他没说什么,环着她的双臂一滞,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背脊靠上墙壁,又紧了紧怀里的人。

“哭累了,就睡会儿。”

黎糯积攒了太久的劳累,昨夜又未合眼,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听到胸前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变为细碎的鼾声,倒也没觉奇怪。

这才是他认识的黎糯。

会时不时游离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呵呵傻笑。

会过度关心别人,甚至为毫不相干的人掉眼泪,又能在意想不到的点破涕为笑。

会藏不住情绪,有话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事后被训了,摸摸脑袋讪讪而笑。

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替他打抱不平,也会自顾自讲得手舞足蹈,时而侧头,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在笑。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在单亲的贫寒家庭中长大的她,如何能做到像个涉世未深的掌上明珠般天真烂漫。

后来他才知道,她远比别人想象中懂事。能得到的就尽力争取,能调解的就打马虎眼,触手莫及的就及时放弃,无法面对的就转身躲避。

对她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财力来源,也是不能反抗的负担,就如爷爷之于自己。唯一,并不一定是个好词,时间长了,程度过了,也会适得其反。

他能接受的程度还没达到上限,所以爷爷让他结婚,他便结婚,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牛鬼蛇神,都一样,都无所谓。而他得知未来的新娘仍是荒谬娃娃亲的对象时,竟然宽了心,想,幸好是和她,至少可以做到互不打扰地继续各自生活。

所有人都喜欢用“同病相怜”来形容他们,只有熟悉他们性格的岳归洋一直说他们,简直是“心有灵犀”,是“相似形”,在同一个场合能说出同样的话,对于同一件事能讲出相似的见解,是不需要顾忌彼此,犹如与自身相处般,舒心的存在。

经过了并不算频繁的相处之后,他渐渐察觉到,他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自己受到伤害一样。所以当黎糯妈妈要他落笔签字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妈妈说:“我生病的事情我会告诉她,然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我接受治疗。现在我打听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肚子上打个洞用来大便这种手术,据说护理起来麻烦又恶心。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请不起护工,就得由黎糯全部承担。我那女儿其实不是做医生的料,心理挺脆弱,只怕到我临死前她要承受得太多,会扛不住,那我只能尽力减轻一样是一样,所以,这个手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黎糯也不认识几个外科医生,到时肯定会来找你帮忙,麻烦你说服她。”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她受不了肿瘤终末期无休无止的精神和体力折磨。他甚至擅自把她妈妈的病情告诉了爷爷,好让爷爷替她妈妈缓解痛苦以减少她的辛劳。

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起码她支撑了下来。支撑下来,就够了。

大殓在两天后举行,这两天中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

岳芪洋说他结束援边任务会有两天的调整假,便一改往日工作狂的形象,除了夜深回家,其余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她不止一次见到他接到来电,匆匆离开人群通话的样子。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自妈妈去世后,黎糯持续失眠,只要待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就整晚整晚地睁着眼。她不再哭,就是睁着眼睛,坐在墙角,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一夜下来,眼里布满红血丝,以至第二天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以为她伤心过度。她笑笑,不置可否。

偏偏岳芪洋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待送走访客后,对她说:“跟我来。”

黎糯狐疑地跟随他下了楼,来到他的黑色帕萨特前。

他打开后排车门,示意她进去。

“额?”她坐下,纳闷地问:“要去哪儿?”

他绕到驾驶位,发动,打开空调,答:“睡觉。”

“啊?”

“明天大殓,需要体力,你不睡觉可不行。”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出来了?”

岳芪洋没回答,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兀自拿过副驾驶座位上的毯子,回头搭在她的身上。

他推门欲离开,“我去外面,你…”

“那个,”她打断了他的话,“外面太热,我不介意你坐在里面的…”

他顿了顿,收手,说:“好。”

拜前一晚睡了饱觉所赐,黎糯终于有体力送别妈妈。

她抱着尚温热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晴空。

嗯,日子还要过下去,她不会再哭了。

晚饭后岳芪洋去了医院,留下樊师伦和她拉拉家常。

他确认岳芪洋人影消失后,急忙锁门,问她:“你们真的离婚了?”

黎糯正在洗碗,回答:“是啊。”

樊师伦跑到她身边,惊讶道:“我实在看不懂你们啊,哪有离婚了还这样子的?”

所谓的这样子,指黎妈妈去世到大殓间的这几日,岳芪洋都在黎家,和黎糯一起鞠躬、磕头、接受悼唁,形影不离。还包括那天早晨,访客们推开门,见到他们安静地相拥在一起。

旁人觉得夫妻之间顺理成章,而樊师伦作为知情者自然颇为讶异。

“你们是做几天时间的假夫妻么?”他问。

她瞅着手里的最后一只碗,若有所思地说:“也不是吧。”

“那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黎糯擦干手,对上樊师伦匪夷所思的神情,笑道:“妈妈离我而去的那晚,我自认为对于他人还算应付得镇定自若,却独独把委屈、气愤、悲伤、不甘、种种情绪一股脑全发泄在他身上,说了很多对不起他的话。你知道我不太发火的,所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不是说,人最容易伤害身边对你最好的人么?也许他就是那个人,一直都是。只是他不曾说起,我也不曾知道罢了。”

28、中卷--7

岳芪洋自从回到医院,便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发短信感谢他的帮忙顺便请他吃饭,回复愣是几天没有收到,杳无音讯。

黎糯无奈,只得先单独郑重谢过埋没于阿姨阿婆少妇姑娘之中的另一个岳主任。

她去Y医院的那天正好是岳归洋门诊。

早上十点从专家门诊大门外晃过,里面全是人,挤不进去,走廊内家属和家属在吵架…

十一点从专家门诊大门外晃过,里面依旧全是人,依旧挤不进去,候诊区里病人在怒斥护士…

十二点她终于得以前进至诊室门口,向里一张望,只见三位白大褂被层层病人及家属围得只剩下三个白点,便果断退了出来。

踱步至住院楼边的小花园,呼吸新鲜空气。她望向一旁耸立的一号住院楼,忽然觉得不久前在此处出出进进的那段时日,随着妈妈的离开,变得不真切起来。

神游间,却见岳归洋身着便服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待他走近,黎糯总觉得他有哪里异样,之后差点笑到岔气。

指着他的衣服,“你看看你的衣服…”

“怎么了?”当归茫然,低头打量,瞬间无语,“额,穿反了…”

“岳主任,你该不会是反着穿来?反着看病的吧?”她笑问。

他尴尬地摸头,自嘲道:“是啊,还好有白大褂。”

某人去更衣室折腾了一番出来,两人去到清真小食堂。约莫一点的光景,食堂也进入午休时间,鲜有人烟。

岳归洋果然好面食,不用看菜单,直接叫了三份炒刀削,一份归她,两份归自己。

她瞅瞅风卷残云中的某人,问:“早饭又没吃?”

“嗯,”他答道:“今天直接去的门诊部,一出现就被围攻了。这不我早上买的包子和豆浆还扔在送子观音旁边呢。”

“当归哥哥,”黎糯有些不忍,道:“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找个照顾你的人比较好?”

动作一滞,蓦地,他抬头一笑,“成啊!找个意气相投的人,就像你跟黄芪这样,我求之不得。”

“我们离婚了…”她轻语。

“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离的婚,”当归眯起眼,说,“但你看看你们前几天的样子,那眼神,那默契,啧啧,要说演出来的我才不信。”

“说吧,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复婚。”他又说。

“复什么婚,男方都消失好几天了。”黎糯不经意间音调低了下来。

岳归洋也敛起笑容,叹了口气。

“你别怪他,他最近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他说。

“怎么了?”

“我问你,一附院是C大的附属医院,里面的医生大多都是C大毕业的,即使硕士或博士考出了国,但起码那一叠毕业证书里必定有一张属于C大,这是这群人的共同点,也是他们的骄傲。而如果此时,他们的世界中出现了一个毕业于比C大更好、业务能力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的同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

“排挤?”出口的同时黎糯顿觉心头一寒。

岳归洋缓缓地点了下头。

“这种人一般被称作‘空降部队’,如果他没有强大的后台,必定会被无数双脚踩死,反之,就如他们医院多数医生对待黄芪的态度,阳奉阴违。”

“想必你在医院时也听说过传言吧?说黄芪都做上了援滇的副领队,以后用脚趾头想想也会是一路的顺水顺风。可现实哪有这么简单,我也是听我同学说的,黄芪人还没从云南回来,外三便申请又扩大了一个病区,而扩出来的床位一半给了他。”

“这也就意味着,他本来手头有三十张床,一回来又不得不再接手三十张,即如果本来一天要开十小时的刀,现在整整翻了一倍。反正你有能力嘛,那就能者多劳呗;反正你不是要平步青云的嘛,一个外科医生凭什么平步青云?还不是靠一双手?那你就开呗,划了相当于一般医院一个科室的床位给你开,总够了吧。”

看着黎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不忍再道破,匆匆总结道:“医院这地方太可怕,尤其是大医院,和疯人院没什么差别。别看里头的人各个高学历高智商,要胡搅蛮缠起来比小孩子还蛮不讲理。所以你别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她下午回了一附院,换上白大褂,先去了外三。

外科大楼三楼共有两个病区,左右各一,在电梯厅最醒目的地方标有“普外三科(胃肠外科)第一、二病区”。

胃外科和肠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和值班室原本都位于楼上C5,随着病区的扩建,属于肠外科的部分都纷纷搬了下来,设在走廊的最西端。

黎糯小心翼翼地敲门而入,就见两名年轻医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扑在电脑前。

其中一位是她的同班同学,看到了她,激动地冲过来,双眼晶晶亮地问道:“黎糯你要来外三了么?”

“没,我想找下岳老师而已…”她见同学一副“终于有替死鬼出现了”的表情,脑门直冒汗。

同学听闻很茫然,转头问另一位实习生:“学长,岳老师从云南回来了?”

“回来好几天了,我值班那晚来的医院,上去了就没下来过。”

果然。她心里不住咯噔了一下。

遂问同学:“能给我见识见识外三的工作量吗?”

对方立马一脸悲壮,把她带到电脑前。

一附院的住院病历系统,两日内新病人显示红色,当日手术病人显示黄色,急诊病人显示蓝色,一般病人则为白色。

同学一边转换着病区,一边跟她介绍:“反正五年制的转外三一般一个分在C5,一个分在C3,同样苦逼。C3统共三组,后组康主任,中组梁主任,前组岳主任。中后组都尚且能忍,如果不幸分到前组,那就是过劳死的节奏,你看,床位数是其它组的一倍,而且有好多疑难的、高难度的、需要会诊手术的,都扔在前组。”

说着向后一指,“瞧瞧那位学长,就是前组的娃。苦伐?天天对着番茄炒蛋,要么上台进入静脉曲张模式,要么在楼下狂码字,以办公室为家,眼睛一秒都没离开过电脑。”

“番茄炒蛋?”她没听明白。

回头再看到系统中红红黄黄一片,秒懂。

看来岳归洋说的不错,他的处境的确与外界所看到的风光完全不同。而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反抗或者发泄,只是任劳任怨地默默干下去。

可即使面临着难以承受的工作压力,他仍旧请了两天半假陪她渡过难关。黎糯暗暗发誓,他所给予的,她同样要做到。

离开外三后,她去了教办,销假的同时重新开始轮转生活。

由于她这个月原来的实习安排是半个月风湿,半个月内分泌,踩着中旬的尾巴,第二天正好去内分泌交班。

方踏出医院大门,终于收到了岳芪洋的回信。

“刚下台,在休息室,想睡觉。”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

黎糯一阵心酸,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向外科大楼跑去。

“原地等待不许动!”她说。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担忧充斥着她的全身,促使她几乎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在看管更衣室的老大爷瞠目结舌的眼神注视下,她飞快地拽下胸牌,飞快地夺过衣服,飞快地冲进更衣室。

情急之下忘了换鞋,以至于老大爷一路追在她后头,差点跟进女更衣室,引起众人注目。

已过下班时间,但更衣室内仍横七竖八挂着一件件私服,从浴室中传出热闹的说笑声。她一直觉得,手术室包括更衣室、休息室才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分白昼黑夜的地方,永远都亮着灯,永远都有人在工作。

实习医生的衣柜就在通往休息室大门的一侧,一伸手的距离。

黎糯在门后深吸三口气,然后打开门欲用一种优雅的姿态出现在休息室里。不想没注意到脚下有个微小的台阶,一个趔趄,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摔进休息室。

她站稳,忙探头往主任教授休息室里张望,没人。

又环顾一般休息室,只有三名医生霸着三条沙发蒙头大睡,看身形都不是他。

最后她抬头看向正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她而立,站在写有手术安排的白板前。

听到她的脚步声,岳芪洋回头。

黎糯一愣,问他:“你怎么不去坐着休息会儿?站着干嘛?”

“原地等待不许动。你说的。”他说。

她望着他颇为严肃认真的表情,乐了,又不敢打扰到身后补觉的老师们,生生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29、中卷--8

医院规定的下班时间为五点整,不过事实上,医生们,尤其是外科医生,包括外科众位主任,平日里都会在晚上七至八点纷纷下台。

他们方碰头没多久,休息室里就热闹了起来。

自一般休息室内的手术安排板左拐,便是条普通无比的阶梯,通向楼上手术室区域。医务人员结束工作,只有进入楼梯走道后才能脱下帽子和口罩,心情也随之松懈。

听得自上而下愈来愈近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岳芪洋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黎糯也自动自觉面白板而站。

“王主任,陈主任,杨主任…”他一一称呼着来者。

“小岳啊,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怪不得16房被外四的人占着,我还以为你罢工了呢。”其中一位壮硕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说道,顶着一头与面部年龄并不相称的花白头发。

一干主任们自然不认识黎糯,可她认得他们。

在医院里,最不可缺少的就是这群声名显赫的主任,有了他们才有病人,有了他们才有医院。所以他们也是院领导又爱又恨的存在,敢和领导公然叫板,领导却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黎糯悄悄打量他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大外科大骨科的主任们各个非高即壮,且还有一个共同特征——要么毛发稀少,要么银发苍苍。

果然都是辛辛苦苦熬过来的,她默叹。

岳芪洋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聊着专业话题。

“小岳你最近还开达芬奇么?我们外六也准备普及机器人了,你啥时有空过来瞅一眼?”

“对了,外三和外二完全可以合作嘛!就你们让我会诊的那个X床,肠癌肝右叶广泛转移的,也达芬奇一下好了,一次性解决。”

“这个可以有!拿个全国首例什么的,能发好几篇文章了。”

“搞成功了老王能再抱个银蛇奖,一年的科研指标一下子完成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