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最后,时不时地答应“好”,或者点头应合,但面无表情。

在即将踏出休息室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找到黎糯,食指往下指了指。

地下停车场见。

女生的更衣速度竟然比男生快,真是天理不容。

她围着黑色帕萨特走了好几圈某个人才出现。待她细看,发觉他走路的步伐有些虚浮,精瘦的骨架仿佛受过重创般疲态尽显。

心酸,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岳芪洋一顿,倒没避开。

坐进车中,他问她:“送你回家?”

她摇头。

“吃饭?”

继续摇头。

“那做什么?”

“睡觉。”黎糯用的几乎是命令的口吻,“立即马上。”

“可是…”

“就你这样还开车?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她说。

沉默了片刻,他妥协,说了句“好吧”,便乖乖放下座椅,仰头休息。

车内一片寂静,只剩引擎微微的鸣响和空调阵阵的吹风声。

她不困,侧身靠在座位上,望着不远处的他。

他在睡梦中也不褪下眼镜,蹙着眉头,环抱双臂,仿佛时刻戒备着外界,自我保护的状态。

她偷偷探出手,替他摘了镜框,抚平他的眉心,继而傻傻端详。这样的他,看起来终于安定了些,像个白净乖巧的孩子。狭长的双目,略短的睫毛,因用眼疲劳导致眼睑稍稍浮肿,其上一道浅浅的双眼皮皱褶也变得若隐若现。

和二十年前一样,他依然还是懂她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的到来,他的怀抱,让她明白了许多,也让他们之间未曾说清的那份情愫渐渐明朗。她是,他也是。

岳芪洋没过多久就醒了,黎糯并没有察觉他的转醒,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她死命揉着她的胃。

一旁的人似乎在坑着什么东西,她凑过脑袋,迎头撞上两只硕大的面包。

“晚饭加夜宵。要不要?”他边说边调回座椅。

她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还是接过去。再一想,不对,“你就吃这个?”

拆了另一只的包装,他啃了一口,反问:“不然呢?”

“我去门口超市买饭团。”

“三天两头吃,闻着味道就想吐。”他还没戴上眼镜,作势皱起了眉头。

黎糯有些晃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略显不自然,问她:“怎么了?”

冷医生竟然也会皱眉埋怨。她想说,你是不是在我面前卸下伪装了?

话到嘴边,踌躇了片刻,改成:“你为何不肯说话?”

“科室里床位分配如此不公平你也不吭一声?那些主任看中你的是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他放下面包,问她:“然后呢?你觉得有用吗?”

“起码让人家知道一下你也是有意见的。”停顿了会儿,她又补充道:“或者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

比如他和妈妈合伙隐瞒她的事,如果他说清楚了,他们就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犹豫,而后答道:“试试看吧。”

“很好。”

落笔为实。黎糯迅速掏出纸笔,一笔一划开始写。

“一,有任何不满必须讲出来。”

“二,可能导致误会发生的问题必须及时当面解决。”

“三…”

无奈她作为正统理科生,词汇和表达都差劲了些,没写几个字就开始咬笔杆。

倒是他顺手接了下去。

“三,对任何要求必须深思熟虑后再执行。”

“四,试运行期间,受检者接受检测者的随机测试。”

“检测者?谁?”她纳闷。

他将笔杆一横,指向她:“你。”

“那随机测试呢?”

“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任意环境,任意恶作剧。”

黎糯看来生来就是新科室头一天值班的命,这不到了内分泌,还是如此。

幸好这科室称霸一附院和谐指数之冠数年之久,科室气氛欢脱到了极点。日日中午由二班大摆豪宴,招呼各路人马共同聚餐。

她的带教老师姓马,江湖人称“小马哥”,是个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汉子。

他们组是糖尿病组,床上躺着各类糖尿病。唯有两间重症病房,专门收治酮症酸中毒,挑战指数略高。所以最后这两间也就成了每天查房、教学查房和病例讨论的热点。

小马哥热衷于教学事业,会和学生从基础知识开始复习。然后就听见从他们组的病房里不停地传来他的笑声。

“DKA么算是糖尿病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了,也是急诊经常送给我们的礼物之一,呵呵呵。发病机制么,你们应该也学过,大概就分成两大类,呵呵呵,一类么是代谢紊乱,还有一类么就是激素紊乱,呵呵呵…”

老师乐呵呵,学生就乐呵呵。医生乐呵呵,病人也跟着乐呵呵。乃至原本应该乌云密布的重症病房意外的神清气爽。

总之跟在他后头,就是一百个放心,小马哥自会慢吞吞乐呵呵地把病人处理完,黎糯只需旁观即可。

内分泌的夜班,只要不收急诊病人,还是挺悠然自得的。

黎糯写完了病程录,便没事找事干。

在病区里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瞅着内线电话忽生一个主意。

于是清清嗓子,问总机要来外三的分号。

“A17请急会诊,你们二班是谁?”她装腔作势地问道。

当然她知道那天的二班是岳芪洋,且确认过他不在台上。

“外三岳芪洋,什么情况?”他的声音冷淡依旧。

她想笑,硬是忍住。

“哦,有病人突发腹痛,无明显诱因。”

“有什么体征?”他似乎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右下腹转移性疼痛,急性阑尾炎不能排除。”

“片子呢?”

“已加急,但还要等十分钟左右,想请你们先来看一下。”她瞎掰了一段。

没想到岳芪洋二话不说,道:“好。”

电话被挂断,她咋舌,还说“对任何要求必须深思熟虑后再执行”呢,连个她再说句话的空隙都没给。

外三岳主任果然几分钟后就出现在A17的走廊中,以至中班护士姐姐茫然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惊动了外科。

黎糯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他,吐吐舌头,诚意道歉。

岳芪洋眉毛一拧,“你编的?”

她默默点头。

“急性阑尾炎体征就只有右下腹转移性疼痛?”

“额…”没想到他还较起真来。

“还有什么?”

“强迫体位?腹膜刺激征?腹部包块?…”

见她回答得磕磕盼盼,他眉毛再次一拧,道:“值班没事干是吧?没事干看书去。”

黎糯只得点头如捣蒜。

末了,他语气缓和了些,“随机测试?”

“嗯。任意恶作剧。”她回答得颇委屈,明明说可以任意恶作剧的人是他。

岳芪洋刚想张口说什么,被手机铃声打断,接听,又放下,对黎糯说:“这下急性阑尾炎真的来了。”

望向他匆匆离开的身影,黎糯忽然五味杂陈地笑起来,想,怪不得他可以把对她妈妈的承诺做到如此完美,不记后果地做到完美,完美到如果不是她自己先行发现了那本笔记,只怕到死都会恨着他。

他就是个书呆子,一板一眼的书呆子。

30、中卷--9

第二天适逢内分泌科大交班,大主任携各组医生们七点三十全部到场。

首先由昨日夜班护士交班,全病区夜无殊。而后放下交班本,向主任汇报:“昨天夜里外三岳主任出现过。”

主任听闻缓缓抬头:“外科的人为什么会来?”

护士姐姐答:“不知道,见他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就没问…”

正常,没有几个医生敢开口询问冷医生的任何动向,更别说是护士。

“值班医生。”遂点到黎糯同学。

“几床请会诊了?”主任问。

“没有。”她神情严肃地答道。

“真没有?”主任再次确认。

“没有。” 本来就没有,有也是她凭空捏造的。

“那岳主任为什么会来?”

“不知道,可能走错了。”

黎糯一本正经地把岳芪洋给卖了。

她总不见得招认说是自己掰了个破病例把他给诓过来的吧…

主任点头表示理解,接着从岳芪洋开始扯,扯到科主任会,扯到全院效益现状,扯到医保率,再扯回自己科。

她不禁感叹:什么样的主任什么样的科,什么样的科什么样的主任。难怪A17的医生们各个都慢吞吞笃悠悠的,还不是因为他们主任带头做的榜样。

主任说:“第一,医保的压力现在很大啊,自三月份统筹结算完,然后医保局重新划分大饼,分到现在不过几个月我们的大饼就快啃光了。我们不像外科,他们有大把大把的自费病人可供任意挑选,所以各位门诊医生,注意收紧医保病人的住院率,自费者优先。”

“第二,这个月快过三分之二了啊,本月各项指标都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就得为科室的资金和各位的奖金努力了。因此我们必须常态加床,病房床位加满不算满,而要电脑系统里加满。护士长听着啊,我们也要像外科他们一样,睡不下的,全睡走廊。还得同时提高周转率,严格控制住院天数。”

“第三,申康定下的上海市第一批十五个单病种治疗收费准则,我们科就中了个大头,糖尿病。各位病房医生,尤其是糖尿病组的,不想奖金哗哗往下掉,就小心点自己床上病人的均次费。”

其实自三月医保结算过后,各大医院各大科室,尤其是非重点专科的一般内科,老生常谈的不过只有两个关键词:控制医保,常态加床。而关于均次费之类的专用名词,在他们生活中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吃饭睡觉上厕所。

大家耳朵听得都起了茧,但不得不奉命行事,掀起狂收加床的热潮。

大中午的,所有人都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兼蹭饭。

A17分管各组的副主任们自掏腰包叫外卖,不幸买重了,麦当劳、黑土地、辛香汇一起送到,牛肉汉堡加韭菜盒子伴着水煮鲶鱼的伙食颇为前无古人。

菜太多没地方摆,小马哥便将办公室的所有座椅拼成一座孤岛,招呼各位同事同学端起一次性饭盒,或站或蹲着吃饭。

席间,各位带教的谈话让黎糯认识到,要成为一个和谐的科室务必做到一点,那就是八卦,齐心协力八别人的卦。

首当其冲的被八对象让她掉了一地的汗渣。

“我跟岳芪洋同年进的医院,我的娃都会打酱油了,怎么一直没听说他结婚的消息?”竟然是小马哥…

“岳芪洋?不是跟血液科的田姑娘么?”这是甲状腺组的老师在问。

“田佳酿?不可能。别说女方比男方年纪大,女方还离过婚,冷医生这条件谁不能娶娶二婚?何况要有消息早有消息了,到现在还没动静就是完全没这回事。”这是垂肾组(垂体-肾上腺组简称)的老师在分析。

“小马啊,你孩子生的早有什么稀奇,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文章发得好?”一旁的紊失组(水电解质紊乱和酸碱平衡失调组的简称)副主任调侃他。

“靠!人家十四岁上大学,二十二岁哈佛MD毕业,我这等只去美国晃过两年的普通青年能和人家比嘛。”小马哥不甘地反驳道。

“不过外科风气太乱,不结婚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实习生们的兴趣,纷纷加入解疑八卦行列。

“听说外一大主任现任老婆是自己的学生?”

“咦?不是外四大主任也是和自己的研究生么?”

“还听说好几个外科是有公共厕所的…”

“不会吧…”

大主任正下了门诊踱回办公室,听到他们的话题,蓦地靠在门上大手一挥:“欲知详情,还是得听我讲。”

他“啧啧”了两下,开始绘声绘色地说书:“先声明,以下这段话与妇产科以及数得清的那几个外科女汉子无关。”

“纵观我院大外科医生的配偶,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都有个传统,那就是‘四不娶’:不娶护士,不娶药代,不娶病人,不娶病人家属。导致择偶范围是有多么狭窄,所以他们中多数娶的都是同行。女医生虽然聪明伶俐,但独立自主的多,且压力大老得快,于是我们这年纪的外科主任,十有八|九,都换了夫人。试问外科大楼从底楼到顶楼哪个大主任是原配?只怕连许多副主任都换过了好几任。”

“他们都管这叫‘真爱’,我觉得能称得上真爱也就外三老王那一对。”

马上又实习生反应过来,说:“王主任的妻子不是五附院的儿科主任么?年岁相同也不是原配?”

“不是哦。两人互为对方的初恋,后来由于种种理由分了手,各结家庭,不幸双双丧偶,同学聚会的时候再次遇见,便旧情复燃走到了一起。”

“哇…”底下拍手,一片赞叹。

黎糯一直站在最远处静静听着,时不时拿出手机现场直播。

“你们外科风气很乱?”

“你们还有公共厕所?”

“你不会也上过吧…”

对方没有动静,过了好半晌,短信迟迟进来,可惜只有一个符号。

“?”

她汗颜,转而一想,这书呆子的确不会管这些花边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