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办呢,她的应激状态就是变成一只鸵鸟,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背对他们、不给他解释机会地逃回办公室、缩在最靠里的那台电脑前让屏幕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

晚上九点左右的光景,C3的医生办公室里仍旧是一番忙碌热闹的景象。除了值班中的小郑学长不知身处何方,分管后组的本科室硕士还有盛青阳都没有下班。

他们听到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下推开,还以为出了什么紧急状况,见到的却是撞了邪般的黎糯,不免诧异。

半分钟后,岳主任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向里张望了一眼,无奈铃声催着,匆匆离去。

还是本科室的常驻人口嗅觉灵敏,马上闻出了八卦的气息。

“你该不是撞见了岳主任的什么事吧?”学长问黎糯。

她不吭声,倒是盛青阳来了劲儿:“怎么?这三个副主任还术业有专攻?既然梁老大喜欢实习生,康师傅钟情药代,那冷医生比较好哪口?护士姐姐?病人家属?…”

“你觉得他那性格会喜欢人么?”他的揣测被学长打断,思考了下,又补充说:“我只知道我们科的护士姐姐有句名言,叫作‘欺上欺下欺老康,防火防盗防小岳’。”

“此话作何解?”

“前半句形容康主任好说话呗,后半句,额,那当然是说岳主任不好惹咯。”

她暗暗想笑,觉得这位学长不应该做医生,转去说书更合适。看那绘声绘色劲,若加培养,日后定赛周立波王自健。

“你知道我们医院内科是实习生打医嘱,外科是护士打医嘱的吧?话说有一次,我们科最凶的护士姐姐,对,就是那个丹凤眼眉毛上吊,我们管她叫‘苏格拉底老婆’的那位,有件事惹毛了冷医生。冷医生呢,当面没说什么,事后逢她做主班,必扔给她几十本爬满天书的医嘱,我们偷偷围观了一下,乖乖,他术前术后写的全是德文名称加拉丁用法,还没用缩写,洋洋洒洒都是全称,估计能看懂的医生都没几个。”

“当然人家也不是羊咩咩,一气之下告到护理部。可她忘了,护理部主任她爹的刀是岳主任开的,她娘还在岳主任他哥那儿喝中药,敢得罪他?最后‘苏格拉底老婆’完败,私下和他道了歉,顺便也整了句名言教育后辈。”

盛青阳听得倒吸一口气,得出结论:“腹黑男,顶级的。”

他哪懂什么是腹黑,只是书呆子发起倔脾气,用小朋友的手段整人罢了。她如是评论。

“黎糯,过来。”这次现身办公室的是毛毛,“你翻掉的饭自己去叫阿姨清理干净。”

她一怔,应了声“好”,便跟他出了门。

可示教室门口哪还有残局,她有些纳闷,回头正对上另一双八卦的眼睛。

“额…”她想问,请问您把我拉到此处有何贵干?替你家上级封口?

“这位实习同学,可是喜欢我们岳主任?”

“额…”

见她模棱两可,又追问道:“那你见了他和27床家属亲亲我我洒什么饭?”

终于了解了那女生的身份,黎糯琢磨了片刻,回答说:“哦,之前一直以为家属和医生或者病人和医生的爱情故事只在小说里会发生,这回亲眼目睹了,过分惊讶导致手滑了。”

“真的?”毛毛的眼神分明写着:你少诓我。

幸好手机的震动拯救了她。

她慌忙丢下一句“我接电话”便往楼梯间溜。

那个来电,却被她掐断了。

因为是他打来的。

貌似他也是不知所措的那方?要不要原谅他?

不行,做不到。

女朋友本就该是心胸狭隘的代名词,她又不是圣母,即使错不在他,也不能容忍有另一个异性触碰只属于她的地方。

偏偏这书呆子好似又倔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拨她的号码,不拨通死不罢休的样子。

算了,接吧。

手机的那头,夹杂着稳定的噪音,应是车辆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声音。

他并没有马上解释,而是停顿了片刻。

“我…”

被她抢先:“一路顺风。”

“明…”

再次被她抢先:“明天见。”

通话结束。

是夜,外三有三个人未合眼。一个是苦命的一班医生,一个是被SCI和标书压到求死不得的研究生学长,一个是勤奋的黎糯同学。

她难得如此勤奋,勤奋到整夜保持着一个姿势和动作——坐在电脑前,敲键盘。

冬季的太阳起得特别晚。

当第一缕阳光拂过累趴在桌上的学长头顶,照亮她前方之际,她蓦地发现自己快把术后第一天病人的出院小结都码完了…

她可不是只光顾着码病史,同时也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鸵鸟是应激状态,不能长久。无法逃避的就该直面,必须理顺思路,决定接下来每一步的计划,列成一、二至无数。

她猛然意识到患上了和岳芪洋同样的病症,即不自觉地会把段落转化成条例。不禁自嘲:“啊,看来临床滚出成效了。”

黎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女孩子,会下意识地逃避,然后逼迫自己勇敢地站起来。

也许是因为送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抽去了仅存的依靠,便像剥了壳的白煮蛋,迫不得已又将破碎的蛋壳用胶水胡乱一粘武装在外,拼凑出来的坚强。

得找他谈谈,是误会就解开,是其它,额,就阉了他。

岳芪洋第二天早晨回到医院时已近八点。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她,也不是去C23换衣服,而是套上白大褂在正式查房前先巡一遍房。

黎糯在病房里见到他,脸上写满奔波的劳累和长时间开腹手术后的疲惫。

一附院的C楼是幢老建筑,病房里尚存在着八人一间的大病房,再加个床,硬是整成了可怕的超大型九人间。

不巧的是,还一拆为二,一部分属于前组,一部分属于中组。更死巧不巧的,27床就位于其中。

梁主任前脚刚巡完,黎糯后脚忙不迭开始换药。所以他跨入病房时,看到的是演杂技般抱着巨高一叠两两相扣的弯盘、又如食堂阿姨分饭似的一份份摆到所管病人床头柜上的她,白大褂下方的两只口袋,被纱布胶带备忘录等一干杂物撑得面目全非。

两人自然是相视了,却突然之间横里蹦出个小女生,正是27床的孙女。

“岳主任岳主任,您考虑得怎么样啦?”

“岳主任岳主任,您怎么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啊?”

“岳主任岳主任,您早饭吃了没?我替您买好咯!”

她突然就想起了关于康主任的某个故事。

康师傅的第一任妻子是本院妇产科的医生,据说女方心有眷恋,但男方坚决离婚,因为他勾搭上了后来的第二任妻子。第二任是申康中心的管理层人员,申康是市政府对市级医院进行管理的代行者,通俗点讲,就是那些坑爹的指标啊检查啊定价啊都是它搞出来的,作为管理层,在责难逃。故那时医院里都嘲他说,师傅真是“舍小家,为大家”的标杆旗帜。

热恋的那段时间,第二任下了班就会来医院陪师傅。偏偏彼时后组请了个好几个妇科会诊,更偏偏第一任是那季度的会诊医生。第一任白天多忙啊,只能下了班再来看病人,看完病人到外三办公室写会诊记录,就迎头遇上了亲昵中的前夫和新欢。

那种心情真是…

大概黎糯此时此刻能体会到一些…

她倏地扔下镊子,走过去拍拍岳芪洋的肩,说了一句:“抽时间和我谈谈。”

严肃的表情和口吻,犹如她才是他的老师、带教、上上级。

由于他那天值班睡在医院,她回了家,白天又各忙各的,这时间一“抽”,就“抽”到了后一天。

黎糯在舒服的被窝里睡过了头,鸡飞狗跳起身的当口接到了岳芪洋的电话。

“我在楼下,速度下来。”

她赖床的事情他都能猜到?

不料他又补充道:“拿好你的户口簿。还有离婚证,两本。”

差点仰天一跤。

钻进车里,黎糯本该劈头盖脸地训他:“你脑子有病啊?放着个后患还和我去复婚?”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你值班可以现在出来么?”

“可以,我让毛毛顶着。”

哦,可怜的毛毛…

静默了片刻,她才开口:“你就不打算解开误会了吗?”

“打算啊,”他说着,指指前方,“这样解释行不?”

一看,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是民政局。汗,她知道这个区的民政局离他们小区很近,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近。

她撇撇嘴,居然无话可说。

人道说:婚姻像十字路口。第一个路口,他们是闭着眼睛被牵过了马路,连信号灯的颜色都未曾了解过;第二个路口,亮着红灯,亮得异常果断;约莫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原以为会各自拐弯的人还会陪自己走向第三个路口,她是在赌气,但随着他的一脚油门,无疑,前方绿灯。

换了个地儿,无法掩埋的是他们第三次光顾民政局的事实。

在这信息时代,所有资料都是联网的,以至于为他们办理复婚手续的工作人员不满地瞅了瞅他们,心里一定是在吐槽:“你们倒是很忙么。还是你们以为,我们民政局很空?”

她从来算不上淡定,不比他的表情如故,略带尴尬意味地咳了几下,他还好心好意地拍拍她的后背。

拿完证书,岳芪洋让她坐车里等会儿,他去买早饭。她吵着要吃肯德基早餐,亏得视野范围内还真有家连锁店,他便奉命执行任务。

田园脆鸡堡买了回来,黎糯还捏着证书横看竖看,边看边傻笑。他摸摸她的头,同时夺过两本证书。

“别看了,快吃。”他吩咐道。

“你保管?”她问。

“嗯,这次我保管。”

眼眶悄然发热,她忙埋头啃了口面包,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你的户口簿在你身边?”

“因为我时刻准备着。”他答。

黎糯愣了愣,下一秒扔了汉堡,猛地侧身捧住他的脸庞。盯着看了良久,嘿嘿傻笑,接着狠狠亲了一口。

先到这里吧,保持点距离

46、下卷--5

微微相触的唇瓣,即刻分开。零点几秒的时间。

留给他们的是忽然无限暧昧起来的氛围,还有岳芪洋嘴边被某人沾上的面包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吻他,毫无预兆的,诱得他突发期前收缩。

他若无其事地抹了抹嘴,伸手,从她所坐的副驾驶前的储备箱里挖出一小瓶麝香保心丸,顺带仔细瞅了瞅倒车镜中显现出的,某人娇羞又别扭的模样。

黎糯见他倒出两粒保心丸,不免担心:“不舒服?”

“嗯,早搏。”他平淡地答道。

“没关系吧?”她习惯性地凑上去摸他的脉搏,的确有。不住叹息:“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工作重要,你的健康更重要。”

“不,”没想到他却反驳道:“休息不足是本,还有诱因。”

“诱因?”

她猛然间理解了他的意有所指,乖乖闭上嘴。

好不容易正常下来的车内再次粉红飘飘。

脸越烧越红,偏她的嘴还硬:“是谁错在先?我那只是替你消毒一下。”

“哦…”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眉头一拧,指出错误:“实习同学,看来你外科是白转了。最基本的伤口消毒,无感染者由内向外三遍,感染者由外向内三遍,这都不懂?”

顿了顿,他倾身,愈压愈近。

“你觉得,这个伤口有没有感染呢?”

“额…”黎糯被他挤迫得背部密密贴上了车门,亏她此时居然还能回答出来:“后者。”

自从天而降了某种名叫“岳芪洋”的细菌,她的人生已被“感染”得千疮百孔。

“好。”他答,低沉的声音发散着一种致命的蛊惑:“教不严,师之惰。”

关键时刻,她又变成了鸵鸟,第一反应摸索着打开车门,逃去了后排…

可惜黎糯同学这次失算了,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出了小门还有大门,从前排移到后排,只是空间更宽敞了而已。

他看看后排那只正襟危坐直视地面的熟虾米,有些哭笑不得,然后跟着她来到后排。

“你…想干嘛…”某人的那个小神情哦,真是紧张,还不自知的夹着几分期待。

岳芪洋也懒得说话,三下两下将她放倒。

“接着教。”他说。

“你不是早搏嘛,小心心梗…”

“那就麻烦你把我送到我们医院,让李务傥跳走之前继续保持‘心梗小王子’的名号。”

再一次发现,较真起来,她根本说不过他。

她停了欲迎还拒般地推搡,安静下来。很好,正合他心意。

岳老师说教,还真的是教,先缓缓地舔舐她的唇边嘴角,三圈,一圈一圈,就好似只磨着主人的小宠物。

渐渐他的眼神不再清亮凌厉,万般迷离,万般,让她心疼。

于是搂过他的脖颈,张开嘴,伸出舌尖,率先一步与之纠缠。

忘情了有多久,两个人都忘了。只记得在燥热难耐、情难自控之际,两只手机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震动起来。

拨电话的人俱不肯停歇,迫使动情中人硬生生结束了缠绵。

找黎糯的人是盛青阳,他在嚷:“组长你在哪儿?是想翘班矿工还是坑同学?”

找岳芪洋的人是毛毛,他也在嚷:“岳主任您在哪儿?王主任回来了。”

黎糯先被召唤去了次教办,回办公室途径会议室时,只见外三所有医生、肿瘤科大主任,甚至院办的人,都围坐在里头。

直肠癌根治术后未满一个月的王主任带病回归岗位,这新闻简直骇世惊俗。

更另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拒绝了数位同行权威首肯通过的FOLFOX方案,放弃行辅助化疗。

“在座诸位皆是从各国一流学府深造归来的博士双博士,相信对于临床研究最前端的了解不会比我少。那你们一定知道,我的病,IIA级,T3N0,T4a,是否需要辅助化疗至今仍是全世界争议非常大的问题,辅助化疗有无提高生存率,目前证据不足。既然在考虑因素中,患者选择位列第一,那我的选择就是,放弃化疗。”

多日不见,王主任消瘦了许多,但强大的气场仍在那儿,比岳芪洋更强大的气场。他歪歪斜斜地坐在会议室大屏幕一旁的会议主持人专用座位上,仿佛并不是在解答同事们心中的疑问,而是在开讲座一般。

当一个医生,尤其是已属权威行列的医生,一旦成为了患者,尤其是得了自己非常熟悉领域的疾病,他会自然而然地分|身,一半当患者,一半继续做医生。这其实是医生最头痛的一群人:医从性太差,质疑性太强。就如王主任,恐怕在各位同行拟定治疗方案之前,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但他的话句句在理,底下没有人敢反驳。

过了半晌,肿瘤科大主任举手赞同:“说到化疗,你们没有人比我更有话语权。但说到化疗的并发症、副反应和具体疗效,我行医半辈子,从当初的笃信到现在的怀疑,从当初单纯研究西医到现在中西医结合,这条路到底会通向何方,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况且你们外科医生的身体早就被拆坏了,一个个外强中干,怕还不如普通老百姓扛得住,再说老王的病发现得早,分期分型都还算乐观,所以我支持他的观点。至于接下来用靶向还是中医,我们再谈。”

王主任略一颔首:“很好,那就这样。我已封刀,除了大交班和病例讨论,今后科里的大小事都交予梁主任管理,小岳辅助。”

病例讨论在这天的晚上八点,差不多大家都能结束手术的时间。参加的人包括外三全体,还有病理、介入、肿瘤和影像中心的部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