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本科室硕士生学长一副等待好戏开场的表情,黎糯不解。

学长解释说:“这个啊,和我们学生没啥关系,我们主要负责看戏。”

而后她才发现,还真的是看戏,看王主任开骂的戏…

“这个胃谁切的?残端切得也太粗糙了吧?是刀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啊?”

“这个肠子谁切的?你跟病人有仇是吧?切成这样是故意让人家以后粘连?”

“拜托你们淋巴结好好找行不?扫下那么大一团才找到这么几个?要不要我来找给你们看看?”

“还有岳芪洋,你的投诉率能不能再高点?你笑笑会死吗?我是病人我也投诉你!”

王主任指的是病区里的医患交流本,散了会她特意去翻看了一下,然后笑惨了。

有病人说:岳主任刀开得真心好,可是看到你就会发抖怎么破…

居然下面还有留言:同发抖+1。

还有病人写着:岳主任态度太拽,我爸住了一个多星期,他说话没超过十句。

下面又有留言:知足吧,我都没听他说过话!

学长探过头,叹气,精辟地总结道:“岳主任会笑,母猪会上树。”

这样想来,她都未曾见过他的笑容。

岳老最近身体欠佳,前几天因气温突变受了凉,辗转之后演变成肺炎,而老年人的肺炎,异常难治。以防万一,他们准备搬回岳家花园。

到家已近零点,岳老已经休息。整个家里醒着的人就剩了岳归洋。

岳芪洋的房间在靠里那幢副楼的二楼,圆形的房间,古朴不失华丽。

她进门就瘫倒在沙发上,直喊累。看他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工作的样子,朝他勾勾手指,让他过来陪她坐一会儿。

“对了,那件事情你解决了吗?”黎糯忽的反应过来。

“什么事?”

恨得牙痒痒:“你,和27床家属,的事。”

“哦,解决了。”他说。

“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的?那还不简单,老规矩,十字以内摆平一个人。

岳主任在上台前特意杀到27床,在他家孙女蹦出来大呼小叫之际,直接甩了本结婚证书给她,确切点讲,是他们的复婚证书。

小女生无法接受,打开证书仔仔细细核对了半天,才确信她的岳主任身份已婚。

证书照片上的黎糯笑得毫无城府,状若痴呆,小女生自然心有不甘,小心翼翼问他:“黎糯?我能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

“做我老婆。”

他是如此回答的。

他老婆听完,愣了片刻,接着笑得前俯后仰:“我怎么觉得,对你的投诉又要多出一条了,情债。”

冷哼一声,他并不介意。刚想离开沙发,又坐回来,问她:“明天你值班?”

“嗯。”

“我换班了。”

心里犹如一杯温糖水下肚,暖暖的,甜甜的。

转而一想,黎糯不满道:“你不觉得,这四个字应该笑着讲比较好吗?”说完还露出大牙演示了一遍。

他不禁起疑:“你觉得,这样笑着讲,真的比较好吗?”

她“切”了一声,抗议:“我都没看到过你笑诶。”

“笑一个吧?”

“笑一个嘛。”

“笑!”

“给我笑!”

一个逐步前倾,一个渐渐后仰。

她几乎趴在了他的身上,手都拧上了他的脸颊,他偏偏眉头越蹙越起。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门外站着岳归洋。似乎是知道黄芪下了班,想过来说几句话。

不料两目对四目,无辜相看了半晌,最终岳归洋默默后退,带上门。

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此看来,他快做伯伯了?

47、下卷--6

C3医生办公室有道诡异的风景线,那就是窗台上一罐罐层层垒起的可口可乐。哪怕是初入科的实习生,只要是被值班夜迫害过的人,只消一眼,便对其用途一清二楚:正红压场,聚敛阳气。

传说此习惯始于某位学长。那位学长比较喜饮可乐,有次值班白天太忙以至于忘记去喝,红色易拉罐就一直置于窗台。结果是夜居然风平浪静,没有一个急诊手术,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下敲门声,安睡整晚。要知道,在外科求一个夜寐安,那是攒一辈子的人品也交换不来的。学长事后认真思考刻苦钻研,终于悟出了可口可乐的妙用,并屡试不爽。

当然一定会出现挑战者。又有一位学长觉得他扯淡,第二日接他班时将可乐一饮而尽,弃之。后夜间发生了多年一遇的大事件,即当日术后病人发生肺栓塞,折腾了许久还是没救回来。

这不,后者为前者进行了强有力的反证。于是在外三,值班同学亲自买一罐可乐的习俗延续至今。当罐头越积越多,会在月底那天统一销毁,那个班头,也就成了同学们心中的“黑色烂尾班”。

按恐怖电影的惯例,女生通常比男生阴气重,况且黎糯同学除了在内分泌睡过两个好觉外,别的科室值班夜,常遭护士姐姐嫌弃——基本每个班都以鸡犬不宁狼狈告终。所以她很乖很顺从很听话地买了可乐。

岳芪洋瞥了眼她恭恭敬敬双手捧着的东西,挺不屑的:“你也信这?”

“当然。”她信誓旦旦地答:“你不知道我之前值的那些班有多霉,该死不该死的全死在我头上,该收不该收的都收在我床上…”

“不对!停车停车!”忽然之间她大叫,他连忙一脚刹车。

她钻出去,过了会儿又钻回来,手里赫然多了一罐。

“加倍?”

“这是给你的。”她把可乐硬塞到他怀里,解释:“你不是穿孔小王子嘛,再加上换班一般没好事,得好好压压。”

也不知是可乐的作用还是她的霉运期已过,整个白天确实天下太平,且楼上楼下手术结束得普遍比较早。

亲爱的同学们一下台,就收到她的逐客令。盛青阳还以为她打鸡血了要锻炼一下自己的临床能力,只有黎糯边童叟无欺笑着赶他们,边暗自揣摩:把病房当约会场所,把成百病人当路人,是不是很没有职业道德?

想起以前遇到的一名学姐,她和她男朋友都是规培中的基地医生,说他们喜欢把班头排在一起,因为她认为这世上最无奈却也最甜蜜的事,莫过于睡前一通内线:“有重病人吗?”,再加第二天清晨一通内线:“睡得好吗?”

这真是属于两个医生的浪漫,之一。

岳芪洋下台的时候,她在聚精会神码她的最后一份病史,没注意到他。

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大家都走了?”

“都走了。”她说,往办公桌努努嘴,“洗手,我叫了外卖。”

结果,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的晚餐,吃得格外别扭。尤其是她,简直坐立不安。

“为什么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偏有种把什么都做了的罪恶感?”

他还是老样子,道:“那干脆把该做的都做了,以削减你的罪恶感。”

“不行…”什么逻辑。

“抱一个?”

“还穿着白大褂呢,脏。”

“亲一个?”

“…更脏。”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洁癖了?”

似乎所有人的印象中外科医生都有洁癖,其实还是因人而异的,起码岳芪洋就算不上,顶多有些洗手癖罢了。

她独自思考了片刻,得出结论:“在医院里,你是二班,我是一班,师生的关系,上下级的职务,所以要平等相处如院外,做不到。”

“也对。”他颔首,把残羹剩饭往她面前一推,吩咐:“那就有劳实习同学整理干净了。”

“…”

“还有,外科二班负责急诊手术,病房病人除非要死了,否则不要叫我。”某人继续端着一副上级的架子。

“…”

“有会诊和急诊电话,别来敲门,直接转二班值班室分机。”

“…”

“好,那我走了。”说完欲起身退场。

不料被一把揪住了衣袖,实习同学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你敢。”

他不敢,作出让步,坐在办公室里替小郑学长码病史,冷眼旁观黎糯跳出跳进忙东忙西。

往往她还在护士台开医嘱,就听得隔壁医生办公室铃声大作,过不了半分钟,他必定会冲走廊里喊:“楼上X床开止痛针。”

或者她在楼上捣鼓换药,一个内线上来,又是他在使唤:“楼下X床敷料湿了,重换。”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黎糯想悄悄接近他掐他脖颈,然后悲催地被抓了个现行。

岳芪洋递给她一张纸头,她仔细研究了番,上面写着一些病人的部分化验指标。

“有何吩咐?”她纳闷。

他并不回答,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你认为,出血和止血的顺序是什么?”

“先出血,再止血。”

“那我们手术中具体怎么做的呢?”

“预防止血,如果出血,再止血。”

“很好,”他扶了扶镜框,犹如在为她上课一般,“那我再问你,术后急性肺栓塞一直是外科的严重并发症,我们医院以前也为此赔过不少钱,但近几年来,发生几率几乎降为零,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

“第一,筛查可疑病例,除术前常规检查外加做心超和下肢深静脉超声;第二,普及运用足量抗凝药;第三,聘人员常驻导管室,一旦有漏网之鱼,确保十分钟内可以把人送去溶栓。”

“这上面的东西,”他扬了扬纸,解释:“是楼上楼下四个病区所有病人中近两天值得注意的异常指标,对着这张纸头,你就能预料到今晚哪些人会出现哪些状况,该做何处理,又可以用什么药。”

见她怔怔的不明所以,他叹口气,提点道:“《黄帝内经》说:上工治未病,中工治欲病,下工治已病。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忙成如此这般。”

黎糯幡然醒悟,遂决定跟随护士姐姐一道巡房。

几圈病房兜下来,开出了一打麻方和精二方,解决掉了全部可能需要重新换药的伤口,使得她居然零点前就能安稳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

闲来无聊,翻了几页书,找路心和聊天。

“外科值班居然有空看手机?”路美女觉得不可思议。

“受高人指点。”她老老实实回道,回忆中忽然蹦出了一句话,便问她:“我记得笑笑和阿满以前嘲你的时候,说过理想中的老公应该比自己大十岁八岁,最好还是同行,这样学习生活指导起来两不误吧?”

“好像有吧…怎么了?”

“想到而已。”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黎糯活到现在,今天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可惜她防得了住院病人,防不了急诊。两小时后,她和岳芪洋又在办公室碰了面,为了一个急性阑尾炎。

照惯例,一线班多为学生和规培,只管病房不管手术,有急诊手术即拉备班。这个月的备班是毛毛,命苦得被窝还没捂热便被二班一个电话催到医院。

“你留病房,实习同学跟我上台。”更苦命得是方赶到医院就迎上二班这么一句,毛毛风中凌乱。

“这是让我写住院的意思?”他还头一次听说备班是用来收新病人的。

黎糯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尤老师,你就把现病史既往史过敏史各种史问一下,我回头再问你。”

这世道,实习生都可以盘问教学干事了?她不说则已,一说,额,貌似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了。

趁着毛毛睡眼惺忪反应迟钝的当口赶快溜吧…

凌晨的C24,灯光半暗,静悄悄。平日人来人往的16房显得异常冷清。

偌大的手术室,器械护士蜷缩在器械桌后方,麻醉师坐在头侧仪器边,俱是困意倦倦的脸。

黎糯第一次做一助,和岳芪洋相隔半米宽的手术床,相对而立。此情此景,好似有一种雄壮威武,仿佛这里成了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手术开始前,他说:“这是普外最基本的手术,机会难得,我会一步步教你。”

“第一步,阑尾切口。因为已经确诊,以往通常会做麦氏点经典切口,但是从美观角度考虑,现在包括国外更普遍的是作右下腹横切口…”

在他有条不紊的讲述中,她偶尔会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流转的非同于往日的冷漠或对她的温柔,是一种笃定,是对所学领域的游刃有余。

相处至今,原以为自己面对他时不会再紧张,然而此刻,他俨然是她的老师,她却无端颤抖起来。

低头不过相距几十公分的距离,他伸手在腹腔探查了片刻,轻轻说了句:“后位阑尾,你摸摸看。”便拉过她的,手把手教起她。

黎糯第一次对岳芪洋动心,便是在这间手术室、这张手术床、这个身份的他。

而这一次的感觉,她觉得她的心完全融化了,再找不到比“沦陷”更确切的词语。

一台阑尾切除术按他的速度绝不对超过一小时,可看在他难能可贵的说了这么多话、教得如此仔细的份上,延长了不少时间。

她即将跨入更衣室之际,他拉住她,问:“想不想偷懒?”

“偷懒?”

“嗯,楼下交给毛毛,有个地方可以好好睡一觉。”

“哪里?”

“那里。”

随着他手的方向看去,他指的是教授主任休息室。小间完全隐于黑暗中,黑夜中即使外间有人走过也不会发现里面有人。

“可是…”

岳芪洋也不等她答应,直接把她带了进去。

“睡吧,”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枕上去,“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你。”

“你不睡?”

“我醒睡得很。不像某人,睡着了被抛到河里都不知道。”

黎糯狠狠拧他的手,他也不躲,移到她的头顶,一下一下理着她的发丝。

这,应该算属于两个医生间的浪漫,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