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张床,还没结束。

“进展期直肠癌有哪些难题?”

“现今常用辅助化疗方案有哪些?”

“常用靶向治疗药物有哪些?”

“西妥昔单抗和帕尼单抗的治疗靶点在哪里?”

她悲壮地成为了真正的“靶点”。

谨记学长的教诲:宁可说不知道也不能乱答。仅她手里一个房间的大查房,从磕磕绊绊的应付到全然无声。

她最后回答的那句“不知道”,在拥挤的病房显得过分软弱无力。真真是,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黎糯觉得,病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着同情,犹如得了绝症的人是她…

眼梢一瞥,墙边的小伙伴们俱战战兢兢地直视小抄,一副无奈赴死的模样。要不是大查房不允许带CHART和看手机,只怕他们现在一个个都在疯狂百度…

“教学干事,”主任呼唤毛毛,“刚才同学未答和答错的问题你来说一遍。”

“好。”毛毛甩甩尚未干爽的头发,上前一步。

他倏地收敛起贱贱的语调,一个一个问题地作答,有序不乱,末了,还诡异地加了句“以上”,然后偷偷做了个欠扁的鬼脸给她,又回到了正常情况下的毛毛。

不等梁主任开口,岳芪洋倚在门边发话:“毛毛,我有问题问你。”

话音未落,全体慢动作回头,再慢动作看向毛毛。那一张张沉痛表情就像大家不是在查房,而在参加尤企好同志的追悼会。

众所周知,岳主任是外三的冷面王,又是外三学富五车的象征。梁主任提一百个问题都不怕,怕就怕岳主任一张嘴,就能让小医生们陷入夺窗跳楼的境界。

他擅长整些基因、通道、调节,高端前卫到可以随随便便弄死个人,只要他愿意。

果然,他今天的提问毛毛还是没答出来,某下级遂态度诚恳地发誓:“定将余生奉献给医学文献!”

岳芪洋没理他,待他松懈下来,又出其不意地扔了句:“你都考过中级了,还是教学干事,未来要肩负起科里业务和科研的重任。所以不要和实习同学一般见识,更不要拖我组后腿。”

前组的两位重又坠入洗脑的节奏,当局者义正言辞,旁观者也不敢言笑。

毛毛的被洗脑工作旷日持久,历久弥新,以至于很多年后,毛毛还会追着黎糯让她请客吃饭,说他始终对这段时日岳主任对他频繁的严厉的“指教”耿耿于怀,原因当时不明,后来自然是明了。只是他没想到,公与私界限历来严苛的岳主任,栽在了看似傻乎乎的小丫头片子手里,英雄难过美人关,跟着“犯傻”。他只要稍稍动一下她,某上级便狠狠虐他。

当然,此为后话。此时此刻的黎糯的确需要岳主任暗中罩着,才能避免被各路人马欺负,比如实习生的天敌护士姐姐。

她忙中疏忽,将换药换下的垃圾分错了类,当场被护士姐姐捉拿归案,不巧的是,还恰逢“苏格拉底老婆”。

正值近上午九时的光景,医生们都匆匆往手术室赶,护士台是必经之路。她杵在那里接受大呼小叫,有些尴尬。

这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是岳芪洋,被家属围堵至走廊,各种拜托请求感谢,和护士台这边儿倒是遥相呼应。

许是楼上毛毛催得紧,他一边捏着手机,一边对家属酷酷地说:“我尽力,你们要谢也等病人平安下来了再谢我。”

经过护士台时,黎糯还在挨骂…

他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又慢慢退回来,冲滔滔不绝的“苏格拉底老婆”咳了两下,吩咐道:“办公室冰冻单子用完了,麻烦你去库房取一下。”

如此轻而易举地解救了实习同学。

手术室专用电梯空空荡荡,唯独他们两人。她被大查房打击到又被护士姐姐责备到,总归有点失落,缩在角落默不作声。

“我替你报过仇了,别在意。”他靠在另一个角落,环保双臂,侧身看着她。

小小的感动后,她觉着异样:“你不是一向公私分明的嘛,这样好吗?”

直达的电梯上升很快,随着“叮”的提示音,他回答道:“是吗?我说过吗?”

忒严肃的表情,耍无赖的眼神…

黎糯是个求安稳的孩子,希望一生无大波澜,平平静静。

小时候看柯南,第一话里小兰说她望着新一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感觉。

而望着迈出电梯的他,不知怎的,燃起了一种同样的恐惧。愣了半晌,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他,抛开从前的一切过节,仅仅抓住他们之间种种温馨的小美好。

电梯门关上了,开始缓缓下降。

作者有话要说:明起出国开会,行程很紧,尽量维持隔日更。(我很懂的,作为补偿会在微博上多八八╮(╯▽╰)╭)

50、下卷--9

书呆子岳芪洋同志官至行政副主任不到三天,自动请愿下台。

其实黎半仙早就掐指算过了:对于某位连自己的工资卡奖金卡密码都会忘记的人来说,妄图他来管整个科室的效益,难过登天。

三甲大医院,多的就是副主任,你看墙上一串简介,就属副主任那列最长,远远赛过小住院小主治的人数。

没办法,人家学历摆在那儿,一垒垒的正统博士,在职读的一律不收。按规培出台以前的规矩,博士毕业一年考主治,考完两年后即可考副高,像毛毛这样的八年制小博,放几年前已属副高待聘行列了,偏偏生不逢时,被两年规培一搅和,愣是这年六月才把中级考完。

当然考归考,聘不聘是另一回事。如今的上海,需成功过关无比坑爹的规培二阶段考,五年后方能聘上主治,还得祈祷所属系统同期生稀少,并得往头头脑脑那儿塞足咯,否则等你一个个排队轮下来,保不准六年七年。

毛毛自知晋升路茫茫,只能一个劲地阿Q,庆幸他妈妈还是早生了他几年,没再遇上拟定中的专培,不然,唯有转行一条路了…

岳芪洋可以一路顺风顺水地聘上副主任,归功于他22岁MD毕业,归功于他全球顶尖医院七年住院医师培训,归功于他外三第一把刀的手下功夫,归功于留美期间一篇篇的SCI,还归功于他姓岳。说到底,这个行当不能免俗,看毕业院校,看临床能力,看科研水平,更看身家背景——即便他属于西医系统,但评委们敢不买本市中医系统高评委主席他爷爷的账?

至于行政副主任一职,和通常意义上的副主任不同,不仅仅是职称,还是官阶,与大主任分管科内财务大事。依外三的传统,亦可理解为未来的大主任。

大外的确财大气粗,以至别的科室都在窃窃私语,说外科什么先进武器都不缺就差买专机了。这种传言黎糯听过不少,身临其境才觉得这些钱他们理所应得:试想,一个人每天至少工作二十小时,时不时通个宵,换做送快递也能发财,更何况是脑力劳动。

在他上位之前,外三行政副主任是梁主任,人家可以做到把钱管得风生水起,可岳芪洋做不到。

于是她从以往见他对着论文蹙眉,变成了对着数字蹙眉。

“还第一次看到管钱管得如此痛苦的。”真实想法。

“术业有专攻啊。”他的脸皱皱巴巴。

“说明你情商没有梁主任高。”某位同学还真嘴不饶人。

“嗯,”他丝毫不生气,“所以我们家的财政大权,由老婆负责。”

黎糯趴到书桌的另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无邪地瞅着他。

“这话可有赌气意味?”

“没有。”

“可有不服?”

“不敢。”

“真的?”

“我连自己的卡长什么样都快忘了,还能不真?”

“很好。”套话成功,她猛地挺直腰板,就如翻身得解放的奴隶一样趾高气扬起来,“听着,岳家家规第一条,妻子每月给丈夫一千块零用钱。”

“…”

“嫌多?也是哦,你穿衣吃饭都不要钱,医院还给车贴,房子又啃老,是多了些。”

“…”

“那是嫌少?”

他没再搭理她,塞上耳机干他的科研大事,不忘闷闷地甩了两个字:“随你。”

读高中那会儿,黎糯是寄宿学校的。那时不像她小的时候,工薪阶层人人守着死工资,家家均衡平等,时代变了,贫富差距拉大,高中孩子的父母们该升官的升官,该致富的致富,普通百姓手里也多少有了点积蓄,加之她的高中是所名校,家长舍得往争气的后代身上砸钱,所以同学们出手都挺阔绰。她每周五十块的零用钱,就是和中下水平的樊师伦比,也差了一大截。

周日下午返校前,妈妈会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绿色人民币,她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那时的表情,约莫就和方才他的如出一辙。

怀里兀地冒出一只毛茸茸的头,他没讶异,随手摸摸:“怎么了?”

“想妈妈了。”她说。

他摘下耳机,给她带上,道:“听半小时,就没那么想了。”

这招管用,叽里咕噜的医学英语,不消半刻便能摆平她。

他擅自“辞官”一事,她不耿耿于怀是假的。

又是周二,这次她没再被毛毛拖去前组帮忙,随梁主任捅了一整天的菊花,上午内镜中心专家,下午特需。

门诊结束,晚上六点。梁主任匆匆赶去病房,科内尚留着大小事务等他处理。

从他代理大主任后,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常事,家里长辈身体欠佳全靠姐姐照顾,他那幼儿园中班的儿子也成了外三最小的常驻部队。

小朋友人小鬼大,黎糯就见过他向毛毛提出疑问:“什么叫一班?什么叫二班?什么叫三班?什么叫总值班?”

毛毛意图用形象的比喻告诉他:“一班就是你们的小班,二班就是中班,三班就是大班,总值班就是老师。”

“那什么叫备班?”

毛毛一呆,立马充当高大全:“额,备班就是点读机,哪里人手不够点哪里…”

“搞了半天,原来是贴身丫鬟啊,地位好低。”

尤双博被四岁娃秒杀…

她还见过他批着他爸的白大褂欺负毛毛,嚷着:“把你的病历本拿出来。你哪里不舒服啊?”

毛毛配合演戏:“我胃不舒服。”

小梁医生小手一挥:“做胃镜去。”

不说小朋友诊治是否规范,总之他的拿腔拿调,颇有几分梁主任的影子。

不过小朋友讲了,他在幼儿园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从来不当医生。

问其原因,他居然凝思了半天,摸摸下巴,说:“因为我不喜欢医生。梁置超是好医生,不是好爸爸。梁置超首先是病人的梁主任,其次才是梁黄予的爸爸。”

而后万分委屈地哭了起来,他们看到,门外的梁主任也在不住抹泪。不仅是这对父子,万家灯火举家用餐的点,当时镇守在办公室的所有人,包括王主任、毛毛、盛青阳、小郑、学长、黎糯无一不红了眼眶。

周二中组惯例停台,她下班的时候,岳芪洋还在台上。

晃晃悠悠回到岳家花园,还没跨入主楼看望岳老,倒是先撞上了刚停完车的岳归洋。

“干嘛垂头丧气的啊?弟妹。”他朝黎糯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月下庭前聊天。

还没等她开口,岳归洋了然而道:“让我猜猜?应该为了黄芪有官不做甘做百姓一事吧?”

“你也知道?”她讶异。

“当然,这圈子小得很,我虽转投中医界,也只脱离了一半而已。”他解释完毕,又接着问:“要我替他回答原因么?”

“我弟智商高情商不高,不是算钱的料。”

她赞同地点头。

“但是,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这次‘辞官’算得上是他情商最高的举动之一。原因,一,他是他们科最年轻的副主任,由于年轻,经验和科研总量必不如他人,在论资排辈的医院,谁会服你?二,不管哪个科,钱最多的都是大主任和行政副主任,钱多了,便成众矢之的,你觉得黄芪被妒忌排挤得还不够?所以他这次做得很对,时机未到,还是再熬几年吧。”

如果她纯粹是医学生,她会惊讶于医院里的乌漆墨黑。但她是医生的妻子,除了叹气,还庆幸自己只是个学生。

“那你呢?”看向已习惯尔虞我诈的岳归洋,她突然问道。

“我吗?”他一愣,思索了片刻,“我啊,不指望能当上大主任,毕竟是中医妇科,搞个男的当老大不免奇怪。我只希望顺利升到主任,坐坐门诊,开开药方,科研什么的都别来烦我。”

岳芪洋曾无意中提到过岳家家训,有一条她印象深刻:恪守己任,勿争人上人。经历过风雨百年流传至今的告子孙书,和中庸之道不谋而合。

岳归洋看她神游天外中,嘲笑她:“难怪黄芪情商高了,怕是把你的都吸到他那儿去了吧。”

她怎么听这句话怎么带有颜色,无视他。

“看来结婚不错啊,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某人不识相地继续。

黎糯转身就走,还不忘伤他一句:“那你快去把田姑娘领回家啊。”

果然年关难过。

有关部门和谐指数精神文明越是查得紧,门急诊大厅或静坐或叫嚣的专业团队愈演愈烈。

外三最近似中了咒语,先是胃外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官司,再是梁主任手头连着几个中转开腹,最后是下级医院送了岳芪洋个大烂摊子。

随着阴沉湿冷的冬季正式来临,外三也乌云密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脚的内部斗争应该是医生文的重要元素,不知各位怎么想。。。虽然再黑的不敢写。。。

梁主任儿子也是真实的 是我临时想到加了一段 哎 病中的宝宝 麻麻对不住你啊

51、下卷--10

所谓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这代最命苦,这句话形容二班非常合适。

梁主任代理大主任后不再担任二班,常驻病房的副主任变成五人,直接导致他的班头比她的还密集。

黎糯后来再没和岳芪洋搭过班,上上下下各忙各的,他换不了,她也没法换。

年底,各类杂事堆积,查病史、写总结、讲汇报、开大会、熬论文、整实验、狂结题、申基金…

某位同志时常夜不归宿,他家也用不着担心,反正他不是一头扎在医院,就是和雌老鼠睡在一起。

这不,昨夜他又值班。

第二天不到七点,黎糯刚踏进办公室,班还没交,房还没巡,就听得王主任“砰”的把门一关,破口大骂。

“岳家二公子,你什么时候变成慈善家了?啊?”

“这么大个烂摊子收进来干嘛?还占了个正式床位,找死啊?”

“你以为你是拍电视呢还是写小说啊?路上随随便便拉一个都能住进来?”

“岳芪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这次吃不了兜着走!”

毛毛唯唯诺诺地举手主任…”

“闭嘴!”

“真不是岳主任的…”

“尤企你闭嘴!你还没资格插话!”

办公室内的温度倏地降至冰点。

她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偷偷瞄了眼历经昨夜风雨的三个男人,小郑学长面如土色,毛毛一脸哭丧,岳芪洋最为镇定,但他的神色,从未如此难堪过。

幸亏梁主任及时赶到,把怒发冲冠的王主任“请”了出去。两人方才走远,他也转身去了示教室。

毛毛和黎糯不约而同地跟了。

毛毛不停地在道歉主任对不起,都怪我脑子糊涂了才会同意把10床收进来…”

“不用。”他的声音异常沙哑,打断了下属断断续续的悔意,伸手准备带上门。

透过最后一条缝隙,问他你现在还有本事把他们撵走吗?”

“没有…”

“没有就想对策。先乖乖替我把房巡了,我在这里休息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