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得了命,忙不迭地朝前组的病房走去。看他已走远,他把杵在门外另一边的她捞了进去。

来不及嘘寒问暖,他便把她抵在门背后胡乱地吻了一通,绵绵密密地向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唇、脖颈。而后又深深垂下头埋在她的颈间,磨着她的耳垂和发丝。

“几夜不归,如此想我?”拍拍他的背,黎糯使劲笑着去问道。

“嗯。”他瓮声瓮气地答,充满委屈。

她挣脱开他的双臂,捧上他的脸颊,在胡茬隐隐的嘴边亲了一口你委屈?独守空房的我都没叫委屈呢。”

“我们可以在这里补,如果你不介意。”说完还真自说自话地动起手来。

黎糯跳开,又羞又恼地指指门外我可不愿意把第一次献给示教室。”

语速快过恼速的产物太过直截了当,两人俱一愣。之后一个脸越烧越红,另一个眼底泛起一丝促狭,直直盯着她看。

“别这么看我…”她脑袋一缩,又钻进他的怀抱,用他敞着的白大褂包住。其内的手术衣与他二十四小时相贴,早就透满了他的体温。

两人静静地相拥,仿佛都急于贪婪地吸闻着对方身上特有的安心气味。

他叹了口气,搂紧她,像在轻声安慰“看到你,就没事了。”

“我能问昨晚发生了吗?”她地仰头看他。

“太累了,说不动。”他把她的头重又按回胸前,“王主任会告诉你的。”

没过半小时,王主任的确气急败坏地把事情的经过告知了外三的全体人员。

昨天半夜,从下级医院转来一名17岁男性患者,主诉:腹部剧痛一天。

因考虑有急性阑尾炎指征,下级医院即刻行急诊手术。剖腹后却见小肠呈紫黑色,腹腔大量脓性渗出液,肠系膜处见一巨大肿瘤,高度怀疑小肠全段坏死。因手术难度较大,故关腹急送上级医院治疗。

患者家属为来沪务工人员,家境很差,救护车送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外科急诊请总值班作担保,总值班念在孩子可怜,不仅垫付了120的钱,还给签字赊账。

由于患者一般情况不容乐观,遂请外三急会诊,不巧二班岳芪洋下不了台,便委托了备班毛毛。毛毛毕竟经验还不够,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收入了病房。

这才是噩梦的开端。

据小郑学长补充,是夜,岳主任和毛毛轮番劝说,最后连在医院通宵加班的梁主任也加入其中。只是患者的知情同意书一改再改,家属仍不同意手术,也死不签字,双方僵持。

他表示他从来没听过岳主任讲那么多话,从全小肠切除加肿瘤切除术,让步到若开腹后没有侵犯大血管,做部分血管切除吻合或者自体血管移植,最后声音都讲哑了。

眼看患者再放任下去马上会出人命,是岳芪洋怒拍桌子做了决定:边斩边奏,即他先开腹,由梁主任继续和患者家属谈话。

开进去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差,可惜家属最终仍旧拒绝院方提出的任何一种术式,签字为证。于是台上的他们只能放置引流管,病检后关腹。

学长说,折腾了一夜,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无非两点:一是患者家属的冷漠,二就是岳主任的作风。

“岳主任决定开腹前沉默了许久,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即刻剖腹探查,我负责’。原来一个男人说‘负责’的时候,可以那么那么那么帅。”这是小郑的原话。

小郑只是基地医生,处于学生和医生之间的位置,换做王主任,绝不会这么想。

王主任简直是被岳芪洋气崩溃了,气到交班时拿过chart就往他身上砸。

“你负责?你负个屁责啊!”

“你知不在干嘛?你出息了啊!家属不签字你就开刀?你以为你还在美国啊?在美国都不能这么乱来!打起官司来你全责你知不!”

“总值班又不管临床,他归他签,你们蹚浑水!”

“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的话忘了?医生都可以有,就是恻隐之心不能有,那会害死你们!”

王主任毕竟是动过大手术的人,大发雷霆完体力不支地坐下,语速也缓慢了下来,变成一种痛心疾首。

“小岳我跟你讲,你别以为手里有点本事了不起了,你还嫩着,人心险恶看得太少。这个病人情况太差,绝对会死在我们科里,到时候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你是世家从来衣食无忧,我告诉你,谁都能死唯独穷人死不得,为?因为他们只有命。说不定他们就是盼着病人早点死了,讹钱不算,还要你偿命!”

他不,也不反抗,任由主任斥责,也默默接受来自同事眼中带有各种情绪的射线。

但是黎糯能感受到,他这次心里确实没了底。

毛毛的过失,的过失,患者的过失,家属的过失,统统要他承担。是的,因为他是前组的总管,既然在医嘱签名栏斜杠前签下了的大名,所有是非都算在他头上。

王主任所言极是:你何德何能敢说出“负责”这两个字?

岳芪洋不是大神,他适合对着电脑编程序,适合躲在书海里查文献。无论是在长久以来的明争暗斗中,还是在超出负荷的各种高压下,他一直是个被动接受的存在。

这些外界压力使得他脑海中的某根弦越磨越细,或许只需要一根导火线,弦就会崩断。又或者,这次的事情就是根不的导火线。

可悲的是,事实在往王主任的预见方向发展。

10床术后予以禁食及补液治疗,但仍因为家庭经济原因,无法使用TPN(全肠外营养)。术后每日引流量约在1500ml,色黄绿伴恶臭。

一周后,手术伤口开裂,大量黄色液体渗出,予以持续负压引流。同时患者消瘦加重,以每天约四斤的速度瘦下去,并有腹部剧痛不能缓解。

反观家属,一度以交不出费用为由要求停止补液。无视越裂越大的伤口,一直在追问时候能拆线早日回家。甚至还说,反正家里还有两个,比起高昂的欠费,不如放弃。

住院期间,该患者的换药由岳芪洋亲自负责。每次他换药,黎糯都会给他打下手。

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看着病人痛苦地咬紧毛巾死命忍住声音,不可避免的于心不忍。

这段他话更少了,除了去学校上课,几乎终日呆在医院。

她也帮不了,只能悄悄地在人迹稀少的地方抱住他。

“如果你实在受不住,可以哭。要是你不想哭,我替你哭。”她说。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别无他求。”他答。

10床没熬过两周,在他的班头上去世。

正如王主任说的,患者死后家属马上翻脸不认账,扬言倾家荡产也要告外三,名单内大主任王主任、代理大主任梁主任、毛毛,全部包括,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岳芪洋。

按规定,纠纷患者二十四小时内封存病史,幸得王主任及早提醒,才不至于在病史环节被抓住尾巴。由于各类同意书上都有家属签名,官司不了了之。

外三重又恢复平静,黎糯他们也得准备出科了。

那是她在外三的最后一天,十一月底,又逢周一大交班。

交完班溜去教办上交了保研意向表,她没舍得放弃五年所学,在老师惊讶万分的眼光下勾了全科基地研一项。

交完表,仿佛看到了未来三年的生活,兀自大松一口气。

回到C3办公室,除了在科研处办事的岳芪洋,其他医生都在。

她刚跨进门,背后被人狠狠地推搡了一下。

回头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十几个青壮年,手里操着家伙,满目狰狞,一拥而进。带头的那个,正是原10床年轻的父亲。

“我们是死掉的10床家属,那个姓岳的在哪儿?”来人直嚷嚷。

关键时刻还是王主任镇住了场,不卑不亢地答道:“他今天不在。”

“不在?也行!反正你们都是草菅人命的庸医,我儿子的命你们来赔!”

话音未落,十几个人团团将医生围至办公室中央。

趁门被反锁的前一秒,梁主任拼命将没缓过神的黎糯和盛青阳往走廊里推。

“小朋友们快走!”第一句。

“叫岳主任不要回来!”第二句。

“保安…”

第三句话没说完,门赫然从内里堵住,办公室里发出一声声巨响。

黎糯先一步反应,保卫科就在楼下,直接拉人比打更迅速,她把盛青阳推下楼,哆嗦地掏出按1。

“嘟”声响了许久,他似乎没听到。

她疯狂地不停地按着通话键,身后的打斗丝毫没有停歇,随着门轰然倒下的声音,战场从办公室内转移到了办公室外。

梁主任和毛毛白大褂上血迹斑斑,康主任跪在地上,而王主任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

他几近怒吼:“同意书上你们签的字,我们仁至义尽…”

一个巴掌挥,王主任瞬间嘴角被打出了血。

偏偏此时通了,岳芪洋的声音却非常接近,她猛然回头,他已出现在了走廊里。

肇事者与她同时看到了他,放掉王主任就朝他的方向冲。

就听得10床父亲喊了一句“姓岳的,拿你最值钱的手来抵我儿子的命!”

“别!”王主任已经声嘶力竭,“你们不知道他的手是多少都换不来的!你们不知道他的手可以救多少人…”

忽然之间,伴着其他病人家属和护士的尖叫,喧闹的走廊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地上的鲜血,汩汩流出,那颜色,如办公室窗台上那层层叠起的可乐罐一样红。

52、下卷--11

刹那间,她无由来地冷静下来。

眼前明亮的世界晃了一晃,她看到一片狼藉的病区,看到掉落在地的一把惨不忍睹的尖刀,以及所有人惊魂未定的神情,包括几秒钟前还气焰嚣张的肇事者们。

有一双颤抖的手扳过她的身躯,那双她熟悉的凌厉眼眸从她的面部移到腹部,再移回面部。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地上流的血都是他的。

黎糯倒并没觉得很痛,咧嘴朝他笑笑:“你没事就好。”

俯身,将她的上半身枕在他的腿上,一只手下意识拼命地捂住她的伤口,另一只疯狂地抚摸着她的脸。

不知为何,突然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她意图伸手去环他的腰,力不从心,无力地又垂下。

就这样说吧。

“古北家里上个月的水电煤费别忘交了。”

“啊,厨房里糖和盐都没了,你要回家记得顺带买一下…”

“别说话了。”

稍稍将她侧过身,抱得严严实实,他几乎是用自己整个人给她的腹部加压。

她明显感受的到,贴于他的前胸,他的人,甚至是呼吸音都在战栗。然后用同样战栗的嗓音冲护士台方向喊道:“平车!”

那个声音她永生难忘。

愤怒、心痛、无奈、悔恨、慌乱…交集在一起的何止百感。

“可是…”

“囡囡,乖,别说话了!”

黎糯听话地合上了嘴,她怕她若再说下去他会哭给她看。

关于那个混乱的早晨最后的记忆,是他几近失控的叫声:“平车!插台!”

她很累,努力眨眼,外界的一切却渐渐模糊不清起来。

其实她刚才想说的是:黄芪,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可是现在不说的话,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情深缘浅天注定。

算了,遇上你,也值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做了一个异常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见到了所有亲人。

爸爸喜欢把小小的她举高高,那时的家里还装着吊扇,举得太高会被妈妈骂。

妈妈仍旧严厉,但神情不乏温柔。会因为她打翻了洗脚水拧她,过后又端来一盆新的耐心地替她搓脚,还会挠她脚底心。她怕痒,一阵乱逃便再次踢翻了脚盆。

外公外婆也很疼她,每周亲手做一布袋富有农家特色的各种饼送到她家,风雨无阻。

爷爷奶奶照顾小辈的方式则十分矛盾,一边教连话都讲不利索的她背唐诗宋词,一边斥责妈妈不允许送她去学这学那。

他们都走了,似乎又都没离开过。爸爸没有出车祸,祖父母外祖父母没有生病,妈妈也没有得胰腺癌。

她这些年来念念不能忘的,不过就是这些别的家庭习以为常的东西。

他们和她相距一条不宽的河,河面似氤氲着浅红薄纱,四周烟雾缭绕。她已坐在小船上,一艘无人掌舵亦能前行的船。

这是天堂,抑或地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对岸的亲人们在笑着向她招手。朝思暮想的景象,伸手可得。

可是,黎糯,你为什么要哭?

是因为你知道,如果自己也走了有一个人将痛不欲生么?

深沉的梦境中,他的眼睛,他的双手,他的亲吻,都如此似曾相识。

她飘荡在河道中央,不住地回望一步步走来的路。

可这个人是谁,却记不起来。

把她从梦里生生拽出来的是钻心的剧痛,痛到她猛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因受不了日光刺激,重又闭上。

头痛欲裂,伴着从四肢百骸深处涌来的不适感。

外界像有无数台马达在轰鸣,耳边的人声在嗡嗡一片中逐渐清晰。

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若狂地在嚷:“小黎,额,不对,师母,您终于醒了!”

黎糯小心地眯开眼,试图咽口水。喉咙口明显有根什么管子堵在那儿,她居然条件反射地想起此物应该叫胃管。

既然忆起了“胃管”这个名词,头脑中某一个开关骤然开启。

她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毛毛,确切说是毛毛夺门而去的背影。他手忙脚乱地扔了弯盘,手里还捏着镊子,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连无菌手套都没脱就摸出了手机。

想必他是去叫人了。

趁病房里就一个人的时候好好打量打量自己身处何方。

单人房,带厕所,有电视,有沙发,有茶几,有陪床。看来是特需。

用尽全身气力转头,陪床上凌乱地散着男性的服饰和敞开着的电脑。前面的茶几则非常干净,上面只有两件物品:倒在桌上的红牛,以及躲在易拉罐后方的麝香保心丸。

明亮或含蓄的黄棕色,刺激到了她的神经。

岳芪洋。

他怎么样了?

他是第一个接到毛毛通知的,但却脱不开身,最后一个抵达病房。

待他一出现,余下的医生们自觉地离开病房带上门,独留空间给他们。

黎糯见到他的面色,倒吸一口氧气。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隐现,胡子没来得及刮,满脸疲惫。总之,他才像是个重病号,风吹即倒的憔悴。

他疾步走近,职业性地先扫了眼心电监护,接着坐在她身边,不停摩挲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