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没能熬过来,是吗?”刘瑕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徐缓宁静,仿佛这一切早有所料。

“你知道安迪为什么喜欢在自己的FBI小组里收容我们这样的问题学生吗?”沈钦问,他遮住双眼,无声地笑了,“因为他自己也是抑郁症患者,他知道这种感觉。他知道需要帮助却无人回应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拿自己的案例鼓舞我们,患有抑郁症是世界末日吗?不,只要你能按时服药,病魔是可以被击退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最后,他自杀了,在调查委员会正式成立的第二天……”

“安眠药过量……被发现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这就是我知道的,医生说醒来的希望非常渺茫——他还活着,医学意义上而言,但……我熟悉的安迪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

“而我……而我到现在都没有去看过他。”

他开始轻轻的摇头,动作越来越大,“我只是……我只是没法接受,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我知道我欠他一个道歉,还有他的家人,艾米、乔治……我应该出现在那里,承担起我的责任,不管是作为我母亲的儿子还是……还是安迪的儿子……”

声音从沈钦的指间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安迪不止一次说过,我就像是他的儿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当他躺在麻省总医院的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时候,当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之后,我就只是……我就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过去,我甚至没办法面对他的家人,好像处理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它并不存在,我非常鄙视这样的自己,而这种鄙视让一切变得更糟,从十六岁开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原来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原来我……”

“好了,好了。”刘瑕说,她握紧了沈钦的手,在手背上规律地轻抚,这是一个放松情绪的小技巧,“这都已经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说话,别说话。”

她悄声说,“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钦钦,哭完了就又是新的开始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沈钦蜷成一团,哽咽难言,声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让他失望了……”

“你没有,你传承了他的意志。你没有放弃希望和尝试。”

“我放弃了,我自杀了……我又一次自杀了,我违背了给他的承诺……”

“但你在动手后拨了999,是不是?你还是没有彻底放弃,只是有所动摇,你依然在努力承担起责任……”

轻柔而冷静的语气,是情感激流中坚定的锚柱,来自过去的血与泪漫浸过来,从未愈合的伤口渐渐被抚平,从未干涸的眼泪被一点点抹去,从未止歇的无声哀嚎慢慢被止住,刘瑕轻声地说,重复地说。

“你没有做错,你没有让他失望。”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人能说他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沈钦,你不能把全世界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做得太糟了,我是个糟糕的人,装聋作哑地活着,装作懦弱的那一面从未存在……”

“我让他失望了,”沈钦的回答针锋相对,激烈到近乎无理取闹,“我没有成长,我还是那个不敢面对现实的小鬼——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回去看他,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一步,我甚至都——”

“你不敢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监听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你不敢去探望安迪,甚至是和艾米取得联系,这实际上都是一个问题,”刘瑕打断他,“——并不是你不敢面对‘我给安迪带来了麻烦’的问题,而是你无法处理‘安迪让我失望了’的问题。是吗,钦钦?”

沈钦的肩膀僵硬起来,他本能想要摇头,但脖子被刘瑕轻柔揽住。

“我知道,道德感让你很难承认这个关键问题:说到底,叶女士还是因为你才和安迪对抗,才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道义上,你觉得自己亏欠了安迪,”她轻声说,“所以你更难承认,你对他是生气的——是的,安迪陷入了麻烦里,但这麻烦有大到让他只能用自杀来解决吗?没有,完全没有,你觉得安迪背弃了他一直以来对你的那些教诲,‘永远都抱有希望,永远都不放弃尝试’,他没有做到。这让你对这信念也产生了动摇,是不是?”

“你对这问题反常的避而不谈,是因为你无法把你自己和父母做出很好的切割,就像是沈铄,他不能面对自己父亲的阴暗面。你也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人类的事实,我是对的,也是错的,这确实是情结的一部分,但并不主要,”她说,记忆碎片在眼前飞舞分割,沈钦谈到沈鸿时几乎可算做‘爽快’的态度,他对校园暴力的回忆,所有记忆里缺失的母亲角色:她曾以为,母亲是一切问题的核心,所以他从来不提,原来这答案对也不对,不提母亲,并非因为她是所有情意结的起源,而是因为她从来没真正走进成年沈钦的心里,在她不动声色的试探里,谜面缓缓明晰,但真正的谜底,直到此时才收拾干净,“他确实是你的父亲,他遇到你的时候,正如你所说的,你还是一只怪兽——靠本能活着,在精神上还处于婴儿阶段,是他把你带入了成人世界,你的童年,从你进入MIT那天才真正开始,从那天开始,小男孩才渐渐开始学着长大,而你现在需要处理的,仅仅是长大的最后一课——承认父亲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在精神上和父亲说再见,从那一刻起,彻底成为独立的大人。”

“安迪会因为自杀而变成骗子吗?其实你和我都知道不会,安迪传递给你的精神,正是他在抑郁症的压迫下支持到现在,创造出这种奇迹的支柱,他只是……就像是你也会动摇一样,他只是在这场战役中输掉了一场战斗,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否认他的伟大,能指证他是骗子,感到被背叛——除了那个不愿被他抛下,不愿说再见的人。在孩子心里,父亲不存在阴暗面,他理应永远存在,永远强大,而这才是你需要面对,而又不愿面对的关键:对长大的惧怕,你的年龄到了,世界也在催你准备好,但你依然心存惧怕,时候到了,但依然不能断奶。”

沈钦慢慢松开手,他飞快地瞟了刘瑕一眼,几乎是羞愧地轻声嘟囔,看得出来,不想被说服的意愿格外强烈。“……真的?”

刘瑕笑了,她握住沈钦的手,指甲滑过掌心的纹路,“想想看,你是不是喜欢用撒娇来逃避惩罚,你是不是很难克制自己的欲望,明知不该做,但你总是故意踩线,跟踪我的动向是为了保证安全,但打扰我的咨询呢?每一个心理障碍的存在,都伴随着多多少少的征兆,人无法对自己撒谎,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小孩,你就会表现得像个小孩——对性的羞愧感,无法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喜欢还停留在较纯洁的层面,无法和欲望统合起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证据,我只是不知道它们指向哪里,现在,一切终于全部明朗——你不愿面对真正的问题,所以把它包装为自我厌恶,你不敢告诉我,因为你怕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你,而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

她拉长了声音,营造出悬念,随后露出顽皮的笑容,开玩笑地说,“还好,你喜欢的人是我这个心理天才——”

沈钦楞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但随后又愧疚地抿紧嘴,刘瑕作势松开手,但又被他紧紧反握住。

她的笑意加深了,攥紧沈钦的手,轻声重复,“还好,命运让你遇到了我,一个不比你完美多少的我。”

沈钦用力地摇头,“你不是……你很完美……”

他郁闷地吐一口气,像是太多话塞在心口,梗得喘不上气,刘瑕轻轻拍抚他的胸口,“嘿——嘿,别急,别急,你看,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但还是没有离开啊,是不是?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秘密了——看,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我并没有任何不能接受的地方——”

沈钦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他想说话,但刘瑕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

“相信我,”她轻声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钦钦——你能相信我吗?”

沈钦探索着她的双眼,他有一瞬间的迷惑,但最终仍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说,情绪终于趋向正常,回到了现实,“虽然其实,你实在不该来的。”

刘瑕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你是说,亚当?”

“嗯,”沈钦轻声说,“他一心想毁掉我……离开我,你的安全才不会受到威胁。”

“那你希望什么,我离开,然后看着你被毁掉?”刘瑕反问他,沈钦无言以对,“亚当想的并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把我们分开,即使我没来找你,只要你心里依然抱持希望,依然没被彻底打倒,我就依然可能是他的目标——如果我就这么走掉,那么下半辈子都将活在‘因你康复而死’的恐惧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宁可选择亲手把你干掉,这样至少还干脆一些。”

沈钦只能摊手苦笑,有那么一瞬间,他又露出了小狗狗被欺负后的可怜的表情,但随后便警醒地板起脸,似乎要和那个心里上还未彻底断奶独立的自己划清界限,刘瑕看得会心微笑——于是,沈钦的僵硬表情,又慢慢地融化在她的笑里。

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将刘瑕的脸拢在光晕里,沈钦的眸色,在凝睇间变得深浓,他慢慢地倾过来,轻轻握住刘瑕的手——

这个吻,轻柔又专注,就像是风中一段无言的对话,林间隔枝的凝视,分开的时候,沈钦的额头歇在她额前。

“我明白了,刘小姐,”他轻声说,“你真的、真的很爱我……虽然你的心好像还藏在迷雾里,但你的爱,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

“你可不可以再多爱我一点,让我感觉得再清楚一点……”他在刘瑕耳边轻吹一口气,语气有点可怜兮兮的,“爱我爱得再用力一点……”

他的眼睛像是被水洗过的猫眼石,清亮亮闪着粼光,刘瑕退后了一点,望着沈钦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这是在瘙痒吗?就快抓到了,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再用力一点,让我看看是不是这种感觉?”她敲了沈钦一眼,“白痴,先去吃饭再来亲我,你至少24小时没吃饭了,嘴里很苦,全是胃液的味道。”

“呸呸呸!”沈钦一下跳起来,在房间里奔来奔去,“啊啊,糟了,但我走得很匆忙,根本没带牙刷……”

冲到一半,他又有点低血糖,站在原地晕了一会,继续冲到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拆了一根新牙刷拼命漱口,口齿不清地问刘瑕,“窝酷得好饿哦,里有米有带早餐?”

“没有!”刘瑕没好气地说,“先回家……到家再做给你吃。”

她靠在门边,摆了个夸张的妖娆姿势,“还是,你想吃我啊,Honey~”

沈钦刷牙的动作顿住,在镜子里进退两难地看着她,红潮忍不住泛起,再怎么克制都没用,他呸掉了泡沫,最快速度把牙刷完,“你你你你你你……又不是认真的,不要开这种玩笑。”

“谁说我不是认真的?”刘瑕笑了。

“那那那那……那我一会真吃了啊?”沈钦的羞涩看来不像是撒娇癖那么容易克服。

刘瑕耸耸肩,语调很轻慢,“你真的吃得到再说咯——啊!”

眼前一花,她已经被压在门上,沈钦把她下巴挑起,一吻再吻,缠绵缱绻,刘瑕被吻得晕晕沉沉,呼吸幅度越来越小——

“喂,你都已经饿得站不住,全部体重全压我身上,”她好气又好笑,“居然还不肯去吃饭吗?”

“不想下楼……”沈钦还挂在她肩上,轻啄她的唇瓣,一边亲一边呢喃抱怨,“一点也不想下楼……”

“走吧。”刘瑕硬拉他,“噢对了——我打了叶女士两巴掌,所以她现在的脸挺可观的,先和你打声招呼,免得一会吓到你。”

“……嗯。”沈钦的反应很平静,刘瑕怪异地看了他几眼:虽然沈钦最主要的心结,并非叶女士和沈鸿,但也不是说他就能对这两人冷眼相对,毫不在乎,只是问题较为次要,并且之前经过自我治愈而已。把自己和父母的不堪切割开来,接受父母的脆弱,其实是成人式的一体两面,在沈钦真的成熟起来之前,叶女士注定都会是那个一碰就龇牙咧嘴的旧牙疼。、“这是不是你们在安迪事件后第一次见面?”她先以问题铺垫,为他做准备。

“嗯,安迪自杀后,她大概意识到安迪在FBI是干嘛的,还有他的学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所以直接逃回欧洲去了。”沈钦说,他收拾好皱巴巴的T恤,深吸一口气,和刘瑕对视一眼。“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真准备好了?”刘瑕问,伸出手给他。

沈钦的手是冰冷的,一捏都是汗,但他的答案和他的紧握一样,斩钉截铁,“准备好了!”

#

一楼的场面,并没有凌乱到太过难堪的地步,大约叶女士确认形势逼人强后就不再反抗,而沈三叔也乐得稍微给她点面子,当沈钦和刘瑕走进客厅的时候,她甚至还拿到了一部手机低头刷着,直到两人进来,沈三叔才未雨绸缪地示意两个手下把她的肩膀按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呵呵笑,做慈爱状,“你都不知道你爷爷有多担心你,走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沈钦不理他打圆场的意图,直勾勾望向叶女士,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憎恨中夹杂着轻蔑,叶女士在这样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少许痛苦,她开始不断摇头,“钦钦,你听妈妈说,真的,都说了多少遍了……妈妈真的不是有意——”

沈钦低下头看着脚尖,摇摇头。

“这是你最后一次影响我的生活了。”他轻声说——随后又大声地重复一遍。“这是你最后一次影响我的生活了,母亲。”

叶女士猛地住嘴,脸色变得苍白,她惴惴不安地望着儿子,似乎不敢相信他的暗示,“钦钦,你——你不是这个意思——”

沈钦的语气很平静,他抬起头,重新恢复了视线接触,“你会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的。”

“我……你……”叶女士慌乱了一瞬间,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那个女孩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沈钦的声音盖过了她的,他直勾勾地望着母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僵硬的笑意,“用我的方式,我的标准,我有很多很多证据,可以让我做到这一点。下次,再想来找我,你最好先想想杀人罪一般都判几年。”

打手们见惯场面,眼观鼻鼻观心,耳朵自动合拢成贝壳,沈三叔看来看去,一双眼贼兮兮的,似在探究个中因由,叶女士双唇颤抖,眼神在儿子脸上飞快巡梭,似在寻找最后一丝希望,沈钦转身牵起刘瑕,脚步稳实,向门外走去,刘瑕走了几步,回头挑眉浅笑,望向叶女士的双眼,满满都是戏谑与胜利者的优越。

这优越,是叶女士肩上最后一根稻草,她眼里似乎有什么崩断了,低沉的笑声,从微开唇中骤然传出。

“呵呵呵……呵呵呵呵……”

这笑声惹来沈三叔同情的一瞥,但这同情当不了什么事,他歉意地对叶女士点点头,照旧打个手势,让手下把她压牢,免得被她挣脱,又闹出什么不雅。

“老三,急什么?这就往长孙媳那边靠了?”

但叶女士反而不挣扎了,她悠闲地往后一靠,重新端出了自己的贵妇架子,虽然这架子,因为青肿的双颊而显得有些滑稽——但那份尖酸内蕴的感觉还是货真价实。“还没结婚呢,你就那么笃定,她能成功嫁进沈家?”

沈三叔嘿嘿傻笑,摸摸后脑勺,任人评说,狗腿的肢体语言仍是不变,叶女士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不错,奖学金、杀人犯,这种种因素,确实是未能难倒刘小姐,老爷子鬼迷心窍,还是坚持力挺她进门,但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吗?”

门口三人的脚步,自觉不自觉都停了下来,沈钦遥遥回头看她,他在门口的光晕里,叶女士眯着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希望看到儿子脸上的什么表情,是预感到大难临头的央求,还是被摧毁之前的绝望。

如果是央求的话,她会回头吗?有那么一瞬间,也许叶女士自己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话仍是脱出了口。

“就算这些,老爷子都能不在乎,你觉得,他真能容许颍川科技的大小姐,那个给他大儿子亲手戴上绿帽的男人——他的女儿进门吗?”

刘瑕脸上的震惊,让这一切完全值回票价,在沈三叔惊天动地的‘什么?!’中,叶女士淡淡地笑了。

“这是你逼妈妈的,钦钦,”她又现出了那疲倦慈母的表情,很讲道理地说,“妈妈本来是不想讲的,她再不好,也是你难得喜欢的人……撒谎不好,可妈妈还是想帮你兜着,谁让我是你妈呢?——刘小姐,你当钦钦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你当,你是钦钦的救世主,你已经把钦钦握在手心了吗?”

“那,钦钦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开始,他为什么会关注你呢?”

那一位的无所不知,其实也的确令叶女士思之颤栗,但她把一切隐去,只留下纡尊降贵的微笑,仿佛这秘密,果然从一开始就存在她心里。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有那么一长段时间,你们是继兄妹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由始至终,都关注着你呢?”

说太多话了,她有些眩晕,难以聚焦分辨刘瑕和儿子的表情,但没关系,她看得见儿子的手——紧紧地牵着刘瑕的,挽留的姿态,不肯被挣脱,但——到底,最终,一根一根的,还是被掰扯了下来,刘瑕把双手背到身后,见过这女孩两次,两次她都淡然得可恶,微笑蚀刻在脸上,仿佛所有偷拍照片的简单重复,说真的,刘瑕好像永远都只有那么唯一一号表情,唯一一朵不变的笑,即使在她掌掴她时都还习惯性酝酿在唇角,这是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第一次露出,想哭的表情。

她往后退,往后退,沈钦追出去牵她的手,但被她搡得跌坐在地,虚弱得居然爬不起身,叶女士透过窗子,遥遥望着刘瑕快速离去的背影——她的身形突然塌下,似乎是被自己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失去所有优雅美感,狼狈的挣扎,老半天爬不起来。

她的视线又回到门口的儿子身上,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似有声音在叶女士耳边响起,她来回看看,慢慢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过于迟钝,现在才听到肉体触地的动静。

她听到的,是精神世界垮塌的声音。

模糊的悔意泛起,但很快被疑惑冲淡,她稍微扭扭身子,挣开已松开的掌握,拿起临时借用的手机。

【和你说的一样,这消息让他们都崩溃了,尤其是刘瑕。】【她走了,看起来,不会回来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第97章悲喜剧

“我真的不懂。”

‘碰’地一声,连景云把一大堆资料丢进置物筐里,力道是发泄式的大,惹得张暖在他激起的烟尘中连连咳嗽,“沈钦一开始就监视你出场,你不介意——”

“我并没有不介意,”刘瑕说,木着脸收拾桌子,“只是介意也没有用,比起乱发脾气,更有建设性的做法当然是虚与委蛇,搞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OK,你介意,但只是‘虚与委蛇’。”连景云翻了个白眼,在脸颊边比出双引号,“那之后呢,沈钦骚扰你的咨询,你不介意——好好好,不是不介意,只是比起发火,你觉得沟通是更好的办法。之后,沈钦越俎代庖来为你破案,你不介意,沈家人来骚扰你,你不介意,有那么多个你应该介意的点,可以让一个正常人操刀到月湖别墅去骂街——但你都选择了用沟通来解决,你甚至特么连生命因为沈钦受到威胁都不介意,然后,现在,好不容易沈钦走到这一步了,被你治疗得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这时候,你忽然间开始介意了?Whatthefuck?”

刘瑕不理他,低头收拾桌面,连景云把手里的资料摔到桌上吸引她的注意力,盯着刘瑕,认认真真地问,“虾米?沟通呢?‘任何事情,沟通都是更好的办法’呢?——你怎么就忽然开始介意了?”

刘瑕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和连景云对视,过了一会,又低下头去拆电脑。连景云气得去扶脖子,张暖赶快上来,见缝插针地充当狗腿角色。“连哥哥,你先别说了,刘姐今天心情不好……”

她偷瞄刘瑕几眼,吐吐舌头,小小声地说,“其实,我反而觉得,和别的那些比起来,这个……是真的没什么可介意的。叶女士和吴总……不早都离婚了吗,而且,人和人之间的结识,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只是沈先生认识你的理由比较奇怪而已,但……这并不能改变沈先生对你的感情啊,刘姐。感情和认识的理由是没有关系的啊,不然,叶女士情人那么多,难道每一个的子女,沈先生都会喜欢吗……”

刘瑕投去一瞥,她吐吐舌,赶快做个拉拉链的动作,“好好好,我自己闭嘴,我自己闭嘴……”

环视办公室一圈,她又深深叹口气,“就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办公室,都没满一个月,装修还花了不少钱呢……又要回老地方了。”

“介意的话,你可以留下来。”刘瑕终于开口了,头也不抬,照旧忙忙碌碌,声音清冷,“沈先生肯定不会介意的……这不是他一直致力在做的事吗?把你拉到他的阵营。”

张暖和刘瑕说笑惯了的,忽然被冲这么一句,一时适应有点不良,她捂住嘴,眼圈要红不红的,看了看连景云,又忍住了,勉强笑笑,钻到一边去干活。连景云不平地瞪刘瑕一眼,见她毫无反应,终究叹了口气,“唉……”

他也不说话了,弯下腰把几个箱子垒在一起,抱起来往门外走。“暖暖,等等我……”

“……到最后还是无法摆脱。”

连景云的脚步停住了,他回头看向刘瑕。

她还是没有抬头,归置着桌上乱滚的圆珠笔,手指灵巧地排列好,按长短一根一根——然后是颜色,然后是形状。

“到最后,还是无法摆脱。”她重复了一遍,“我们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证明,我们是和父母不一样的人,直到有一天回头看,发现脚印排出的足迹,已经和宿命重合……泰坦尼克悖论,当你穿越到泰坦尼克号上时,你做的所有一切,都在无意中保证,那艘船最终会撞上冰山。”

连景云的怒火忽然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联系,他放下箱子,走过去把刘瑕拥进怀里,这一次不再犹豫,她也没有推拒。

“我做的所有事,其实都是为了向我父亲证明,我和他不一样,他影响不了我的命运,没有他,我也能好好地活,我一样能获得幸福。”刘瑕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开始出现一点哽咽,“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真的接近了……我以为我真的做到了,然后……然后,原来我生命中最大的幸福,还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遇到了叶女士——如果不是他破坏了两个家庭,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罪恶,原来,我根本不会和沈钦认识,原来,我的幸福,是因为他的罪恶——因为这件事,我妈妈自杀了,我……我变成了杀人犯。”

她抬起头,茫然地问,“你说,我怎么去接受,因为这件事而来的救赎和幸福?”

怎么去?怎么该?怎么能?空洞的双眼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自问,连景云只能不断摇头——他收紧怀抱,但仍挥不去无力。

“你会再遇到的。”他几乎是惭愧地说——此时此刻,他能提供的也只有这廉价的安慰。“你会再遇到的……一定会,再遇到的……”

刘瑕把脸藏在他怀里,肩膀轻轻地抽搐,偶尔传出一两声抽泣,张暖拉开门探头进来看看,吐吐舌,要慢慢合上门,但已被刘瑕发现。她挣开连景云怀抱,摇头笑笑,擦着眼泪,“已经没事了——好了,来收办公室吧,最后一间了。”

“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连景云的语气格外轻快,双掌一合,忙忙碌碌四处拾掇杂物。他抓起桌上的手提包,哐啷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嗯?这是谁的手机?”

“啊……叶女士的。”刘瑕还在揩眼睛,看到手机,她不由失笑,“那天太乱了,没来得及还给她,可能就带回来了……这几天包一直撂在这边——事太多,真的忘了。”

她摁了摁电源键,“居然还有电……”

连景云和她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无奈地拿过手机,“好好好,我帮你拿去还她……我去调查她现在的住址,好吧?”

他随意地把手机塞进兜里,转身抱着箱子,再度走到门口——再度停住了脚步。

“你知道……沈钦现在没回沈家吗?”他没回头,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平静,“你说,他有没有可能,还和叶女士在一起?”

刘瑕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背对着连景云,让人看不清表情,“不论如何,那已经和我无关了……不是吗?”

连景云欲言又止,自失地摇摇头,用肩膀撞开门,‘碰!’地一声走了出去。门在他背后被风带上,又撞出另一声碰响,灰尘扬起小小的旋风,刘瑕回头看了一眼,踱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层叠的楼宇,轻轻嘘了一口气。

连景云放弃了,接下来呢,还有谁?谁会为了沈钦来劝?

除了她以外,这世上还有谁,对沈钦有一点点的关心?

沈钦现在,又在哪里做什么呢?

她的掌心,贴上了窗外铁灰色的苍穹: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呢……

#

“他现在并不好。”

第二个上门的人是老爷子,“他妈妈已经回欧洲去了,但钦钦还住在她原来的那间别墅里……连门都没有去修。”

以沈钦注重安保的性格,连破损的房门都不管,他的精神状况如何,也是可以想见的了。刘瑕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咖啡杯,老先生的絮语就像是涓涓细流,从她耳边慢慢流过。“我已经让阿姨过去照顾他的饮食了,不过,和以前一样,钦钦现在吃得并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少。”

“颍川科技的吴总,确实是没想到。我不会瞒你,这件事,在家族里,是惹起了一点风波。”

“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对婚姻的理解可能和一般人不同,虽然沈鸿和小叶一直都是各玩各的,但公开场合,还是很照顾对方的面子,不会让彼此太难堪。当时小叶为吴总提出离婚,上海滩是沸沸扬扬了几个月,这件事,也的确影响到了沈、叶两家人的关系,也令当时的我很恼怒。这些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否认。”

“但,那已经是接近20年前的事了……20年前的观念,在今天就未必适用,人总是在变化的,时代也是一样,曾经很在意的事,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说真的,那又有什么呢?何必为了过去的事,阻碍了今天的幸福呢?”

“如果说这一切有错的话,错也在我。”几天的时间,沈老先生看起来苍老了好多岁,也许这一辈子,他都没有用这种祈求的语气对人说过话,“子不教,父之过,这个家每个人都有问题,归根结底,要归到我这个根身上,是我胡乱安排他们的人生,给他们灌输错误的思想,提供扭曲的教育,才让我的子女都变成这样的人,把问题带入在各自的家庭中,又造成了更坏的结果。如果,如果你对沈钦还有一点点感情的话,刘小姐,能不能请你把所有的怨恨,都对准该对的人——你可以恨我,刘小姐,你要我怎么赎罪,我都答应你。”

老爷子的嘴唇有些微颤抖,他闭闭眼,努力地维系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但可不可以,请你再给沈钦一次机会?”

刘瑕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神,锋利冷锐,就像是一片春冰,直直刺入老先生的双眼里。

老先生的祈求,在这样的双眼里渐渐沉默,他瞪大眼,仔细审视着她的表情,似乎要在刘瑕脸上找到软化的蛛丝马迹,刘瑕摇摇头,她的语气,幽然又冷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