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客从树丛阴影处走出来, 意味不明的看着瞿云升,并不说话。瞿云升也没说话,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 气氛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僵持一段时间之后, 瞿云升忽然斟酌着开口道:“我是个瞎子, 虽看不见人,但我能感觉得到阁下气息, 似乎是廖少爷带回来的朋友, 既然如此,想必是没有恶意的, 只是不知阁下为何要跟着我?”

“我特意隐藏过了,瞿仙友还是能察觉我的气息,可见确实修为不俗。我目前对你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 这三更半夜, 瞿仙友一人偷偷来到葫芦山是做什么,所以跟来看看。”

斗笠客声音飘忽,在这朦胧月夜的山间幽幽的, 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从何方向传来。若是真瞎子,遇上这种回应,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嘀咕,但瞿云升一笑,并不怎么慌张:“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萍水相逢,阁下何必要多管这个闲事呢。”

斗笠客气定神闲的回道:“闲人自然就要管闲事。”

瞿云升脸上笑意慢慢淡下来,“仙友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斗笠客注视着他,神色淡淡的,开口却是好一股正气凛然,他道:“你被心魔所困,半只脚已经入了魔,你说我为何要与你过不去?”

“原来你看出来了。”瞿云升听了这话,突然面无表情起来,他赞道:“我隐藏了这么久,还从未有人发现过,阁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我看透,看来阁下的修为也有所隐藏。”

“客气了。”斗笠客摆摆手,用寒暄似的轻松语调说:“大概还是你藏的好,要是去些热闹的修士聚居地,遇上几个修为高的,早就被发现了。”

“既然你发现了,那我就留你不得了。”瞿云升真是个说干就干的瞎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挟着凌厉气势朝斗笠客杀去,出手即是毫不留情的杀招,显然要致人于死地。

斗笠客不慌不忙,轻飘飘与他对了一掌,一阵清风般借着他的力往后飞去,落在了树顶。他瞧瞧瞿云升的满身煞气,叹道:“原本只是觉得你不对劲,想要试探一二,如今你这样急着要杀我,倒是让我肯定了,你确实有问题。”

既然决定了要杀人,瞿云升就再不废话,不管斗笠客说什么他都不接话茬,只一心一意要将斗笠客的性命留在这里。不过,他越是打就越是心惊。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法制住这斗笠客,非但如此,他只觉得对方像是一团握不住的气,让他无处使力。

瞿云升的心沉了下去,明白对方修为可能在自己之上。见势不好,瞿云升斟酌一番觉得不宜在这里与他多纠缠,决定先脱身再说。他不用刀不用剑,用的乃是一种细如牛毛的银针,针上带毒,借着灵力激发而出,铺天盖地如急雨一般。

斗笠客手中没有兵器,只有背后一把剑,但他珍惜的很,舍不得用,只好顺手摘下了头上斗笠,运转起灵力,叮叮当当将那些朝自己激射而来的毒针给挡住。就这一耽搁,瞿云升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斗笠客倒也不急,他就站在原地,饶有闲心的把扎在斗笠上的银针全给薅了下来,然后全部融成了一小块银子,分离出上面淬的毒之后,他将那块银子随手塞进了自己的钱袋子里,然后观察起那一小团毒液。

这毒与普通的毒不太一样,只有附在银上才是毒。取自黄茵花的根系,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毒,中了这毒,不会死,只会疯魔。斗笠客恰好知道哪里长着最多的黄茵花——就在南边的浪凫山。黄茵花只有根有毒,它开的花能散发出醉人的气味,用来泡酒也不错。

斗笠客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一边取出了一只拇指粗的小瓶,打开塞子。里面立刻就飞出来一只小虫,身上荧光一闪一闪,像是山间的萤火虫。手指一弹,那小虫就好像嗅到了什么味道,往前方的密林里飞了过去。

斗笠客一手抓着斗笠,跟在小虫身后,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这虫子不是普通虫子,是一种难得的灵虫,它能嗅到一种奇特的气味,纵使修为再高,也察觉不出来。斗笠客无意间得到这小东西,觉得有趣,便带着,这还是头一次用上。

随着那只虫子的引路,斗笠客很快来到了葫芦山的山坳。这里应该就是白日里廖袁园说过的那个有天然阵法阻挡的地方,斗笠客只在周围观察了一圈,就发现这里确实有阵法,不过并非天然形成的,而是后天人力所为,这布阵人手法不俗,若是对阵法不精,还真容易被他骗过去。

到了这阵法前,斗笠客也不去动那阵法,因为小虫并没有往山上飞的意思,它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水潭里。

斗笠客见状,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随即也跟着没入了深潭。

就在他入了深潭后没多久,密林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先前被斗笠客点昏睡过去的金玉。他脸上没有丝毫白日的嬉笑神情,严肃的显得有些冷硬。他蹙着眉,来到潭边,往那幽幽潭水望了片刻,又看看附近阻拦山上通路的阵法,低声道了一句:“原来是个障眼法。”

然后他也毫不犹豫,轻叱一声,周身包裹了一层灵力,浸入水中。

斗笠客跟着绿色的小光点在水中行进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见到了前方的光亮。破出水后,他见到了一处藏在山腹深处的灵地。

这潭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七拐八弯的竟然通到了葫芦山后。这是一处山腹凹陷,阴气极重,浓浓阴气甚至成为了一片混沌迷雾,汇聚在山腹上空,原本敞开能看到天空的地方,此刻都被阴气充盈,使得周围一片漆黑。

斗笠客左右看看,脚下一点,站到高处俯身望去,将周围场景尽收眼底。这一看,他便发现了此处是被人特意摆下了聚阴阵,与他当年在障阴山上布的那个阵,颇有些相似。不过这里,显然不止这一个阵,看周围弯曲的水流和到处种植的槐树,全都按照养阴之术,设置在特定的方位。

这里,看上去竟然是个养鬼聚阴,复生鬼魂之处。斗笠客见状,立刻猜到了有人在这里做了些什么,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直直望向山腹深处那一点迷离灯火,轻轻摸了一把背后的熹微剑。

这处聚阴大阵的中心,有一座青瓦白墙的大宅院,宅院中间的庭院里植着一棵极大的槐树,远远便能望见,这槐树枝桠上挂着无数红线。乍一看去,如同寺庙中祈福的神树。只可惜,这树并不是什么能佑护人达成心愿的神树,而是一棵被人下了邪恶咒法,能吞噬性命的鬼树。

上面一缕缕的红线,与斗笠客先前救下沈无辜所得的那红线一模一样,鲜红的能滴下血来的红线上缠绕着无数肉眼无法看见的冤魂煞气,走近一些,甚至能清楚听到凄厉的鬼哭之声。

正是夜色浓重的时候,那宅院里却亮着许多灯,那棵槐树底下尤其是,璀璨明亮至极。

斗笠客跳下高处,朝着那宅院走去。这里毫无疑问,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地气异常的阴地了,沈无辜的魄就是被院中那一棵鬼槐树给吸取了,若想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得毁了那棵鬼槐树。

这事做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那个瞿云升显然和这里的情况脱不了干系,这里很有可能就是他所布。虽然刚才他看上去是落了下风,但斗笠客知道,瞿云升不过是顾忌着什么,所以才不想与他认真打,选择了避开。

要是决定毁了这棵作为阵眼的鬼槐树,瞿云升显然就不会这么轻易的退步了。到时候,恐怕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瞿云升的修为,纵是没成化仙之境,也差不了多少,饶是斗笠客,也没办法轻松制住他,而要认真起来…

“我的剑都被我毁了,我现在手里什么兵器都没有,和人家认真打起来,怕是不妙。”斗笠客站在院外,对着自己背后的剑说话。

周围安安静静的,剑当然是不会回应他的,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自言自语说:“你知道的,我不会用你的。”

“这就有些苦恼了,但也没办法,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再说。”

他自己说了一通,就往宅院里遁去。看似平静的宅院里布着很严密的各种阵法,换个人来,恐怕踏进来不过三步就被此间主人给发现了,可惜斗笠客的阵法修为极高,通晓各种奇阵诡阵,这些阵法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一边前进一边解,进去之后还不忘将阵法恢复原状,免得引起瞿云升注意,这样一路悄无声息,来到了宅院深处。

整个宅院里空荡荡的,透骨的凉意四散,阵阵阴风穿堂过巷,仿佛有许多人在耳边窃窃私语。这纯粹就是因为被困在这里的鬼魂和怨气太多太重,使得原本淡薄的鬼气几乎凝聚成形。看得出来,这地方建成,恐怕在两百年以上了。

斗笠客细细打量周围,心中思索着什么,耳边忽然听到了一道人声。

第131章 第131章 12

那声音耳熟, 不久之前还在朝他放狠话, 扬言要杀他——正是瞿云升的声音。不过, 他这会儿的声音温柔的能挤出水来了,和刚才那个木然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简直就像两个人。

他不知在对谁说话, 声音低低的, 混在一片古怪的鬼哭声中,莫名让人觉得后背一凉。斗笠客侧耳细听, 发现他像是在哄小孩。

“茵儿乖, 茵儿乖, 不痛的, 很快就好了,再等一下就好了。”

斗笠客已经越过了面前的屏障遮挡, 来到了一扇雕花窗外, 透过缝隙,他清楚的看见瞿云升和他面前那个。

斗笠客:哦, 猜错了,不是个小孩,是个魔魂。

被结界牢牢困住的魔魂张牙舞爪,几次三番想要突破结界, 然而那结界确实厉害, 魔魂突破不出,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往外冲,又被结界挡回去, 像头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所谓魔魂,是生出心魔的修士,经历了极度痛苦的死亡之后,怨念与死前的痛苦执念结合,魂魄异变而产生的魔物。这种魔魂与普通人魂魄变成的厉鬼一般,都是会害人的,只要遇见了,正道修士都会动手除去。

不管生前如何模样,死后变成魔魂都不会太好看,面前这个也是一样,混沌黑气萦绕周身,皮肤青黑,看不出原貌,獠牙大张,发出愤怒的嘶吼。

被罩在结界里的魔魂显然是被精心照顾的,精神百倍去撞结界的样子看着平时并不缺鬼魂吃。它对面前的饲养者没有一点好脾气,但瞿云升不在意,他坐在结界边上,好像那个怪物是个小孩子那样,不断轻声的安慰它。

斗笠客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结界边上一个花瓶,那里面插了一束黄茵花。看了一阵,他的目光就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上。这房间并不封闭,斗笠客藏身这一侧只立着几扇落地雕花窗,而另一侧干脆什么都没有,大敞着,能看到后面院中孤零零一棵槐树,就是斗笠客要找的那棵源头鬼槐树。

鬼槐树底下,好像还躺着个人。不过那边阴气太重,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斗笠客看不太清楚。

不管是院中还是房中的地面上,都画着繁复的咒纹,斗笠客看过一遍,已经完全确定了瞿云升想做什么。他竟然是想复活那个魔魂。

可是魂魄已经变成魔魂,就算能把它复生,最后得到的也不会是个人,只可能是个没有理智和感情,只知道吞噬的魔物。瞿云升不可能不清楚,所以知道了还是这么做,他恐怕是疯了。花了至少两百年,在这个地方建造了这样一个复生大阵,看那边树上的红绳,也不知这两百年间他为此杀了多少人。

斗笠客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他没有资格评价瞿云升这种行为,毕竟论起杀的人,他自己恐怕还要更胜一筹。而且细细一想,他其实能理解瞿云升的所作所为,若他猜测不错,这份理解可能更深。

但他要救家中的小辈,只能对这费尽心机的瞿云升说声抱歉,让他前功尽弃了。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引开瞿云升,好好去看看那边的鬼槐树情况,突然,从宅院外传来了阵法被触动的动静。

原本一脸温柔之色的瞿云升突然变了脸色,他自言自语道:“那个斗笠修士竟然跟到这里来了,真是不简单,恐怕外面的阵法拦不了他多久,需得将他解决了…”

与他只隔着一道花窗的斗笠客笑着摸了摸自己的斗笠,心道抱歉,外面的不是我。

“茵儿,你在这里等我,为师很快就回来。”对那魔魂说罢,瞿云升站起,一脸阴沉的朝着宅院门口去了。

听到这一句话,斗笠客忽然垂下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果然是被他猜对了。

这瞿云升虽然有所隐藏,但其修炼的术法多少有些方壶仙山的痕迹,还有这些阵纹的手法,确实出自方壶仙山一脉。他从前对阵法感兴趣,师父便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阵法玉简送他,其中就有一些方壶仙山的阵法。

出身方壶仙山,两百多年,师徒,再加上那黄茵之毒,斗笠客猜,这二人恐怕就是曾经方壶仙山的燕然上人和其徒弟严茵了。

修仙界中,师徒关系便如同凡世的父母与子女,甚至很多时候,比起有血缘关系的亲族父母更加亲密,因此师徒相恋,不容于修仙界,乃是违逆伦常的罪过,但凡出现,都会遭到唾弃,被人所不齿。这么多年来,修仙界出现过几例师徒相恋的例子,结果无一例外,全都不得善终。

燕然上人与其徒弟,也是一例。据说当年二人关系被发现,燕然上人被逐出方壶仙山,而其徒弟严茵生了心魔陨落,燕然上人则自绝于浪凫山。不过如今看这情形,燕然上人双目失明改头换面,严茵则变成了魔魂,其中定然有许多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毕竟如果只是生了心魔而死,严茵可不会变成这种凶恶的魔魂。

这感慨也就只是瞬息,等到瞿云升离开,斗笠客立即便朝着鬼槐树掠去。若不赶紧,一来怕辜负外面那位帮忙引走瞿云升的好心人,二来他这边不闹出些动静,那‘好心人’怕不是要死在瞿云升手里。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如果他没猜错,‘好心人’恐怕是金玉。这个时间,有这个胆子和能力跟着他来到这里的,最有可能就是金玉了。

在这种时刻,斗笠客心中还十分冷静的感叹了一下师弟师妹教导弟子的手段之糟糕。这孩子莽撞成这样,真不知是如何教出来的,若换了他从前,金玉这行事方法,恐怕现在还没法下瀛洲仙山。

到了鬼槐树底下,斗笠客见到了树下躺着的女子。或者说,是躺着的一具女尸。这女尸穿着的衣服上有西海廖家的纹饰,看样子正是廖袁园要找的那个本家妹妹。

女尸面容平静而红润,她躺着的那个石台是用净魂玉所铸,能让尸体不腐,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生机,还能将这具躯体变成一个更容易接纳外来魂魄的容器,看来这就是瞿云升为他徒儿所准备的新躯体了。

斗笠客只简单看了几眼,就在鬼槐树下站定,对着那些飘扬的红绳伸出了手。他得先在这些红绳中找出沈无辜那根红线对应的母线,找回他丢失的魄。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换一个人,只能干站在这,对着无数魂魄碎片束手无策。不过他早年因为一些原因,对于魂魄的研究和了解十分深刻,看着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残魂碎魄也没露出什么太为难的表情。闭上眼睛,手中灵力汇聚成无数丝线,缠绕上了槐树。

那些红色的丝绳一接触到外来的灵力,顿时一改先前的温驯,凶恶的如同无数红蛇,上面缠绕的咒术开始攻击起灵力化作的白色丝线,凶残的吞噬起斗笠客的灵力。

斗笠客并不阻拦,反倒像是故意把灵力往红绳中送。吞噬了斗笠客灵力的红色丝绳纷纷在槐树上扭动起来,并且往下垂去,它们觅食一般奔向斗笠客,将他缠在了无数红绳里面。

就在斗笠客被包成一个茧的时候,宅院门前正与金玉斗法的瞿云升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发现自己腕间一截红绳蠢蠢欲动起来,这代表着鬼槐树出了什么问题。他猛地一抬手,凌厉的攻势袭向院外的金玉,怒喝道:“该死!你们该死!”

他一下子就想到调虎离山,这个滑不溜手的家伙是在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还有同伙,肯定趁机在院子里面对鬼槐树做什么。想到这一点,瞿云升愤怒的脸都扭曲了,他不明白,这样重重的阵法,那人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潜入院中的?

想到这,瞿云升心急如焚,也没心思继续和金玉缠斗了,双手在空中翻飞,化出一把黑色灵剑。霎时间光芒耀目,金玉只觉喉口一甜,身上数处撕裂般的疼痛起来。他竭力往后退去,避开了又一波攻击,再抬眼,瞿云升人已经不见了。

金玉擦擦嘴边血迹,熟门熟路的从袖子里掏出几颗丹药扔嘴里,嚼豆子一样,随即也跟着进了院子里头。只要打不死他,这热闹他非看不可。

瞿云升一阵风似得回到院中,首先确定了结界中的魔魂并没有出事,然后才去看鬼槐树。树底下已经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红茧,那些红丝绳正在抽取茧中人的灵力作为养料,此时那人没法动弹。瞿云升见势毫不犹豫,黑剑分出数十支剑影,射向红茧。

这一下要是扎实了,斗笠客估计就要被扎成个漏壶。

千钧一发之际,红茧中突然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上牢牢捏着一根蠕动的红绳。

“找到了。”

白光与黑影陡然相撞,巨大的灵气爆发,冲击的鬼槐树下一片鬼哭如浪,槐树叶子下雨似的往下落。

白光散去后,树上许多像蛇一样扭动的红绳断成几截落在了地上,褪去鲜红颜色,变成了灰黑一片。斗笠客站在一地灰黑绳子中间,身上没有伤,脸颊上有一道划痕,溢出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巴。

斗笠客没管,只是专心的用灵火烧掉了手中红绳,然后才抬手擦了把脸,转头看鬼槐树,“现在能毁掉这树了。”

“痴心妄想!”瞿云升看样子要气疯了,提着剑飞了过来。

“朋友,不是我痴心妄想,明明是你痴心妄想了。”斗笠客说罢,一扭头跃到了巨大槐树交错的枝桠上。

第132章 第132章 13

鬼槐树巨大, 枝桠如同交错的鬼爪, 斗笠客轻巧的在许多枝桠上来回闪躲, 瞿云升跟在他身后,寻隙攻击。这棵鬼槐树对他来说太重要, 他是不可能直接不管不顾在这里面发动大范围的攻击的, 这样一来, 就显得束手束脚起来。

斗笠客唇角一勾,脚下用力一踏, 只听得咔嚓一声, 他踩过的那根鬼槐树枝桠断裂了, 连带着枝桠上系着的红绳都一同坠落在地, 颜色变得暗淡起来。

瞿云升虽是个瞎子,但他修为高深, 感觉敏锐, 自然知道斗笠客在做什么,当时脸色就更加难看了。可是再难看他也阻止不了斗笠客, 连续几声咔嚓的断裂声响起,一颗鬼槐树被斗笠客踩断了小半枝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瞿云升脸色僵硬冷肃,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袖中弹出一枚碧蓝灵石, 落在树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刹那间, 槐树周围起了一阵浓稠白雾。

这白雾升起后,周围温度骤降,斗笠客原本要跃到树顶, 却在半空中一滞,落到了一旁的一根枝桠上。白雾眨眼间已经蔓延上来,周围景物开始变得模糊。

斗笠客发觉自己体内灵力渐渐无法流转,显然是这白雾范围内的影响。不由摇头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道诡异而刁钻的剑光从背后刺来,斗笠客一侧头,往下仰落。那剑光不依不饶,朝着他面门刺下。

白雾中看不见,灵力也无法运转流畅,就像被什么黏住了,但斗笠客依旧不见慌乱。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脑中飞快的出现了鬼槐树的枝桠分布,下一刻,他手一伸拉住右侧一根枝桠,一旋身踩在另一根枝桠上,脚下不停的点了两三下,借势在空中翻转,身影鬼魅般的换位到了瞿云升背后,手毫不犹豫的捏向了瞿云升的脖子。

但瞿云升也并非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反应极快,横剑反劈。这一下猝不及防,斗笠客本该被划上一剑,可他好像早有预料,人又是往后一仰,瞿云升的剑没削到他,反倒削断了一根鬼槐树枝桠。

两人你来我往,动作都快到无法捉摸,瞬息间就已经过了好几招,令人眼花缭乱。可惜,这两人一个瞎,一个闭着眼,还被白雾包裹着,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情景,只能听得见几声轻微的声响。

金玉被前院那些阵法困了好一会儿,身上又多了些伤口,好在只是皮外伤。他望着眼前密密麻麻和蜘蛛网似得阵法,觉得这样一个个阵法破下去,里面事情结束了他都进不去。这么一想,他便寻思着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这里看着也不像什么好地方,不如全部毁了干脆。”金玉一拍掌,拿出自己的储具,开始从里面掏东西。

他最厉害的其实不是剑法也不是术法,而是有点旁门左道的巧技,这一路脱胎于阵法,但发展到后来与阵法已经大相庭径。巧技这一路,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修习,普通修士连听都没听说过。金玉也是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一点传承,再加上他自己感兴趣,竟然摸索出了些门道,他大概真的有这方面天分,折腾出了不少有威力的东西。

如今用的这一种,便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因为杀伤力巨大,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完全使用出来。摸出许多模样奇怪的金属矿石和一些粉末,以布阵相似的手段嵌入大宅各个部位,最后金玉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朵静止的火焰,咬咬牙往下一扔。

一声巨响,天摇地动,被无数阵法保护的坚如磐石的宅院,在这么大的动静下开始摇摇欲坠。眼见有用,金玉又继续往外掏东西,一样样往各个方位补充。一边放,他一边露出肉疼的表情。

这东西虽然用出来很有威力,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用掉的这些东西,其中大部分都珍贵而稀少,有些是他在师兄师姐和各路朋友那里坑来的,还有些是他四处游历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如今这么一股脑的全用了,当真心疼的很。

不过心疼归心疼,该用的地方他一点都没手软,在这种强力败家的加持下,这座深藏在山腹里的鬼宅,终于完全崩塌了,连带着里面的阵法,也七零八落破了个大半。金玉见状一喜,提着剑挽了个剑花,还吹了个口哨,脚步轻快的走了进去。

宅院整个塌了,阵法被破,白雾也因此散去,鬼槐树上落下来两个人。经过那场静默的对峙,斗笠客袖子破了,手臂上被划了一剑,鲜血淙淙的冒出来,看上去倒是不严重。而瞿云升的右手无力垂着,手臂里的骨头被捏碎了,换成了左手持剑。

两人落地后,同时看向那个飞奔进来的人影。

金玉刚兴高采烈的冲进废墟里,就被两人投来的目光和注意给惊退了一步,不过他很快注意到斗笠客手臂上的伤,瞪大了眼睛惊呼道:“爹!你竟然都受伤了,这人这么难搞吗?”

斗笠客甩了甩手臂上留下的血渍,朝他道:“啊,还好。”

相比他们两人,瞿云升脸色阴沉多了,他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破坏我的计划。”

斗笠客道:“我的小儿子,被你的红线咒术摄了魄,你说我为何要来这里毁你的好事?”

瞿云升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以替你将鬼槐树上你要的魄取出,免去这一场干戈,如何?”

瞿云升这是退了一步,他显然并不想在这种要紧关头功亏一篑,选择了忍气吞声。但斗笠客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他语气没有怎么变,依旧是轻缓的说:“恐怕不行,从我看到这棵鬼槐树开始,就决定要毁了这东西。不过真是令人感慨,我记得从前听人说起过方壶仙山的燕然上人,都说燕然上人一生骄傲,绝不肯对人低头。”

瞿云升听到‘燕然上人’,眼皮一抖,问他:“你是真的非要与我不死不休了?”继而冷笑了一声,“真是好一个替天行道的正道人士。”

“不,你误会了,我并非什么善心人,也没有拯救苍生的伟大理想,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斗笠客说:“我觉得,比起让你复活一个魔魂,不如送你去陪你的徒儿,或许这样才是最圆满的。”

瞿云升勃然色变,猛地拔高了声音,他咬牙道:“你知道什么!她本不该死的!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我一定会让她活过来,谁都不能阻止我!”

斗笠客望着这个几近癫狂的男人,眼睛里带着近乎是怜悯的平静,他说:“我知道,所以我说你做错了。”

瞿云升大笑起来,然而这笑声很快戛然而止,他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紧绷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斗笠客心中一沉。

不对劲,这双眼睛里面,似乎藏着什么。那里面被黑沉的氤氲魔气给染得一片漆黑,就在这片刻间,瞿云升整个人都裹在了一片黑气里——他这是彻底魔化入魔了。

斗笠客暗自警惕,瞿云升却没有首先对付他,而是猛地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金玉。在他们两人交谈的时候,那边的金玉发现了废墟中不断撞击结界的魔魂,禁锢着魔魂的结界很强,到现在仍旧没破,只不过因为周围的影响,力量还是有所减弱,大约也察觉到这一点,那个魔魂撞击的力道更强了。

金玉朝那边靠近着,想仔细看看那魔魂是个什么情况。他没想到,自己这个靠近魔魂的行为,会突然刺激到瞿云升,浑身裹挟着黑气的瞿云升突然抛下斗笠客,愤怒的击向金玉。从他魔化后,修为更上一层,速度快的金玉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金玉只感觉到一股凉气朝着脖子划来,他在极度危险的预兆中,背后冒起了一层的冷汗,理智告诉他应该快躲开,然而他脚下仿佛生了根,在瞿云升的气势下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等待着那夺命一剑的到来。

那一瞬极快,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残影,仅是眨眼后,金玉大喘了一口气,从瞿云升的压迫感中挣扎了出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脖子上也没有多一道血口,但是拦在他身边,将他护着退后了好几步的斗笠客,胸口上被那一剑划了个大口子,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金玉半条袖子。

再仔细一看,不只是这一道伤口,斗笠客的那个斗笠,被砍成了两半,落在地上。还有…他背后那把一直不离身的剑,也落在了一边。

因为瞿云升那一剑太厉害,包裹着那把神秘长剑的布包裹破了一些,露出一片澄净的颜色。

金玉突然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露出的剑柄。

斗笠客放开他,擦了擦沾血的手,捡起了那把剑。当他拿起那把剑的时候,裹着剑的布垂落,完全露出了剑柄和剑身。

握着那把剑的斗笠客,和先前的斗笠客有些不一样了。就好像他身上那些因为久远岁月而覆盖的和煦风尘,全都被人拭去,重新展露出内里尖锐,甚至是有些疯狂的气质。此刻他看上去,意外的与入魔的瞿云升,有几分难言的相似。

“我本不想用这剑,但是我答应了她…”

——“执庭,你是大师兄,长兄如父,师弟师妹们自然都归你教导了。”这是那年小昭乐刚学会说话,她开玩笑般对他说起的。

——“执庭,你答应我,今日我死之后,你的师弟师妹们,你要护她们平安,不可…不可让他们…”这是那年在青竹里,她知晓他的身份和所做的一切,第一次死在他剑下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斗笠客缓缓拔出冰冷而锋利的长剑,出鞘的熹微剑发出一声如鹤唳的悲鸣。

第133章 第133章 14

斗笠客拔出剑的时候, 金玉在恍惚间, 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久远的记忆里,从一个满面疤痕满眼无奈的女子口中发出。

他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斗笠客手里的那把剑, 那是熹微剑, 瀛洲仙山山主连兮微的灵剑, 是他视若亲人的十二娘,她的剑。

这些年来, 金玉一直在追寻十二娘的踪迹, 还有当年事情的各种隐秘, 三师兄则存和师姐昭乐都在他的不断纠缠中被迫和他解释过。除此之外, 金玉还曾偷偷进入过瀛洲仙山的禁地死寂之间,去询问二师兄则容。

二师兄则容从当年的晗阳秘境东海之变后, 就自囚于死寂之间。那地方金玉年幼时也曾待过, 一两天还好,时间久了, 独自待在里面,人都会发疯。但他那位则容师兄精神还好,金玉磨了他三年都没能从他口中知道任何一点东西,直到后来, 他拜访了仟花佰草殿的一位药师, 得到了一点有趣的小东西,这才借此在则容师兄口中知道了当年完整的内情。

当然后来他再没敢进去死寂之间,不然回过神来的则容师兄能打死他这个敢对师兄下药的熊孩子。

经过多方考证和猜测, 金玉确定,如果十二娘没死,她有很大可能和大师兄执庭在一起,就算没有,只要能找到大师兄执庭,一定也会知道更多情况。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没有找到他们任何的消息,就好像两个人都已经淹没在了东海的浪潮之下。

意外遇见斗笠客,金玉一开始没在意,但回去瀛洲仙山的途中,他却渐渐想起了一点蹊跷,他回忆起来先前和斗笠客的那一番比斗,斗笠客有一个剑招十分眼熟,细细一想才发现与则存师兄惯常使用的剑招有几分相似,好像出自同一脉。

则存师兄的剑法,据说是由大师兄执庭教导。这么一想,金玉顿时就待不住了。他脑子活络,抓住这一点朦胧的联系,一下子脑子里就有了不少猜测,于是火急火燎的又回到了斗笠客和自己小师侄沈无辜身边,一半是不放心沈无辜,一半也是因为对斗笠客的身份起了疑心,想要查探清楚。

对于追寻了这么多年的人,哪怕只有一丝飘渺的消息,也会不顾一切去调查寻找,金玉正是如此。

可是,尽管他心底怀疑,当事实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仍旧是愣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只傻傻盯着那把剑看。

这个时候,金玉开始恨起自己有颗聪明的脑袋,因为他回过神后,第一时间明白,十二娘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她在所有人口中,都是一个爱剑成痴的形象,他曾问过则存师兄,则存师兄苦笑着说了一句,“师父毕生最爱,可能除了剑,就是大师兄吧。”

这样的她,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剑,还有…她最爱的徒弟?所以,结论只剩下了一个。

金玉险些眼眶一热哭了出来。年幼时等在瀛洲仙山,每每想哭的时候,他总是安慰自己,十二娘肯定会回来,哪天在外面过烦了就回来了,又不是死了,有什么好哭的。如今,他无法自抑的感到悲伤。

如果没有十二娘,他一辈子可能都只是一个四处乞讨无亲无故的小乞丐,匆忙仓促的过完一生,是十二娘将他收留,带他走进了这样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修仙界,成为了如今这个‘金玉’。可他却无法报答这一切,甚至当年仓促的别离,他都没有好好和十二娘说一声再见,告诉她,自己会成为一个能让她骄傲的人。

这种遗憾一度压过心里的悲伤,让他心里沉甸甸的好像堵住了什么,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可惜,现在情况实在不适合哭,疑似执庭大师兄的人,和那个黑气缠绕的瞿云升打了起来,打的难解难分惊天动地。而他旁边,还有个不断用自己脑袋撞结界的魔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