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复仇计划,宛若一张蜘蛛网,缓慢铺开,陆臻就如同一只笨拙的大甲壳虫,虽然有力气,但始终挣脱不开沈括设计的牢网。
他让陆臻失去了老师的喜欢,渐渐对学习失去兴趣,开始朝着吊车尾的方向发展。
让他暴躁、让他愤怒...
复仇的火焰在沈括的心里烧灼着,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计划把战线拉得更长,十年二十年,都不足惜。
怎样毁掉一个人,无非是在他最巅峰的时刻,将他从顶峰推入悬崖。
毁掉他的自信,毁掉他的尊严与灵魂。
沈括心思很深,他不常爱一个人,更不常恨一个人,既然恨了,那就是深入骨髓的。
可是很奇怪,直到现在,他都能够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恣肆的少年坐到他身边,说“以后就是兄弟”时,那清澈明亮的眼神。
其实沈括心里知道,不该恨陆臻,可是不恨他,他就不知道该恨谁了。
陆嫣是一个意外,沈括没想到她会这样突然地闯入他的生命中,打乱了他全盘的计划...
陆臻是她的家人,她张开双臂守护家人的样子,就像他守护自己父亲一样。
沈括生平第一次心软了。
第一次心软,一生都会对她心软。
*
陆嫣推着车,头重脚轻地回了家,家里人似乎没有发现她一夜未归,陆臻依旧关在房间里看书,陆简西装革履,在镜子前系领带,准备去参加论坛峰会。
瞥见陆嫣失魂落魄进屋,陆简有些讶异:“小嫣,这么早你这是...”
“晨练。”
陆简似乎没有怀疑,给自己系好领带,拿了公文包准备出门,奔驰车也已经候在了车道旁。
“您认识一个叫沈建寻的人吗?”陆嫣上楼的时候,忽然回头问。
陆简换了鞋,随口说:“谁?”
“您以前的一位员工,他是我朋友的爸爸...”
“哦,没印象,陆氏的员工,管理层的我基本大概都能叫出名来,但下面的工人...太多了。”
是啊,太多了,他怎么还会记得工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呢。
陆嫣明白,这事,谁都怪不了。
国内早期重工业的发展属于先污染后治理,都是这条路走过来的。
时代要发展,历史的车轮碾过势必会留下黑色的褶痕。
可是昨天晚上,沈括差点没有爸爸了啊!
陆嫣重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很快,枕头也湿润了。
好难过。
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吸吸气,摸出手机,侧头看短信,湿漉漉的眼睫毛还粘黏在眼皮上。
沈括发来的信息,不长,两个字——
“别哭。”
第51章
看到短信, 陆嫣哭得更厉害了。
她很久没回他, 直到沈括的电话进来, 但她掐断了, 不过紧接着他又打了过来, 陆嫣依旧掐断。
此刻的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
第三次,陆嫣看着手机屏幕上跳跃的他的名字...她知道,如若这一次不接,沈括就不会再打过来了。
女孩用手背不住地擦拭着眼角,颤抖的手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没有说话, 甚至屏住了呼吸...
电话那端, 她能听见医院嘈杂的背景音。
沈括沉默了十多秒, 终于开口:“嫣嫣,我不介意。”
如果介意, 一开始就不会选择你。
陆嫣情绪彻底崩溃,她大口地喘息着,带着颤栗的哭腔说——
“可我介意啊!”
沈爸生命垂危, 都是他们家的错, 沈括还对自己那么好...
陆嫣只感觉心如刀割。
“沈括,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她胡乱地向他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
沈括的手攥紧了拳头, 嗓音依旧保持平静:“陆嫣,永远不要再对我说这三个字。”
陆嫣挂断了电话,哭了小半晌, 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直接睡到下午五点。
陆臻破天荒没有来打扰她,醒来之后,她感觉浑身软绵绵,踏着拖鞋走出房间门。
陆臻竟还在看书,如此废寝忘食的模样,真是少见。
连家里的帮佣李婶都说:“看大少爷这劲头,是要考状元呐!”
陆嫣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自己水肿的眼睛,真是好丑。
哭过之后,她感觉心里舒服多了,问李婶要了两片黄瓜片贴在眼睛上,肚子饿,剩下的半截就让她咯吱咯吱啃掉了。
重新回房间,陆嫣闭着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小孩子遇到事情才会哭,在沈括面前,她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晚上八点,陆臻早早地洗漱,准备上床睡觉,迎接明天的高考。
睡觉前,他叩响了陆嫣的门——
“一整天没‘问候’你了,臭丫头,看老子这么辛苦,也不知道给你老子削个苹果什么的。”
陆嫣闷闷地应了声:“昂。”
“开门啊。”
“开门干什么?”
“让老子撸把头。”
“我又不是你的狗狗!”
“明天考试了,沾沾运气,你运气一直很好。”
陆嫣赶紧将黄瓜片重新贴回眼睛上,打开了房间门。
“哎哟我的妈,你吓老子一跳。”
“敷面膜。”
“行吧。”
陆臻使劲儿薅了薅她脑门顶的头发,喃喃自语:“菩萨保佑,清华北大复旦交大,南无阿弥陀佛...”
喃了一通之后,他拍了拍陆嫣的后脑勺:“行了,快去睡觉。”
在他转身离开之际,陆嫣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干嘛?”
陆嫣踟蹰半晌,用干哑的嗓音说:“爸,明天加油。”
“嗯,知道了。”他摸摸她的额头,眼底划过一丝鲜见的温柔:“放心。”
目送陆臻离开,她重新回到房间,背对着门摸出了手机。
手机屏幕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同一个人——沈括。
时间分别在下午四点、四点十分和四点二十七。
她睡得太沉了,手机调了静音所以...没接到。
明天就要高考了,不管她心里多么难过,都不能让沈括有任何挂念。
她不能影响他。
陆嫣给沈括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
想到下午那三个未接来电,陆嫣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妙,模模糊糊又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决定去看看他。
陆嫣将耳朵附在门边,听见陆臻进了屋。
他一贯入睡很快,陆嫣估摸着他已经睡着,又悄悄溜出家门,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来到市人民医院大门口。
甚至都来不及上锁,自行车倒地也来不及扶,陆嫣一路小跑着...冲上了三楼。
原本以为,走廊里能看到少年的身影。
走廊空无一人。
三楼的特护病房,原本沈爸睡得那张床也已经空了...
陆嫣脑子“轰”的一声,站在窗户边,睁大了眼睛看着空荡荡的病室,全身的血液冰凉。
她像是疯了一般...开始各间病房寻找沈括的身影。
一定是沈爸病情好转,对,病好起来肯定就会转出特护病房,一定是这样!
他们一定在普通病房,说不定就在下一间...
“沈括!”
陆嫣急切地推开了各间普通病房的门,一张张泛黄而陌生的面孔,诧异地盯着她。
终于,坐班的医生被引过来,止住了她的行为:“这里是医院,你小点声。”
陆嫣不敢问医生,她不敢...
她只能自顾自地挨个病房去寻找,希望能够找到,希望就在下一间病房...能看到沈括和已经苏醒的沈爸爸。
“你是找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个男孩吧。”
医生追上陆嫣,他对她还有印象。
“特护病房308的那位病人,今天下午去世了,现在已经送往太平间了。”
陆嫣脚步猛然顿住。
医生见陆嫣不做声,摇摇头,在医院,这种事情医生见太多了,虽然同情,但也无可奈何,叹息道:“生死不由人,得了这种磨人的病,他能坚持这么多年,已经是老天格外开恩了。
不,不是老天格外开恩,是沈括...是沈括舍不得放手,是沈括每天精细的照料和四处求医问药,才留住爸爸这么多年!
她嗓音颤栗,问道:“是什、什么时候。”
“你说死亡时间吗,大概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
陆嫣靠着墙,跌坐在地上。
下午三、四点,他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可是她没有接到...
陆嫣的手攥紧了拳头,只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任由崖底嚯嚯的冷风刺着她的骨头。
冷意袭骨。
他在最绝望的时候,给她打过电话,三个,她没有接。
她无法想象那时候的沈括,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陆嫣走出医院,恍恍惚惚地过了马路,站在存放尸体的太平间门前,长长的阶梯通往那肃穆的漆黑大门。
她的脚底像灌了铅,再也抬不动一步。
她没有勇气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太平间,是钟恺。
他穿着黑色的长袖外套配黑裤子,三两步跳下走出太平间大门的台阶,似有急事,匆匆向外走。
陆嫣赶紧转身要走,不过他已经看见了她。
“诶,小嫣?”他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别走。”
陆嫣甚至都不敢看他,侧着脑袋,沙哑地问:“沈爸他...”
“都叫爸了,不进去看一眼吗?呆会儿就火化了。”
陆嫣猛然抬头,难以置信。
钟恺叹了声,说道:“沈括的意思,早点火化,毕竟...他爸也痛苦了这么多年,早点让他离开。”
陆嫣的心煎熬着,好几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低着头,眼眸雾蒙蒙一片。
钟恺看出她想问什么,说道:“下午他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
“我不是故意...”
“沈叔叔临走前,醒了半个小时,可能是回光返照吧,沈括知道留不住了,一直握着他的手,和他讲话...”
直到他说完这话,陆嫣的一口气这才吐出来。
心如刀绞。
“他很平静,没有哭,但是这种时候,你最好还是进去陪陪他...”
陆嫣不等他说完,仓皇狼狈地跑进了太平间。
走廊边,少年颀长的身影斜倚在墙边,顶灯下,他按下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白炽顶灯照下来,他眼眸笼入深邃的眉廓阴影中,皮肤显出异样的白。
陆嫣的呼吸慢了半拍,犹豫地顿住脚步。
她忽然很害怕,不敢过去...
似乎心有所感,少年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他按灭了只抽了一口的烟,站直了身子迎向她——
“来了。”
他声音很平静。
“沈爸他...在那里?”
沈括侧过身,让开了门。
陆嫣脚步虚浮地走进了空荡荡的房间,房间温度很低,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跳投望见了台上放着白布遮掩的冰冷身体...
她慢慢走过去,双手攥住了白布,想要掀开,看沈爸最后一眼,但沈括攥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了,病逝,不安详。”
陆嫣的手滞住,眼睛又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