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拥有成熟的心智,却被迫滞留孤岛,不得踏出这里一步。羲和在孤单寂寞的岁月里永无停止地思念帝俊,才在不经意间赋予这十兄弟生命,但十兄弟一出现,羲和就已经后悔。因为她发现这十兄弟资质不错,俨然一个又一个小型太阳,倘若让他们十兄弟一起出去,说不定又是一场祸端,但越是留在这里,十兄弟对外界就越是渴望。

所以,在太阳宫努力想冲破瓶颈的明夕玦发现洪荒大陆耀眼得不正常,十轮火球高挂天空时,第一反应竟是“大哥该不会与羲和藕断丝连,还让十太子出现在这个世上”吧?但想到帝俊的举止,加上这十个金乌是羲和制造出来的,并非帝俊与羲和之子,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能发现,他们无论资质还是实力都远远达不到“十日当空”的程度,明夕玦便推翻了这种想法。为避免这突兀出现的十个家伙给妖族惹麻烦,明夕玦便要瞬间转移过去,却发现整个太阳宫被封锁住,不由怒道:“主神,你又在干什么?”

太阳宫内久久回荡着他的质问,却没得到主神的回答。

帝俊站在炼制屠巫剑的祭坛边,在手下诡异的目光中遥望十轮火球,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火球中是十只小金乌。但无论从实力还是资质,他们都远远逊于真正的金乌,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十兄弟不过是扶桑树枝干加上极少的一些太阳之精,与精纯的至阳之气结合所化的生灵罢了。

看出这一点后,帝俊微微低头,眼神有些晦涩。

羲和…

这十兄弟好歹个个有金仙的水准,又拥有太阳之精与至阳之气,加上扶桑树本来就对与太阳有关的一切东西有加成的效果,叠加在一起,散发的热力也相当于第二个太阳。两轮烈阳一同照耀着洪荒的土地,原本青翠的草木立刻枯黄,河流湖泊也渐渐干涸,巫妖二族尚可,脆弱的人类却承受不了酷热至此的天气,纷纷脱水昏迷,更有甚者被活生生地晒死。可想而知,倘若这十兄弟真是帝俊与羲和之子,十日当空该造成多少杀孽,别说人类,就连巫妖二族怕都是抗不过。

突然,一个巨人凌空出现与十兄弟厮杀,帝俊的眼神不由冷下来。

“陛下,屠巫剑的炼制已到最后关头,您必须留在这里啊!”飞廉知帝俊有前去相救的意思,立刻婉言劝阻,身为十大妖帅,他们怎会不知道帝俊与羲和从未在一起?眼下这十只金乌来得太诡异,焉知是否是旁人的陷阱?这本来就不关妖族的事情,帝俊没必要参与进去,也幸亏十兄弟这样闹一样,洪荒人类死伤无数,最后一批材料已经凑齐,飞廉才有足够的底气。

帝俊原本要施咒的右手一松,轻轻点头。

不错,单论战斗,那十个小家伙或许不是夸父的对手,但论起速度,夸父也很难追得上他们,打不过就跑这个道理谁都懂,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危机才是。

他想得的确不错,却漏了一个危险的存在——大巫后羿。

后羿是夸父的好友,近日正好在夸父一族做客,见夸父不安排族人便急急追出去报仇,暗道这好友还是这么冒失,却在略加安顿这个损失惨重的村落之后也快速追过去。十兄弟也不是傻瓜,他们被夸父的辱骂气得跳脚,一心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便一路往极西荒漠飞去,并在那对他们有利,对夸父不利的环境中,将渴得不行,战斗力下降到七成的夸父杀死。

这一拖延,就让后羿追上了。

后羿见到好友被杀,当下什么都不想,直接抽出九根附着凶煞之气的羽箭,锁定九位金乌,弓若满月后,羽箭便以寻不可挡之势,瞬间将九只小金乌扎了个对穿!

做完一切,后羿并不觉得满足,他又取出一根羽箭,将之向最小的一只金乌射去!

溢满黑气的羽箭被两根手指夹住,帝俊轻轻一用力,令洪荒生灵闻风丧胆的破杀箭就化为湮粉。

金乌等于帝俊太一,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是以后羿早就怀疑这十兄弟与帝俊的关系,问题是以帝俊的性格,如果有儿子定然不会遮遮掩掩。后羿算是巫族中少有的理智快过动作的存在,所以他强压怒气,问:“妖皇帝俊,你为何要救这犯下无数杀孽的东西?”

帝俊负手而立,神色寡淡,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救自己的儿子,你有何意见?”

最小的金乌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帝俊。

“大哥——”明夕玦好不容易挣脱主神设下的束缚,匆匆赶来,就听见帝俊承认,不由怒道,“你为何要…”

“太一,别说了!”帝俊猜到明夕玦要说什么,所以先一步打断他的话,“我知你不喜我在成婚后尚与羲和在一起,认为这有失我的清誉,亦不喜欢你这十个资质不足,实力低微的侄儿,但当他们被巫族屠杀得只剩一个的时候,你还要否认他们的存在,不允许我为他们正名么?”

明夕玦死死地盯着帝俊,见自己的兄长并无一丝悔意,便放声长笑,但这笑声充满悲凉的意味,竟让人心头发酸。

这算什么呢?他想,这算什么呢?我费尽心机拆散你们,每每看见你们相望不相守的凄楚,内心便被无尽的负罪感填满,夜深人静回想起来,也曾一遍遍问自己,我这样做到底有没有错,然后反复催眠,我这是为了救你,为了让你不背上十日当空的无尽杀孽与业力,走向魂飞魄散,天地不存的结局,结果呢?

的确,如果你不承认,巫族只可能找羲和麻烦,你这样一承认,就相当于为十金乌正名,仇恨也全部转移到你身上。本来吧,作为妖皇,帝俊早与巫族不死不休,这也没什么,但问题是,天道绝对会将十金乌造成的杀孽转至少三分之一到你身上啊!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也忍了这么多年,为何在最后一步头脑发热…不过,如果换了我,我大概也会这样做,但…

帝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真正的,不知多少年没看过的真心笑意,话语也是前所未有的铿锵有力:“太一,倘若我刚才担下此事,纵然勉强活下来,我也会看不起自己。如果仅仅是因为贪生怕死,就不去保护心爱的女子,那就枉为男人!”

第044章

明夕玦抚额,决定不再与帝俊讨论这件事情。反正妖族累下的因果与杀孽太多,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所以他转而问:“大哥,屠巫剑炼制得如何?”

“四十九天后,屠巫剑便可宣告大成。”帝俊微笑道,“万年苦心,终于有所回报!”

明夕玦微微皱眉,总觉得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命运不是这么好改的,屠巫剑堪称巫族克星,妖族外挂的东西,真能被容许存在么?

还没等他仔细想,两兄弟便神色同时一变。

妖族告急!

他们飞快赶回不周山,就发现远处尘烟滚滚,地动山摇,似是有千军万马向不周山开拔,明夕玦心道果然如此,天道为不让屠巫剑炼制好,竟要提前开始巫妖大战,不由心生愤恨。与他相比,帝俊倒是神色淡淡,眼中甚至有一抹欣慰的笑意,或者说计划得逞的快意。

“看样子,巫族知道屠巫剑快练成,终于坐不住,打算背水一战了。”这种时候,帝俊还能以极为淡然的口吻指点江山,分析对方战力以及战争拉开序幕的因素,“后土已死,十二都天神煞大阵无法成型,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还能对抗周天星斗大阵?”

“大哥,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明夕玦想到某些小说中的设定,神色凝重至极,“十二都天神煞大阵的布置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祖巫精血,二是足够的凶煞之气,若十一祖巫提供精血,将大巫强行提升为祖巫,十二都天神煞大阵未必不能发动。”

明夕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大哥,你或许不知道,瑶池极喜欢后羿的人类妻子嫦娥,时不时让她去昆仑作伴…”

他不需要说完,帝俊便什么都明白了。

人类在洪荒无疑是食物链的底层,后羿娶了身为人类的嫦娥为妻,已经让极多生灵跌破眼镜,暗道长得好就是有优势。但绝世的美貌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可就不一定,瑶池让嫦娥屡屡去昆仑,必定又是鸿钧的一步棋。

不过,话又说回来,鸿钧直接干涉巫妖二族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两次。对后土来说,人族固然被她怜惜,巫族却是她的心血所在,她难道不知道,失去十二都天神煞大阵这一大杀器,巫族的威慑力就少了一大半?如果不是鸿钧给了她什么保证,她会做得这么干脆吗?投靠瑶池的青鸾与后土接触…哼,不过就是这些小伎俩。

明夕玦说出这些,就是想让帝俊别再头脑发热,谁料帝俊微微一笑,竟似胸有成竹,这让明夕玦极为疑惑。

大哥,你到底…

帝俊猜出弟弟的忧虑,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不知道嫦娥与瑶池的关系,却知晓青鸾一族的背叛,所以他刻意让青鸾知道了很多情报,比如十日当空一出,屠巫剑就快要炼制成功…这次巫族倾全族之力出动,不仅不让他奇怪,反在他意料之中。

巫族率大军来攻,妖族自然也立刻整顿好兵马,与巫族决一雌雄。尽管威力严重不足,但十二都天神煞大阵还是摆了起来,巫族全族连同人族的强者怀抱满腔的仇恨,发誓要让妖族血债血偿。帝俊与明夕玦操纵周天星斗大阵,星辰光束不住向场内刷去,所到之处,都造成“清场”的良好效果。

十一位祖巫发现自己召唤出来的盘古真身太弱,便放弃了布阵的打算,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明夕玦神色一冷,金色的长剑出现在右手,相当果断地跃出阵外。

天吴与翕兹被明夕玦虐杀过,一见他便双目充血,想要冲上来。正巧,明夕玦也当他们是软柿子,便率先拿他们开刀。

仅仅一个试探之后,明夕玦便发现不对,他飞快跃出这个圈子,运源力于双目,便发现十一位祖巫的身上都隐隐泛着青色光芒,不由咬牙。

鸿钧,你好,你很好!

“东皇太一,你认为自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根本没将我们放在眼里吧?”天吴的笑容无比张狂,还带了一丝狰狞的意味,“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错误是什么?”

明夕玦设下结界,将自己与十一位祖巫锁在一片区域内,方淡淡道:“你们想说,我没有一柄好武器,所以在鸿钧给了你们护身符的情况下,我就无法伤到皮糙肉厚的你们?”

说道最后,他语气中的轻蔑已经表露无遗:“什么时候,你们也会接受旁人的施舍了?”

“我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给后土报仇!”强良怒道,“东皇太一,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哦?是么?”明夕玦被这种神逻辑震住了,他深深地觉得,强良光凭这一句话,就已经极好报复了自己。所以,明夕玦从神色到语气都相当诡异,满是好奇地问,“要报仇的话,你们应该去找鸿钧啊!我既没有拿剑逼着后土自杀,也没有唆使她身化六道轮回,更没有将她逼上绝路,躺着都中枪,我感觉自己非常委屈啊!”

强良刚要说什么,烛九阴右手轻抬,阻止了即将暴走的强良。只见他望着明夕玦,淡淡道:“东皇太一,你最大的错误并不是没有好武器。”

听见这句话,明夕玦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仿佛即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依旧牢牢地牢牢锁定十一祖巫,不让他们轻举妄动,却不动声色地分出神识,向战场探去!

由于主阵者丧失其一,帝俊便转而布置周天星斗大阵的变式,只需河图洛书主持的先天河洛大阵。尽管这一阵法失去了周天星斗大阵强横到极点的攻击力以及广阔无比的覆盖范围,却将“困”之一字发扬光大。对方深陷阵中,一不留神就会被演变万千的阵法攻击到,就算再怎么小心,动作也会有一时半刻的迟缓。巫族这些年陆续失去了极多强者,又得不到有力的新血补充,蚩尤那种资质的毕竟是极少数,混血的实力远远不如纯血的巫族,是以在这场战争中,说他们是被妖族压着打也不为过。

整个战场有如巨大的绞肉机,空间被撕裂,大地在颤抖,山川崩塌,江河逆流,到处都是横飞的血肉,熊熊的火焰止都无法止住…放出神识观察战局的大能们神色恍惚,觉得这一幕仿佛是龙凤初劫的重现。

明夕玦躲过来自祖巫们致命攻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性平复下来,身上的战意与杀意却越来越重。

他知道,干扰自己的并非烛九阴的言语,而是自己潜意识里对天道与鸿钧的忌惮,妖衰人兴的宿命始终像一块大石,牢牢地压在他的心头。

成为吸血鬼的时候,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人;成为希腊神族的时候,他也没把自己当神;成为天使、堕天使的时候,他依旧对这个种族没有多少归属感,但是,这么多年的东皇当下来,他竟奇迹般地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每每想到这里,他总是会问自己,那么执着于人,到底是想要死死抓住这一段过去,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蜕变成不认识的样子,还是遇到主神后的日子太过痛苦,前路一片渺茫,所以他始终记得身为人类的温暖?对这个问题,他从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答案,但他发过誓,他是妖族的东皇,誓与妖族共存亡!

明夕玦的左手缓缓掠过金色的长剑,神色冷淡又傲慢,还带着一丝不耐:“你们不必多说,要战便战!”

帝俊察觉到熟悉的神识扫过,不由微微皱眉,太一纵然实力增强了,但与十一位祖巫战斗也切不可掉以轻心,怎么突然关注起这边了?

祖巫们被太一牵制住,还被封锁到一片区域,波及不到旁人后,巫族的情况着实不乐观,一陷入周天河洛大阵中就差不多注定了命运。按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只需三天,妖族就能大获全胜,但…纵然他们兄弟为改变宿命的结局做了那么多,帝俊心中的警惕却越来越浓。

越是最后关头,就越可能被翻盘,不是么?

天空阴云滚滚,电光环绕,雷声阵阵,隐隐带着无尽的火光。但由于巫妖二族拥有此等天赋能力的太多,是以大家丝毫没注意这一幕,唯有在远处弹奏乐曲,葬送无数敌人性命的长琴觉得不对,不由停下动作,观察天空。

他看了很久都没发现问题,便觉得自己太过多心,但出于内心潜藏的不安,长琴犹豫片刻,还是以秘法通知了明夕玦。

明夕玦用混沌钟扛过一时分神所造成的致命攻击,刚想对长琴说我这里十分凶险,你能不能别打扰我,却在扫到天空的时候,面色大变。

这是…功德劫雷!

明夕玦强行以混沌钟暂时困住祖巫们,便飞快奔向帝俊。洪荒中的生灵不认识这东西,他还认不出么?功德劫雷分两种,一种是功德太多要渡天劫,一种是杀孽太重要渡天劫,被后者劈到几乎就是魂飞魄散,更别说帝俊身上杀孽重得可怕…问题是,洪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女娲以功德成圣都没有渡过天劫,更别说十二祖巫屠杀的生灵不比帝俊少多少…整个洪荒,根本就没出现过功德劫雷啊!

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明夕玦移动的那一瞬,原本在缓缓积蓄威势的劫雷竟直接劈下。

帝俊没注意天空的异常,在被拥有开天辟地之威的功德劫雷锁定后,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生生承受这一击。下一秒,他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支撑不住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河图洛书也脱手而出。

明夕玦扶住帝俊,根本顾不及寻找消失不见的河图洛书,精纯的力量就源源不断地向帝俊体内输去。

帝俊轻轻道:“太一,立刻代我安抚他们,指挥战局,别浪费力量救我,没用的。”

“不,我一定能救你,一定能!”明夕玦万分坚定地说,从他的声音中,帝俊听出了浓浓的偏执,不由轻轻摇头。

明夕玦死死咬牙,几乎无法克制心中的愤怒与哀恸。

从没出现过的功德劫雷早不来晚不来…人族当兴,所以妖族就必须衰败到不能与人族争锋的程度,妖族的精神支柱妖皇也必须死!

帝俊不想成为妖皇,却被天道逼着统领妖族,当他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不复从前轻松快乐后,天道却想尽办法要他死…这是什么道理,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第045章

帝俊倒下的那一刻,先天河洛大阵骤然崩塌,巫族与人族战士纷纷被解放,措不及防的妖族强者们恍若失去了主心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早就习惯了听从妖皇的命令,只要这位君王还屹立于云端,妖族就拥有无穷的信心与力量。决战关头突兀降下的一道劫雷,不仅摧毁了帝俊的健康与魂魄,也让参战的妖族都茫然起来。

我们的皇会不会死?那一道雷怎么会拥有如此大的威力?谁能祭出这样强大的攻击,伤害到妖族之皇?

仅仅这一瞬的迟疑,巫族与人族的战士便纷纷扑上来,以妖族的鲜血祭奠死去的同胞。天空上方继续阴云滚滚,时不时有劫雷降下,无一不是落在妖族强者身上,没给巫族与人族强者带来半分伤害。

明夕玦全力治疗帝俊,却也抽出一丝半分的心神关注战场,长琴见帝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似是在忍受极大痛苦,不免有些懊悔。

倘若他在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将之汇报给东皇,也不至于…这时,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帝俊身侧。

羲和握住帝俊的左手,极为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方道:“太一,你去主持战局吧!这里有我。”

明夕玦微微抬起眼皮,随意扫了羲和一眼,本不欲与她说话,却在看见羲和后怔了片刻,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在羲和的脸上看见了一抹决然,那是只有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也要完成某件事情的时候,才会拥有的一往无前、不留退路、不计代价的坚定,这样的羲和,的确比必须分心二用的他更适合救治帝俊。

更何况,他已不得不出手了。

混沌钟的防御终于支撑不住,在这件至宝被祖巫们打飞的前一刻,明夕玦将之收起。十一位祖巫脱困后立刻望向这边,见到帝俊的惨状,天吴不由放声大笑:“帝俊,太一,你们在大肆屠杀我巫族族人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他的确应该笑,帝俊的智,太一的力,曾给他们带来多少屈辱,多少痛苦,多少不甘。所以当瑶池通过嫦娥给他们传讯,说鸿钧想要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觉得万分屈辱,并为帝俊与太一悲哀的同时,心中更多得却是狂喜。

纵然强如你们,被天道和鸿钧看不顺眼,也逃不脱死亡的宿命啊!

“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般,深深地厌恶与憎恨着自己。”明夕玦的声音突兀响起,温柔地仿若情人的絮语,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味道。他明明没有抬高音量,只是用一种温柔的、缓慢的语调陈述事实,在场的生灵却都能听清他说的话。与其说是询问别人,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我没有提早杀了你们呢?如果早点杀了你们,也不会这种事发生了。”

听见他这几句话,天吴、强良、奢比尸等大怒,刚要反唇相讥,烛九阴、句芒几个却被心生不安,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我以前总是对自己说,必须阻止龙凤初劫命运的重现,阻止巫妖大战的激化,阻止天地之主异位,不是为了这份坐拥天地,呼风唤雨的荣耀,而是我知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谁的命都无法保住。”明夕玦的声音低了下去,很轻很轻,仿佛是梦中不经意间的呢喃,“到后来,我放低了目标,你们死掉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保住大哥的命就好了…”

长琴刚赶到附近就听见这些话,不由冷汗涔涔。

他一直以为东皇面冷心热,但从这几句话听起来,自己的认知似乎有非常大的错误。东皇太一话中的“你们”,到底指的是巫族,还是连同妖族在内的所有生灵?还是说,由于帝俊身受重伤,太一被刺激得神志不清…

下一刻,他便果断地认定是自己的第二种推测。

因为他看见了明夕玦的眼睛。

仅仅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就能让被他视线扫过的所有生灵失去站立的勇气,只能匍匐于地,祈求他的饶恕,缓解那能够冻结灵魂的冰冷与绝望。明夕玦并没有透出愤怒的意味,相反,他还轻轻地,似乎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但这个看上去无比随和的笑容,却让见到生灵无不心惊胆战。

羲和全身心沉浸到治疗帝俊的工作中,无视了外界的一切,也就感觉不到明夕玦此刻的可怖。离得比较近的长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还是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

他能感觉到,在这一刻,东皇太一的实力少说增强了两倍,不,不止,应该是三倍!或许说,他还没有到极限…

此时的洪荒并无正邪之分,一是讲究顺应天道,二是讲究顺遂本心,巫妖二族更是以修炼天赋神通为主,自然也没有“入魔”这个概念。所以长琴不清楚,明夕玦此时陡然经历大悲,前几世种种愤懑抑郁以及今生的痛苦一举爆发,终于让他走入了极端偏执的那一条路。

“真可笑,这一切真可笑,对吗?”明夕玦遥望三十三天,神色柔和,眼中却是无可抑制的癫狂。谁都以为他在质问鸿钧,没有人知道,他的目光穿透整个世界的屏障,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语,也是对主神的嘲讽与宣告!

帝俊的死亡,竟是我突破的契机,进则天堂,退则地狱。

我可以立刻离开这个世界,远离洪荒的是是非非,不用接受属于东皇太一的命定结局,还能完成与主神你的交易,拯救那些穿越者的灵魂,让我的良心彻底安宁下来…但是,我不想啊!

我是如此憎恨着这个世界,憎恨直接动手干涉巫妖二族事务的鸿钧,憎恨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大能们,憎恨与鸿钧做了交易的巫族,憎恨拥有无限光明未来的人类…唯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之前愿意为主神随意的一个谎言就踏上一个看似很伟大,实则没有希望的未来,不过是重要的存在没被伤害而已。

凭什么,在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之后,你们还在欢笑呢?

是了,你们都该开心,帝俊死了,妖族的精神支柱就垮了一半。巫族认为他们赢定了,怎么会不高兴?人族见恩主顺利,想到自己要过上好日子,自然也是欢天喜地。端坐于三十三天外的鸿钧,静静观察战局的大能们,不知道在哪里当缩头乌龟的穿越者们,都期待着我暴走然后杀光祖巫,巫妖二族两败俱伤,他们就可以继续说,天意不可违,必须遵从天道,所以人族理当大兴,妖族败落乃是灭亡都是命定。穿越者还能试试如何在封神与西游里占便宜,说不定还能找到遗失的鸿蒙紫气…你们只需要轻飘飘感慨几声,显示自己体会到世事无常,天意难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就能继续做高高在上的仙人,将这惨烈的一战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为了不让昊天与瑶池不满,你们还会抹杀妖族天庭的存在,避而不谈此事,让那两个碘着脸皮占据天庭的家伙更加名正言顺,心安理得。

没有了妖族,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你们都是这样想得,所以才笑得这么开心吧?

辞缘琴突兀出现在他的右手,也让正在关注战局的大能们全都变了脸色。

“怎么可能?”

“这架琴,这架琴…”

“除了盘古父神与天道选定出来对付屠巫剑的长琴,怎么可能存在第三个拥有…东皇太一身上的功德与气运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啊!”

“不,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用这架琴?在此之前,你们谁知道他有这东西?”

“这…”

长琴与明夕玦相处了七千多年,自然能认出这是明夕玦的爱琴“辞缘”,但在这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辞缘与自己的凤来一样,都是天生的本命神器!

“比起无法被我掌控,也不能令我有归属感,总觉得是偷来一样的混沌钟,我更中意辞缘。辞缘像我的呼吸,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像我灵魂的一处,它是我最得意的武器,天生就与我血脉相连,这也是我从没想过打造一柄好剑的原因…”明夕玦轻轻抚摸辞缘的琴身与琴弦,动作轻柔地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似在追忆什么,却没有人敢在这理当最合适的时候偷袭他。

就算他周身没燃起任何战意,都能让人浑身冷汗淋漓,失去了在他面前战力的力气,又谈何与他为敌呢?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巫见到明夕玦此刻的样子,亦是有些忐忑不安,他们不自觉地想起宸月之夜那一袭红衣,总觉得眼前的明夕玦与昔日强大到不可战胜的罗睺竟有几分相似,同样地疯狂,同样地令人战栗,同样地…偏执…

明夕玦轻轻拨动琴弦,好似在漫不经心地试音,这轻飘飘的几个动作,却能决定整个洪荒的未来。

他不知道冲破空间束缚到底有什么条件,但是,单从巩固不稳定的空间通道就需要牺牲创世之书与圣剑艾克斯卡利巴来看,就能猜到独立打开空间屏障需要何其强大的力量。所以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每过一段时间便将一部分力量储存进辞缘琴,后来为了不让帝俊发现辞缘里藏了葬月枪的枪魂,他便只用辞缘演奏,无论情况多么危机都不再动用它战斗,这么多年的日积月累一旦解封,能让他增强多少?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开启辞缘上的封印。

主神,看见没有,这就是我选择的未来!

这一生,他已再无退路。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中,原本闭目打坐的鸿钧霍地站起,破天荒露出惊讶的表情:“以力证道,这怎么可能?”

第046章

不周山上出现了非常奇怪的一幕。

以明夕玦为中心,呈现一片方圆近千里的真空区域。在这片禁区内,空气被沉沉地杀意压抑,无比凝结。奢比尸手中的青蛇向前射去,谁料方一踏入区域外围,青蛇就被直接绞杀,连一滴血都没留,便已化为粉末消散于天地。

白泽、长琴、飞廉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你说东皇陛下没疯吧!他刚才提醒都不提醒一句,就直接露出如此可怖的气势,简直是不分敌我地双方毁灭,如果不是他们反应快,估计也活不了。但你说他疯了,倒也未必,处在最中心的帝俊与羲和可是一点事情都没有,甚至完全感受不到这股沉郁的压力呢!

妖族这边纠结得要命,巫族那边也忧郁了,烛九阴与句芒强行锁住九位不听话的兄弟,才让他们安分下来。

烛九阴冰冷的眼神扫过除句芒外的所有祖巫,一字一句道:“我们与帝俊太一兄弟都不听从鸿钧的命令,但相比来说,坐拥天地的妖族威胁还是远远大过我巫族。是以鸿钧坐观我二族争斗,并时不时地帮助我巫族一把,只为让我二族往死里斗,斗到像龙凤二族一样的结局,他就心安了。”

强良刚要说什么,被烛九阴狠狠一瞪,他只好不甘地闭嘴。

“听着,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牵制东皇太一,让鸿钧有足够的时间,施展足够的手段杀死帝俊,现在目的已经达成,我们应该立刻回到丰都,开启祖巫殿结界,将丰都庇护起来。”烛九阴再一次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将十位祖巫打量了一圈,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东皇太一发疯,那可不是一个劣质的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就能解决的事情,所以,现在,立刻,马上回去!”

对巫妖二族的大能来说,千里真不是什么远距离,相反,祖巫变成原形,跨一步就一千里,你让能飞的洪荒异种振振翅膀,一千里也没了。后世的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在如今的洪荒看来,那是每个人都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越到后期就越弱很正常,这就像点穴在天龙八部里是阿朱这个婢女都会的粗浅功夫,到鹿鼎记就变成绝学一样,何况十二祖巫根本不擅长设结界,明夕玦此时又进入一种玄妙地,感觉世界都在他掌控之中的状态,所以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轻声对帝俊说:“大哥,他们要逃走呢!真可笑,难道他们以为,凭着区区一个祖巫殿,以及盘古一丝半缕的神识,就能阻挡我么?”

帝俊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状况极为不妙,明夕玦自然知道这是帝俊的灵魂趋于崩溃,却在被羲和强行修补的征兆,所以他压根没打算要帝俊回答,食指便漫不经心地勾起了琴弦,谁料帝俊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太一,趁你还有一点理智的时候,回归原样吧!”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