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说,别跟那个纨绔争了,没什么意思。

谢馥能听懂,也愿意给度我大师这个面子,不过争与不争,就不必听这无争佛家的禅语了。

她亦点头:“悉听大师所言。”

后头的霍小南耸耸肩,一鞭子甩到马屁股上,“驾!”

马车被拉着,绕了个弯儿,便停在了不远处的树下。

那边陈望也没听到这老秃驴刚刚说的是什么,不过瞧着很厉害的样子。

高胡子府里也就两个姑娘,最出名的是那个永远素面朝天的谢二姑娘,难道这个就是?

陈望看着谢馥的背影,只觉得窈窕无比,能看到她背后披散的乌黑长发,雪玉般的耳垂,可偏偏就是半个正脸也瞧不见。

到底长什么样?

陈望下意识地转了转扳指,指腹摩挲着上头一朵一朵的祥云纹,又停下来,仔细看着前头的背影。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痒痒。

不过,度我大师一摆手,竟然亲自对谢馥比了一个“请”的姿势,竟然是要亲自邀请谢馥进去。

谢馥垂首致谢,满月给她撑着伞,便款步朝山门里去了。

待她们消失,后头才爆出一阵阵的哗然之声。

“大师是亲自出来接那位小姐的吗?”

“真是没想到啊……”

“真是高大人府上那一位吗?”

“哎哟,这架子可也真不小的。”

“还是头一回听说度我大师出来接人呢……”

“……”

议论声未停。

陈望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不由得臭了下来,心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自来只有自己仗势欺人的份儿,今日竟然被人仗势欺了!

好一个谢二姑娘!

哼,早晚有叫你好看的时候!

前面马夫呆愣愣不知干什么,陈望一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朝着他一脚踹过去:“还不赶紧过去!”

马夫挨了一脚,险些摔下车去,心里委屈,连忙赶车去了。

“是,是,小的立刻就去!”

寺内,古木参天,禅音袅袅。

一道台阶从山门外一直延伸向里面,一阶,一阶,又一阶。

台阶的缝隙里,有苍翠的老青苔,一只朴素的僧鞋先踩了上来,接着是一只精致的绣鞋。

谢馥与度我大师拾级而上。

度我大师声音浑厚而和善:“自认识施主以来,老衲还从未见施主心生恶念之时。不过一个小小争端,施主忽然揪着不放,可是生了执念?”

“旧日有恨,我意难平。”

谢馥一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

霍小南已经停好了马车,一路小跑过来跟上。

她复又回转头去,继续往前走,绣鞋踏在被善男信女们长期行走而打磨平滑的台阶上,半点痕迹也不留,只有些微的青苔被压弯了腰。

满月打着伞,走在她身边。

谢馥声音也很平和:“那一年,国丈爷回会稽祭祖,事后开宴,我娘亲前去赴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三尺白绫一挂,悬梁自尽。”

忽然之间,没有人说话。

满月跟霍小南虽伴了谢馥这么久,可也未知其中隐情,只听说当年谢馥的娘亲高氏,在会稽谢府莫名悬梁自尽,却不知中间竟然还有一段因由。

他们不禁在想:这些事,谢馥可曾与高拱说过?

☆、第011章放下屠刀

度我大师看了谢馥一眼,惋惜地一叹。

“原来如此,是老衲唐突了。”

“原本只是与大师无关的事。您来劝,倒是忽然提醒了我。”

谢馥并不介意,看着前面的台阶忽然朝着右边拐去,便顺着转了过去。

这法源寺她每个月来一次,已经很熟。

“一时的意气之争的确改变不了什么。我没有半分的证据,有的只是查不到的蛛丝马迹,满腹的怀疑和猜想。又能干什么?”

“总有一日,所有冤屈都将得雪。您心里,须当放下。”

度我大师认识谢馥也是这几年的事情。

这小小的姑娘,第一次来法源寺的时候,是在她娘的忌日,一个人哭着跑上来,在大殿上,说要为她娘供一盏灯。

那时候,她身上就带了几文钱。

度我大师初到法源寺讲经,虽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却怜惜她一片孝心,为她供了一盏大海灯。

从此以后,谢馥每个月必定来一次,渐渐与度我大师熟识,除了第一次以外,她给寺里供奉的香油钱都是有多无少。

寺里僧人们,也都很喜欢这一位不拿架子的贵小姐。

谢馥在他面前发过愿,愿月行一善,为她在天的母亲积上几分功德。

这几年来,没有一次断过。

度我大师想着,心底叹息之意更重:“这一次,施主的一善,也完成了吧?”

“五月的一善,是救了淮安府盐城县成千上万的百姓。”谢馥说完,却顿了一顿,沉默着朝前面走了两步,补上,“不过这一次的心不诚。”

“何解?”

度我大师与她皆是脚步缓慢。

上山的香客们见了度我大师,都停下来打个稽首,度我大师一一还礼。

谢馥道:“这一善不是为了行善而行善,是为了算计而行善。”

到底为什么要做盐城县这件事,只有谢馥自己清楚。

她看向度我大师:“佛祖会怪罪吗?”

“不管是何目的,善果既成,善因从何而来,佛祖并不计较。”度我大师手里的佛珠一直转动着,一颗颗从他掌心里滑过去,“救了这许多的灾民,这一次,施主乃是行了大善。”

“大善也好,小善也罢,月行一善。”谢馥笑着,“您说过,善恶不分大小。”

度我大师微微一怔,转头一看谢馥,只瞧见这小姑娘慧黠的眼神,于是笑起来,打个稽首。

“阿弥陀佛,是老衲着相了。”

他竟一时之间忘记了,实在是罪过。

一行人一路上前,很快便看见了前面大雄宝殿。

不过这不是谢馥的去处,她随手写下了一笔香油钱,而后叫满月投入了功德箱中,却没上香。

度我大师引着她往后面禅房去。

谢馥上香之前,须得在禅房之中焚香静坐两个时辰,用禅香洗去心上的尘垢,而后才出来上香,放灯。

法源寺的禅房,在一排二人合抱粗的老松树后面,一棵菩提树姿态遒劲,静静地扎根在后院的位置。

度我大师亲引谢馥到了地方,安排了小沙弥在门外伺候,这才与谢馥告别离开。

谢馥进了禅房,满月进去帮忙收拾。

霍小南四处看看无聊,知道前面街上就有庙会,晚上还要沿河放花灯,于是道:“姑娘,我先去外面转转,看看有什么好玩儿的,一会儿跟您说。”

满月把脸一拉:“瞎说,你明明就是自己想玩了。”

谢馥无奈摇头:“去吧。”

“姑娘!”满月老大不高兴,横了霍小南一眼。

霍小南趁着谢馥没注意,对着满月扮了个鬼脸,刷拉一下就跑开了。

霍小南心想,满月这丫头,长得还是挺可爱,就是凶巴巴了一点。

恩,对着姑娘的时候除外。

霍小南百无聊赖地循着原路走了出去,一路重新出了寺门口,也没再见到刚刚那个陈望。

“来啊,香喷喷的葱油饼嘞!”

“糖葫芦,糖葫芦!”

“……”

前面一条街上已经摆开了货摊,开始售卖东西,高高的楼上已经是招牌满眼,旌旗飘飘。

霍小南伸了个懒腰,听见身上骨头咔吧作响,舒服地叹了一声:“还是京城热闹啊。”

在盐城那几天,真是人都要淡出鸟来了!

“轱辘辘……”

马车从石板路上碾过的声音。

霍小南懒腰还没伸完,听见声音,抬眼一看,就瞧见前面一辆马车行驶过来。

普通富贵人家的马车,前头坐了个身着短褐的车把式,正朝前面甩着鞭子。

“驾!”

车把式大眼睛,长眉毛,塌鼻子……

好像有点眼熟?

这不是高府的小李吗?怎么也来了?

霍小南一愣,眼珠子一转,躲到街边店铺柱子后面,一看,车在寺门口停下了,上头下来两个丫鬟,扶着一个小姐。

那小姐不是别人,正是谢馥的表姐高妙珍。

奇怪,她们怎么也来了?

霍小南一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高妙珍对谢馥是左右看不顺眼,这一下看见她们总觉得有古怪。

思索一下,霍小南很快又跑了回去。

街边的酒楼上,已经是宾客满座,连雅间都早早被人占满。

上菜的小二拿起挂在肩膀上的褡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一手端着放菜的托盘,叩响了雅间的门。

“客官,您要的斋菜到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李敬修站在房门口,侧身往里面一让:“端进来放着吧。”

小二瞧着这人一身贵气,连忙把菜端了进去放好。

临走时候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只见临窗站着一位大官人,负手而立,身躯昂藏,气势沉凝。

退出来了,小二还在想,多半是两位尊贵的主儿。

雅间的门重新关上了。

朱翊钧也没回头,李敬修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看向下面热热闹闹的人群。

从这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法源寺的寺门。

李敬修道:“您怎么还在看?那陈望开罪了高拱宝贝外孙女,传出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朱翊钧道:“只是觉得固安伯府未免嚣张了一些。”

虽对他们一家的行径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未免有些触目惊心。

光是那一驾出行的马车,就已经奢华到逾制了。

“嘿嘿,我觉得吧,很快也嚣张不起来了。”李敬修想起高胡子,心里还是很乐观,“倒是那谢二姑娘叫我看不透了,怎么她也是信佛的?可又为什么要跟陈望那小不成器的争一口意气?度我大师待她好像也不同寻常啊。”

摸着自己的下巴,李敬修陷入了沉思。

朱翊钧回过身,瞥了他一眼,便往回走。

“别想了,还是坐下来先把东西吃了。这一次带了寿阳来,回头还有得折腾。”

“寿阳”说的是寿阳公主朱尧娥,隆庆帝的第三个女儿,不过前面两女也都不幸夭折。所以朱尧娥是如今最大的公主,只是也才七岁,简直像个小魔神。

一说起她,李敬修就头疼。

朱翊钧坐下来,腰上挂着的带鞘匕首在圆凳上撞了一下,“当”,轻微的声响。

李敬修看了过去。

听说,这一把匕首,来自鞑靼。

去岁,鞑靼国首领俺答汗进攻山西大同,计划称帝。

当时朱翊钧正陪皇帝在山西附近巡游,受命以皇子身份赶往山西监军。

原本监军一职很安全,正适合朱翊钧身份贵重又能体现皇帝恩典的人。

可没想到,在大明与鞑靼正面大战之时,鞑靼方的大将、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竟然带着精兵三千,声东击西,突入大明在山西的营地,见人杀人!

刀剑所向之处,一片血色!

把汉那吉何许人也?鞑靼人中,皆称其为“鞑靼乳虎”,甚为骁勇。

朱翊钧那时正在营地之中,身边仅有一千老弱病残。

把汉那吉精兵一围,朱翊钧不得不带人撤退,一路逃一路战,竟然被逼入峡谷,退无可退。

大明大军回援尚不知在何时,他们匆匆出逃,更没有足够的干粮,一旦被困,无法脱出,不出三日必定缴械投降。

朱翊钧一个深宫之中长大的皇子,谁不都认为他娇生惯养?

当时的一千残兵,个个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谁想到?

朱翊钧在安顿好了大伙儿之后,竟然单枪匹马,持剑而出,直指把汉那吉:“可敢与我独斗一场?!”

那头的把汉那吉是个英武的青年,强悍勇猛,像是一头野兽,听了朱翊钧的话,大笑起来。

“我知道你,你是大明朝的太子。听说你们都是深宫里长大,刀兵骑射半点不通,敢与我一斗?刀剑无眼,杀了你,正好把你的头颅送给你老子!”

话音落地,把汉那吉眼神一狠,毫不犹豫打马冲上来。

朱翊钧亦策马而出。

二人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就在峡谷口上来了一场惊险无比的独斗!

把汉那吉万万没想到,他以为弱不禁风的太子,一双手挥舞起刀剑来,竟有千斤之力,周身气势骇人,居然压得他难以喘息!

多可怕的对手?

把汉那吉精疲力竭,虽给了朱翊钧好几刀,可身上也已经是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