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是天骄一般的人物,咬牙也不肯后退半步。

战到最后,朱翊钧已经弃了马,踩在一片飞沙走石之中,一剑一剑砍出。

当,当,当!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小,可眼神却越来越狠!

朱翊钧一步一步地踏上前去,把汉那吉却已经节节败退!

最后一剑砍出去,把汉那吉手里的长刀已经被震飞出去,斜插在土堆上,他手一扣自己腰间,就要将匕首解下防身,与朱翊钧再战。

可在手指摸到匕首银鞘的那一刻,他已经无法动弹了。

——朱翊钧的长剑,横在他脖颈旁。

因为力竭,朱翊钧持剑的手并不稳当,颤抖的手,带着颤抖的剑,剑光闪闪,剑刃擦着把汉那吉的脖子,破了皮,鲜血从他脖子上流下来。

把汉那吉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下一刻,朱翊钧已经把剑从他脖子旁边移开。

“饶你一命。”

把汉那吉彻底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朱翊钧长剑一挑,接着感觉自己手上一麻,刚刚还要去摸匕首的手就已经被逼开。

腰间一轻。

一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已经被高高挑起,朱翊钧伸手一接,已经稳稳把匕首攥住。

那一把匕首的影子,在李敬修的眼底,渐渐与朱翊钧腰上的这一把重叠在一起。

李敬修有些恍惚。

这,就是那一把战利品了。

山西一战,朱翊钧没有杀把汉那吉,把人放了回去。

不久之后,把汉那吉竟然主动求降于大明,理由是——

他祖父俺答汗睡了他即将迎娶的女人。

朝野震动。

这理由未免也忒不靠谱了一点吧?

大家伙儿议论纷纷,可最后还是接受了把汉那吉的投降,并封了他为指挥使,派回去与俺答汗议和。

没多久,俺答汗终于接受了议和劝降,但要求开放互市。

高拱、张居正两位辅臣一齐上书赞成,隆庆帝大手一挥,便开通了互市,还在今年三月封了俺答汗为义顺王。

于是,大明与鞑靼之间的战争终于止息,无人不夸赞把汉那吉深明大义。

只有李敬修在想:深明大义个屁!

不就是祖父睡了他媳妇儿吗?

说把汉那吉本事大,还不如夸夸太子爷朱翊钧。

只可惜,大家伙儿都跟忘了这一位一样。

李敬修想起这一段事情来,有些郁闷。

看看朱翊钧这深藏不露的模样,他老怀疑他当初在跟把汉那吉恶战之时说了什么。

不然,占妻之事在前,战役在后,把汉那吉早不降晚不降,怎么偏偏在那之后降?

可这件事朱翊钧从未表功,他也不好发问。

“怎么不落座?”

朱翊钧已经端了碗筷,却好半天没看见人,不由奇怪,回头看去。

李敬修站在那儿,神情古怪。

被他这一喊,他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李敬修连忙落座,端起碗来,可等着要吃的时候,面前全是青菜豆腐,顿时没了食欲。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李敬修看向朱翊钧,朱翊钧在夹菜用饭,可半点声音都没有,乃是被宫中极严的规矩管教出来。

李敬修看了心里发憷,越发不怎么敢吃饭了。

窗外楼下,依旧是人流如织。

不断有人进了寺院,又出了来。

跑去给谢馥报信的霍小南总算是到了禅房前面,满月已经出来,就坐在外面廊檐下,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僧人,用手给自己扇着风。

她乍一瞥见霍小南,还当是自己看错了。

“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猜我在外头看见谁了?”

霍小南喘了口气,看满月睁大了眼睛看自己,也没卖关子。

“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

满月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是珍姐儿,高妙珍。

“她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之前可没听说消息,她要跟咱们一块儿来。”

霍小南挠了挠头。

满月道:“不行,我得跟小姐说去。这一位主儿,一直包藏着祸心呢。”

女人的事儿霍小南不懂,叉腰站在廊下,没进去。

满月推开门,看见谢馥盘坐在靠窗的榻上翻阅经书,便把霍小南传回来的事情说了。

谢馥翻着书页的手一顿,才照旧翻过一页。

“看来,那一日在窗下听了墙角的,是她的人了。”

“什么?”

这是怎么推出来的?

满月怎么也想不明白。

谢馥看着经文,平心静气,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倒是可以先去看看花灯,待得傍晚上过香,度我大师要邀我写灯谜,你早些挑个给我挑个好看的、意头好的灯。”

“哦。”

满月鼓着腮帮子,心想自家小姐又不告诉自己,不过转念一想花灯,一颗心就荡漾了起来。

她甜甜一笑:“满月不走远,您有事记得叫门口小沙弥来唤奴婢。”

“嗯。”

谢馥点点头,看着满月那兴奋的样子,不由弯唇一笑。

满月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门。

禅香满室,佛龛里藏着经书卷卷,慈悲的菩萨注视着盘坐的谢馥。

谢馥低下头去,看着翻开的一页经文。

浅浅的墨香,混在禅香之中,隐约又独特。

密密麻麻的小字,也在她眼底浮动。

有一句在最前头,竖着排下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谢馥想,自己要成佛只怕还要很久,很久。

因为,她的屠刀,才刚刚举起。

☆、第012章灯谜

“笃笃笃。”

禅房的房门被敲响。

已是酉时二刻,外面濛濛的细雨早就停了,太阳下午出来,此刻日头开始西斜,外面红霞飞了满天,照得窗纸上一片残红。

谢馥感觉到微红的影子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于是抬起头,看向了染着霞光的窗纸。

同时,满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一道影子落在窗上。

“姑娘,时辰快到了。”

“就出来。”

谢馥应了一声,将经书那一页合上,在这小两个时辰里,她一直看着那一页,其实从未翻到别的地方去过。

这还是第一次,她心潮难平。

最后看了一眼慈悲的菩萨,谢馥似模似样地躬身一礼,然后才走到屋门口,打开了门。

微胖的满月和高瘦的霍小南,都站在外头等她。

前面的园径上,度我大师踱步而来,正准备来引谢馥过去。

谢馥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同朝着后前面净业堂走去。

堂前立着一个巨大双层石座石钵,双层石座,周围雕刻着形似海浪的花纹以及山龙、海马、八宝。

堂内有知客僧引着不多的香客。

度我大师一摆手,请谢馥进去。

谢馥站到佛像下面,亲手点了一炷香,抬手抵在额前,闭上眼睛,拜了三拜。

青烟缭绕,她的容颜也有些模糊。

佛祖在上,但愿她的一切夙愿都能得偿。

重新睁开眼,谢馥凝视着高高在上的佛祖,总觉得它们不过都是泥塑木偶,并不懂人间的喜乐悲苦。

然而,她不过烧柱香,并不信佛。

上前两步,谢馥将三炷香插到了香炉中间,静立片刻,才听到背后度我大师的声音。

“善哉。”度我大师合十一礼,面上带笑。“今年照旧有灯会,猜灯谜,放河灯。老衲可等着施主的新灯谜许久了。”

“灯谜?”谢馥一怔,似乎才想起这一茬儿,她回头看向满月,“满月,交代你的事可妥了?”

“您是说花灯吧,早就给您备下了最漂亮的那一盏。”满月甜甜一笑,“就在这边,您跟奴婢来。”

满月当先朝着前面跑去。

整个法源寺内供人通行的道路两旁都挂了花灯,一片灯海璀璨。

谢馥几人跟着满月的脚步,很快来到了她身边。

此刻,满月就站在一盏漂亮的莲花大灯旁边,粉白的花瓣也是纸糊上去的,不过颜色涂得很好,浓淡适宜,姿态也仿佛刚出水一样。

谢馥随手一拂,挂在长绳上的花灯就跟着转悠了一圈,流光溢彩。

“这倒是挺好,比上次的好看多了。”

“……”

满月顿时苦了脸,好端端地怎么又提起上次的事情来了?

“上次还不都怪小南,是他贪玩出去晃,结果回来一看好看的花灯都被人选走了。就,就就只能……”

“只能给我挑了一个猴子摘桃儿?”

谢馥闲闲地看了她一眼。

满月一缩脖子,再不敢说半句,生怕被自家姑娘拧断脖子。

霍小南咳嗽了一声,也想起上次丑得令人发指的猴子摘桃,有种无颜面对自家姑娘的感觉。

度我大师就在旁侧,静静地看着这主仆三人说话。

谢馥身上自有一股宁静的气质,被两个颇为活泼的家伙围着,似一幅画。

旁边的小僧去捧来了笔墨纸砚:“施主,请写灯谜。”

谢馥从与满月等两人的笑闹之中回过神来,转头谢过小僧,捏了笔起来,略一沉吟。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她,看看谢馥到底会写出什么东西来。

毕竟,前几次谢馥出的灯谜都有几分意思。

谢馥自己却在想,前几次的灯谜好像都被人猜了出来,好像这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灯谜了。

那么,还是增加猜谜的难度吧。

目光微微流转,谢馥眉头拧起来一点,约莫有半刻,大家也都没出声,静静等着。

“有了。”

她忽然一笑,唇角扬起来半点,提笔。

众人好奇地凑了过去看。

洒金红纸上,谢馥的字迹颇为娟秀,一行小字很快落了下来。

满月一字一句地念着:“白蛇过江……”

霍小南接上:“头顶一轮红日?”

两人念完,对望了一眼。

霍小南道:“这是要猜什么?”

“一日常把用之物。”谢馥答道,搁笔抬头,“不过猜出了我的谜语还不算,猜灯谜者还需再出一个谜语,谜面要能对上我这一联才算答全了。”

度我大师的目光落在那一句灯谜上头,捻须沉思。

猜到已经有难度,更难的是要怎么再出一灯谜,谜面还要跟谢馥这一联对上。

真真个刁钻为难的!

度我大师叹息一声:“好谜面,不仅是个谜,还是个绝妙的上联。不过月余不见,施主才学见涨,老衲才疏学浅,竟难以对答。施主的这一盏灯,只怕要亮到天明了。”

“哪里有那般的好事?”谢馥并不在意,能得度我大师一句赞叹已是足够了,“十五年来,也就一盏灯能亮到天明。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徐先生吧?”

徐先生,徐渭,字文长,张离珠的先生。

法源寺的灯会颇有意思。

猜对了灯谜的人,可以把花灯给取下或者就地熄灭,代表这一盏的灯谜已经被人猜中了。

京城之中有大才者,往往会相约在这寺内走一遭,看谁取得的灯盏最多,便能博得一个美名。

当然,有猜谜的,自也有出谜的。

如果一整夜里,有人出的灯能亮一整晚,不被人猜出答案来,便能在京城小出一把名。

毕竟法源寺众多士子云集,不被人猜出灯谜的几率实在太低,留到最后的往往都有几分天才、鬼才、歪才、怪才。

徐渭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十五年里,唯一的一个让灯亮到第二天天明的大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