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有人来了厅前,外面伺候的下人在请安。

谢蓉听得一怔,小姐?

来京城之前,她早已经打听清楚,高府只有一位小姐,还是庶出的,听说叫高妙珍。

高妙珍乃是高拱唯一的孙女,虽是庶出,可因其特殊,只怕是整个高府最尊贵的存在吧?

不自觉地,谢蓉侧过了眼眸,想要看看这一位“高妙珍”到底长什么样子。

厅内的水磨石地面上,一道浅浅的阴影渐渐爬了上来。

清丽的影子终于出现。

雪青色的衣裙轻轻摆动,清瘦腰身,身上缀饰不多,可透着一股子轻灵的味道。

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半点没有自己来得有些迟了的自觉。

进门之后,只往高拱面前一拜,语带笑意:“馥儿回来迟了,给外祖父请安。”

这声音……

这样貌!

那一瞬间,谢蓉险些惊得叫出声来。

依稀的眉眼,渐渐开始脱去当年的青涩,像是刚刚舒展开的枝条,又自带着一股与旁人不同的挺拔。

来的不是别人,竟是谢馥!

谢蓉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敢认,这竟是当年的小黄毛丫头。

再说了,来的不是小姐吗?

谢馥该是高府的表小姐才对……

震惊之下,她下意识地朝着客厅门口看去,除了谢馥,只有一个作丫鬟打扮的胖丫头,再看不到第二位“小姐”。

高妙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谢馥可看不到她的惊讶。

高拱一摆手,脸上霎时绽开了笑意,一下从一个柄国重臣变成了慈祥老人:“回来就好,赶紧坐下吧。茶呢?”

转过头,高拱竟亲自张罗起来。

高福连忙躬身:“老奴这便去催。”

说着赶紧出了去。

谢宗明脸上的表情微微僵硬,似乎完全没想到竟然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谢馥没了娘,是寄居京城,高拱喜爱乃在谢宗明意料之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高拱对谢馥竟然精细到了这样的地步。

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对谢馥都不一般。

这样的认知,让谢宗明有一种奇怪的不知所措。

高拱笑着道:“你父亲也等你多时了,不知觉已有快三年没见,怕是都不怎么认得了吧?”

是不怎么认得了。

谢馥转过头去,打量了谢宗明一眼,是个规规矩矩的文人,跟以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一样,一样那般陌生。

低眉敛目,谢馥躬身一礼:“馥儿见过父亲。”

“馥儿……”

出口的声音微微带着艰涩之感。

本该是世上血缘最亲近的人,却偏偏陌生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谢宗明站了起来,身上的尴尬显而易见。

因高氏之死,高拱不待见他,这女儿也素来不亲近自己,可偏偏谢宗明又有求于高拱,进不得,退不得,真是好不尴尬。

旁边的谢蓉也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站起来,跟谢馥打招呼:“妹妹可还记得我?”

谢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下转了过来,看向谢蓉。

当年的绣鞋,泥娃娃,谢蓉放下的讽刺……

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回放。

谢馥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明媚得像是外面日落时的霞光。

“姐姐说笑了,这么多年下来,馥儿大变了模样,可姐姐还跟当年差不多。馥儿又怎会不记得?”

谢蓉听出来了,谢馥这话藏针带刺,着实叫人舒服不起来。

可现在在高府,自己哪里敢造次?

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谢蓉强笑一声:“妹妹记得便好。”

“好了,都坐下来吧,馥儿这一路回来也累了吧?”高拱看着气氛诡异,出来打了个圆场,叫谢馥坐下。

谢馥退了两步,落座在高拱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

丫鬟奉茶进来,放到谢馥的手边。

谢馥端茶起来喝了一口,还没放下,便听见高拱开口问:“今日你去了五蕴茶社,可喝到什么好茶没有?”

谢馥摇头:“馥儿去带的都是自家的茶,五蕴茶社的茶半口没喝。不过祖父若是起了兴致,只等着再过半月,便当有今年的新茶出来了。”

“哈哈,如此甚好。”

高拱听了,喜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更不爱在市井之中寻找,若是有个人能代他找寻些好吃好喝的玩意儿,那真是再好不过。

谢馥就是这么个角色。

一说起五蕴茶社,谢馥就想起回来时候的见闻:“说来,还有一事,馥儿要跟祖父通禀一声。”

“什么事?”

高拱不是很在意,把手搁在了扶手上,看向谢馥。

谢馥轻轻把茶盏放在了一边,有轻微的响声。

“今日从五蕴茶社回来的时候,有人把馥儿的轿子错认成了您的轿子,竟然拦轿喊冤。是个老伯,被刘一刀怀疑偷了东西。馥儿看着这老伯不似什么奸猾之人,所以用了您给的令牌,派小南护送老伯去公堂,看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回头若有结果,小南当来禀报于您。”

“这是好事。”

高拱听见这件事,并没有介意。

只是谢馥说的这个人,引起了高拱的兴趣:“你说的刘一刀,可是那个京城名捕?”

“您也知道?”谢馥微微讶异,“馥儿也听说此人颇为能耐,小南早年混迹市井之中多年,方才在我耳边对此人称道不已。这人果真有几分本事?”

“是个有本事的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高拱眼底流露出几分欣赏来,“早年查案是一把好手,朝中同僚不少都跟我提过。可惜了,是个吏胥。要拔起来用,实在太难。”

“原来如此。”

谢馥明白了几分。

“不过外祖父也不必惋惜。依馥儿看,此人的脾性刚直,做捕头查案正好,若换了软绵绵的官场,未必能使上几分劲儿也不一定呢?”

“这倒也是。”

高拱心知谢馥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多年,识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这样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的谢宗明听了谢馥的话,却把眉头狠狠拧起来。

没等高拱把话题转移开,谢宗明就开了口。

“馥儿,这朝廷之中,市井之中的事,你一个小女孩儿插什么嘴?你外祖父自有自己见地。”

这话里,隐隐带了几分责斥的味道。

谢馥闻言微怔,转过头去看谢宗明,果然看见他脸上带了几分不满。

谢宗明是个文人,又是个官场中人,察言观色乃是必修的功课。

一般来说,上头的长官说什么,下面人听着就是了。更何况,高拱还是谢馥的长辈。

谢馥一介女儿家,擅自插手市井之中的事也就罢了,还对高拱说东道西,未免有些太过越界。

女儿家,合该像蓉姐儿一样,乖乖待在闺房里,读读女戒,学学女则。在外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方才这祖孙两人说话,还把他晾在一旁,未免让谢宗明心里不大高兴,逮着了机会,干脆训谢馥两句,也好叫她规矩一些,别在高拱面前张牙舞爪。

在谢宗明想来,高拱应当很赞成自己的说法。

他摆出一副严父的神态来,抬起头来,一瞅高拱,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高拱的面色,非但没有放晴,反而阴沉了下来。

“那刘一刀,我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反倒是馥儿今日曾亲眼见过。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馥儿说话自有她的道理。退一万步讲,你也说了馥儿年纪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

谢宗明万万没想到高拱竟然转过头来指责自己,一时之间都没想到好说辞。

好半天,他才开口:“岳丈大人言之有理,是小婿糊涂了,是小婿糊涂了。”

旁边的谢蓉听得胆战心惊,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高拱没给谢宗明好脸色。

他转头一看谢馥,只见平日里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外孙女,这会儿低垂着头,也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高拱只以为谢馥心里委屈,于是对谢宗明越发不耐烦起来。

“一路从绍兴过来,也算是劳累奔波。高府后头的熹微别院已经打扫出来,高福,你先带姑爷去吧。”

“是。”

高福走了出来,朝着还坐在圈椅上的谢宗明一摆手,“姑爷这边请。”

谢宗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对着高拱惶恐地拱手:“多谢岳丈美意,小婿告退。”

谢蓉也连忙起来福身,跟在谢宗明的身后,退了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着就要退出花厅了,谢蓉悄悄抬起眼来,最后瞥了谢馥一眼。

那昔年的黄毛丫头,就端庄地坐在圈椅上,稳稳地,动也不动一下,仿佛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谢馥就可以如此好运?

谢蓉本以为高氏没了之后,就可以把谢馥踩在脚底下,可没想到,谢馥竟然会被高拱接回京城。

几年不见,谢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不可企及的存在了!

不知觉间,谢蓉的目光一下怨毒起来。

兴许是感觉到了这样不善的目光,谢馥眉头一拧,竟然在那一瞬间抬了眼眸起来,正朝着门口的方向。

目光,与目光。

撞了个正着。

黑潭一样的眸子,有着琉璃一样深邃的质感,下面浓郁的黑色,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暗河。

淡静?

汹涌?

这是谢馥的眼眸,让谢蓉无端端觉得心颤。

还好,最后一步,已经到了门外。

谢蓉猝不及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随着谢宗明一道转身,下了台阶,很快去远了。

直到走出去有十步远,谢蓉才从方才的心悸之中回过神来。

高福在前面引路,谢宗明与谢蓉落后几步走着。

“前面就是熹微别院,在大人您来的时候,老爷就已经叫我等收拾,如今已经妥当……”

一面走,一面介绍着别院的情况。

高福的脚步,很快停在了别院门口。

谢宗明停下了脚步,对着高拱身边的心腹管家,自然也不敢怠慢,脸上带笑,道一声:“有劳管家了。”

高福两手交在身前,也是笑容满面。

“您客气了。别院里有仆人伺候,若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们。老奴还要回去伺候老爷,便让吉祥带你们进去吧。吉祥——”

高福喊了一声。

别院门口站着两名清秀小厮,其中一名听见声音,立刻走了过来:“高管家。”

“你来,带姑爷与表小姐进去。”

“是。”叫吉祥的小厮躬了身,朝着谢宗明扬起笑脸,一摆手,“姑爷,表小姐,这边请。”

谢宗明拱手别了高福,随着吉祥一起入了别院。

谢蓉听着这一声“表小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喉咙里一样。

眼见着已经进来许多,高福走了,谢蓉大着胆子问:“你们家小姐呢?今天怎么没看到?”

吉祥不过是高府里不怎么得势的小厮,只是人机灵一点,这一次才被派过来做这件事。

他听见这话,已经有些怔神。

“方才听说姑爷与表小姐您,都才从厅里出来,不是见着小姐了吗?”

“小姐?”

谢蓉有些一头雾水。

“是啊,就是小姐啊。”

吉祥眨了眨眼,没懂谢蓉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来。

咦,不对。

吉祥忽然一拍自己脑门儿,“啪”地一声。

“我明白了。”

“怎么了?”谢蓉好奇。

吉祥笑笑,一面走一面道:“您打江南来,恐怕还不知,老爷说过了,馥儿小姐在府里,都不能叫表小姐,那是要挨打的。老爷说,小姐就跟他嫡亲的孙女一样。至于另一位小姐……”

自然就是高妙珍了。

不过吉祥一想那位还在禁足之中,心里就打了个寒战,连忙住了嘴。

谢蓉觉得奇怪:“怎么不说了?”

吉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他这才想起谢宗明与谢蓉的身份来,娘呀,自己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迟早要把自己的小命儿给搭进去。

犯得着为着两个外地来京城暂住一段时间的人,得罪了小姐吗?不值得啊!

吉祥立刻机灵地转移了话题:“也没什么好说的。地方到了,您请。”

一摆手,吉祥让开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