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蓉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怎么也套不出话来了。

只是,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心惊胆战了。

谢馥……

谢馥……

到了京城,竟然连“表小姐”这样的称呼都不许人叫了。

一时之间,谢蓉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她凭什么?

这边吉祥把人送到了,安排好一应事宜,便去高福那边回禀了一声。

高福道:“没说什么糊涂话吧?”

吉祥心里咯噔一下:“没,没,也就是表小姐问问小姐的事情,随口说了两句,无甚要紧的。”

还好没说多,不然死定了。

吉祥心里庆幸极了。

高福站在厅外点点头:“成,那你去吧,有什么不对劲的早些来报。”

“吉祥省得,您放心。”

吉祥看高福没追究,一颗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利落地行了个礼,连忙退走。

高福瞧着他背影,想起方才那父女俩,心里颇为不屑。

转身进厅,他瞧见高拱与谢馥都坐在那边,都没怎么说话。

“老爷,人已经安排好了。”

“嗯。”高拱应了一声,眼底露出几分思索来,似乎在想事,“别院那边到底安静,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就是了。他毕竟是个外官,咱们得注意着度。”

如今内阁之中党争日益激烈,高拱与张居正也是越来越不对盘,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高拱能把这女婿的皮给剐下来。

高福知道轻重,一一应了。

他办事,高拱也放心,于是转头去看谢馥:“馥儿心里可是不痛快?”

谢馥坐在旁边老半晌了,方才谢蓉出去时候的眼神,她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自古嫡庶有别,谢蓉她娘自视甚高,偏生又在高氏进门之前产下谢蓉,无端端打了高氏的脸。尽管高氏不在意,可不代表高氏从京城带去的丫鬟与婆子们不介意。

怎么说也是高府出来的,断断不能让谢蓉她娘好过。

由此一来,谢蓉她娘怀恨在心,谢馥小时候自然看她们母女不爽,从来都是仗势欺人,叫谢蓉有苦难言。

谢蓉这般记恨自己,也是当然。

只可惜,世人都是讲规矩的,若她没顶在高氏进门之前产下谢蓉,乖乖缩起来,也就没后来那么多的苦头吃了。

谢馥想起幼年时候一件又一件事,脸上的神情淡静极了,没有笑,也没有愁。

“兴许嫡庶之间的事情本没有对错,只是世人有世人的规矩。我是娘的女儿,您的外孙女,您问我痛快不痛快……”

声音一顿,谢馥眼睛忽然一眯,嘴角弯弯。

“这话问得不对。”

高拱微讶:“怎么不对?”

难道她不是心里不高兴?

就是自己看谢宗明那德性,也想赶他出去,谢馥如何能不厌恶?

谢馥莞尔一笑:“难道不该问,他们痛快不痛快吗?”

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自然有人心里更不痛快。

毕竟她算是强势的那一方,她都不痛快了,谢蓉与谢宗明能好到哪里去?

听见谢馥这样反问,高拱愣了好半天,才把这里面的弯弯绕给理了个清楚。

细细一想,可不是这样吗?

那一瞬间,高拱心里所有的烦忧都被这一句话一扫而空,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胡子大笑起来:“好,好,这样想,总归要痛快一些,哈哈哈……”

谢馥瞧着他一片雪白的胡子,心里忽然想:也许是时候送他个胡夹了,免得胡子飞了满脸。

落日的余晖照在台阶前,投下一片片的艳影。

天边金红的颜色,像是泼开的染料,浓烈又写意。

惜薪胡同高府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大街,顺着大街一路朝南,穿过两条巷子,便是另一条宽阔大道。

这是京城达官贵人们居住最密集的一条街道。

街道两旁,一溜排开的府邸,都可说是非富即贵,气派无比。

其中最气派的,莫过于街东头的固安伯府了。

门口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那狮子脖子上挂的铃铛都是金灿灿的,传说有人去咬过一口,真金的。

固安伯府有钱,特别有钱。

整个府邸装潢堪称富丽堂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路过照壁,绕回廊,进正屋,便是琳琅满目的摆设。

多宝阁上陈着各式玉器珍玩,最大的那一块玉璧足足有人脑袋大,打磨光滑,晶莹剔透。

一只戴着和田蓝玉扳指的胖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擦去。

“哎哟,我的宝贝儿哟,真是喜欢你……”

国丈爷陈景行,下巴上留着小小一撮胡须,白白胖胖,挺着个大大的油肚,穿着一身锦缎长袍,两只小小眼睛紧紧盯着那多宝阁上摆的玉璧。

在把玉璧擦干净之后,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醉酒的满足神情。

这是他最爱的一块玉璧,每天不摸个十遍八遍,老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老爷,老爷,世子爷回来了!”

外头小厮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气儿都没喘匀。

陈景行哼了一声,眼睛却没从玉璧上挪回来:“这小子,总算知道回来了。不过知错也晚了,他娘已经知道了。回头我看他不被抽筋扒皮了才怪!”

“爹!”

远远地,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进来了。

陈望脚步匆匆,火烧屁股一样从屋外头冲进来,红光满面,目光灼灼:“爹,我有事要跟你说!”

哟呵,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陈景行不由得回过头去,在瞧见自家儿子脸上这兴奋的表情的时候,就不禁在想:这是路上捡了几百万银子了?

“什么事?”

陈望“刷”一下将衣袍抖开,竟然直接给陈景行跪下了。

想起今日再茶社之中所见,他那一颗心到现在也无法平静。

“爹,你去帮我提亲吧!”

“提亲?”陈景行瞪大了眼睛,随之却惊喜不已,“你终于看上哪家姑娘了?你说,只要是良家女,爹一定帮你娶回来!”

多少年了啊!

自家儿子年纪已经不小了,只是眼皮子不浅,寻常姑娘家看不上,老爱往那摘星楼厮混。他娘早不知耳提面命过多少回,就是不顶用。

这一下听见陈望说看上人了,陈景行这一颗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他连玉璧都顾不得擦了,期待地看着陈望。

“快,说呀,哪家姑娘?”

陈望也觉得心头一片的火热,他从来没想过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这个女人,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

虽只仅仅一面,可他料定:他对谢馥,就是一见钟情!

陈望深吸一口气,临到要说了,竟然还生出一种莫名的羞赧来。

他开口道:“是、是高大学士府,谢二姑娘!”

“什么?!”

陈景行被他这一句话骇得退了一步,手一抖,直接碰到了后头的多宝格。

“啪!”

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那价值连城的玉璧竟然直直掉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然而,此刻的陈景行竟没转头看一眼,他方才兴奋的表情还僵硬在脸上:“你……你说谁?”

☆、第021章提亲

“……高大学士府,谢二姑娘啊。”

陈望被自家老子的反应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这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您不知道吗?就那个叫谢馥的,高府的表小姐。爹,我已经找人打听清楚了。她是绍兴知府谢宗明的女儿,跟咱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又是高胡子最疼的外孙女。我跟她一定是这京城最绝配的一对儿啊……”

谢馥……

陈景行当然知道了。

他肥胖的身躯抖了抖,眼睛眨了眨,似乎是被这骤然来的消息炸晕了,需要缓缓才能反应过来。

凝滞地转过头去,陈景行觉得自己也许需要坐一坐,才能把这件事给理个清楚了。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地上翠色玉璧的碎片,也就进入了他的眼帘,尖锐的碎片边缘,像是扎人的刺一样,只要他走过去,一不小心就能扎个满身鲜血。

陈景行没有很大的反应。

他绕过了那一地玉璧的碎片,坐在了镶金嵌玉的紫檀太师椅上,抬起眼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打量自己这儿子。

高高长长的身材,周正的一张脸,一双桃花眼人家说是轻浮,可在他们这当父母的看来,那是多情。

父母都望子成龙,所以当初才给这孩子起名为“望”。

陈望虽必不得京城别的青年才俊那般有本事,可要身份有身份,要人才有人才。

现在固安伯府里,连把夜壶都是金的,陈景行对名利的追求,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剩下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的身上。

可偏偏,今天陈望告诉他,他要娶谢馥?

那个丫头?

陈景行的目光,凝在了陈望的脸上。

好半天没说话的陈景行,无端沉默的陈景行,甚至连砸下去的玉璧都不在意的陈景行,终于让陈望觉得异常了。

他没明白过来,不就是忽然决定要娶个媳妇儿吗?自己老爹至于这么大受打击吗?

陈望嬉皮笑脸的:“爹啊,您怎么这样一副表情?儿子就算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那胳膊肘也必定是朝着您拐的。您是不是担心我翅膀硬了就飞了?放心啦,不会的,到时候我翅膀长出来,带着你们一起飞……”

“飞你个屁!”

陈景行简直要被这小子给气笑了,翻了个白眼,恨不能啐他一口。

“我是担心那个吗?啊?你爹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还翅膀硬了?就你这烂泥糊不上墙的,也就指望着你老子我给你多留几个钱,任你挥霍!”

“嘿嘿……”

眼瞧着陈景行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陈望这才觉得习惯了。

他凑过来,靠在陈景行腿边上,涎着脸道:“那不就得了。您儿子我呀,就是一把烂泥,糊不上墙。可说不定,娶了谢二姑娘就不一样了啊,怎么说也是高胡子身边养起来了,我看她跟别人不一样,看起来可舒服了。您还没看过她吧?”

陈景行斜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娶了她能更好?”

“这还用说?”陈望眼睛一瞪,“贤内助,贤内助啊,先成家,后立业。成完家,您儿子我就立业了!”

“瞎扯淡。”

陈景行冷哼了一身,方才那种财迷的神情,早已经从他脸上消失干净。

他站起来,毫不留情地一脚扫开了自己儿子,踩在昂贵的波斯洋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放在腰间,摩挲着指头上套着的扳指。

“你也知道那是高胡子的外孙女,你是什么德性,也配得起人家?”

“……我……”

我勒个去!

这真的是亲爹吗?

陈望傻傻地看着陈景行那一副嫌弃的表情。

“什么叫我是什么德性?我是什么德性还不都是你生出来的啊?我怎么就配不上了?瞧您说的,有这样贬损自己儿子的吗?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陈景行不耐烦地回头瞪他一眼。

“你要嘴硬?”

“我!”

陈望腰杆一挺,就想要反驳,可一想自己还真就是一把烂泥,扶上墙的可能极低,不由得泄了气。

其实还真是啊……

别看谢馥实际上只是谢宗明的女儿,在京城这一片大官聚集的地方不算什么,可偏偏她上头有高胡子啊。

高胡子现在是什么身份?

朝野上下也没几个人敢对他瞪眼睛,更不用说他们这依靠着皇后,有名无权的固安伯府了。

说好听了是固安伯府,说难听一点,不过外戚。

要娶高大学士的外孙女,其实是高攀。

一时之间,陈望沮丧了起来。

“配不上又能怎么办?我还就喜欢上她了。”

“前段时间得罪了人家,嚷嚷着骂人的是你,现在转脸来说喜欢上了人的也是你,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没用?”

陈景行真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几巴掌把这傻孩子给扇醒了。

陈望心里郁闷,脸上也不大高兴。

固安伯夫人许氏从外面走进来,一身洋红撒花的马面裙,脚步轻快。

与固安伯陈景行的臃肿不同,许氏竟是个玲珑有致的大美人,一身都是风韵。

即便年纪大了,她脸上也看不到几分岁月的痕迹,皮肤白嫩似二八少女,一向是京城上了年纪的贵妇们羡慕的。

一下跨进门,许氏抬眼就看见里面的情况:“好端端的,你们爷儿俩这是怎么了?”

一见了自家夫人,陈景行立刻挂上了满脸的笑意,凑上来挽住许氏的手:“哎哟,夫人你可算是来了,这臭小子实在是惹我生气。你猜他要干什么?他竟然说要娶高胡子的外孙女,那个谢馥!”

“那又怎么了?”陈望委屈得厉害,“别说得跟我癞1蛤1蟆想吃天鹅肉一样!”

许氏听了,漂亮狭长的眼睛一扫:“想娶谢家二姑娘,有什么好生气的?”

陈望:“……”

陈景行:“……”

这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