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行脸上终于露出几分迟疑的表情,开口道:“就是绍兴谢家的那个姑娘,高胡子那唯一嫡女的女儿……”

“我知道,还用你说?”

许氏在家里一向是个泼辣的,陈景行又素来惧内,许氏说一不二。

她弯腰伸手把陈望扶起来。

陈望呆呆地看着她,有些不明白。

许氏温声宽慰:“你别听你爹说什么门当户对的,你若真喜欢她,娘做主给你提亲去。谁说你就吃不成天鹅肉了?你看看你爹,不也吃得挺欢吗?”

那一瞬间,陈望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陈景行。

堂堂的固安伯,这会儿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他不过一个臃肿的大胖子,却偏偏娶了貌美如花的娇妻许氏,从此以后捧在手里疼得跟宝贝一样。

京城里那会儿谁不说,他陈景行就是癞蛤i蟆咬着了天鹅肉?

谁都觉得陈景行是运气,可实际上,许氏就是看中了陈景行,才在那么多人里挑了一个胖子的。

要说癞蛤i蟆吃不着天鹅肉,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只是谢馥这件事,陈景行觉得终归不妥。

“夫人,要不咱们再商议商议?”

“还商议什么?直接去提亲吧。”许氏直接摆手,给这件事拍了搬。

陈望高兴得跳起来:“娘,娘,你真好,比爹好多了!”

“好了,别闹了,才跑回来,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快去拾掇拾掇干净,择日不如撞日,娘这就给你上下打点,明天一早就叫人提亲去。”

许氏温柔地给陈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劝说道。

陈望这会儿已经兴奋得有些找不到北,假装没看见他爹那难看的脸色,他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告辞:“那儿这就去梳洗一般,这一次多谢娘成全了!”

“去吧去吧。”

许氏近乎宠溺地看着陈望走出屋去。

屋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转过身,陈景行正用一种难言的目光打量着她。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你怎么会……”按理说,夫人不应该这么糊涂啊。陈景行实在是有些糊涂了,“夫人,那可是谢家姑娘啊!”

“你担心什么?”许氏唇边露出一分轻蔑的微笑来,“你不都说了,癞蛤i蟆难吃天鹅肉,我们去提亲,高胡子未必能看上。可你要现在不去提亲,让儿子怎么想?”

“夫人的意思是……”

话没说完,陈景行的目光已经对上了许氏的。

那一瞬间,福至心灵,陈景行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禁竖起大拇指:“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固安伯里热闹的一片,夫人许氏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出去叫人打点东西。

正好听说谢馥的亲生父亲谢宗明也在,明天去提亲,也好有个人拿主意。

夕阳渐渐坠落,夜幕缓缓笼罩。

谢馥坐在窗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新换上的绿窗纱。

微热的夏意已经渐渐袭来,她不怎么睡得着。

怔神了许久,谢馥慢慢低下头,看向放在雕花案上的那一只木匣子。

伸手将木匣子打开,里面装着的银鞘表面闪过一道光泽。

嵌着的每一颗宝石,都价值不菲。

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东西,于谢馥而言,还是一道难题。

没了匕首鞘,匕首又要怎样安放?

当日若不把匕首鞘带走,只恐那些人会回来取,落不到原主的手上;可自己带走了,又留下一桩遗患。

谢馥想了想,左右没主意,索性重新把匣子盖上,东西扔到一边去。

“姑娘,时辰不早了。”

满月用银碗盛了牛乳进来,乃是刚刚煮好,去过腥味儿的。

“喝过这一碗牛乳,您就赶紧睡了吧。奴婢看您今天也是够烦心的了。”

“烦心?”

谢馥看她走到近前来,便顺势伸手接过了牛乳,慢慢喝了一口,把眉头紧拧起来。

满月打量着她神情,想起白天的情形,心里还不大爽快:“白天时候奴婢又不是没看到,那位谢大姑娘,是在不怎么上得了台面,话里隐隐还有挤兑您的意思。奴婢就不明白了,谢大人来京城,干什么带她?”

不就是一个庶女吗?

谢宗明这可是来京城述职,还要带着一个已经过了年纪的姑娘。

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了。

京城达官贵人多,说不准谢宗明这一次就飞黄腾达了呢?谢蓉兴许也能许配个不错的人家。

满月已经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任何对谢馥不利的人了。

谢馥知道满月想的也不是没道理。

她笑笑:“你知道了,还跟他们生气,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可奴婢就是不痛快呀。”满月皱眉,“难道您心里就高兴了。”

缓缓抬眼,谢馥思索片刻,给了一个很肯定的回答:“我不高兴。”

“……”

那一瞬间,满月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平缓的,淡淡的,一句话。

我不高兴。

谢馥很少这样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即便是这样说出来,也仿佛在说“我觉得今天晚上吃的东西还不错”一样。

可偏偏,配着她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满月觉得很惊心动魄。

谢馥又喝了一口牛乳。

“好了,你也别瞎想了。一笔账是一笔账,慢慢算,总有算完的时候。”

夜渐渐深了。

天渐渐亮了。

一个晚上过去。

次日早晨,谢馥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露珠才刚刚凝结出来不久,天麻麻亮。

惊异于昨夜牛乳的效果,谢馥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还算清醒。

“满月?”她唤了一声。

满月一向是起得早的,可大早上听见谢馥的声音,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您竟然醒了?”

走过来,看见谢馥已经拥着锦被靠坐在枕边,满月张大了嘴巴,里面能塞下一个鸡蛋。

谢馥平日光赖床就能赖半个时辰!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奴婢是在做梦吗?”

“你在做梦啊,出门左转就是厨房,现在柳妈肯定在做菜,你赶紧过去,把手放到油锅里,看看下油锅到底是什么滋味。”

谢馥白了她一眼。

这一下,满月总算是清醒过来了,连忙上来伺候谢馥穿衣洗漱:“你快别开玩笑了,奴婢的手可不是铜铁铸成。回头柳妈嫌菜窜了味儿,还要打奴婢呢!”

府里柳妈做菜还不错,不过对下面人脾气也大,满月可吃过她不少苦头。

谢馥听了,只问:“今早吃什么?”

“奴婢忘了打听了……”满月瘪嘴,“往日您都不是这个时辰醒的,只怕厨房做您的东西还得要半个时辰呢。要不奴婢帮您催催?”

“……”

这一瞬间,谢馥没话说了。

原来,老天爷还是要自己起得迟一点吗?

她眼底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看着满月,一本正经地开口:“我知道了,明日我还是睡到太阳出来再起吧。”

满月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差点给谢馥跪在地上。

见过懒的,拖延的,没见过这么懒的,这么能拖延的。

唉……

满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扶谢馥起身,坐到了镜台前面,准备梳头。

“咚咚咚。”

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谢馥盯着镜子,满月则转过头去:“怎么了?”

喜儿站在外面答话:“满月姐姐,谢大小姐来了。”

谢蓉?

谢馥眉头一挑,不禁侧头看了一眼门外。

满月也狠狠皱眉:“她来干什么?”

门外一把娇滴滴的嗓音响起来。

“看来是我来早了,馥儿妹妹怕才刚起吧?”

喜儿只道谢蓉怎么也算是客人,这会儿有些惶恐:“我们家姑娘一向起得不早,您来得有些不巧……”

“那没关系,我在外面等着就是了,不碍事。”

谢蓉的声音微微抬高,仿佛就是想要谢馥听见。

谢馥眉一挑,成,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

见过自己作践自己的,没见过作践得这么狠的。

“她说等着不碍事,自然也不碍咱们什么事,继续给梳头吧。”

满月顿时喜上眉梢:“奴婢明白。”

她拿了一把梳子起来,慢慢地给谢馥梳头,同时对着外面喜儿道:“喜儿,你且让谢大小姐稍等些时候,小姐洗漱好就出来。”

喜儿站在门外,轻轻一弯身:“是。”

谢蓉把方才满月说的话给听了个清清楚楚,却是半分没想到,谢馥竟然敢真的让自己在外面等。

自己怎么说也是她的庶姐吧?

虽然旧日的相处不是很愉快,可谢蓉觉得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父亲也在,谢馥怎么也不会明着跟自己计较。

看谢馥现在在高府的地位就知道,这些年来,她在京城一定混得风生水起。

这一次她能上京城,全是因为对谢宗明说想念谢馥了,这才能跟来。

她心里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响,就是想借一借谢馥的光,若能蹭几分高府的名头在脸上,多少也能找个好夫婿。

可她到底低估了当年之事对谢馥的影响。

里头人没吩咐,喜儿也不敢擅做主张,只好跟谢蓉一起在外面等着。

谢蓉心里虽然不耐烦,可偏偏这是在高府,自己半分不敢造次,也只好耐下性子等了。

谢馥梳头一向是比较快的,不过今日梳好头却还不算完,她走到了屏风后的书桌旁,叫满月研墨,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在纸上写下了一句对联。

“这是……”满月凑过来看了,接着惊讶地张大眼睛,“是那天灯谜的下联?”

谢馥点头,吹干了灯谜上的墨迹:“早答应了幼惜,这东西于她有用,也不好拖太久。你收起来,回头让小南借个机会送去摘星楼,顺道打听一下昨日那老伯的事。”

“听说昨天小南已经送人上了公堂,不过现在是非还没有公断,怕今天也得跑着。”

满月收了写着谜底和下联谜面的字条,说了些自己知道的情况。

主仆两个折腾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外面的谢蓉站得脚都软了,忽然之间听见“吱呀”地一声响,在她耳中简直如仙音一般。

谢蓉惊喜地抬起头来,便看见昨日伺候在谢馥身边的那个胖丫鬟的脸。

满月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像是很欢迎谢蓉一样。

“哎呀,都是奴婢手脚慢了,让您在外头好一阵等,快请进吧。”

说着,满月往旁边一让。

谢蓉听了这话,心里已经冷笑一声:嘴巴好伶俐的丫头!

“也没等多久。”

脸上扬起笑容,谢蓉走了进去。

谢馥一身浅碧绣海棠纹的衣裳,已经端端地坐在靠窗茶几旁了,脸上犹带着几分懒散,瞧见谢蓉也没起身,只笑了一下。

“姐姐起得真是太早,这还是碰见了我早起,若是寻常时候,只怕太阳上来了,你也看不见我起。”

“听说你在这儿都不用请安,我哪里能跟妹妹你比?”

谢蓉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状似无意地抬头打量了打量周围的摆设,看上去简单又朴素,倒看不出在府里有多受宠。

不知为何,谢蓉心里安定了一些,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底气就很足了:“虽然也有许多年没见,昨日也生疏得很,可过了一晚上,再见到妹妹,倒找回一些当初的感觉来。”

“是么?”

谢馥可没感觉出来,唯一感觉到的只是恶意。

她从不觉得自己与谢蓉之间有什么好说的,这种强忍着恶心还要跟人说话的感觉,实在让谢馥觉得很堵心。

喜儿已经沏茶端上来,一只青花茶盏搁在了谢馥手边。

谢蓉看了一眼,没端,笑道:“往年咱们年纪小,都不懂事,我也曾做过一些过分的事情。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吧?这一次,是我求了父亲,父亲才带我来京城的。我来京城,只为了见见馥儿你,为当年的事情道个歉。”

“……”

这话真是大大出乎了谢馥的意料。

“道歉?”

“年少无知,总把刀子插在人最疼的地方……”

说着,谢蓉渐渐低下头去,似乎有几分羞愧,难以面对当年的事情,笑容也变得苍白而勉强。

“嫡母当年不幸故去,我恼你平时总与我作对,一时恶念上来,实在压不住……只怕也让馥儿伤心好一阵吧?我思及当年之事,实在悔不当初……”

悔过?

谢馥淡静的眸光,从谢蓉的面上扫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