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蓉一直没有抬起头来过,所以谢馥也没办法看见她的眼睛。

一个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的人的道歉,谢馥敢接受吗?

从小就是敌对的人,现在巴巴上来跟自己道歉讲和?

若是旁人,谢馥兴许会信。

可谢蓉,她不敢信。

谢蓉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两手攥紧,仿佛对接下来的话羞于启齿:“我自知当年对妹妹不起,如今幡然悔悟,不知道妹妹是否还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原谅我也好,不原谅我也罢……”

“你不曾做错,又何须悔过?”

这一番假惺惺的话,谢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整个脑仁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笑眯了眼,依旧是一脸的纯善,只是说出来的话未免让人大吃一惊。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谢蓉终于抬起了头来,惊讶地看着谢馥。

谢馥觉得跟谢蓉在这里瞎扯淡很浪费时间,想想也实在没有什么瞎扯的必要。

“你是我庶姐,早年虽有几分恩怨,不过到底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黄鼠狼的拜年,我也不稀罕。姐姐,到底你当年也是傲气过一回的,现下心气儿怎么低了?”

到底你当年也是傲气过一回的,现下心气儿怎么低了?

这一句轻飘飘的疑问,简直像是又狠又重的一巴掌,摔得谢蓉脸都青了。

“你……”

“嗯?”

谢馥感兴趣地看着她,对她将要出口的话感兴趣。

对谢家那些人,谢馥实在没什么感情。

她娘从没在意过谢宗明的一干小妾,谢馥与谢蓉的矛盾也的确是幼时的矛盾。

若说谢馥还恨着谢家的谁,无非就一个谢宗明,还有当初那几个见死不救的谢家下人。

至于谢蓉?

不是恨,只是厌恶罢了。

可谢蓉对谢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如今的谢馥,哪里知道谢蓉的难处?

高氏去世之后,若是谢宗明还想保持与高拱的姻亲关系,应当要娶另一名高家女续弦,可偏偏高拱膝下一个女儿也没有了,也不愿再把旁族的姑娘许出去。

于是,谢宗明在高氏去后,一直没有续弦,高氏一直是他唯一的发妻。

谢馥被接去了京城,半点影响也没有,可对在绍兴谢家的姑娘来说,真就是要了命。

家中无主母,姑娘们都是小妾教出来的,想要嫁人,都要被媒人挑三拣四,哪里像是谢馥?如今顺风顺水,衣食无忧,更不愁嫁。

谢蓉一时之间是有苦说不出,哪里还有什么“傲气”?

就算是有,也早被磨得干净了。

谢馥略略一想,也明白了过来。

她看着谢蓉的眼神,无比淡漠,半点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伸手把茶盏一端,谢馥声音平静:“这京城也算是个繁华的地方。回头有几处好玩的,你可叫下人们带着你出去赏玩一下。姐姐要说的话,也都说完了,馥儿也就不留你了。满月,送客。”

真是跟当年一样,毫不客气!

别看谢馥人已经长大了不少,可这作风还是气得人发抖!

谢蓉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满脸的扭曲,从座中站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

“姑娘,姑娘!”

外面突如其来的高喝声打断了谢蓉告辞的言语。

夏铭家的脚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气喘吁吁,高声喊道:“喜事,喜事呀!”

谢馥听出了这声音,倒有些奇怪起来。

满月就在门口,迎了出去,便看见夏铭家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怎么了?什么喜事?”

夏铭家的早得了消息,一张脸上都要笑出花来了:“固安伯府来提亲啦!”

“提亲?什么提亲?给谁提啊?”

“当然是咱们小姐啦,不然我跑来干什么?您是没看见外头的依仗,排了长长半条街呢,是固安伯夫人亲自带人来的,眼见着就要到咱们府门口了!”

“……”

提、提亲?

谢馥手一抖,还没凉的茶盏险些打翻在手里。

她刚才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可抬头一看,满月也回过头来,一脸见鬼的表情。

没有听错,真的是固安伯府。

固安伯府,当今国丈爷陈景行府上,也是那个前几天才被谢馥扫了脸面的陈望府上。

如果谢馥没记错的话,陈景行就陈望一个独子。

心里狠狠一抽,谢馥没忍住:“哪里出问题了不成……”

固安伯府的威名,谢蓉还是听过的。

她万万没想到,就自己在这里的一会儿,竟然能撞见这样的事情。

那可是国丈爷的府上啊!

自己一辈子也高攀不了的好人家!

谢蓉听了这消息,多少不是滋味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

这样的好运怎么就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谢蓉恍惚不已。

整个院子里的人,其实也都没好到哪里去。

谢馥放下茶盏,站起来,走到门口,看向夏铭家的:“可别是弄错了吧?”

“错不了,一路上老奴可打听清楚了,就说是谢二姑娘,可不是您吗?这一回可真是好事临门了!”

夏铭家的满脸喜色,浑然没有意识到,谢馥半点也不高兴。

前院里已经开始喧哗起来,到处都是热闹走动的声音。

谢馥听着,彻底没了话。

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

她闹不明白,定了定神,才一看谢蓉,笑着道:“看来府里有一阵要折腾了,就不留姐姐。”

喜儿连忙走上来,引着谢蓉离开。

瞧着谢蓉的背影,谢馥脸上的神情,终于渐渐冰冷了下来。

满月战战兢兢:“姑娘,现在怎么办?”

“去打听着。”谢馥倒还不着急,“外祖父还要一会儿才会回来,外祖母早不见客许久,你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是。”

满月知道这件事可不小。

固安伯府若真与高氏之死有关,谢馥又怎么可能嫁过去?

不过到底也只是提亲,成不成还两说呢。

满月安慰着自己,连忙去打听了。

整个高府现在都处在一种“懵了”的状态里。

前段时间市井里还传言,说在法源寺门口,高大学士府与固安伯府闹得很不愉快,固安伯世子陈望在犯错之后,回家受了好一顿的责罚。

按理说,两家不说不共戴天,可相互之间看不上总该是有的。

怎么……

怎么现在反倒来提亲了?

难道是不打不相识?陈望就这样喜欢上谢二姑娘了?

真是神了。

这消息是又反常又疑惑,很是符合大家伙儿八卦讨论的心理,不一会儿就传遍全府。

不仅高府,就是京城里消息灵通的,也都道一声“奇了怪了”。

这时候,高胡子才刚刚下了早朝,跟张居正走在一起。

一群大臣刚刚出了宫门,管家高福就迎了上来,对着高拱耳语两句。

高拱眼睛一瞪,胡子都要气飞了:“什么?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提亲?!”

周围大臣虽知高胡子脾气火爆,可还从没见他这般失态过,听见声音,纷纷诧异地看了过去。

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拱已经管不得旁人怎么想了,官袍一掀,大步朝前面走去:“走,回去看看!”

☆、第022章宫闱

高府门口这会儿早已经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怪了,怎么忽然来提亲了?”

“不声不响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前段时间不都还说的固安伯府得罪了高大人吗?”

“谁知道啊……”

议论纷纷。

人群中忽然有人一声高喊,“高大人回来了!”

刷拉拉,人潮一下向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只见高拱的八抬大轿一路过来,却再也进不去,被堵在外头。

高拱坐在轿子里,感觉轿子没动了,不由一阵火大:“不是快到了吗,怎么还不走?”

“大、大人……外头走不动了。”轿夫看着前面的场景,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回道。

高拱心里着急,在轿夫说话的时候已经直接把帘子一掀,外头天光进来,晃得他眯了眯眼,等到他适应了外面强烈的光线,定睛一看之时,也不由得愕然了。

轿夫说的没错,真的走不动了。

高府门口堆满了一抬一抬的礼,放眼望去,五颜六色的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已经开始下聘礼了呢。

高胡子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冷着一双眼睛这样扫过去,外头候着的那些人,明显都不是自家的仆役,约莫是从固安伯府来的。

从宫门口出来的时候,高拱心里很火大,可真等到看到这一切了,他心里的怒火,莫名的平息了下来。

固安伯府。

好。

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莫名地笑了一声,摸一把下巴上的胡子,高拱从轿子上下来,引得周围一阵惊呼。

然而,高拱置之不理,直接越过地面上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进了高府。

门口高府下人连忙跑进去通传。

谢馥正站在厅中,左首第一把椅子上坐着谢宗明。

他是谢馥的父亲,今天发生的事情,事关谢馥的终身大事,来提亲的又是固安伯府这样的皇亲国戚。

谢宗明不免动了几分心思,手指不断地扣在扶手上,眼珠子微微转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是什么表情,谢馥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会儿胸中已经憋了一口气。

当年的事情有多古怪,谢宗明却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怎么说,谢馥也不相信。

她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一颗心却似平湖一般。

谢宗明虽是她生父,可如今是在高府,拿主意的可不是他。

正这样想着,外头便有下人大喊:“小姐,小姐,老爷回来了!”

那一瞬间,谢宗明连忙抬头站起来。

谢馥则转过身。

两个人一齐看向门口,高拱脚步不疾不徐,脸上竟然不怎么看得出喜怒来,进了门,瞧他们二人一眼,便直接落座在了堂上。

下人奉茶上来,高拱没碰一下,径直问:“提亲的人呢?”

管家高福连忙上前来回:“安排在前厅了,是固安伯夫人亲自来的。您不在,老奴没敢请她进来。您看?”

“既然人没进来,就不必进来了,让她等着……”话未毕,高拱忽然抬头,看向谢馥,“馥儿怎么看?”

谢宗明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能说上两句话吧?

没想到高拱看也没看自己一眼,直接问了谢馥?

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岂能直接问她?

一时之间,谢宗明的心里充满了愤懑,高拱眼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可没人搭理他内心那点小小的不忿。

谢馥直接一牵裙角,当堂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馥儿蒙祖父怜惜,由绍兴接到京城,已有数载。平日里皆祖父照顾,馥儿年幼顽皮,多有让外公操心之处。如今馥儿方至晓事的年纪,祖父大恩尚未及报,只愿多孝顺您几年。”

一句话,不嫁。

大家伙儿说话都这么冠冕堂皇,谢馥不过其中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拱早猜到是这个结局,趁着提亲的人还没进来的时候,直接跟外孙女谢馥拍板:不嫁。

剩下的事情不就简单了?

高拱笑了一声,朝高福道:“我琢磨着也是,这乖孙女养起来,我自己还没怎么看够呢,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嫁出去为人媳,受婆家的罪?你直接把来提亲的给我轰走。什么固安伯府,就他们那一家子也想娶馥儿?做梦去吧!”

高胡子一贯火爆脾气,说话不客气的时候多了去了,似这般出格的话,高福听了不知凡几,所以都不需要反应,直接抽身退出。

“老奴明白。”

看着高福的影子消失在客厅之中,谢馥就松了一口气儿。

刚才忽然得知有人来提亲,谢馥也是吓了一跳,尤其是在听说来提亲的竟然是“固安伯府”之后。

她还真担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了出去,没想到高胡子竟然这样干脆果断,半点面子也不给。

虽是脾气火爆,可这样会不会也过了一点?

不知怎地,谢馥想起了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