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丈大人,”谢宗明看着,心里终归有一口气,“这门亲事……”

“你有意见?”

高拱毫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凉凉的,冷冷的,像是在说:有意见也给我憋回去。

谢宗明窒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口:“这般拒绝了这一门亲事,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固安伯府乃是皇亲国戚,祖籍也在江南,正好与我谢家相近。且这一家还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又怎样?”高拱纳闷儿了,“我高拱的外孙女,还稀罕那皇亲国戚?”

“……”

谢宗明瞪大了眼睛看着高拱。

这一幕颇有些滑稽。

谢馥悄悄打量了一眼,看见谢宗明脸上表情不好,眉梢微微一挑,聪明的没有说话。

谢宗明,官位不低,可在高拱面前也就是个芝麻小官;

谢宗明,本事不低,可在高拱面前像是只小蚂蚁;

谢宗明,是谢馥的生父,可在高拱这个位高权重的外祖父面前,一样得夹紧了尾巴。

谢馥知道高胡子对自己很好,也无一刻不感激,同时,在看见谢宗明那畏首畏尾的模样的时候,她也不由得想: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高拱原本就没打算顾念谢宗明的感受。

“馥儿这几年都在京城长大,你人不在京城,所以不了解情况。你虽是馥儿的生父,可馥儿的终身大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一切有我来做主,必定不会让馥儿吃了亏去。一切,你只管看着就好。”

“那您这般不给固安伯府留面子……”谢宗明还是犹豫。

高拱道:“有意见,他到皇上跟前儿告我状去啊,看看到时候谁弹劾谁!”

吓!

谢宗明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办法,这话真是太狂了。

高拱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准备跟固安伯府对上啊!

朝廷上下的文官没几个不站在高拱这边,有几个人敢跟她打嘴仗?

高拱一副铁了心的样子,谢宗明也看出来了,所以他终于只憋出来一句:“那一切……但凭岳丈大人做主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还站着的谢馥一眼,对谢宗明道:“我有几句话要问问馥儿,你今日还要去户部一趟,就别耽搁了,一会儿从侧门出去便是,前门人多。”

“是。”

谢宗明迟疑一望谢馥,却只见谢馥低眉顺眼地站着,仿佛半点也没注意到自己,有什么话都不好说出来,憋闷地走了。

他人一走,厅内的气氛,就似乎一下正常了起来。

刚才高胡子脸上那种不动神社的表情,一下消失地无影无踪,拿起茶盏来,重重朝着桌上一放,高拱已经险些气晕了头。

“这固安伯府,没得要踩到我高拱脸上不成?藏污纳垢,贪赃枉法,还想要娶我外孙女!痴心妄想!”

固安伯府的恶行,高拱早不知明里暗里跟皇帝说了多少次了,可半点用处都没有。

每次见了固安伯脑满肠肥的样子,高胡子都要好生掰着手指头算算,多少灾民遭了秧,多少百姓的赋税进了他那大油肚……

朝各个地方伸手捞钱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伸手朝着自己外孙女,准备捞个媳妇儿回去不成?

真是岂有此理!

谢馥倒已经过了那个生气的时候了。

她凑上前来,伸手把那微烫的茶盏从高拱手中取下来,叹了口气:“外祖父不好奇,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曲折吗?”

“固安伯世子陈望,这小子我也见过,长得人模狗样,半点真本事没有。能有什么曲折?”高拱嘀咕了一声,接着狐疑地看向谢馥,“难道?”

“您想到哪里去了……”

谢馥无奈,微微叹气。

“我记得你前几天法源寺,似是与那小子冲突了?”高拱捻须,脸上忽然露出红润的微笑,“不打不相识,兴许就这样对你一见钟情了?”

寻常人家小姑娘听见这样的话,怕早已经满面羞红,可谢馥不为所动:“馥儿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也不记得在旁的地方是不是碰到过他。不过当日在法源寺门口,那固安伯世子可是开口,骂咱们高府有什么了不起,要我们走着瞧的。短短时间内竟然来提亲,很难想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阴谋?

这个词一出来,味道可就变了。

高拱捻须的手指,僵硬了那么一下,皱纹横生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往回收敛,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在这一刻,谢馥的目光,仔细从他脸上扫过去,没有放过半点细节。

高拱的目光渐渐抬起来。

谢馥已经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表情。

高拱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几年前,馥儿说过,娘亲是从固安伯府回来才出事的。”谢馥淡淡开了口,“那个时候,您跟我说,查了,可什么也没查到。”

“……是。”

看着这一张多少跟启珠有些相似的脸,高拱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隐约有泪光在里面浮现,然而转眼就不见。

“你还是怀疑固安伯府?”

“馥儿不能不怀疑。”

高氏之死,是她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好端端的,即便是在谢家半点事也不管,也没见高氏有什么异常,可见她对自己在谢家的一切都不在意。到底是什么,能让她忽然之间悬梁?

千思百想,谢馥明白不了。

高拱垂下了目光,伸出手去,抚摸着谢馥的发顶:“好了,馥儿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迟早,祖父会查清的……”

这一位当朝内阁首辅的目光,忽然多了那么几分苍老。

世上最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高拱眨眨眼,勉强笑了出来:“你也累了,先回去吧。固安伯府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

“馥儿告退。”

谢馥垂眸,心里已经叹了一声。

她走退了出厅,看见外面明艳的日光,庭院之中渐渐深了的绿,一重一重,构成了她眼底的阴影。

当朝辅臣,隆庆元年高氏悬梁之谜。

真的半点蛛丝马迹也查不出来吗?

或者是,查到了,可不愿说?

谢馥不知道,也无法当面质疑高拱什么,毕竟这是世上最护着自己的人了。

她唯有,自己去查。

高府门外,所有人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掏了掏耳朵,像是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一样。

管家高福两手交握在一起,把固安伯夫人送到了门外。

这时候,高福心里有些纳闷。

他没忍住,悄悄打量了一眼固安伯府人。

这一位当朝皇后的生母许氏,生了一张很不错的脸,并且因为驻颜有术,显得比她这个年纪的人年轻很多,脸上很难看到几条皱纹。

最重要的是……

固安伯夫人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半分的愠怒。

许氏停在了最上面那层台阶上,看了一眼高府高高挂上的匾额,似是喟叹:“看来高府的门第还是太高,是犬子没福,高攀不上喽……”

说完,她一挥手。

“高管家就送到这里吧。”

“是。夫人慢走。”高福近乎诧异地看着许氏波澜不惊地转过身,唤了固安伯府的轿子,就直接上了轿。

方才浩浩荡荡一群送提亲礼的队伍,就跟着轿子一路远去,留下高府门口一地跌落的下巴。

好好的一出好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地了?

这不是逗咱们吗?

高拱一回来,所有事情就摆平了?

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送礼的队伍都走了,这是高大人拒绝了提亲啊!”

“是啊!”

人群一下炸开了郭。

高福咂咂嘴,有些纳闷。

身边小厮跟在他身边:“要不要把这些人赶走?”

高福摇头:“没热闹看,一会儿人就走了。奇怪……”

“奇怪?”小厮没明白,还以为他有什么吩咐。

然而高福皱着眉头,没有理会。

他不是奇怪别的,只是在奇怪:这一位固安伯夫人,对提亲的结果,真是半点也不在意。就好像……

就好像早就知道会失败,她不过是来跑上一趟一样!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识人下来,高福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儿的。

固安伯府的轿子没一会儿就回去了,许氏款款进了自家门,还没进屋呢,就听里面兴奋的大喊声:“娘,娘,娘,你回来了,怎么样了?”

许氏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换上了一身新袍子,一脸忐忑兴奋的陈望。

陈望拽着许氏的袖子,就等着许氏给个准话。

坐在屋里的固安伯陈景行闻言哼了一声,瞥了那边娘俩一眼,低下头去摆弄昨天摔碎了的玉璧碎块。

许氏伸手摸摸陈望的头,在他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儿啊,娘……娘对不起你,那高大学士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竟然没答应!”

“什么?!”

开什么玩笑,不是说娘出马必定能成的吗?

陈望不敢相信。

“您不是说……不是说……”

“我是觉得你跟那谢二姑娘真是门当户对,天生的一对。可谁知道高胡子就那个犟脾气,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连他面儿都还没见着呢,就找他们家的管家把我给打发了,说是这亲事没门儿,叫咱们别想了。”

说到这里,许氏又是一声叹出来。

“那谢二姑娘也说了,还想要再孝顺高胡子两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啊……”

“什么孝顺?”

陈望气得要死。

“我还不知道吗?摘星楼的姑娘们早就跟我说过了,若是有人上门提亲,愿意嫁的就说什么一切听从父母,不愿意的都说什么要孝顺父母。高府那么多人,哪里用得着她来孝顺!这是她根本瞧不上我!”

听见这一句,那边的陈景行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自家儿子一眼。

嘿,没想到这摘星楼的姑娘说话还挺有道理。

可不是这样吗?

只是这话说的太白,未免伤人。

陈望认定自己对谢馥一见钟情,非她不娶,这会儿被许氏一个坏消息砸过来,发热的头脑竟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他沉默了许久。

许氏与陈景行对望了一眼,生怕这一根独苗苗受了刺激,出什么事儿,不由得摇了摇他:“没事吧?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这谢二姑娘不肯,你就找别人呗。”

“别人都不如她好。”陈望拧着眉头,开始在原地踱步。

其实他也知道,谢馥必定看不上自己,又怎么可能嫁过来?

可他偏偏一眼就相中了她,自打那一日惊鸿一瞥之后,真是眼底心里再没有别的姑娘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谢馥“从”了自己呢?

陈望开始思考难题。

许氏还想规劝他:“我看你啊,也就是一时的新鲜劲儿。前段时间你还跟我闹,说要纳那个摘星楼的头牌为妾吗?要娘说,你也到了年纪,房里是该有个人了。这秦幼惜人不怎么样,可架不住你喜欢。谢二姑娘得不到,这秦幼惜你就娶了吧,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好不好?”

“……不好。”

陈望忽然站住了脚。

秦幼惜的美貌当然是全京城都知道的,那风情,那滋味,叫人想到了骨头里。

可那又怎样?

一千一万个秦幼惜,也比不过他心尖尖上那个谢馥。

陈望觉得自己就是着了魔,早几百年要有人在他面前说什么一见钟情,他一定把这傻子痛打一顿,可现在……

陈望自己就是那个傻子。

他目光闪烁,一双桃花眼里写满的都是认真。

忽然之间,陈望扭过头,直直看向许氏。

“娘!”

“……怎、怎么了?”

许氏简直吓了一跳,只因为陈望这眼神太热切,太锋锐,那一瞬间像是什么东西在闪烁一样,有一种奇异的灼热。

这还是自己那个插科打诨不正经的儿子吗?

许氏恍惚了一下。

陈望对自己的状态浑然不觉,两手一拍,已经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爹,娘,我已经认定了她,除了她之外我谁也不娶。高胡子是比咱们有本事,可他再大,也是一人之下。您忘记了,还有皇后娘娘啊!”

“噗!”

陈景行一口茶喷出了老远。

许氏头一回忘记自己贵夫人的做派,瞪大了眼睛。

陈景行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就是陈望,女儿可是当朝国母。

一家上下,对陈望都是疼到了骨头里,陈望若提什么要求,皇后都会尽量满足。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想到了皇后!

事不宜迟,陈望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人,抬脚就往门外跨:“爹,我们现在立刻进宫去吧!”

“……”

陈景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氏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也不知怎地有些沉默下来。

她回头一看陈景行,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该不会是动了真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