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竟然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直接猜到了。

谢馥讶然:“您竟然也知道?”

“唉……”

长长地叹了一声,高拱浓浓的眉毛上已经染上了几分霜色,眉梢下吊,却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今日我便在宫中,原本也知道当日葛秀与你是一起进宫参加宫宴,所以格外关注了一些。今日在内阁的时候,孟冲进来跟叔大说话,随口打趣了两句,倒没想叫我听了个正着。叔大还同我说,叫我仔细仔细最近,免得出什么事。”

“张大人倒是有心了。”

在没跟高拱闹翻之前,张居正与高拱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即便现在撕破脸了,也是有说有笑。

谢馥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不禁思索,张居正到底是何用意。

高拱想起白日里的事,便忍不住要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压下满心的压抑,勉强笑了起来。

“你想问我,可是担心葛秀那丫头?”

“不瞒外祖父,馥儿的确担心。”谢馥直言不讳,“不久之前,阿秀曾告诉我,的确想要入宫,可想的却不是成为皇上的后妃,而是成为太子的人。谁想到,如今竟然阴差阳错,而且当今圣上……”

说到这里,却不怎么敢说了,谢馥抬眼望着高拱。

“而且当今皇上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实在昏庸无能。更何况后宫之中格局早定,进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是吧?”

高拱苦笑一声,问谢馥。

谢馥迟疑,却还是点了点头。

“阿秀并非不能找到好人家,即便高攀不上太子,也没必要将这韶华空负了六宫……”

是这个道理。

高拱何尝不这样想呢?

可在听说入宫的是葛秀的时候,他心里又有一种奇怪的放松。

只要不是馥儿,是谁都好。

高拱抬眸定定注视着谢馥,眼神之中的情绪逐渐流淌,庆幸,复杂,愧疚……诸多情绪,一点一点流淌,最终化成又一声长叹。

“外祖父?”

谢馥感觉,高拱像是知道什么。

高拱也没瞒她,道:“今日得知消息之后,我便着力打听了一下。听闻事情是皇后去了乾清宫询问皇上,皇上拍了板的,只是也听说皇后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谢馥惊讶。

皇后与皇上夫妻感情淡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更何况有李贵妃在下面逼着,她的日子势必不能舒坦了。可寻常时候,皇后尚能面带笑意,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姑娘即将入宫,就勃然色变?

甚至……

此刻连高拱都知道了。

高拱一看谢馥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只道:“此事还说不清到底是谁的主意,近日祖父会为你注意。听闻你也找了徐婆去联系媒人,要了不少的花名册,可有中意的人选?”

“没有。”

谢馥老实地摇摇头,脸上难免带了一点小尴尬出来。

“这京中才俊的名声,馥儿老早就听过,可也听过许多他们的荒唐事情,一看上头把他们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也不知怎地,竟一个也看不上了。”

“……”

愕然的高拱,好半天才无奈笑出声来。

“你呀你呀,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眼高于顶呢,还是心有所属呢!若叫旁人知道你一个也看不上,只怕都要骂我高拱,说我不会教外孙女了。”

“那是他们瞎说,正是有您这样的外祖父,才有我这个眼高于顶的外孙女呀。”、

谢馥眨眨眼,慧黠地一笑。

“哈哈哈……”

这一次,高拱是大笑起来。

他半是欣慰,半是好笑。

“好吧,好吧,到头来都是我这个老头子的问题了。让我想想,这京中可有什么我比较看得上的……唔,你可有听说过李敬修?”

“李敬修?”

谢馥一怔,还真没想到高拱能给出一个名字来。

她不禁回忆起来。

李敬修,刑部尚书李迁家的幼子,传闻为人风趣,文采风流,又曾为太子伴读。张居正算是他半个先生,京中纨绔子弟,少有人能有这个殊荣。

还听说,太子一般有事都带着他,算是朱翊钧身边的宠臣。

不管是看人才,看长相,还是看将来,这李敬修都算是京中名媛们异常青睐的对象。

“怎么样?还看得上吗?”

高拱看谢馥陷入思考之中,忍不住发问。

谢馥脸色古怪,在想起李敬修身份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起不久之前,那一位李公子闹出的笑话。

张离珠的生辰宴上,那个悄悄往里看,却一头撞在了屏风上,引得众人瞩目的,可不就是他吗?

当时大家虽不知道,可天下没不透风的墙,消息没一会儿就传开了。

所以,谢馥也是知道的。

对这人,她还真摸不准自己到底应该怎么说。

斟酌片刻,谢馥还是道:“祖父觉得这人不错?”

高拱点头,目光之中露出欣赏来:“此子虽心性还未磨炼到家,不过已然有大家风范,跟在太子身边,见识不浅,又为太子风仪所熏陶,算是太子半个挚友,在京中已是极为难得。虽是家中幼子,可也不骄不纵。你也不需要嫁个要继承家业的,正好他们家人口也简单……”

这样算算,李敬修已经是难得的上上之选了。

谢馥听着高拱的话,沉思着点了点头。

“既然是祖父都要高看一眼的人,想必果然不错了……”

“你若心有疑虑,回头便叫你了解了解此人。”高拱笑起来,摸了摸自己下吧上的胡须,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张居正能办这个宴,那个宴,我也能嘛。回头就叫咱馥儿,好好挑挑,以你如今的品格,整个京城,没几个配不上的。”

言语之间,尽是骄傲,难得有了几分老不正经模样。

谢馥失笑。

想想,其实也正是这个道理。

到了高拱这个位置上,满京城,除了一个张离珠,的确少有人能与她比肩了。

可偏偏……

选来选去,也没几个看得上的。

谢馥思索着,要不要回头找度我大师,做个法事,洗洗眼睛,好看看到底是不时自己心比天高了。

既然定下了一个李敬修,剩下的事情也都好解决,高拱只说自己明日上朝的时候探探口风,看看情况,便叫谢馥早些回去休息了。

霍小南也早早回来,说葛府的陈管家说,今日才接了圣旨,明日谢馥就可以去看看葛秀了。

于是,眼瞧着时间不早,谢馥早早收拾下睡了。

梦里的世界,依旧是一片的白茫茫。

谢馥看到了广袤的原野,孤高的老树,有几只乌鸦盘旋苍凉的高空之中。她一个人,奔走在原野上,枯黄的草茎割伤了她的皮肤。

放眼四望,竟然没有一个人。

沸腾的虚空之中,传来隐隐的呼唤。

馥儿,馥儿……

是娘亲的声音。

谢馥远远瞧见,天边的一朵云,像是被霞光照着,幻化成了一点一滴的胭脂色。

那是娘亲脸上的妆容,浓郁又鲜艳。

唇角轻轻一勾,眼角却划下一颗红泪。

高氏嘴唇开合,不断地说着什么,可谢馥的耳朵里只有风声,茫茫的风声,她努力地想要听清什么,却什么也听不见。

“娘亲……”

呢喃着醒来,谢馥的眼神里犹带着几分恍惚。

这一个梦,像是预示着什么一样。

天还没亮,她没穿鞋,踩着地上的洋毯,一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

外面有早起的鸟儿被惊飞。

谢馥看过去,四下里一片黑茫茫。

高府的院落里洒满了露水,起得早的婆子们已经从角门出来,去市场上采买东西。也有农户挑着担子从巷子口走来,将果蔬等物送到高府的门口。

忙碌的人们,早早地开始了自己的一天。

法源寺的钟声,穿过了无数条大街,在破晓到来的那一刻,在红日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传遍四野。

虔诚的香客,已经站在了山门前,慢慢朝里面走。

僧侣们打开了佛龛,取出经书,开始做早课。

梵唱之音,渐渐响彻。

法源寺的门口,一名瘦削的老人,面上染着风霜,杂乱的头发与杂乱的胡须,都显示着他的风尘仆仆。静静地聆听着这洗涤人心的梵唱,他干裂的唇角终于勾了起来。

抬步,向内。

他脚步不慢,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早已经一片碧色的“香雪海”旁边。

这时节的丁香已经开谢了,周围没有什么人,但是两旁的走廊上,却还挂着一只花灯。

这是一盏莲花花灯,乃是当日灯会谢馥所留。

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

老人站在了花灯前,捻须思索。

度我大师带着一众僧侣,从远处走来,恰巧看见这一幕,不禁停下脚步。

他手持佛珠,眯着眼睛去辨认,半晌之后,瞳孔陡然放大:“徐先生!”

☆、第052章喜讯?噩耗?

“阿秀。”

谢馥入门便唤了一声。

昨日便知道谢馥今日回来访,所以葛秀早作了准备,将一切都布置妥当,一瞧见谢馥进来,她忙从座中起身,上来挽住谢馥的手臂,笑容满面。

“你可算是来了,这一夜真跟等了一辈子一样。”

即便是扑了上好的珍珠粉,这眼圈上微微的红痕也遮掩不住,谢馥只一眼就瞧出,昨夜葛秀过得必定不怎么好。

她依着葛秀,跟着进了屋。

葛秀回身便对外头候着的陈管家道:“有劳陈管家辛苦一趟了,父亲那边还缺人伺候,还请陈管家早些回去吧。”

留了一瞥山羊胡的陈管家忙一躬身,迟疑地看了葛秀一眼,显然还有些放不下心来。

不过仔细想想,最终也还是道:“那小姐有事记得唤老奴。”

葛秀点头,目送陈管家离去。

在葛府里,谁都知道葛秀乃是葛守礼的掌上明珠,可她年纪小的时候,却经常是这一位陈管家陪伴在她身边,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比父亲还要亲厚的角色。

葛秀见陈管家走了,脸上原本得体的笑意,一下就垮了下来。

她也不知到底是哭还是笑,走回来,坐在谢馥的对面,整个人都怔怔地:“馥儿,你说这是报应吗?”

“阿秀,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吗?”

谢馥拧着眉,瞧葛秀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愿意。

她有些担心她,不然今日也不会来了。

最怕的便是这等的心有郁结,得到的跟想要的不一样,天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结局?

葛秀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腮红都遮不住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苍白。

她一双眸子里,透着一种仓皇和无措,像是笨拙的小孩子犯了错,怎么做都不对。

声音里带着哭腔,颤抖极了。

“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回了府里,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哪里想到宫里会来了旨意,竟然要封我为美人。馥儿,这不是我想要的……”

美人……

妃位之下,有嫔,婕妤,昭仪。

初入宫,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

按理每年都有不少人入宫,一个朝廷大员的女儿,只被封为“美人”,固然有避嫌的原因,可说来也未免太过寒碜。

整个京城,只怕看笑话者有之,唏嘘者有之。

当初宫宴,不少人都是奔着太子去的,可谁想到葛秀竟然倒霉地被皇上给挑中了?

只怕这一次之后,也没人敢轻易向往宫廷了。

细细想来,这到底是不是一次下马威呢?

操作此事的人,乃是皇后。

本朝一直忌讳外戚之事,宫中妃嫔多是普通良家子出身,如今距离开国已过去这许多年,如今朝中人人都慕太子之风仪,想要成为朱翊钧的“贤内助”……

异地而思,若谢馥是皇后,心里也不大高兴吧?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

面对如此惶恐的葛秀,谢馥却是说不出这些话来,于葛秀而言,这些都太残酷了。

安慰的话,也显得无力。

她只能用力地按住葛秀的手,一遍一遍道:“不会有事的。”

葛秀眨了眨眼,眼底一片的空茫。

她慢慢转过头来,乌黑的眼仁里倒映着谢馥的身影,这样定定的注视,反复透过谢馥看到什么。

“馥儿,你听说了吗……”

“什么?”

“……听说,我入宫,是因为我挑中的这一只宫花。你说,到底是因为我自己挑的那一只,还是你换给我的那一只?”

葛秀望着谢馥,声音近乎缥缈。

那一刻,谢馥无端端觉得身子寒了一下。

像是京城里深冬凛冽的寒气,狂风携裹着雪花,撞在她心口上,闷得慌,也冷得慌。

压在葛秀手背上的手,感觉不到半点的温度,只像是摸着一块冰。

可转眼,谢馥又觉得自己是摸着一块火炭。

她缓缓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掌,没有半点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