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心颤到极点,外在也就异常平静了吧?

沉默半晌,谢馥深深望了葛秀一眼。

而后,她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径直迈出门去,更不回回望。

葛秀就坐在绣墩上,肩膀忽然垮下来,嘲讽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笑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谢馥才来坐了没多久,为什么又离去。

京城还正在热闹的时候。

谢馥出来,站在巷子口,回头看了一眼葛府高高的门第,也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眨了眨眼,便不再继续看,转过身,看见一脸担忧的满月。

从头到尾,满月都没有说话,只捏着拳头,咬着牙。

谢馥拉了满月的手,道:“还是去摘星楼吧。”

京城繁华,棋盘街上却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皇宫之中,也是一片的肃穆。

毓庆宫门口,一身藏青道袍的李敬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两只眼睛亮亮的,进来的时候正撞上站在外面看天气的冯保。

“哟,李公子您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是出了什么喜事?”

李敬修连忙停下来,站在台阶下朝冯保拱手,笑嘻嘻道:“不是什么喜事,只是京中热闹了一番,我得立刻告诉太子爷去。”

“太子正在里头等您呢。”

冯保眼神一闪,笑眯眯地让开了道。

李敬修连忙道谢,赶紧入内了。

朱翊钧坐在书案后头,面前摊开了一本书,右手边是一杆笔,左手边摞得高高的一本书上,则放着自己曾经随身带的那一柄鞑靼来的匕首。

匕首的银鞘纤尘不染,窗外的光透进来,照在各色的宝石上,有一种奇异的华丽。

李敬修的目光只在那匕首上停留了片刻,便移了出去,并没有注意到这把匕首重新回到朱翊钧身边,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行礼:“小臣给太子爷请安!”

听见这上扬的声音,朱翊钧抬起头来,眉头一挑,唇边的笑意不浅不淡,道:“原本是想与你探讨一下昨日的功课,可一见你这样兴奋的样子,我倒好奇起来,外头又出什么大事了?”

“可也算是大事一桩呢!”

李敬修连忙靠近了朱翊钧:“您还记得不久前法源寺灯会吗?”

于朱翊钧而言,法源寺的灯会,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他不动声色,整了整外翻出来的袖口,将上面隐晦的蟠龙纹翻回内侧去,淡淡问:“记得,怎么了?”

“您既然记得,那一定也记得那一联灯谜了。”李敬修也没卖关子,“听说那一联就是谢二姑娘出的,可一直没人能解出来对上。当时京城里可还疯传了好一阵,近日才消停下来。没想到,听闻今早法源寺来了一位高人,竟然直接对上了这一联。”

“哦?”

这倒是出了奇了。

朱翊钧感了兴趣:“怎么对的?”

“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芒。”李敬修记得清楚,“可这不是要紧的。”

“对倒是难得的绝对……”朱翊钧思忖着,“京中又要出个名人了不成?”

“嗐,哪里是什么又?原本就是个大名人!”

李敬修摇头直叹,“您猜猜是谁?我听说的时候都吓了一跳,竟然是外出云游已久的徐先生,就那个张离珠的先生,徐渭徐文长!”

“……”

好半晌,朱翊钧都没说出话来。

他站起来,踱步。

张离珠的先生,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要紧的是谢馥跟张离珠的关系,会不会因此有点什么改变呢?

不过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了。

李敬修再次陷入万分不解之中:“太子您怎么不说话?”

“不过是一联灯谜,有什么好惊讶的?”朱翊钧回过头来,看着他笑,“能将这消息献宝一样跟我说,看来,你是半点也不知道啊。”

“什么?”

李敬修迷茫。

朱翊钧眯了眼,两手背在一起,左手的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右手的虎口,有一种无端的悠闲。

“我听大伴说,今晨早朝之后,元辅大人曾单独与李大人说话,像是在问你是否已有婚配……”

“……咳咳咳!”

那一瞬间,李敬修险些被这消息吓得跌倒在地,也不知怎么就猛然咳嗽起来,一脸惊骇欲绝。

☆、第053章发酵

于李敬修而言,这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儿饼。

只可惜,这饼也忒大了,落下来砸到人头上,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疼。

开什么玩笑……

谢二姑娘在京中有多出名,他又不是不知道,高胡子脑袋被驴踢了,竟然找到自己身上?

李敬修整个人脸上,只写着一个字——

蒙!

他这般神态,全被不动声色的朱翊钧给看在眼底。

唇角轻勾,朱翊钧背着手,在他身边踱了两步,似笑非笑道:“看不出你什么时候走了桃花运啊……”

“这……”

李敬修抬起头来,见朱翊钧注视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您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呀?这简直跟做梦一样。我怎么觉得,我这是要大祸临头了?”

“怎么会?这不是好事吗?”朱翊钧淡淡说着,“今晨大伴才从殿上过来,顺嘴就这么一说了。想来,不会是假。”

冯保说的?

李敬修扭过头去看门口,冯保两手交握,就站在侧边上,踩着洋红地毯的边缘,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脸上还带着惯有的笑。

这笑容透着一股子精明人的味道。

见李敬修望过来,冯保朝他眨了眨眼,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地说着:“不管是高大人看上,还是谢二姑娘看上,可都是好事啊。”

高胡子若看上了李敬修,那证明当朝首辅对李敬修颇为看好;若是谢馥看上了李敬修,那也是桃花运一桩,再说了,谢二姑娘何等的品格,能被她看上,真可算得上是福气了。

冯保虽没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李敬修听了,仔细想想,竟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踩在云朵上,感觉飘啊飘的。

为难,又有点奇怪的欣喜。

李敬修思索着,瞧向朱翊钧:“不知,太子爷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低见倒是有那么一点。”朱翊钧一挑眉,“这是件好事。”

“……没了?”

李敬修依旧发蒙。

朱翊钧点头:“没了。”

就这样?

这哪里能说是什么低见和高见,充其量也就是个“见”罢了。

李敬修挠了挠头,又握了握自己的手指,道:“我倒没想到能得到高大人与谢二姑娘的垂青……这……前段时间我还在您面前编排她来着。”

是啊,前段时间还说什么谢馥也太无礼太嚣张了,没想到现在竟然就有可能跟谢馥谈婚论嫁了。

朱翊钧想想,也觉得这事情自己是看不明白了。

好端端地,高拱怎么忽然要给谢馥找夫婿?

他眉一低,像是不经意一样问李敬修:“那你呢?对谢二姑娘可有什么意思?若能成,可真是好事。”

“好事”两个字,在朱翊钧的嘴里已经出现了第二次。

李敬修丝毫无所觉,倒是在朱翊钧这一句话之后,开始仔细思索了起来。

他最终笑了笑,眸子明亮得紧。

“终身大事,终究还是父母定夺。若是……若是真能成……”

话没说完,唇边的笑意就扩大了。

一向还算沉稳的李敬修脸上,竟然也露出一种少年人的局促。

朱翊钧不禁感叹:“看来今日你是没办法去上张大人的课了,这会儿李大人约莫也回去了,你还是赶紧回去问问吧。毕竟,也是终身大事。”

“这……”

李敬修觉得这样的确有些不好,可心里也压抑不住那一股好奇。

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去问问,当下也知道朱翊钧说的才是最好的,干脆地一拱手:“多谢太子爷恩典,那小臣就先……回去了?”

“去吧。”

朱翊钧含笑点头。

李敬修便连忙一揖到底,告了辞,退到门口的时候,还跟冯保拱了拱手,道过谢。

冯保看得好笑,瞧着李敬修远去的背影,道:“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呀。”

“有什么必要沉住气吗?高兴也就是高兴……”朱翊钧挑眉,站在殿内正中央,望着将天空都压低的宫檐,目光里流淌着浅浅的平静,“毕竟终身大事。”

“这件事来得未免也太蹊跷了一些。”

冯保的声音轻轻的,细长的眼尾拉开,有一种难言的优容味道。

“葛家的小姐才被选入宫,次日高拱就开始给外孙女物色人选,来得也太巧。想来是葛小姐的事,叫京中的大臣们人人自危起来。依着高胡子的秉性,怕最不想谢二姑娘入宫吧?”

说完,他抬头起来,注视着朱翊钧。

朱翊钧踱步而去,站在了殿门口。

逆光的影子,被白晃晃的天光,堵上了一层光边。

他抬起头来,平顺的头发如瀑一样披在肩上,昂藏的身躯,宽阔的肩膀,背着的双手动也没动一下,衣角垂落,绣纹上的银线在天光下流淌着细细的光泽。

朱翊钧没有说话,只是长久地站立。

毓庆宫的琉璃飞檐,弯起一个角,探入了天蓝的明空。

整个皇宫在晴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第054章粉墨登场

五蕴茶社,雅间。

照旧是谢馥的地方,通知过秦幼惜之后,谢馥便入内等着。

秦幼惜姗姗来迟,推门进来的时候,微微沙哑的声音里全是叹息:“真是半点也没料到姑娘会来,倒叫奴家手忙脚乱了一番,这脸上胭脂水粉都还没涂抹好呢。惨了惨了,若是叫人看见,奴家这第一花魁的名声怕是要毁了……”

谢馥听见这一连串好似娇嗔的抱怨,抬起头来注视秦幼惜。

白生生的一张俏脸,娇艳艳的口唇,细细描摹的眼尾,瞧着真是娇滴滴,水嫩嫩,哪里有半点匆忙的痕迹?

这满嘴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出门的时候顶着一张大花脸呢。

谢馥弯唇笑了:“好了,赶紧坐下吧。你照旧是迷倒众生的秦姑娘,第一头牌,旁人见了只会神魂颠倒,又哪里会毁名声?”

“那还不是姑娘您疼奴家,舍不得跟奴家说今日哪里哪里花了……”

一摸自己脸颊,秦幼惜自己也颇为满足,她拽了拽就要滑下去的披肩,将裸出来的香肩轻轻遮住,眼风儿一扫,便瞧见了谢馥那淡淡的神色。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秦幼惜的直觉更是不一般:“瞧着姑娘今日脸色淡淡,像是不大高兴。”

“世上又哪里能有尽如人意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常有,高兴的时候才是少见。”

谢馥随口敷衍过去。

“今日来不过顺道,只问问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说来惭愧。”秦幼惜叹了口气,一只手撑在案上,跟没骨头一样,“那一日在白芦馆出了一回风头之后,那一位陈公子还真的找上门来了,奴家便顺手把下联给他看了。却没想到,那一日之后,他又许久没来。如今事情没什么太大进展,怕是姑娘要失望了。”

进展慢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是陈望竟然去得少了,这叫谢馥有些不能理解。

她皱着眉思索,道:“那不能有别的法子吗?”

秦幼惜裙下之臣不计其数,总不能连个陈望都不能搞定吧?

秦幼惜摇摇头:“法子倒是有一万个,可架不住人家心里不喜欢。人若不来,千万的法子都不管用。二姑娘,奴家多一句嘴,您给的这差事可不好办。”

“怎么说?”

谢馥顺着她的话问,倒想听听她说出什么来。

“你也知道,那陈望对您一见钟情。这世上,最难搞定的男人,便是心有所属的男人,他们兴许愿意跟你逢场作戏,可一旦要危及到他们心尖尖上那个人,怕是便怎么也不肯了,哄也哄不回去。”

秦幼惜嘲讽地笑起来。

她见多了出来寻花问柳的,可偏偏嘴上都说自己心仪哪个姑娘,或者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花心和钟情,在男人的身上,总是这样矛盾。

这也是让秦幼惜这件事做不下去的原因之一。

“陈望对您尚不死心,奴家虽觉得自个儿本事大,可怎么也不敢说能盖住您。况且钟情一事,来得毫无理由,若陈望对您的念想不断,奴家使尽浑身解数,也俘获不了这人。”

明白了。

听了这许久,秦幼惜无非是想要谢馥先断掉陈望心底的那个念想,而后才能在合适的时机,趁虚而入。

若不能断掉念想,使尽浑身解数也是枉然。

谢馥倒没想到一个陈望竟然对自己情深至此,她对这一个“情”字着实没什么了解,即便是最近谈到嫁人,也只是感觉奇妙了一些,所以半点不明白为什么能对一个人死心塌地至此。

摇头叹息,谢馥道:“若回头寻着机会,我会做的。”

虽然,谢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秦幼惜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奴家多谢二姑娘体谅,看来可以回去先准备着,等着陈公子来找了。”

谢馥也不知怎么接话,索性没说话,低头端茶盏。

一根根手指,搭在青瓷的边缘,像是要与瓷质融为一体,光是瞧着这一只手,都叫人羡慕不已。

天生丽质,终难自弃。

秦幼惜幽幽地叹了口气:“您可知道,您又出名了?”

“嗯?”

谢馥挑眉。

秦幼惜笑:“看来您又不知道。是法源寺那边,听闻徐先生前段日子回京,今晨不知怎地竟然去了法源寺,专门寻了您当日留下的那对联,竟然给对上了。姑娘是一灯长明到天明的第二人,徐文长却是第一人,如今第一人破了第二人的灯谜,大家都不知道徐文长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徐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