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架贵妃椅,此刻李贵妃正躺在上头。宫中四角都摆着冰缸,天气虽已经热了,可屋里依旧冒着凉气。刚从外面进来的弄晴只觉得浑身都冰起来,由于不适应而打了个冷战。

听见外面细碎的说话声,李贵妃已经掀了眼帘,朝着外头看一眼,便瞧见了弄晴。

“怎么样了?”

弄晴上来,站到李贵妃的身边:“两位小姐都已经安顿好了,按着娘娘您的吩咐做的。张小姐选了南屋,谢二姑娘只好选了北屋。”

“只好?”

李贵妃忍不住看向了弄晴。

弄晴知道李贵妃掐对了地方,忍不住叹气:“的确是只好。是张小姐先选了南屋,谢二姑娘当时也没闹翻脸,就选了北屋。不过在奴婢走后,听见里头有摔碎东西的声音,又听谢二姑娘说什么朝北就朝北,也不稀得别的屋子……”

竟有这种事?

李贵妃不禁伸出手来,让弄晴给扶着,直起了身子:“你是说,这两人这才没一会儿,竟然就闹起来了?”

弄晴心里苦笑不已,却也只能如实点了点头。

李贵妃的眉头,一下便皱紧了。

这可有些棘手了。

正如李贵妃没想到一样,这个没有秘密的皇宫里,其他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也都是完全的没想到。

只有皇后,在听身边人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露出了笑容。

“一山不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有一个张离珠已经足够,还要再来一个谢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是什么?还敢叫这两人住在一起,看来是半点也不用本宫操心了。”

皇后自语着,便看着窗外炽烈的日头,许久没说话。

“娘娘,外面暑气大,还是别看久了吧?”

“无妨。”皇后眯了眯眼,问,“葛美人到储秀宫了吧?”

“已经到了。”宫女回道。

点头,皇后唇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挺好。今日乃是她入宫头一日,叫孟公公那边给打点一下。另外……注意着皇上的意思。”

前面还好好的,说到“皇上”这里的时候,皇后的眼眸之中,便浮出一分深深的忌惮来。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忌惮是从何而起。

宫女更不知道,只领命而去。

满宫上下都在传,说谢馥与张离珠两个人才进宫就闹翻了,不知多少人在看笑话。

作为有掌管东厂的秉笔太监冯保伴读的毓庆宫,自然也早早知道了这个消息。

听人说起这个的时候,朱翊钧正在练字。

狼毫大笔起来,蘸满了墨落下,有中说不出的厚重与深沉。

朱翊钧凝视着纸面,仿佛专心致志,可嘴里却轻飘飘地说道:“大伴,你怎么看?”

刚带来这个消息的冯保笑眯眯的,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谢馥的处境。

他淡淡道:“臣一直觉得张家小姐与谢二姑娘,都是这京城女子之中少见的聪明之人,虽则臣一直对张家小姐的字画感兴趣,可这半点不影响臣对她的评价。至于谢二姑娘,看似纯良,实则论起奸诈狡猾来,无人能出其右,所以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奸诈狡猾无人能出其右?”

朱翊钧停下动作来,一挑眉,倒是对冯保的这一评价有些诧异。

冯保也不解释,只是笑笑,转眼就换了个话题。

“太子殿下,今日张大人在问,李公子哪里去了。”

李敬修?

“他回家料理事去了,你消息灵通,应当知道,跟谢二姑娘有关。”朱翊钧顿了一顿,才正常地回道。

冯保点头,又道:“那明日他也来?”

“明日自然得来了……”

话一出口,朱翊钧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抬起头来,看着冯保。

冯保半弓着身子,却抬起眼来看他。

两人一对视,朱翊钧立时把狼毫往桌上一掷,起身来,负手道:“他是越发被这喜事冲昏头脑,只是宫廷之中却不是他可以胡来的地方。寿阳怎样?”

“寿阳公主还在御花园里玩耍,倒没急着见两位女先生。”冯保如实相告。

朱翊钧于是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说话。

冯保站着看了半晌,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挑,唇角一勾,便无声地笑了出来。

哎呀哎呀,真是有意思。

真不知道,谢馥那小丫头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其实,谢馥没干什么。

慈宁宫,南屋,两扇窗被虚掩上,遮挡了外面灼人的日光。

临窗摆了一张棋桌,棋桌两旁坐了两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谢馥与张离珠。

张离珠执白,谢馥执黑。

桌上黑白的棋子已经排成了一片,谢馥与张离珠二人的脸上皆看不到半分的烟火气。

“啪。”

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张离珠手指摸着那一枚白子,禁不住眉头一挑,下的真是一步险棋。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谢馥。

自打谢馥几年之前来了京城,张离珠的日子就没怎么安生过,她真心觉得谢馥生来就事跟自己作对的,可一想到今日她摔的那个碗,又不禁有些佩服。

谢馥摔过了碗后,便半真半假地喊了那么一声。

于是,整个宫中都该知道,她们两个早就闹崩了。

可实际上,之前摔了碗的谢馥,正平心静气坐在她面前,稳稳地下着棋。

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张离珠忍不住道:“你可真是头狐狸……”

☆、第061章下棋

好好地下着棋,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谢馥真有些没想到。

她抬起头来看着她,道:“到你了。”

“……”

刚才她说的那一句话,她根本没听到吗?

张离珠简直有些咬牙切齿。

她执了一枚白子,直接拍在了棋盘上:“论目中无人,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一句,谢馥听了个清楚。

之前那一句只是不想回她罢了。

低头一看,谢馥已经看清了张离珠下棋的位置,顿时笑了起来,倒很开心的模样。

“不管说我是头狐狸,还是说目中无人,那都是夸我,我收着。能得张大学士府中张小姐真心诚意地夸奖一句,可是难得。等到回头出了宫,必定能拿出去炫耀一番。”

好个无耻的谢馥!

张离珠忽然就知道自己跟谢馥的差距到底在哪里了。

这脸皮的厚度,自己是比不上了。

张离珠想着,心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感觉。

谢馥琢磨着,又落下了一子,唇边的笑意半点没减轻。

张离珠见她落子,低头看棋盘,在看清棋盘上走势的一瞬间,立刻大怒起来:“你!”

方才谢馥不动声色之间落下的那一子,已经完全断掉了张离珠的那一条大龙,原本好好的棋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张离珠还真没想到,这人看着温温和和,下棋的棋路却是如此陡峭。

谢馥知道她愤怒,却也不解释,只是笑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方才,你落错子了。”

伸手轻轻一点棋盘中间的位置,谢馥指出了方才张离珠落子的位置。

张离珠仔细一看,便知道自己方才仓促之间行棋,实在是没有思虑周全。

若是她多思考一会儿,兴许不会下在这个位置。

只是……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确是被“攻心”了。

张离珠只抬手将满布着棋子的棋盘一推,胜负已定,也没什么负隅顽抗的价值,她认输的时候向来干脆。

“你说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谢馥慢慢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分拣出来,笑着道:“能有什么情况?还不就是说我们两个不对付,刚刚进宫就闹僵了,以后必定水火不容。”

“那之后呢?”张离珠又问。

谢馥道:“你想问什么?”

“只是比较好奇,你到底怎么看。我看出不与你走太近,会让别人觉得我们没威胁,可你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了一点?”

张离珠是讨厌谢馥不假,可正如她能平心静气坐在这里跟她一起下棋一样,真需要虚伪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很差。

可谢馥这样做的目的,到底在哪里?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换一个问题。”

“哗啦啦。”

抓了一手的白子,谢馥松手,冰凉的棋子便全部落入了棋盒之中。

她淡淡续道:“你应该问,宫中这些人,到底会有几个高兴?”

张离珠面色一变。

谢馥倒是分毫不惊:“皇后先弄了一个葛秀入宫,贵妃娘娘不甘示弱,立刻让我们也进宫来。我虽不知她怎么能确定你我二人入宫能让皇后不舒服,可事实证明,皇后娘娘的确不很喜欢我们。在宫中拜见的时候,你也看出来了,一个小小的美人都能有位子坐,分明是在给葛秀面子。至于你我……”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来,笑着看张离珠。

张离珠也嘲讽一笑,明白谢馥的意思了。

“你说得对,在皇后宫门口的时候我便已经看出来了。我说句你不喜欢的话,葛秀虽曾是你朋友,可也不过是个尚书之女,家里又无别的依傍,长相一般,才学一般,心性更是一般。这样一个平庸的人,有什么资格叫我们在外头等?皇后娘娘一面给咱们下马威,一面给她葛秀做面子。”

谁能看不出来呢?

谢馥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虽说你我二人入宫之中是在慈宁宫,为公主讲学,可宫中都是皇后的地盘。贵妃娘娘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皇后就难说了。与其让敌人忌惮,不如让她们轻视……”

“说你是头狐狸,看来我是没说错了。”

话已经这么明白了,张离珠自然彻底领悟了谢馥的意思。

这样的想法并不怎么可贵,只是叫人深思的却是谢馥思考问题的方式:从来没有见人这样笃定过。

谢馥能说出这一番话,做出这一番打算来的原因,只因为她已经认定皇后不喜欢她们,并且日后可能会动手。

基于这个判断,她才有必要做出今日的布置。

可她怎么就能确定呢?

张离珠不明白。

但是这不妨碍她佩服谢馥的判断。

若换了是她自己,只会说皇后很有可能会对她们动手,而不会在她一定会动手的这个判断的基础上去布局。

单单这一条,谢馥的心智,已经称得上是可怕。

“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角色,怎么就搅和进这一堆烂摊子里了。”

想想当初接到圣旨的时候,再看看如今这一间屋子,乍然换了个地方,张离珠还有些不适应呢。

谢馥倒是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却也不怎么说得上来。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们也算是拴在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倒了,也有我陪着。兴许,我比你倒霉也不一定。”

棋盘上的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张离珠没动手,就冷眼看着。

“你倒霉是你的事,别拉着我一起倒霉也就是了。”

“那你得离我远点了。”

谢馥淡淡道。

张离珠直接起身:“自然是要离你远点。”

她站起来,就要朝外面走,仿佛不想跟谢馥待在一个地方。

可才走出去三步,她就恼怒地站住了,回头怒视谢馥:“这是我的屋子,再怎么也该是你离我远点!”

谢馥一想,的确是啊。

这又不是自己的屋子。

她看了一眼张离珠,道:“你说得对。”

张离珠还没明白她怎么这么简单就答应了下来,正想赶她走,没想到谢馥竟然直接端起了方才已经被收拾好的棋盒。

张离珠脸色一变:“你要干什么?”

谢馥没回答,直接手一翻,将棋盒内的棋子倒出来,随手一拂,便平铺在了棋盘上,道:“你是主人家,这是你的屋子,这棋盘也自有你收拾,有劳了。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她朝张离珠眨眼笑笑,悠悠然迈步从南屋出去,回了自己采光不好的北屋。

站在原地的张离珠身子抖个不停,回头看看那一片狼藉的棋盘,再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屋门口,险些气得发狂。

“谢馥,你欺人太甚!”

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外面才被弄晴派来的两名宫女,还没来得及踏入宫中,就听见里面传来这一声喊,吓得连忙对视一眼:这是又闹起来了?

☆、第062章浮出水面

日头还斜斜挂在宫墙上,新鲜事儿就出了好几件。

死水一样无聊了许久的后宫,似乎终于因着几个新人的入宫而热闹鲜活了起来,各宫内外都进出着打探消息的宫女太监,脸上都带着难得的兴奋表情。

各宫的娘娘们听着慈宁宫那边传来的“好消息”,真是乐不可支。

这些年来,李贵妃宠冠六宫,手段惊人,仗着自己有子嗣,压得皇后都抬不起头来。

现在可好了,自己巴巴招进来两个女先生,像是要好好给自家寿阳公主涨涨面子,没想到这学还没开始上,那俩“女先生”就开始自己拆自己的台,闹将起来了。

这上午选个屋子,摔个汝窑的碗,下午争个地盘,扫个棋子……

两位贵女真是叫人看足了好戏。

大家伙儿巴不得这两人再可劲儿地折腾,好让李贵妃后悔自己的决定。

这么多年,就没见李贵妃为什么事情头疼过,更不用说竟然还是这么丢脸的事情了。

现在傻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