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流混战

  乾坤用阴阳匕从木筏上切下一段细长的木片,又从环形褡裢里取出一块松明,绑在木片上,取火折子点燃了,插在木筏前端,当作火把使用。

  开境地是西北方的瀑布,但木筏一驶入水雾之中,乾坤和木芷眼前便是雾蒙蒙的一片,即便有火把照明,也分辨不出西北方是哪个方向。但瀑布水声清晰可闻,只需循着水声而行,便决计错不了方向。乾坤手握长竿,用力撑划,木筏向水声处驶去。

  然而乾坤撑水之时,总感觉池水有些古怪,长竿一撑下去,竟忽左忽右地偏摆,似要从手中跳脱而出,仿佛水下有人抓住了长竿一般,一下子往左拉,一下子又往右扯,他每次将长竿撑入水中,都必须用上极大的手劲,才能将长竿牢牢握住。

  撑划了一阵,瀑布的水声并没有变得响亮,反而渐渐变得微弱了。乾坤暗觉奇怪,心想莫非偏离了方向,越驶越远了?他向水声处用力撑划,水声渐渐变大,但过得一阵,水声又小了下去,如此反复多次,木筏仍旧行驶在水雾弥漫的太乙池上,始终抵达不了瀑布所在之处。

  除了瀑布的水声,乾坤时不时能听见他人的说话声,这些说话声大多是叫骂之声,时而远时而近,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时甚至能看见木筏的影子,模模糊糊地从近处驶过。

  “划了这么久,倒像还在原地打转,真是邪门了。”乾坤奇道。

  木芷同样察觉到了古怪之处,但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乾坤心中好奇,忽然停止了撑划,将长竿抽出水面。木筏失去了撑划之力,却并未立刻静止下来,继续向前驶出了数丈,渐渐偏转向左,再驶出数丈,又忽然偏转向右,驶了一阵终于慢了下来,最终静止不动。但这种静止只在瞬息之间,木筏很快便再次动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前行,而是缓缓向后倒退。乾坤和木芷相视一眼,目光中满是惊异之色。此后木筏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前行,时而倒退,速度忽快忽慢,像是无形之中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牵引,在太乙池上自行行驶。

  乾坤蹲跪在木筏边缘,将右手伸入水下,直没至肩。他明明没有用力,右臂却自己动了,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往前,忽而往后,与木筏行进的方向完全一致。乾坤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太乙池的水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有无数乱流纵横交错,木筏被乱流带动,这才自行行驶;也正是乱流交错的缘故,乾坤方才撑划之时,木筏明明是朝着瀑布水声驶去,但方向时有偏转,始终无法到达。至于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叫骂之声,多半是其他人划着木筏驶入太乙池后,受困于乱流之中,找不到摆脱的办法,这才大声叫骂。那些追赶乾坤和木芷的木筏,没有一只追上来,自然也是被乱流带偏了方向的缘故;时不时从近处驶过的一些木筏,同样是乱流在作祟。只是太乙池位于太乙山上,乃是一个高山湖泊,并非水流滔天的大江大河,此时又没有山风吹刮,水面应该静止不动才是,如何会出现这么多乱流?

  乾坤将右臂抽出水面,带起一股刺鼻的石灰味儿,极是难闻。他知道了木筏不受控制的缘故,当即撑竿入水,看准瀑布水声的方向,用最大的力气撑划,对抗水下的乱流,尽可能地使木筏不出现方向上的偏移。然而一根长竿的力量,在肆意流窜的乱流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乾坤已然拼尽了全力,木筏行驶的方向仍是不受控制地出现偏转,有时遇到流速极快的乱流,他明明往前撑划,木筏却向后走,往左撑划时,木筏却朝右转。

  乾坤奋力与乱流对抗了一阵,终归是徒劳无功,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担心:“这样下去,别说靠近瀑布,便是想驶出太乙池回到岸边,怕也是不能。我和木芷会不会就这般漂在太乙池上,永远也出不去了?”转念一想,能和木芷永远待在一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情不自禁地看了木芷一眼,面露微笑。可他很快便摇起了头,心中自语:“乾坤啊乾坤,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就在眼前,那是你下定决心非去不可的地方,你怎能冒出停止不前的念头?眼下处境虽然困顿,但直面困境,便是修行,我定能想出去往瀑布的法子。”他与父亲乾宗师虽然闹过许多不愉快,但每当陷入困境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乾宗师说过的这句话。他如此一想,眉宇间神色重新坚定,环顾四周,开始专心思索逃脱乱流的法子。

  木芷见乾坤时而凝眉沉思,时而舒颜带笑,时而轻轻点头,时而又暗暗摇头,心里不免奇怪。她此时担忧眼下的处境,心想乾坤多半也是在忧虑此事,于是没有多问。她寻思着终南山中的各种虫类,的确有虫类可以辨瀑布之气,但此时不是不知道瀑布在何处,而是明明知道却无法抵达,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种虫类可以帮助他们乘坐的木筏摆脱乱流,驶抵瀑布所在之处。

  两人正苦思对策之时,正前方的水雾中忽有黑影出现,一只木筏被乱流带动,迎面驶来。那木筏上站着一人,黑衣流彩,身姿婀娜,竟是最先追赶黑衣男人进入水雾深处的水之湄。

  乾坤和木芷虽然抹花了脸,但乾坤的粗布衣服已被四个无色道士撕碎,此时龙褐显露在外,水之湄一见龙褐,立即认出了乾坤和木芷。水之湄追赶抢走七彩叶猴的黑衣男人,但因乱流作祟,很快便追丢了目标,在太乙池中不知方向地转来转去,心头早已气急败坏。突然遇见乾坤和木芷,她立刻想到活死人胎珠,悬链银球笔直地掷出,隔空击向乾坤。

  乾坤立刻挥起阴阳匕,向飞来的银球击去。

  “别碰银球!”木芷急声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刺耳的铮鸣,阴阳匕击中银球,银球顿时被弹了回去。但银球早已开有缝隙,被阴阳匕一击,立刻有孟婆汤飞溅洒出,乾坤猝不及防,几滴孟婆汤朝他的脸面溅来,虽然他不会中毒而死,但孟婆汤以绿矾制成,腐蚀性极强,烧伤他的面目,却是极为容易。

  好在木芷熟悉水之湄的手段,悬链银球刚刚隔空飞出,她便迅速脱下了粗布衣服,看准银球罩去,将银球裹了个严严实实,溅洒而出的孟婆汤,全都被粗布衣服挡下,粗布衣服上顿时烧出了几个破洞。

  水之湄冷笑道:“木丫头,翅膀长硬了,敢对姐姐动手了?”

  木芷说道:“你杀害金无赤,又背叛主人,我再不认你是姐姐。”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水之湄话音未落,扯动银链,银球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子,对准木芷疾飞而去。

  然而这一击却落了空,银链拉得笔直,银球却差了几分,飞到木芷的眼前却停住了。原来两只木筏顺着两股相对的乱流行驶,彼此相错而过,各向两头驶去了。水之湄击出银球之时,木芷尚在攻击范围内,等银球飞到时,两只木筏间的距离已拉开了不少,竟短了几分。

  水之湄叫道:“木丫头、乾坤眉,你们迟早会落在我的手里……”声音渐去渐远,随木筏消失在了水雾当中。

  乾坤和木芷短时间内想不出摆脱乱流的法子,只好任由木筏随着乱流而走,此后遇到了不少交错驶过的木筏,这些木筏上乘坐的人有乌力罕和蒙古力士,有赵无财和金衣大汉,也有其他抢夺开境物的人,但因水雾弥漫,等到这些人看清乾坤时,根本来不及动手,木筏已一错而过,于是只能冲着乾坤破口叫骂。乾坤苦思许久,始终想不出脱困之法,索性暂不去想,双手叉腰站在木筏上,与交错而过的人对骂。有时水雾中刚出现木筏的影子,对方还没靠近,乾坤便破口大骂起来,对方被骂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口回骂。乾坤唯一没有开骂的,是遇到那乞丐模样的男人所乘坐的木筏,乾坤本想感谢那人的救命之恩,但那人手脚撑开,大大咧咧地躺在木筏上,像是喝醉酒后睡着了一般,竟大声地打起了呼噜,乾坤不便打扰,便没出声。除此之外,但凡遇到木筏,不管木筏上乘坐之人认识与否,乾坤均是照骂不误。乾坤从未有过如此稀奇古怪的经历,骂到兴起之处,忍不住放声大笑。木芷见了乾坤的样子,也不由得面露微笑,有时竟也跟着骂上两句,那些因受困于乱流而产生的种种忧虑,一时之间竟通通抛诸脑后。

  不仅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是这样,太乙池中还有不少木筏彼此相遇,木筏上乘坐之人都是这般叫骂不休。一时之间,太乙池上到处都是叫骂之声,你问候我爹,我记挂你娘,各种污言秽语在峪谷之中回来荡去,余音绕谷,经久不息。

  风生水起

  乾坤前后一共制作了五支火把,待五支火把燃尽后,为了不浪费松明,便不再制作火把,任由木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漂行。

  乾坤一开始和遇见的人对骂,骂到后来索然无味,便不再浪费口舌,在木筏上躺下休息,重新苦思摆脱乱流的法子。四下里骂声渐歇,到最后空谷寂寂,再无人声,一来众人都骂得累了,二来各自木筏上的火把都已燃尽,黑暗中即使有木筏相错驶过,也瞧不见对方是谁,因此不再胡乱叫骂。

  不知木筏在水雾中漂行了多久,长时间漆黑一片的夜幕深处,忽然有亮光出现。

  亮光出现在乾坤和木芷的左侧,那是碧绿色的火光。

  一只木筏从左侧的水雾中驶来,筏上一人盘腿而坐,正是太一道的玉道人。

  玉道人右掌托着一团碧磷火,借助火光,他瞧见了乾坤和木芷,顿时目露精光,一跃而起。“总算撞见你们了!”他尖细的嗓音响起,双掌一翻,数团碧磷火凭空燃起,射向乾坤和木芷。

  乾坤和木芷急忙起身闪避,数团碧磷火虽没射中二人,却纷纷落在了木筏上。碧磷火比寻常明火燃得更快,木筏上顿时燃起了碧绿色的火焰。

  乾坤和木芷急忙捧水浇向火焰,然而刚浇灭几处火焰,却又有十几团碧磷火隔空飞来,落在木筏上。玉道人恼恨乾坤在仙茔园里处处与他作对,因此下手毫不留情,两只木筏擦身驶过的瞬息之间,他竟接连射出了数十团碧磷火,全都落在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上。眼看乾坤和木芷不断地捧水灭火,忙得手脚大乱,他痛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又尖又细,听起来极是刺耳。

  玉道人乘坐的木筏逐渐驶远,消失在了水雾之中,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却情况不妙。尽管两人不断地捧水浇在火焰上,最终扑灭了火焰,但捆扎木筏的绳索却被烧断,木筏散架,木头一根根地分离开来,两人眨眼之间便失去了立足之地。

  乾坤大叫道:“木芷,跳水吧!”两人一起跃离木筏,跳进了太乙池中。

  身子一入水,两人立马各自抱住了一根木头,以免沉入水下。

  乾坤担心乱流分离,将他和木芷卷去不同的地方,急忙向木芷伸出手去,叫道:“抓住我!”木芷明白他的用意,也向他伸过手来。

  两人各自伸长了手臂,好不容易才触碰到了对方的手指。可就在这时,两股乱流忽然在此交错,两人刚刚触碰到的手指顿时分开。乾坤被一道乱流卷向左侧,木芷则被另一道乱流卷向了右侧。

  “木芷!”乾坤想也不想便松开抱住的木头,双手奋力划水,向木芷游去。可木芷所在的那股乱流速度极快,她顷刻间便被卷进了水雾当中,只听见“乾坤”的叫喊声越去越远。

  乾坤拼尽全力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接连遭遇了好几股乱流,被越卷越远,其中一股乱流竟是朝下涌动,顿时将他卷入了水下,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他奋力挣扎,好不容易才摆脱下行的乱流,浮上水面,不停地咳嗽。此时木芷已不知被卷去了何处,“乾坤”的叫声在极远的地方响了两下,便戛然而止。

  乾坤心急如焚,一边踩水,一边大喊“木芷”,却始终无法听到木芷的回应。水面上的木头早已被乱流卷得不知去向,他只能不停地踩水,使得身子不会沉入水下,过不多时便累得气喘吁吁。再加上水中石灰的刺鼻气味极为浓烈,他吸入过多,逐渐心胸窒塞,头脑晕涨。他只盼能立即遇到一只木筏,哪怕是敌人的木筏也行,一来他本人可以得救,二来可以迅速搜救木芷。

  夜幕之下,一只木筏果然出现了,顺着一道极快的乱流,从斜刺里一掠而过。

  乾坤急忙大声呼救,可这只木筏掠过之时,与他相隔了三四丈远,且速度极快,木筏上虽然立着一道人影,却根本不可能救起他。

  然而铁链声忽然哗哗大作,一团漆黑之物从掠过的木筏上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乾坤的身前。乾坤当即一把抱住,只感觉一股大力拖着他不断地靠近木筏。

  乾坤被拉至木筏附近,一只大手伸来,将他从水中拉起。

  乾坤抱住的那团漆黑之物近在眼前,他隐约看见一个“鬼”字,认出是鬼面青铜匣。鬼面青铜匣的一端连着铁链,铁链又粗又长,握在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人手中,正是那抢走七彩叶猴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的肩头响起“叽叽吱吱”的叫声,那里蹲踞着一只极小的猴子,只是夜色太黑,根本看不清那猴子长什么模样。

  乾坤双手撑着身体,接连咳嗽了数声,呛出了不少吞入腹中的水,气喘吁吁地说道:“多谢兄台相救……”

  黑衣男人不言不语,卷起铁链,将鬼面青铜匣缠回背上,走到木筏前端坐了下来,自此不再理会乾坤。

  乾坤不等缓过气来,便冲着四面八方大喊“木芷”,可无论他如何喊叫,哪怕回声响彻峪谷,却始终得不到木芷的回应。他忧虑木芷的安危,心急如焚,可是放眼望去,太乙池水雾弥漫,乱流交错,根本无法知道木芷被卷去了何处。

  此时乾坤浑身湿透,散发出石灰的刺鼻气味,皮肤更是又烧又热,大有灼痛之感。这种灼痛之感是他落水后才有的,联想起太乙池的水带有石灰的刺鼻气味,心想多半是太乙池的水里含有石灰,他长时间浸泡在石灰水中,这才导致皮肤烧热灼痛。想到这里,他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暗想道:“石灰遇水,‘热蒸而解末’。水热蒸即生烟,太乙池的水雾,竟是这样来的。可石灰解末即消弭,没有了石灰,又哪里来的这么浓厚的水雾,长时间凝聚不散呢?难道……难道有人不停地将石灰倒入太乙池中,石灰始终用之不尽,水雾这才源源不绝?”

  乾坤所想到的“热蒸而解末”,乃是出自陶弘景的记载。陶弘景是南朝时期道教上清派宗师,一生归隐山林,醉心炼丹之术,留下了不少金石炼化之书。乾坤生于道学之家,家中藏有许多道教典籍,其中便有不少金石炼化之书,乾坤从小就对修道炼丹颇感兴趣,因此翻阅过这一类的藏书。在陶弘景留下的记载中,石灰一旦遇水,水便沸腾生烟,石灰则消解于水中。乾坤此时联想起陶弘景关于石灰遇水的记载,顿时想明白了太乙池之所以会水雾弥漫,正是石灰遇水生烟的缘故,太乙池的水带有石灰的刺鼻气味,自然也是由此而来。只不过太乙池整日水雾弥漫,即使山风吹拂也不见消散,唯一的可能是不断有石灰被倒入水中,从而源源不断地产生水雾。石灰不断入水,显然是人力所为,终南山中有能力办成此事的,恐怕只有莲社。

  乾坤环顾四周,虽然看不到太乙池的岸边,但料想此时岸边多处地方,必定有莲社的人正在不断往水中倾倒石灰。正因为多处地方有石灰入水,水不断地沸烈翻腾,冷水热水相冲,太乙池中才会有众多乱流产生。

  乾坤虽然想明白了这一切,但对于摆脱眼下的困境,却起不到任何作用。太乙池仍旧风生水起,乱流涌动;木筏仍旧飘摆不定,胡乱行驶;木芷仍旧不知去向,无处可寻。乾坤顿时有些灰心丧气。

  但这些消极情绪转瞬即逝,乾坤即刻振作起了精神,暗暗想道:“也许木芷如我一般,早已被路过的木筏救起,即便不是如此,我也决不能轻言放弃。活要见人,死要……呸呸呸!胡思乱想什么呢?她必定还活着,我非找到她不可!”此时一夜消逝,天边渐有微光,四下里已逐渐亮堂起来。随着木筏的行驶,乾坤紧盯两侧的水面,只盼能发现木芷的些许踪影。

  寻了好一阵子,天色渐渐大亮,水雾之中忽然出现了两只木筏,一前一后地驶来。

  乾坤看清驶来的两只木筏,刹那间欣喜若狂,只因木芷正坐在后面那只木筏上。可他来不及高兴,便立刻眉头倒竖,因为木芷的手脚被银链缠住,嘴巴被布团塞紧,水之湄手持长竿,正站在她的身旁。乾坤这才明白,原来木芷被水之湄擒住了,又被堵住了嘴,难怪他一直大声叫喊,木芷始终没有回应。

  乾坤目光前移,看向那只驶在前面的木筏,只见木筏上同样乘有两人,两人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人是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以轻薄的红纱遮面,看不清容貌;站着的那人则是五行士中的土行士——土为安。此时土为安一手掌黄金罗盘,一手竖握长竿,时而看一眼黄金罗盘,时而看一眼水面,忽然将长竿伸入水中,向左轻轻撑划一下。后面木筏上的水之湄,见土为安向左撑划,于是也依葫芦画瓢,向左轻轻撑划了一下。两只木筏一前一后,行驶的方向相同,快慢一致,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从乾坤所在的木筏旁边驶过时,土为安以黄金罗盘掌风水走向,目不斜视,那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朝乾坤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水之湄则侧过头来瞧着乾坤和黑衣男人,冷笑道:“胎珠和七彩叶猴都在,那是最好不过了。乾坤眉,你想木丫头活命,便照我撑筏,跟着我来。”她恨不得立刻动手抢夺开境物,可是土为安掌风水之术,能观水纹变化,辨暗流规律,唯有跟着土为安走,方能逃出乱流纵横的太乙池。她先前遇到落水的木芷,果断出手将木芷擒住,后来天渐亮时,偶然遇见土为安撑筏经过,急忙跟随土为安而行,倘若因为抢夺开境物而错过了土为安,那不知何时才能从太乙池上逃出去了。她分得清孰轻孰重,因此按捺住抢夺之心,出言威胁,要乾坤撑筏跟来,等到逃出了太乙池,再动手抢夺开境物。

  木芷看见了乾坤,眼睛顿时一亮,想叫一声“乾坤”,奈何嘴巴被堵住了,出口却是呜呜之声。

  乾坤急声问道:“木芷,你可有受伤?”

  木芷摇了摇头。

  乾坤大声说道:“水之湄,你胆敢动木芷一根汗毛,我必叫你百倍奉还!”他明知水之湄威胁他跟上去是为了抢夺开境物,却毫不犹豫地急撑长竿,令木筏向左挪动半丈,驶入了同一道暗流,紧跟水之湄的木筏而行。黑衣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木筏前端,眼见乾坤撑筏追赶,却并不阻止。

  开门

  土为安和水之湄在前面如何撑划,乾坤便在后面如何撑划,三只木筏并成一线,穿行在浓白色的水雾当中。

  行了一阵,始终不见岸边,水之湄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土为安,你的本事到底行不行?都这么久了,怎的还不见尽头?”

  土为安声音沉稳,说道:“风水走向,尽在我手。”

  水之湄又道:“你明明已有开境物,却还闯进太乙池来,是不是已经知道开境地的位置了?”

  土为安抬头目视水雾深处,说道:“西北,开门。”

  “什么开门关门?”水之湄说道,“你那些风水术语,我可听不明白。”

  土为安却不再理会水之湄,低下头来,盯着手中的黄金罗盘,脑海里已将风水定位的种种细节过了一遍,确定没有定错方位。他不像乾坤那般,是通过解开莲社留下的暗语“终南山”来获知了开境地的位置,而是通过风水定位之术,确定了开境地的具体方位。土为安和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来到太乙山后,曾居高临下俯望整个峪谷,见峪谷半白半绿,乃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太极图。《易经》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奇门遁甲》又云:“八卦有八门。”土为安将整个峪谷视作一个太极,太极生出阴阳两仪,两仪之中白色为阳,因此白雾弥漫的太乙池便是阳仪,树林所在的东半边则是阴仪。土为安查看过东半边树林中的角角落落,并无任何异样,因此确定开境地不在阴仪那边,那就只可能在阳仪这边。阳仪生出四象中的太阳和少阴二象,太阳和少阴二象又生出八卦中的乾、兑、离、震四卦,乾、兑、离、震四卦分别对应八门中的开门、惊门、景门、伤门,其中惊、伤二门为凶门,景门为中平,开门为吉门。风水定位之时,凶门去不得,一去非死即伤,中平虽可去,但无害无益,去了不起任何作用,唯有吉门大吉大利,乃是上上之选。这四门当中,唯一的吉门是开门,开门对应乾卦,乾卦在方位中主西北,因此土为安认定开境地必在西北方。西北方是悬挂瀑布的山壁,那里无路可至,唯有横穿太乙池方可抵达,因此土为安和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乘木筏驶入太乙池,在发现暗流纵横交错的情况后,土为安便以黄金罗盘掌风水走向,通过水纹变化来分辨暗流规律,撑划木筏往西北而行。

  土为安没有强行与暗流对抗,而是顺势而为,时不时地轻轻撑划一下,令木筏转至下一道正确的暗流上,借助暗流的力量,往西北方驶去。

  乾坤听见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响,知道离西北方的瀑布越来越近,心中不由得对土为安大是佩服。他先前受困于暗流之中,曾拼尽全力撑划却无济于事,此时见土为安只不过偶尔轻轻撑划一两下,可以说毫不费力,却不断地靠近西北方的瀑布,这等本事,确是让他不得不心悦诚服。

  瀑布的水声变得极为响亮,忽然间天光开朗,三只木筏相继从水雾中驶出,抵达了瀑布的正下方。

  乾坤仰头望去,眼前的这道瀑布虽不算大,甚至及不上芷隐谷的瀑布,但长练如柱,破空急坠,仍是震撼至极。

  在瀑布的背后,光溜溜的山壁上,隐约可见一个狭长的山洞。这山洞一半淹没在水下,一半露出水面,露出水面的部分被轰然坠落的瀑布完全遮挡,再加上水雾弥漫,若非木筏驶至近前,根本不可能发现得了。

  土为安看了一眼黄金罗盘,长竿一撑,木筏穿过瀑布,向山洞驶去。

  水之湄当即撑划长竿,紧跟土为安而行。乾坤紧随其后。三只木筏陆续驶入了瀑布背后的狭长山洞之中。

  山洞入口狭长,却内有乾坤,入洞不过五六丈,一片浅滩便出现在眼前,浅滩之上是一个巨大的洞厅,洞厅中奇石峻嶒,参差不齐,显然是自然造化而成。但在成片的奇石之间,插着不少火把,照亮了一条石块铺就的道路。这条石道斜通向上,连接着正北方的石壁,石壁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洞中隐隐有火光透出。

  “是这里了。”土为安收起黄金罗盘,将木筏停靠在浅滩上,向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伸出了手。那女子微微抬起白皙柔嫩的左手,放在土为安的手上,由土为安搀扶着走下木筏。一下木筏,土为安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对那女子甚是恭谨,不敢有丝毫冒犯。那女子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清澈明净,犹似一泓秋水,朝身后跟来的乾坤看了一眼。土为安则根本不理会水之湄和乾坤等人,在前引路,那女子随他而行,两人走过整条石道,进入了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

  水之湄知道土为安没有带错路,这洞厅中早有人布置好火把,照明道路,显然开境地便是在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之中。但她的当务之急不是赶去开境地,而是抢夺开境物。她将木筏停靠在浅滩上,提起银球,拧开一丝缝隙,在木芷的脸前来回晃动,说道:“木丫头,你这张脸生得可真好看,难怪这些年来,主人和金行士一直向着你,连我都有些嫉妒呢!”银球里装着孟婆汤,她的手只需轻轻一抖,洒下一两滴孟婆汤,木芷势必容毁相破。

  木芷被堵住嘴无法作声,抬眼盯着水之湄,目光中毫无惧意。

  乾坤却大是心急,不等木筏完全停靠平稳,便飞身踩入水中,奔上浅滩,叫道:“水之湄,你别乱来!”声音在洞厅中回来荡去,嗡嗡作响。

  水之湄瞧了乾坤一眼,冷笑道:“乾坤眉,敢对我大呼小叫!看你急不可耐的样子,是不是很喜欢木丫头?我若是在木丫头的脸上加点东西,会不会更合你的口味?”

  乾坤看着木芷,说道:“我当然喜欢,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抬眼瞧着水之湄:“至于你这等又歹毒又丑陋的老女人,连脸都不敢露出来,我却是断断喜欢不来。”

  水之湄闻言大怒,面纱上的彩珠急剧颤动。她虽黑纱罩面,实则既不老也不丑,被乾坤这么一激,冷声说道:“好一个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喜欢,那我倒要看看,你这是真话,还是假意?”立刻便要动手。

  乾坤急忙大声叫道:“你不就是想要开境物吗?我把胎珠给你!”

  水之湄将手掌一摊,喝道:“别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胎珠呢?拿来!”

  乾坤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自己便是胎珠,你放了木芷,抓我去便是。”

  水之湄说道:“好奸猾的小子。拿你换木丫头,我怎知胎珠还在不在你肚子里?”

  乾坤说道:“我乾坤对天立誓,胎珠在我体内,一直未曾取出,此话若有半分虚假,教我入刀山火海,受天打雷劈!”

  水之湄冷笑数声道:“立誓有什么用?当年有人对我立下了多少誓言,到头来还不全都是狗屁。这样吧,你自己剖开肚子,把胎珠取出来让我瞧瞧。见不到胎珠,我决不放人。”

  木芷急忙冲乾坤摇头,示意乾坤不要听信水之湄所言。

  乾坤说道:“你这要求太过分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有欺人太甚吗?”水之湄魅笑一声,将银球倾斜过来,银球上的缝隙离木芷的花容月貌只有咫尺之隔。

  乾坤叫道:“住手!”瞬息之间,他脑海中已转过了万般想法,可即便他智慧聪敏,当此境地,却想不出任何能从水之湄手下救出木芷的办法,哪怕他本事再高强十倍百倍,能够一击便击倒水之湄,也难保银球缝隙中的孟婆汤不会洒漏出来一两滴,将木芷的容貌毁伤。

  水之湄威胁道:“要我住手,就赶紧照我说的做,我可没有多少耐心。”

  乾坤面露犹豫,慢慢从环形褡裢中抽出了阴匕。他脸上的犹豫之色突然尽去,仿佛一瞬间已下定了决心,说道:“一刀而已,又有何难?”手腕翻转,刃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水之湄没想到乾坤当真肯为了木芷剖腹取珠,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讶异之色,随即说道:“木丫头,你的命可真是好啊,天底下竟有男人对你如此痴情。”语气幽幽,既是嫉妒,又是羡慕。

  木芷急得“呜呜”作声,头摇得更加厉害了,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变成了深红色,眼睛泛红,已流出了眼泪。

  乾坤心中大是快慰,暗自道:“你肯为我流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为你做的?乾坤啊乾坤,你便是这世上最傻的傻子,哈哈哈!”闭上眼睛,咧嘴一笑,双手握紧阴匕,用力朝自己的腹部刺落。

  阴匕刺落一半,乾坤的双手忽然一紧,竟再也无法更进一步。他睁眼一看,一只粗大的手抓住了他的双手,这只大手的主人,正是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

  自从救起落水的乾坤后,黑衣男人便一直坐在木筏前端,哪怕木筏早已停靠浅滩,他仍旧如入定一般,始终端坐不动。直到乾坤握住阴匕自刺腹部时,他才一跃而起,阻止乾坤自残己身。

  黑衣男人踏上两步,从肩头抓起七彩叶猴,隔空抛给水之湄,吐出了两个字:“拿去。”

  水之湄急忙伸手接住七彩叶猴,定睛细看,只见七彩叶猴生得极为古怪,暗红色的眼睛细长如叶,毛色七彩缤纷,尾巴又长又卷,体型极小,似乎只是幼崽,蜷缩成了一团,睁眼望着她,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惧怕。水之湄笑了两声,抬眼看着黑衣男人,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人。”黑衣男人声音粗沉,不怒自威。

  水之湄仔细打量了一下黑衣男人,俯眼看着木芷,说道:“木丫头,我以为你转了性子,原来还是这样水性杨花,到处勾搭男人。”说着魅笑几声,忽地手腕急抖,缠住木芷的银链顿时松开。她知道黑衣男人身手厉害,那口鬼面青铜匣中更是不知装有何等厉害的物事,因此不敢逗留,抓着七彩叶猴,头也不回地朝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飞奔而去。

  乾坤急忙冲上前去,除去木芷嘴里的布团,说道:“木芷,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木芷抬眼看着乾坤,“你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乾坤见她双目泛红,泪痕犹在,笑道:“你这是为我而哭吗?”

  木芷却拭去泪痕,转头看向别处,语气冷淡了下来:“我只是不想欠你这么大的人情。”顿了一下又道,“我也……我也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做。”

  木芷这番话说得极为冷淡,乾坤心头顿时一凉,暗暗不解:“方才你还为我急得哭了,为何转眼却又如此冷漠……”转念便想,“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乐此所为,岂能因此便强求你反过来对我好?此等市恩之举,可不是男人所为。”如此一想,便放宽了心,又笑了起来,说道:“不管怎样,只要你没事就好。”

  乾坤转身拱手,对黑衣男人说道:“多谢兄台再次出手相救!只是你没了七彩叶猴,如何去得……”

  黑衣男人摆了一下手,示意乾坤不必多言。他迈开阔步,沿着石道朝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走去。

  乾坤望着那隐隐透出火光的洞口,心中大是好奇,说道:“木芷,我们跟上去瞧瞧。你不必担心开境物,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进入终南山秘境。”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极为清楚,没有土为安这等风水高人引路,只怕不可能再有人穿过乱流纵横的太乙池来到这山洞之中,既然不会有人进来,也就不可能再有开境物,他若想抢来两件开境物,唯有对土为安和水之湄动手,可是这两人何等厉害,对付一个已是极难,更何况是对付两个?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想到办法的。”乾坤心中暗道。他扶起木芷,一起往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