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他已再听不进了。

只有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崩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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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云城?没听说过呀。少恭哥哥真厉害,什么都知道。”一名长相十分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双手合十置于身前,明亮的杏眸中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兴趣。

旁边着一身近似南疆风格的服饰,容貌明丽的少女也露出晴朗笑靥,对前方低着头神色寡淡的少年问道:“是人间的修仙门派啊苏苏你听说过吗?”

“不曾。”被问话少年向来沉默寡言,回话也总是简短。但其实他有认真思考过对方的问题,把过往记忆翻了一翻,而后才开口回答。

“如此久远之事,你们不知晓也属寻常。”

一袭杏黄衣衫,正微笑着的青年长相十分俊秀深雅,眉目微弯下几许弧度,端是温润如玉。

也无人发现其笑意并未达至眼底,那双看似温和的深色眸中,实际却是一片冰冷空无。

甚好

甚妙。

青年此时于唇角略微勾起的弧度是一抹难得真实的笑意,只不过是冷笑。

再入盛局,百代不衰

他就偏要这‘覆云’二字被世人遗忘,无人记识。即使在九州之内所有派门的史载藏书中,也记不上寥寥一笔。

顺便也让这些人的魂魄,与他们费尽心思所铸成的那把‘神剑’同存,陪他仔细目睹祁山如何崩毁,覆云城又如何随之倒塌至四分五裂。

魂魄被缚于剑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事物被逐步摧毁却无力回护

这等滋味,想必十分美妙。

“少恭哥哥,那那座叫天缈峰的山上是真的有隐居的仙人吗?”小姑娘再满脸好奇地询问。她刚才听到祁山崩毁,但仍有一座山峰兀自屹立,完好无损还听青年说这座山上建有一间竹屋,其内住着一名仙人。

仙人啊她还没见过呢,真想去见一见。

“自然是有。”着杏黄衣衫的青年仍微微笑着,答话时言语未有停顿。但在言及最后一字时,深色眸中才真正有了淡薄的温度。

有。

千百年前,他曾遇一人

让他心甘情愿忘却累世渡魂所经历的苦难,只想与之一同,完满地度过那一世便好。

「要叫师尊。」

言犹在耳

人却已非。

“少恭哥哥,襄铃还有个问题想问但问了你能不能别生气?”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青年回以微笑:“自然是不会生气。”

“就是少恭哥哥昨晚在房间里望着那把琴只有六根琴弦,襄铃认得做那琴弦的材料,小时候在榕爷爷那里见到过。”小姑娘略微踮着脚,其实有些不好意思。

她昨天夜里化作狐狸形态在客栈里乱转,不小心窜进了青年的屋子里当然在发现那间房间是青年所住时她就马上离开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但就是那匆匆一眼,她看到了一把琴。不是青年平时弹奏所用的那把,是一把只有六根琴弦的瑶琴。

“襄铃是想问少恭哥哥你需要这材料吗?襄铃可以跟榕爷爷要一些给你。”小姑娘巧笑着,望向青年的目光只是单纯的善意。

那最后一根琴弦应是崩断了,找不到材料修补才一直空缺着的吧。

青年唇边笑纹却由此淡下几许,微垂敛下眉眼:“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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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看来,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声音轻,且缓无带太多情绪。

着杏黄衣衫的青年眉眼谦柔温文,微垂的眼帘遮掩住了明灭的眸光,无法看清其具体神色。

他最心爱之人

已经不在了。

第42章 参商

说回到顾迟动身前去覆云城偿还因果的那一日,刚踏进门派大门,迎接他的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十方剑阵。

剑影无数,漫天而降落到地上的,把青石所成的地面都砸出了道道裂痕或小型坑洞。

顾迟:“”

任谁被这么迎接一次,感想都不会太好但实话就是,这种程度的剑阵对顾迟大大而言应对起来仍是轻而易举。

化神期的修士,金丹以下的敌人就算来再多,解决起来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以金丹期为界线,其上者对其下者有绝对的碾压能力。

顾迟只是还没看懂当前情况。

策动剑阵的是覆云城的弟子,能看见一众弟子面上也存有迟疑神色,顾迟只把剑阵化解,并未对于四周包围着策动剑阵的弟子下杀手。

“姜谈人在何处?”衣袍背面纹着代表掌门身份的云纹,眉须皆白的道人左手持剑,右手则捋着花白长须。

清明铮亮的剑身看似无垢,被缚于其内的却是无数无辜被戮的人的魂魄。即使静止不动,幽暗的微芒也间或由剑身透出。

与‘定离’同样漫散寒意,但这把剑所表露出的寒意是属阴冷,而非清冽。

姜谈

顾迟掩唇低咳了咳,面上神色没有变动,只是把手中的剑稍微握紧了些。

早在自家徒弟渡魂至新的身体的第二天,顾迟就在即墨的后山林上为姜谈立了一座碑墓,那具失却生息的躯体自然也已入土为安。

但问题是,‘姜谈’是自家徒弟所渡魂的上一具身体的名字,照理说,道乾不该知晓。毕竟从他把人领回覆云开始,唤的就是‘长琴’。

青年不出声,道乾也照旧肃冷着面容:“不说无妨,你在,他总会自动送上门来。”

甫一闻言,顾迟蹙下眉宇,微沉面色:“我的弟子,你待如何?”

要说刚踏进大门被剑阵迎接,顾迟也都没什么火气。

但换到现在,对方话里听着像是对自家徒弟不怀好意这是瞬间就激起了顾迟大大的护短本能。

“自然是斩草除根。”眉须皆白的道人毫不避讳说出真相,他抬了抬手中的剑,映于剑身的双眼有些浑浊混沌。如再看仔细,其眼底深处也跃动着不寻常的暗芒。

顾迟:“”

言至这份上,什么也该懂了。

“一开始让你去九宫,不过是为看你的反应。”但会带回一个不知怎么幸存下来的幼童,就出乎他们的预料之外了。

而眼前青年会说要收那名幼童为亲传弟子,就更是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如只是拜入覆云作记名弟子,日后派遣其外出游历或是探寻秘境之类,哪次不小心死于意外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然现实却是幸存的幼童被青年收为亲传,两者几近形影不离,下手机会几乎没有。再退一步说,即使有下手的机会,他们也还需顾虑青年的能为。

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就随便拿亡故之人的常佩饰物施展个问灵术法,也能知晓其具体死因。

这也就是为什么修士杀人夺宝时还要先摸清楚对方有无后台。杀了小的,来了老的,这句话不是没有由来的。

现在就不需要顾虑了

剑已成。

那名幸存的孩童只年纪轻轻就能动用高级术法,此等隐忧决计留不得。要杀他就得先除去会护着他的人,眼前青年同样留不得。

“你被手中的剑影响了心智。”凌空交战比较不易伤及地面的一众弟子,顾迟手中泠然剔透的长剑已与对方相接了有十数来回,近距离的对战让他敏锐察觉到对方状况有异。

对方手中的剑是用何种方法铸成,顾迟其实不想细思。灭人满门抢夺来的铸剑材料,本就已是染满血腥,现铸出一把会影响持剑之人心智的邪剑

一个瞬回把距离拉开,顾迟微蹙着眉,抢先提剑挥去数道剑气。

剑修通常也有剑宗和气宗之分,一般是主修一者而辅修另一者,但顾迟大大就没这么分了,两者皆是已炼至宗师级水平。

剑光流影,一化万千,倾数横扫至百尺之外。

剑气纵横,周遭气流即被剧烈引动,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与现于人前温和易与脾性不同,青年所用剑招是近乎有攻无守的风格,所行是完全彻底的压制。

不留一丝喘息余地,咄咄逼迫对手不得不放弃攻势,转为守势。

“咳咳”把敌人暂逼退于数丈外,顾迟把手中握着的剑稍低下几许,另一空闲着的手掩唇低咳。

不战而退是不行的,他已没了退路。自他踏入门派大门的一刻,整座覆云城就被某种结界层层包围。

顾迟方才向结界扔了好几道术法,然结界在连番攻击之下仍是纹丝不动。

这就不得不说覆云虽是衰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代留下的仙器法宝实数量可观。

顾迟丝毫没有留手,他若不回去,长琴迟早是会真如对方所言的‘送上门来’

且不说覆云有能测试神魂的方法,只长琴单方面来说,一场冲突也不可避免。

人性之恶,自家徒弟是已经历太多顾迟一直就想能多让他感受一些有关于‘人’的,美好的一面。

像眼下这种事情,顾迟就并不希望让自家徒弟知晓。

“锵——”

要一直拉开距离在实战中是非常难以实现的,对手再次近身,挥剑斩击的力道极大,于是剑刃交接的声音也格外明晰。

声音响起的一瞬,顾迟再次感觉到自身灵力被抽空大半。

“咳咳咳”低咳良久,待顾迟垂放下掩着嘴唇的手,掌心处沾了几许鲜艳红色。

灵力被这么生生抽去,身体实有些负荷不住。

顾迟第一次碰上对方手中的剑时,就已察觉那把剑在兵刃交接时会夺取他人灵力所以才一早拉开距离。

储存的灵力在不久前为自家徒弟缓解渡魂痛苦的时候就耗用不少,现在再被频频抽取

要换作是别的修士,恐怕早就被抽成人干了。

这把剑太过妖邪,如此领略剑的威力,确实相当棘手。

“你如此透支寿元”

顾迟所见,眼前道人自其双眼向四周面部,皆扩散开不易察觉的灰色纹痕。

如对手只是金丹期修士,即使有神兵在手,顾迟也该是能在百招内取下。但道乾现在的修为境界,能可感知节节攀升,现是已达至化神期。

这除却以透支寿元为代价,不可能有其他方法能做到。

道人听了青年的话语,面上却是带着异样笑意。如青年所言被手中的剑影响了心智,他此时眼前所看到的是覆云城盛极的美好景象。

“咳咳咳”手中长剑铮响起类如悲泣的鸣音,剑有灵,便会为所认定主人的生死而忧虑。

顾迟只得以指腹触及剑身稍作安抚,他最不擅长这种拉锯战,如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他的身体实负荷不起。

他的对手心神失守,差不多已是疯了,人发起疯来总更为难缠。

“届时让你和你的弟子同为这把剑提供魂力,也算是为覆云的兴盛尽一份心力。”沉浸于眼前所见的幻象美景,道乾动起手来也是宁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狠绝招式。

以魂铸之法铸出来的剑,剑所携带的魂力是耗用品,即需要补充。补充的方法说简单确实也是简单,用剑杀死生灵即可,生灵死后,其魂魄自会为剑所缚为剑所用。

只不过,自然是魂魄越强大者所能提供的魂力越多,炼魂效果越好。

修为高深的修士,自是再好不过。

顾迟:“”

提供魂力,魂铸之法?

“咳咳”血气蔓延。

可他怎么能让自家徒弟再经历这种事情?

顾迟勉强再提起剑,天知道他现在连维持凌空姿态都有些力不从心。

看出青年已是强弩之末,道乾也并不急于取胜,再多消耗些对方的体力作为修士却身体衰弱便是青年最大的弱点,纵然天资可称旷古绝伦亦是无用。

由剑引动潜伏于心底深处的恶念。对青年如此令人艳羡的修为进境,谁能说不曾有过妒忌?

只是无人表现出来罢了。

再一轮交战,灵力就接近被抽空维持不住凌空姿态,剑尖抵于地面,顾迟撑着剑不住喘息。

身体深切的疲惫感让他甚至连动下指尖都觉繁琐。

「为师现在动身,尽快回来。」

「好。」

他承诺过

顾迟低低喘息着,握剑的手再收紧几分。

心一狠。

“你竟”自毁元婴。

大约是为眼前情景所震,道乾的意识有了一丝清醒,但很快这一丝清醒在手中剑的作用下,再度消弥。

自毁元婴以获得短暂的全盛状态,顾迟以狂轰乱炸的粗暴方式向道乾砸去数轮术法甚至召出了五行仙灵。

此后挥出的道道剑气皆携破开长空之势,但仍有意规避一众弟子。

这种程度的攻击,道乾就是再有什么防御法宝在手也不可能完全接下了。

刚化解下半数术法,之后的剑气又来得过于迅猛闪避不及,道人的右臂顿被卸下,鲜血淋漓。

“结阵。”归谰沉声对周遭弟子喝到,若不是他为铸剑把灵力消耗殆尽,早加入去二对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