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袍祭司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动,平静得无丝毫波澜,顾迟接着道:“是一名小女孩。”

沈晗平静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见过那孩子,她的耳廓后下方一点,有一个浅红色的水滴状印记。而在方才你让我见的那名小女孩身上,同一个位置也有相同的印记。”顾迟微顿言语,目光望在白袍祭司遮挡住双目的暗金色面具之上,然后才接着道:“她们是同一个人。”

说到最后四字时,顾迟实际心存迟疑没有过往记忆,容貌也被改换成别的模样,真的还能算是同一个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都只是本座给夜儿选的玩伴,并无差别。”白袍祭司言辞淡漠。

顾迟摇了摇头,不欲与对方辩论此点。对方言语中的破绽太大,像合适的人选这么多,何必非要冒着被人指说私藏罪犯的危险偏选这名。

私藏罪犯这种罪名,安在大祭司头上是不会因身份而减轻刑罚,只会罪加一等。

而城主派系的人想找沈晗的把柄很久了,要是一旦被找到,可想而知沈晗会面临多大的压力

他现在当面说出,对方却无对他动手的意思,想来他这十几年的好感度是没白刷,好感度列表上显示的数值还是靠谱的。

沈晗:91(信任)

在这并不算大的城中要躲避追捕,改换容貌是无可厚非。抽去记忆这点顾迟虽不认同,但也算能理解。

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女孩如果以沈夜玩伴的身份待在神殿里,就不会有人想去怀疑。而无论从神殿规矩还是从沈晗个人的行事作风,抽去记忆也是必然的事情

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和表情,而沈晗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稚子何辜,我知晓阿晗你是有意救她。”

话既说到这里,沈晗不置可否。让沈夜有个‘玩伴’,也让对方有个能待的地方,他已达到了想要的结果。

就私心而论,前者原因所占比重显然更多许多。他告诉那名小女孩,她要为沈夜而生,也要为沈夜而死。

顾迟低咳了一会,缓道:“虽不知如此活着,与死了究竟何者更为痛苦”但他这句并不是在质疑眼前人的行事作风。

“任何事情,都要活着才具有意义。”这是沈晗的回答。

顾迟:“”

这句话,沈夜在未来也会说出类似的言语。

“就算如此,你又何必非要她恨你”顾迟大大有时是真搞不懂这父子两人的一些做法,一个总说‘原来你恨我’,另一个则是自己要他人恨他。

“你知道?”沈晗微侧头,覆在面具之下的双目审视地望着旁侧青年。这个遮挡双目的面具实际不影响戴着它的人观察事物,只隔绝了他人的探视。

他是对那名小女孩说,他从无数人里挑选了她,他的孩子太过孤独,需要一个玩伴,所以他把她制造成适合他孩子的模样。

但这件事情,眼前之人不该知道。

“眼神。”顾迟大大回答。

虽然答案是瞎掰的,但还是被接受了。

“她只需要为夜儿一人存在。”沈晗语声冷淡,被暗金色面具挡住近半的面容轮廓冷硬,但可见仍是十分俊美。他把话说完之后就静合着双唇,将双唇贴合着的地方抿成了一条细线,唇角也被压平,连一丝弧度也寻不着。

世间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只用简单的对错来评说,顾迟静望了眼前的白袍祭司一会,他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原定轨迹中,他眼前之人最后死在那名长大后的小女孩手中的时候,会是带着一丝安慰的目光,甚至说,不愧是他选中的孩子。

“我明白了。”顾迟最终选择轻颔下首。

对方想要为沈夜培养助力城主派系的人愈渐进逼,如果将来沈夜要担任高位祭司,日子必然不会太好过。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不算遥远的将来,现任流月城城主与大祭司相继薨逝同年,沈夜通过大祭司之试继位为下任大祭司。

于继位大典上,流月城发生数千年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动乱。

第57章 幽深

等下一次顾迟再见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对方就是微低着头跟在沈夜后边了。也不再被代称为‘一’,她现在有了名字,叫华月,是沈夜给她取的。

被侍女抱着的沈曦比旁边两人更早注意到顾迟的到来,她还不太会说话,但会‘咿咿呀呀’地叫唤,指着手让侍女把她抱到青年身前。

“咿。”沈曦向来到门口的青年伸出双手,又大又亮的黑色眼睛盯着在青年面上,对之露出笑脸。

“小曦今天哭鼻子没有?”自令狐伤以后,顾迟大大在养孩子这件事上已经颇有经验,就连抱孩子的姿势也练得纯熟无比。

顾迟本是没有指望怀里的小小幼团能回答的,但沈曦望着他眨了下乌亮的双眼,挪动着左右摇晃了晃脑袋。

“天相大人。”跟术法较劲了一个上午的沈夜这时才发现来人,第一反应是在想自己刚才练那唤火术法的样子被对方看去了多少。

华月看见逐渐步近的青年时微愣一下,然后才学着沈夜的对青年称呼,低声道:“天相大人。”是那天摸了下她的头的那个人。

天相是高位祭司之一,待在神殿的时间虽然不久,但华月在这短短期间也已弄清楚了许多事情。

顾迟温和着眉目,先向站在后边的小女孩点了点头,然后才微微笑着对沈夜道:“我刚才见你在练习术法,如何今天找到感觉了吗?”

模样尚且青涩,五官轮廓还未完全长开的小小少年微有些泄气地摇了摇头:“术法真的好难学,但是但是华月都能一学就会。”

被点名的小女孩表情又有些无措,但比起一开始有些呆呆的模样已是好了许多。

华月在一旁安静看着正交谈的两人,但目光多放于沈夜身上。

她平时所见,眼前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总是很沉默寡言,也很少露出别的表情。只除了有一天,对方在读书的时候,她在一边因为太困了,没忍住打起了瞌睡结果额头撞到桌上发出很大声响。

那时候,她看见眼前的小小少年噗嗤发出了笑声,但她知道并不是怀有恶意的因为对方脸上的笑容,是她被制造出来之后所见到的最明快的笑容。

和寂静冰冷的神殿截然不同,对方脸上的明快笑容就像挂在天上的太阳一样晴朗,让她忍不住也一起露出了微笑。

而能让对方多说这么多话,表露出这么多样的表情华月在想,眼前青年对沈夜而言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人吧。

顾迟略微思忖了下,道:“这里不够宽敞,不若去露台,你在我面前演示一下施放术法的过程,我或可替你找找问题?”

沈夜犹豫了会,要他在青年面前演示,他会觉得有些丢人这个唤火术法他都练了半个多月快接近一个月了,到现在还是只能唤出点小火苗而已,甚至有时候念完咒诀还连火苗都唤不出来。

“咳,夜儿无需顾虑我本就不会责骂你,更是不会笑话你,放松即可。”顾迟大概能猜到沈夜的心理活动,于是先温声让对方放下心来。

等到眼前的少年对他点下头,顾迟便想要把怀里抱着的小孩先交回给侍女照看。

但就在顾迟刚要把她转给侍女的时候,这小小的幼团把嘴一扁,眼看着就是要哭。

亏得顾迟大大是有经验的,稍顿住转让的动作,先轻拍了拍幼团的背部,温声哄道:“小曦乖,不哭。”

与那双大大的乌亮眼睛对视,顾迟略微弯下眉眼:“不哭的话,我明日会再来看你。”

小小的幼团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这次就任由侍女将她抱过,乖巧安静地并不哭闹。

等去到露台,沈夜才随口向旁边青年抱怨了一句:“小曦平时也总是哭,好吵。”而且被侍女抱着的时候还总要拿手指着他,让侍女一直跟在他身后,可烦了。

“但你还是很喜欢小曦。”顾迟微笑着接过对方的话。

他不止一次看见,沈曦一哭,对方就停下手头上所有动作,第一时间跑过去哄。

“”大概是因被一言戳中了心中真实,沈夜蓦地就不说话了。和他父亲一样往冷硬发展的轮廓面容上,这时略微有些发烫。

眼前长相好看的小小少年颊上微透出薄红,虽然平时因大祭司之子的身份而有些沉默寡言,但只现在,仍是保留着作为小孩子的稚嫩天真。

像对方偶尔开心时候露出的明快笑容,如放至未来不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

发现了沈夜的困窘,顾迟大大低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还是先演示一遍给我看看吧。”

沈夜右手持握着一把木法杖,念咒诀时的姿势在顾迟看来是和沈晗很像。

待诵念完咒诀,木法杖上闪逝过一丝火苗,很快就熄灭。

沈夜:“”

脸上发烫着的少年只得撇过头去嘟囔:“我就知道术法这东西是跟我八字不合。”

顾迟有点没忍住笑意,但他是答应过不会笑话对方的。于是压平唇角,顾迟大大抬手给站在前边的少年沈夜压平在他头上翘起的一根呆毛:“怎么会,你天生灵力就强于很多人,论资质论天分也都属最上乘的那一列,学习术法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被青年这样当面直白地夸赞,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沈夜高兴着又有些局促。感觉现在说话好像就会暴露什么,他干脆闭着嘴。

可恶,为什么他的脸越来越热了。沈夜现在都想念个水系术法来给自己降降温前提是他会的话。

他其实极少能听见夸赞的言语,平时他的父亲来检查他的练习进度,他听得最多的就是‘笨’这个字。他稍做得好些的时候,他的父亲也顶多只是‘嗯’一声就不说话了。

父亲是大祭司,对仍处年少的沈夜,说没有崇拜孺慕是不可能的。即使那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看起来是淡漠得完全不可亲近,暗金色面具挡住双眼,能看见的下半脸的轮廓也冷硬得让人感觉不近人情

既仰慕又心存畏怕,年少时的沈夜总也希望他的父亲能夸他一下,随便什么赞扬的话语都可以。哪怕只是简单的‘不错’两字,也够他高兴一整天了。

“不过在灵力和资质天分之外,术法最考验的还是施术者意念的集中程度,意念足够集中才能将外放的灵力控制好夜儿你只是容易在最后一刻松懈。”而不是资质不足的问题,顾迟温和着声音解释。

“你看。”言语提醒,把前边少年的视线吸引过来,顾迟大大抬下左手,伸出食指。

下一秒,十分幼小却坚韧非常的火苗出现在修长好看的手指上方,离着指尖还有一段距离。浮于空中,有风拂过时几经跃动,但就是不被吹灭。

然后顾迟稍微多加点灵力输出,火苗变成了一小团火焰,远远看去是个小火球。

“这时候如果我的意念稍微不集中的话,它就会变成这样”

听着青年清润温和的声音,沈夜看见那一小团火焰有些维持不住形状,变得不规则且忽大忽小。

“念咒诀的最后一刻是刚建立起术法连接的时候,在那时松懈,尚且脆弱的连接自然就会因此断开夜儿你可听明白了?”顾迟大大很有耐心地讲解着。

“嗯!”少年模样的沈夜认真地点了点头。

顾迟微微笑着,温声道:“再试一次吧。”

这一次,木法杖的顶端上方也冒出一小簇火苗,在沈夜有些小心翼翼的维持之下,它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火团。

“嗯做得很好。”由养过俩小孩的经验中,顾迟大大明白适时适当的鼓励和赞扬非常重要。

“我该走了,明日再过来看你们。”顾迟大大想起自己今天这趟本来只是来稍微看一眼就走的,他得去给瞳换药了。

自从有一天因为有事没能如约而至,第二天顾迟就发现瞳缠在膝上的纱布压根没换。在他踏进屋里的时候虽然看着好像没什么,但是就无声望着他,神态平静,眼神却很是幽深。

就和现在一样。

没有开窗,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顾迟见着那在这几年间五官已长开许多,能可用俊美来形容的人坐在木质的轮椅上,视线从一开始就放在门口,像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等了他很久的样子。

眉目清冷,淡色的唇略微抿着。轮椅上的人灰黑色的眼眸像一口静寂深沉的古井,现在这双眼睛正凝视着他。

第58章 会有机会

顾迟大大被对方这么眼神幽深地盯着看,想到自己是比约定时间来迟了半个时辰,便歉然道:“等久了吗,我”

“没有。”没等顾迟把话说完,瞳就声音平淡地用简短二字打断了他的话,而后再慢吞吞把话补全:“我没有在等。”

那他刚才一进门就撞上的视线是谁的顾迟大大低咳一声,顺着对方的意改换了个话题,温声道:“我给你换药。”

“再有哪天我没来,你自己也别忘记换药。这种药物在伤口裹上两天,都不难受的吗?”配制出来的膏药有两种,需要每日交替更换着敷用,同一种如果敷久了就会让所接触的伤口产生痛感。

顾迟大大一边念叨着,一边拿起就放在桌上的纱布和药膏,然后面不改色地拉高了轮椅上人的衣袍下摆。作为医者,他看病人的身体时是不会有什么感觉。

但瞳坐在轮椅上却还是整个人都微僵了一下,不过这僵硬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除他自己以外也就没人发现了。

他的左边眼睛在半年前就恢复成了正常的灰黑色,说是恢复其实也不太正确,是按着青年所教的办法,自行封印住,但到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自由解封。

“没有感觉。”瞳声音轻而缓慢地回答。或者说感觉太过微小,被他忽略了。

他其实清楚知道自己所患的病症是无法用敷药的方法来医治的,但他不想拒绝眼前青年为他所做的事情。

况且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即使明知道是没有用的事情,总也还是忍不住抱以一线希望。

顾迟才刚把对方两边腿上的纱布各自拆了下来,清理干净了昨天敷的膏药,这时闻言微顿住动作:“你这孩子”

没有感觉这么任性的说法

等等,没有感觉?顾迟微怔了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之前为什么不说?”顾迟停下手上动作,原本眉眼微弯下的弧度被敛起,面色也变得凝重。

瞳抬了抬手,肤色苍白但修长好看的手指落在青年微蹙起的眉上。直觉性地,他不喜欢眼前青年做出这个动作。

天气很冷,他的手裸露在外也是冷的,冰凉的指尖只碰了一下青年的眉梢。很快就移开,完全没让对方有反应的机会。

“一个月前。”瞳表情平淡地回答,实际时间其实比这更早许多,但他觉得这还是不让眼前人知道的好。

之前不说,或许就是因为他不想看见青年脸上有现在这样的表情。而且他刚才其实也没想要说只那四个字,他不知道眼前青年会这样敏锐。

“还是没有用吗”

因浊气所致的病症会使肢体溃烂,溃烂得深了,那部分肢体自然也就不能用了。那两种药物正是用以遏制这种情况,但现在看来

“不是没有用。”瞳几乎是在青年话音刚落的一刻就淡声否定了这个说法,但也迟迟说不出下文。

他不会安慰人。比起用言语安慰他人,他是更擅长用言语打击毕竟从心理上击溃敌人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我本来该是在两年前就失去行走能力,你多给了我两年。”思考良久,瞳觉得自己还是只能说出这种程度的安慰话语。

“那手呢,你的左手?”顾迟微沉下声音追问道,他眼前人溃烂的肢体可不只有腿,左手、右肩其他还有好几处。

每次顾迟给瞳换药的时候都感觉触目惊心,但对方坐在那里,像是对疼痛毫无感觉。灰黑眸中无丝毫波澜,幽深沉静,换药时任他摆弄着连再低的闷哼一声都不会发出。

“还能动。”和冷淡质感的声音不符,瞳在说这话时唇角微扬起一丝淡薄笑意。然后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语,他动了下左手,把它抬起来,贴放在青年的左边脸颊上。

还是很暖。

他们所生活着的地方是一处终岁苦寒的冰雪之地,有许多族民尽此一生也从未体会过温暖是什么感觉。

三年前神农寿诞里他遇见一个人,那个人因发现他腿脚不便而说要背他回家靠在那人背上的时候,是他第一次真实感受到‘暖’这个字眼。

顾迟沉默了会。还能动,那等什么时候就不能动了

颊边所感觉到的冷凉温度也让顾迟大大微蹙下眉,他拉下轮椅上的人贴放在他脸上的手,却大脑短路地忘记能直接运用术法,而是用握了一会试图以体温捂热。

瞳:“”微侧过脸,淡色唇瓣抿起的线看起来更细了些。

捂了一会没能成功捂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把人给撩了的顾迟大大这时才终于想起来了术法这东西。

但他还是先站起身走到屋内唯一的那张床榻附近,拿起被叠好放在床榻里侧的一张毛毯,之后走回到轮椅上的人旁边,把手中的毛毯盖到对方身上。

“到我的手也不能动了,你还来吗?”把上身靠在木质轮椅的椅背上,瞳任由青年把毛毯盖到他身上,却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如果是他,对确定无法救治的病人,会直接放弃了去救另一个,如此才更为合算。因而即使对方答说‘不来’,他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

但这时他的头上多了一份重量,青年像是为了让他安心,把手轻放在他头上,“真到那种情况,我会留下来照顾你。”

“不会到你说的那种情况的。”顾迟声音温和但十分肯定地说道。或许真的不得已到需要像原定轨迹中的,让对方用偃甲替代部分肢体,但至少不会是不能动。

之后不等瞳有所反应,顾迟先开口问道:“你想不想学习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