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原定轨迹,对方在未来是懂得偃术的,不精通是因其对偃术并无太大兴趣,但用来代替肢体的偃甲就是对方亲手所制。

当万花谷弟子的时候,顾迟对天工门术也有所涉猎,而偃术和天工在某些方面可谓异曲同工,他入手起来并不困难。只是小型的偃甲他不擅长做,偃甲兔子、偃甲鸟这类就是顾迟大大做小型偃甲的极限了,反而要他用偃甲做升降梯之类的大型工程还能轻松一些又或者是瞳现在所坐着的偃甲轮椅。

之前顾迟想以药物遏制住对方肢体溃烂的范围,每次换药时他都有留意患处是否有恶化现象,明明也是把溃烂的范围限制住了的,他以为至少能维持现状

能替代肢体的偃甲他做不出来,对方现在又还不懂偃术,顾迟觉得他可以把对方先领进门。

而在对方自己提出要把溃烂的肢体切除代以偃甲之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再研究一下能可治疗的药物,不到万不得已切除肢体代以偃甲这种事情,他真的不想对方去做。

瞳抬下眼皮思考。偃术,类似制造他现在坐着这张椅子么

“嗯。”其实兴趣不大,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顾迟先照着每天日常地给对方换好药,都弄完后再看一眼眉目冷清地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在进来之后也没有去推开屋子里的格窗,感受着有些昏暗的光线,他温声道:“我推你出去走走罢。之前与你说过的,庭院那边的花开了,要去看看吗?”

是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这茫茫冷寂的流月城,却每年都格外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瞳没有拒绝,冷淡质感的声音轻而缓地答说:“好。”

其实不需要人推,轮椅扶手的前端有几个并不明显的隐藏按钮,手指按下,轮椅就可以自行推进,方向也可以自由调整。只是人力推动自然是更平稳一些,避免让坐在轮椅上的人感觉颠簸。

去往庭院的路途中,瞳微低头看了一眼洒落在身上的阳光没什么温度,或者说天气冷寒,日光的温度就被削减得几乎感受不到。

“你要找的那个人,还没找到?”上身靠在椅背,不用自己管前行的方向,瞳于是半阖了眉眼。已经三年了,流月城就只这么大,要找个人怎么会找不到。

顾迟平稳地推动着轮椅,闻言回道:“嗯,大概是没那么容易能找到。”

毕竟能见一次已经很不容易,错过之后再想有第二次,恐怕困难。

“动用高位祭司的权力,要在流月城找个人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顾迟默声了会,低咳片刻后才道:“如果我说那是下界的人,你相信吗。”

怎么看也是不会信的,伏羲结界都还在那里,数千年来从无人能离开。

但事情就是出乎意料之外——

“哦,那下界暖吗?像书上说的,有很多不同种类的飞禽走兽?”原本半阖了的眉眼这时再睁了开来,轮椅上的人平时只幽深沉静的灰黑色眼眸中,忽然多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顾迟微顿脚步,他知道对方向来寡言少语,会连着一下问几个问题是十分少有的情况。

“下界下界就不止是暖了,夏天时候会很热。”

“热?”瞳重复了下这个字眼。

热是什么感觉?连温暖是什么都怎么没感受过的人,现在突然跳过一级去跟他说热自然是无法理解。

无法以言语去描述解说,顾迟只能温声回道:“以后会有机会的,下界山河广袤,奇景也多不胜数以后会有机会能带你去看看的。”

“好。”

第59章 别的味道

之后五年,流月城的中心位置架设起了一座巨大的偃甲炉,以灵力为燃料,运转时能提升周围气温,范围足以覆盖至所有城民居住的地方。

当流月城进入一年间最为寒冷的那几个月份时,神殿的一众祭司会依按批次每日轮流着向偃甲炉注入灵力,一次大约需要近三十人协同才能使这座偃甲炉运作。

神殿里的祭司总共也只两百人左右,个人消耗的灵力没办法一下子就恢复,因而这其实是非常消耗人力的做法。

但顾迟大大是已经竭尽所能了,光设计偃甲炉的内部结构差点就没让他把脑细胞给死光光,必须是能顺畅把灵力从各处传导至炉内核心的结构。

核心的承载力也至关重要,但铸造材料的选取却十分有限,最适合的材料流月城里并没有。

这座偃甲炉和未来时谢衣所尝试做的那个最大的区别就是其不必以五色石为燃料驱动,虽对人力的消耗是个严重弊端,但勉强是能够维持住。

“你身上多了别的味道。”瞳对正靠近在他身旁给他左手敷药青年平淡说道,声音冷清。

平时他只能闻到一种淡而清冽的药香,今天却多出了别的,让他有些不习惯。

“嗯?”顾迟大大神情略有疑惑,毕竟一般来说,人对在自己身上的气味是没太大感觉。

轮椅上的人却像是为了确认,头颅微凑近到青年的衣襟位置,过了几秒之后离开,抬下眼皮:“味道很重。”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

是别的什么人留下的。轮椅上的人淡色唇瓣微动了动,双唇间贴合着的线被抿得更细了些。

顾迟大大于是思考了一会他今天早上干了什么,早上他在城主亲弟隔壁的一户谢姓人家家里,抱了抱一个奶娃娃,那只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幼团名为谢衣。

早在许久之前顾迟就有刻意与这户人家打好关系,耐心等待着那个有可能改变流月城终局的人出生。

而他等到了。

“抱小孩的时候留下的。”应该是奶香味,当初养自家二号徒弟的时候,他就没少蹭上这味道,那只小时候天天要趴他腿上不然就要拱他怀里的幼团。

说完之后,顾迟大大倏忽就感觉轮椅上表情寡淡的人心情好像是变得很不错顾迟大大表示茫然。

“再忍一会,马上好了。”顾迟拿了块巾帕,擦拭在轮椅上的人额上。对方把上身靠在椅背,半阖着眉眼闷声不吭,但额上的细密冷汗却骗不了人。

这次的药物是切实能可遏制肢体溃烂的症状,但敷药时的痛苦真的让人难以忍受,比肢体溃烂的痛感更胜十数倍。唯只庆幸这种药不必一直敷着,每日半个时辰即可。

现在还有十来分钟。

顾迟大大看着眼前这他从年幼的少年时期看大到现在的小孩,现是已成年了。白发如霜,长相有些俊美太过,五官轮廓找不出一丝瑕疵存在。灰黑色的眼眸幽深如井,即使是坐在轮椅上,除非心盲眼瞎否则头脑正常的人是不会敢以小觑。

想起半个月前对方与他说要去参与神殿祭司的试选,当然是轻松通过了,高位祭司的位子暂无空缺,不然顾迟觉得对方是能一举选上的。但穿着祭司们必须统一的衣袍服饰,顾迟也能依稀看到那个日后令人畏怕的七杀祭司的影子。

不过那始终是未来的事情,顾迟大大已经让轮椅上的人把头靠在他肩上,像哄当初年幼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对方的背脊。

出生于这座寂冷的神裔之城,或许就像对方所说的,是出生就注定了不幸生于寒夜,也将无声无息灭亡于寒夜。

因浊气而病痛缠身,这座神裔之城里住着的人要遭的罪比下界人民多得太多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努力地想要活着。求祈于神明也好,自身的奋力挣扎也好,都只是为能把眼前的一线微弱光芒握于手中而已。

“马上就好了。”轻拍着背脊,顾迟同时也温声安抚。

如果能有别的不让轮椅上的人遭罪的方法,顾迟当然想用。但要保住对方的左手,目前真的只有这种方法了。

只能遏制,无法痊愈,这代表对方每日都要经历一次同样的痛苦。

“?”上一句话音刚落,顾迟大大就感觉他的颈侧好像被什么微凉柔软的东西给碰了一下,但这感觉消失太快,当他略微偏过头去看时,只对上一双幽静无澜的眼睛。

错觉吧。

抱持着是自己感觉出错的想法,等时间一到,顾迟大大就迅速把敷在对方左手患处的药物换成了用来镇定止痛的一种,再缠好纱布。

刚弄好,顾迟就见坐在轮椅上的人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于是他紧着就把手伸了过去。

瞳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双腿没有办法。一年前,对方与他提说要把溃烂太过的双腿替换成偃甲。他当时什么也没说,默许了,因为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但把原来身体的一部分切除,替换成偃甲,怎么可能轻易能适应得了。一开始顾迟见着对方连站起来都非常困难,后来稍微适应一些之后,才算是能行走一会。

“慢点,你现在摔倒,我可再背不动了。”顾迟大大有些无奈地说着,他现在是人形拐杖吧。当完靠枕当拐杖,这小孩怎么这么能让他操心

瞳低‘嗯’了一声,腿部被衣袍挡住,外人也看不出来他的双腿是替换成了偃甲,他现在只是想走到窗台旁边。

窗台其实很空荡,只摆设着一个淡青色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朵白色小花,就是庭院里的那种。

瞳记得第一次他坐在轮椅上被身旁青年推着去到中心庭院的时候,他应该是望着这种花发了会呆,然后第二天就见到屋子里就多了个花瓶。

边回想着,瞳抬了抬手,指尖碰触了下柔软的花瓣。力道很轻,大约是怕不小心把花枝折断。

明明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他却竟然有点喜欢。

“叩叩。”

屋门被敲响,瞳继续耷着眼皮抬手轻轻触碰着花瓣,对那持续着的声响只听而不闻。外边的人不会是来找他的,只可能是到他这里把他身旁的青年叫走。

顾迟也是类似的想法,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晗要找他,基本都是遣人到这里来传唤。

把轮椅推到还站在窗台附近的人旁边,顾迟温声叮嘱道:“我回神殿,你不要久立,差不多了就坐下休息。”

高位祭司在神殿里皆有安排宫室,且是必须入住其内,其余的低位祭司则居于自己家中,只每日祭祀之时要往神殿一趟。

“哦。”瞳微顿动作,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

推开屋门,果不其然等在门外的是一名低位祭司,他对顾迟微低下头:“天相大人,城主召您回去神殿。”

城主?

“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顾迟询问。

“属下不知。”

“嗯”顾迟点点头,表示知晓。虽然他的职位实际是直接听命于城主的,但城主这些年来对他都比较放任,没给他安排什么事情,只除了每月例行一次汇报工作,其余就都供给他自由发挥了。

到达神殿最里的一处宫室,这里是城主与一众高位祭司商讨决议的地方。顾迟刚从宫室门口步入,就发现十三名高位祭司除了他,是已经都到齐了。

除去城主与祭司以外,还有好几名城主派系的老一辈人物,现场气氛反正不是什么让人轻松的感觉。

顾迟站到该站的位置上,准备静观发展。这间宫室其实很少被使用,至少他在这座城里待了近二十年,加上这次,一共也只进来过两次。

上次是因为那一年的冬季比以往寒冷数倍,不擅术法的城民无以御寒,在这种情况下召集的一次紧急商议。这次也该是类似紧急的状况

“沧溟为城主独女,是我流月城既定的唯一继承人,安危不容有失,这点众人理应清楚。”站在城主身侧的一名年长者开口了。

“现其患有病症,我等寻思良久,认为可尝试借以矩木内的神血之力医治。但此方法未经试验,尤未知安全与否,需先以适合人选作为试验。”

顾迟:“”

“这次召你们前来,就是要你们多加留意适合人选。必须是情况与沧溟相近的人选,试验才有意义。你们需要找一名患有病症,且灵力强于一般人的孩童。”

矩木和神血的事情不宜让一般人知晓,除去城主派系里的一干人等,就只有神殿里的高位祭司才能接触到。

“是。”一众祭司皆低行一礼,表示领命。

顾迟这时往站在首位的白袍祭司脸上看了一眼,被暗金色面具遮掩近半的面容照旧无有表情,猜测不出想法。但如果依照他所已知的未来

不是一种好的预感。

第60章 改变

会议散去,原本站在首位的白袍祭司也率先离席,但即将越过顾迟身边时,冷然低沉的声音说了句:“跟着。”

一前一后的两人越过好几个回廊,现回转到属于大祭司的宫室。

“爹爹。”“天相大人。”原本在里边玩着捉迷藏的三人都停了下来,沈夜刚还带着沈曦躲在宫室那张石制的宽椅后面。现一看来人,顿时微僵住了动作,感觉要糟。

虽然一开始是挨不住沈曦跟他说想玩,但后来他也玩得很高兴,一下忘了时间。

华月也先拆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对来人低下头道:“紫微尊上天相大人。”

本来三个人都乖乖站定着低着头,像是等着挨骂的样子。但这时沈曦忽然小跑了过来揪住白袍祭司的衣角,说道:“是小曦说要玩的,爹爹不要责骂哥哥和华月姐姐”

白袍祭司冷着脸没说什么,但还是微点下了头。

然后不过一秒,顾迟就感觉自己的下身被抱住了,小女孩和当年只两岁时候的样子一样,又大又亮的黑色眼睛望着他:“天相大人。”

顾迟摸了摸她的头,就换来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知道沈晗对沈夜向来严厉,但对沈曦的要求却很低。沈曦被保护得很好,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并无区别。

看懂了那边面色冰冷的白袍祭司没有要责骂他们的意思,也看懂了进来的两人是有事相谈。沈夜反应很快地先把沈曦给拉了回来,带上华月,几人一起离开了宫室。

虽然他也想跟青年说几句话,但现下时机明显不对,还是下次再说反正他们差不多是每日都能见到的。

等几个小孩离开,侍者也被谴去守在门外。顾迟跟在沈晗后面步入里间,后者随即就布下了隔音结界。

顾迟直觉对方想与他说的事情,和他想与对方说的事情,大约是同一件事。

“你是生灭厅主事,关于厅内所藏文书我有事想问你。”白袍祭司这时抬手把遮挡双眼的面具拆下,放置于前方石桌,他表情平静地望向旁侧青年。此时像是卸下了什么东西,也并不以‘本座’自称。

没了暗金色面具的遮挡,白袍祭司虽然俊美但极端冷硬的五官轮廓就现于人前。再看一次,顾迟还是不由得对这父子两人面容的相似程度有所感叹。

“关于什么?”顾迟问。

生灭厅内的文书只有正副主事才能翻阅。说到这个,顾迟就想起之前城主把正主事的位子指定给他的时候,现任的巨门祭司雩岚就没少因为这事而对他多有微词。

雩岚是他的副手,作为城主亲弟,他不乐意低人一级的想法顾迟能够理解。只要对方不真的给他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平时口头上让予几步是无妨。

嗯,之前说住在谢衣隔壁的那户人家就正是雩岚一家。

沈晗静了会,质感偏冷的声音轻声道:“文书记载,神血确是有治疗病症的效果,是吗?”

顾迟微怔片刻:“你果然是想”

“告诉我,是吗?”打断了青年的言语,沈晗重复再问了一遍。未被面具遮挡的双眼能看见是灰黑色的,但这双眼眸中却什么也映不出来

他失明了,是许久之前就已开始的事情。

这件事情沈晗一直隐藏的很好,平时行动与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除去信任的几人之外,无人得知。

在某些必要时候,动用神农所留下的一种上古秘术,他是能看见的只是理所当然要付出些许代价。

“是没错。”连续的两次问话,顾迟最终点下了头。

文书上是有记载一次事件,大约是七百年前的事情,当时位任城主的人以神血做过类似试验,记载下来的结果是神血对病症有一定克制抵御的作用。

但神血作为维系烈山部一族生存的根源,不是能可妄动的东西,因而只那一次试验之后就再无下文。

城主派系的人这次会想到要借神血之力尝试医治,多半也是根据那次事件而来。

“那好。”说着,白袍祭司难得的眉眼稍柔,冷硬的面容带上一丝极其微小的微笑,就只是唇角翘起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就像了结了什么心愿一般。

“最后一个问题,他们能完好出来是吗?”微顿片刻,又道:“你可以不回答。”

言语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沈夜和沈曦。兄妹两人皆患有病症,以试验的名义送入矩木核心这是他们唯一能获得治疗机会。但沈晗对此只有七成把握,在能可求证的情况下,他会想要求证。

天相祭司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这个能力的限制是不能将天命告知他人,否则按具体情况,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是,但咳咳咳”话刚出口,刹时血腥味弥漫喉间,顾迟捂住唇,被迫停下了言语。

但沈夜自此以后要受神血烧灼之苦,而沈曦将再无法长大,永远只能维持三天记忆。

「警告,请宿主务须谨慎言行。」

“可以了,其他事情你不必与我说,对你身体不好。”他只要知道结果就好。失明无神的双目望着石桌方向,白袍祭司的左手手指触碰在暗金色面具所突起的纹路上。

“我记得以前与你说过任何事情,都要活着才具有意义。”而后沈晗再低沉着声音补了一句:“人更是如此。”

他不是没听见青年所说的‘但’字,然解决问题的前提,是人还活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寿命只剩下十余年,他染病是在刚继任大祭司之位的时候,那年他二十一岁。但沈夜和沈曦现都还只是孩童的年纪而已,如不能获得治疗,能否活过成年都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