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种情况下,就算能活过成年,也并非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肢体溃烂,病痛缠身,或甚至于像他一样双目失明?

“或能有别的方法”好不容易平缓下来,但这句话说出来连顾迟自己都并不自信。

“没有了。”沈晗声音淡淡地否定,而后他用那双映不出景象的空无眼眸与旁侧青年对视,“这是唯一的方法和机会。”

神血是维系烈山部存活的根源,对这整座流月城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即使身为大祭司,他也没有权力能接触到神血这个东西。

“答应我,你不会插手。”沈晗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三日后。

“你在看什么?”瞳坐在轮椅上,观察了站在窗台附近的青年许久,终于出声询问。

外面是雨,雨天在流月城里算是少见。但少见最好,城里大概没有人会喜欢下雨天毕竟平时的天气就已经够冷了,不需要有雨来给他们再降温度。

“没什么只是看看雨。”顾迟回应道。

瞳‘哦’了一声,尽管他知道青年所讲的并非是实话,但看见青年眼中未能藏敛的担忧,他就没有追问的兴趣。

外边的雨下得不算大,淅淅沥沥,却让天气变得格外阴冷。现是夜晚,往窗外看去是已经没有城民出行在外,寂静而空荡,只剩雨声和雨轻擦过枝叶时所发出的窸窣声响。

犹豫,迟疑。

顾迟想要过去看看,但他觉得自己一旦去到,就可能会违背之前所答应的‘不会插手’的诺言。如果去到面对的是两道恳求的目光,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

但再过十几分钟,轮椅上的人微抬下眼皮,淡声道:“这么担心的话,你还是去吧。”

顾迟:“”

几秒过后。

“嗯。”顾迟应声之后马上就想要动身,但临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忽然被跟过来的人扣住手腕。

“伞。”瞳的声音清冷。

于是回过身来,顾迟手上就多了把纹色浅淡的纸伞。

动用术法快速瞬移行进,这一路上,顾迟脑海里已经闪过好几个他曾所见过的‘未来’的情景

“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选中我们?!”

“畜生——!”

“那我求你,至少放了小曦,她才那么小父亲,求求你!”

不能再想了。

雨很冷,飘来的方向也格外刁钻,即使撑着伞,身上衣袍仍旧是会被打湿。顾迟赶到的时,是沈晗将要把出逃的两人给抓住了的时候,这时顾迟刚好身影瞬闪过去挡在了双方之间。

顾迟握着伞,握得很紧,然后稍微后退两步,给两个小孩遮挡住雨。

可他明明知道这并无意义。

“天相大人求你,帮我救救小曦”被缚咒困住的沈夜原本已完全沉暗下的双眼,因见来人而再亮起微光。他曾经对眼前需称为父亲的人如何孺慕,现就如何加倍痛恨。

“你答应过本座,不会插手。”就当着两个小孩的面,白袍祭司神情冷漠,语声也极为冷淡。

顾迟:“”他原本只打算来远远看一眼,只一眼他就离开,但是

“天相大人?”为什么不反驳,沈夜不相信青年会与他父亲有这种协议。

但就像是被静止在了原地,顾迟默声着不再有任何动作,只除了握着伞柄的手越收越紧。

直到两人被白袍祭司带走了,他仍站在原地未动。

“但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恨你”

“我的时间无多,他不能一直不长大。”

为了求速,沈晗就偏偏选择了最痛的一种方法。只有十余年,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的孩子不至于在他不在的时候,被城主派系的人掐住脖子?

再等过了几日,沈夜和沈曦得以从矩木中出来。

在神殿里见到熟悉模样的少年,顾迟声音卡住了很久才道:“夜儿。”

“不要这样叫我。”与白袍祭司卸下面具后的面容非常相似,沈夜的表情冷淡而平静。他望着青年的眼睛里没有恨意,也没有怒意,只是平淡一片,不复过往熟稔。

第61章 可堪

那一天,或者说是那句话之后,虽然每日在神殿里顾迟与沈夜两人还是很可能有遇见的机会,毕竟神殿的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但都是前者微顿住脚步,而后者没有任何变动地照旧冷着面容径直走过。

而这种情况一持续,就是数年。

“小曦,你是去哪里了?”到宫室里看不见人,长相俊美,轮廓线条却十分冷硬的年轻男子把眉一蹙,正准备出去寻人结果回过身就看见自己要找的人正从门口进来。

小女孩走到年轻男子面前,抬起头睁着乌亮的双眼,回答道:“去找天相大人了。”

沈夜:“”

“哥哥”沈曦抬手揪住前面人的衣角,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对方大概是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事情,面色微冷下些许,这让沈曦没办法把话说出口。

这些年里,她也记不清重复失去记忆的自己对那个她曾经很喜欢,现在也很喜欢的人问了多少句‘天相大人为什么不肯救小曦和哥哥’。

她现在虽然还是经常会遗忘一些东西,但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只能记得三天里发生的事情。她能记起,以往每次她对青年问那个问题的时候,青年都会在一瞬间微垂下眉眼,然后努力哄着她,到她肯乖乖接受扎针为止。

她的身体还是不能长大,但除此以外,其他都已好转至接近痊愈。

今天早上她再去见青年,青年与她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不会再忘记事情了。

记忆的问题逐渐解决以来,沈曦记得这些年里青年为她所做的事情,且眼神总不会骗人,对方看她时候的目光温柔而满溢关切

“好了,哥哥要再去研习术法。”沈夜静了会,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

把话说完,沈夜就准备再回到密室里。

从前讨厌学的东西,现在无关喜好,只是他必须要把它学好。

而在另一边,顾迟刚刚走出神殿,外边有个看起来只六、七岁的孩童正在等着,不过他在等着的同时还蹲了下来似乎是小心翼翼地在给一朵花松土。

这时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暂停下了动作,微低着头思考。

顾迟看着有些失笑,走过去也在那朵花面前蹲了下来,伸手靠近在孩童松土之后露出了半截的花的根部,手上微闪过一瞬暖色光芒。

“治好了。”

听见熟悉温和的声音,年幼身影点了点头,然后微弯下眉眼道:“天相大人你再等我一会,很快就好了。”

看着小孩又再小心仔细地给那朵花填土,顾迟温声回应道:“不急。”

单就眼前孩童现在的作为,顾迟也不难想象其以后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在他所知悉的未来中,对方也确是成长为一个和煦如三月春风一般的温雅秀逸之人。

不过这小时候嘛还是颇为爱闹爱玩,但无伤大雅。

“呼,弄好了。”小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尘,含笑对旁侧青年说道:“天相大人,我们走吧?”

顾迟点点头,他日前答应对方,会带其去看架设在城中心位置的偃甲炉。

其实说是眼前小孩提出的要求并不准确,这件事情实际是顾迟有意引导对方去做的,不过对方自身对此的兴趣也确是十分浓厚。

偃甲炉是一个大型建筑,除去到此提供其运转灵力的祭司们之外,其周围还有守卫在把守。

“天相大人。”巡逻着的守卫见到来人只态度恭谨地低头行礼,别的间半句话都没多说,自然没管青年身旁还跟了个小孩的这种事情。

顾迟对他们轻颔下首,然后低头望了一眼正目不转睛盯着偃甲炉看的小孩,开口道:“谢衣”

只叫了个名字,顾迟就暂停住话语。他尚在思考,要用什么样的言语,能让对方提前对偃术生起兴趣

如果有能改变流月城的终局的人,那一定就是正在他眼前的这个。虽于原定轨迹中,对方也未能成功,但如果他能为之多争取些时间,或许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不过,在顾迟思忖着的短短期间,原本看偃甲炉看得入神的谢衣听闻唤声之后转过头,眸光颇亮:“天相大人,我想学习偃术。”

就是眼前这座东西,让族人们在六月过后严寒封冻的时候,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受恶劣天气的折磨。

之前他在家里向父亲讨学术法,天气将要比平时变得更加寒冷的时候,他见着家中打扫的侍者拿扫帚的双手被冻的通红,于是动用术法为之取暖。

可是家中侍者那么多,每个都受冷受冻,他的术法却只能帮助其中一人,这个明摆在的问题让谢衣有些沮丧受挫直到几日后他发觉天气好像忽然变暖了,询问家中长辈,知道是城中心位置的偃甲炉所起的作用。

他以术法只能帮助一人,但偃术却能同时帮助许多人,他想要学习偃术。

顾迟:“”

好吧,不用思考了。

“好,那自明日开始,我教予你一些简单偃术。”顾迟点头应承。顺便连天工门术也一块教了。

实际来说,顾迟在偃术一途称不上精通,能设计出这个偃甲炉是多亏了他在万花谷时所涉猎的天工门术。

天工门术里的一些东西是偃术没有的,反之亦然。此两者相互取长补短之后的效果,目前看来是还不错。

以眼前小孩的在偃术上的天分,想必造诣是很快就能超过他。

谢衣微愣一下,本还以为他得要怎么耍赖或游说一番才能让眼前青年答应他的请求,没想到青年会如此干脆地就一口应下。

“嗯!我会认真学的。”虽然知道青年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谢衣还是态度诚恳地保证道。他想要能帮助更多的人,不只是家中侍者,还有城中其他族民。

在此时,顾迟查看了下系统面板,他完成度停滞已久的任务发生了相应变动。

「任务三:更改流月城坠亡命运,任务奖励200000月石,完成度21%」

这是顾迟回到古剑世界之后所接到的唯一一个新任务,之前两个是乌蒙灵谷和琴川,完成度都还处于三个问号的状态。

要使流月城不坠不亡,以人力相当难及顾迟也就对这个任务的完成奖励毫不惊讶。在刚刚的变动之前,这个任务的完成度卡在13%已经卡了好几年。

只是完成度的提升让他再一次确定了,他想要改变什么,须得从现在他眼前的关键人物身上着手。他需要为对方争取更多解决问题的时间。

之后的事情也如顾迟所预期的进展,谢衣只花费了短短四年的时间,就把偃术和天工门术融会贯通,自身在这两者之上还多出许多新的理解。

四年之后的谢衣十一岁,是将要迎来他生命中最为重大转折的一年。

这一年里

“阿晗,我三天前不是才与你说过不要再动用上古秘术了,你的身体撑不住。”顾迟按住了座椅上白袍祭司的手,不让他再动笔。桌案上还堆着成堆等待批阅的折子,对方为了批阅这些东西连日动用上古秘术,观之身形也是已消瘦许多。

白袍祭司现并无戴着遮挡双眼的面具,动用秘术之后恢复神采的灰黑色眼眸却是极端静寂:“城主亡故,城中现在流言蜚语四散,人心不稳,我必须处理这些事情。”

手中事务即使是信任之人也无法交与,只能他亲自处理。要压下已躁动着城主派系等人,他没有时间休息,也不能休息。

说完之后,看着青年面上仍不赞同的神色,白袍祭司大约是唇角处略微弯起,轻笑了下。他对青年平静而淡然地说道:“流言之中,有关密契的事情,是真的。”

顾迟:“”

自城主亡故之后,城中就有人暗中流传密契的事情,密契的内容简单说来就是,城主若是亡故,与其立有密契的大祭司也很快会跟随其后,衰竭而亡。

“城主怎么会”顾迟仍微怔着。

会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与沧澜的接触并不算少,作为直接听命于城主的天相祭司,他接触城主的机会颇多。频繁的接触中顾迟对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有大概的了解,总的来说是个相当开明的统治者。

怎么会立有这种自己死了就要大祭司跟着一起死的密契?

“一开始是为了让那些人安定下心,只没料到会有今日情况。”沈晗的声音很淡,像是对现今的状况并无多大在意。

当初密契之事在沧澜向他提说的时候,他是自愿答应下来的。在他刚继任大祭司之位时,城主派系的那些人对他处处掣肘,立下密契之后,阻碍就减去大半。

“你看,我用不用这上古秘术,也都是一样只能再活几天。所以这剩下几天,还是让我好好处理这些东西。”白袍祭司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俊美冷硬的面容上表情很是复杂,一方面像是对什么放心不下的东西怀揣执念不舍,另一方面低微弯着的唇角又存带着一丝轻松。

之后只短短几日,顾迟看着白袍祭司的身形再愈渐消瘦下去,原本长相俊美的脸也变得衰老干皱他几经试图为对方解除困缚于身上的密契,但那密契也是上古秘术,一经订立就再无转圜余地。

这时的沈晗甚至没办法坐着,只能躺在床上,不再如过往那样只站在那里也给人十足的冰冷压迫感。他现静躺在床上,却并不像垂死之人那样带着暮霭般的沉沉死气。

静寂夜里,顾迟再来到大祭司所在的宫室,里边除了躺卧在床榻上的沈晗,就只剩一个在顾守着的人。

走入之后,顾迟对守在床榻附近的年轻女子道:“换我来守,你去休息吧。”

年轻女子是华月,她在见到来人时就从石凳上站起,闻言微低下头低应了声‘是’。

床榻上的白袍祭司这时睁开了眼,灰黑色的眼眸难得带有疲倦。他不是不会疲累,只是在平常时期不能。

望着走近的青年,沈晗先静了会,然后目标直接地开口道:“我不在,你帮我照看下他们。”

“是以朋友的身份请求,或者你也可以当我是临终托孤。”说到最后四字时面不改色,到这种时候,向来以冷肃示人的白袍祭司却有兴致说出带点玩笑性质的话语。

顾迟听着那个词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回道:“自己的小孩自己照顾,哪有你这样的”

沈晗却点点头:“你答应了。”

“我大约是还能睁眼三天。”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持续衰竭,沈晗也就计算好了他所剩余的时间。等待死亡的感觉就像在等待夜晚到来,到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就在永夜中沉沉睡去,再不醒来。

接下来的三天也都是顾迟在守,静躺在床榻上的白袍祭司偶尔会睁眼望向门口,像是在等待什么人过来。

顾迟自然发现了床榻上人这稍微有些频繁的动作,不由得说:“需要我去”

“不。”将青年的话语打断,沈晗再阖起眼,原本如冬泉沉冷的声音现因病症而微有些沙哑:“不用。”

房间里静了许久。

“恨我这样最好。”

顾迟:“”

至最后一刻。

床榻上的白袍祭司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平静阖着双眼忍耐着痛苦,只有还稍起伏着的胸膛才说明着他还是个活人,但指不定在下一刻这低微的起伏也会停止。

最后一次睁眼,他仍是望向门口,但那里照旧空荡得什么人都没有。

顾迟默了会,站起身来走近至床榻边沿,低下头对对方说道:“在祭台上的明石镜里,我有看见你我都不存在的未来,他们过得很好。”

“是吗。”

沈晗的眼神有些空茫,过度衰竭的身体难以维持上古秘术。但他接着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低声道:“那就好。”

说完他就像是极度疲倦地阖上双眼,自此以后这双眼睛就再没有睁开

城主亡故,城主之位按照血脉世袭的传统由其女沧溟继任。但大祭司亡故,继任者则是从多个人选中经由试炼选出。

“连大祭司之试也敢缺席,你这是让我说你什么好”顾迟对坐在轮椅上的人轻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了然。

无奈是,别的人就算不想坐上那个位子,也会去试炼中走个过场给其他人看。结果他眼前这人倒好,直接缺席之后不知得被城主派系那边的人怎么议论,估计是少不了无礼、轻妄之类的说法。

了然是他把眼前人从年少时期看大到现在,并不惊讶他会有此作为。

瞳的手指还碰触在一片花瓣上,闻言微抬起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眉目极为冷清,轮椅上面容苍白俊美的男子继续着淡淡说道“七杀祭司的位子就很好,大祭司要处理的麻烦事太多,我不喜欢。”

有处理那些麻烦事的时间,他或许都能多研制出几种虫蛊了,不然,也能多进行几个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