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用自己挣的钱买的!”他眸子里闪着光,固执而希冀,“将来,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我想给家里买大房子,离开这种破旧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一起住,买好吃的、好穿的,我想孝敬你们很多很多年!”

小屋里静得落针可闻。邱奶奶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还肿着一块,身上湿漉漉的,裸露出来的手背上,还有刚刚被邱爷爷用板凳打出来的红肿。

可是他的眼神却坦荡而纯净,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孩童的胆怯和闪躲,却有着前所未见的担当。

邱奶奶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认识这个孩子了。

一晃眼,十几年前那个清晨,浑身青紫躺在襁褓里奄奄一息的孩子,竟然也变成了小大人模样。

低头看看塑料袋里的一堆东西,她一件件翻看着,忽然就老泪纵横了——这些东西,全是给他俩两个老人的,竟然没有他自己的一点!

邱明泉咧开嘴,眼神亮亮的,肿胀的小脸满是开心:“爷爷奶奶,明天,我带你们进城,去精品商厦吧,那里文具柜台的营业员,可以为我作证的!”

老头迟疑地慢慢转过了身,终于将信将疑了。

“你……你真的没有做坏事?我明天可要真的跟你去城里的。”

“放心吧,爷爷!”

……

终于到了午夜,邱明泉等着两位老人睡下,忍着疲惫和疼痛,悄悄爬了起来。

回来时,外面就下了小雪,谁知道一夜下来会怎样,万一明早大雪封了地面,叫他怎么去找玉石呢?!

悄悄出门绕到窗子后面,果然,地上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雪。这附近是郊区,窗子后是一些杂草丛生,前几天放火的痕迹还在,黑黝黝的墙面衬着皑皑白雪,在深夜里依旧能看见一片微微的白。

玉坠太小了!颜色又是莹白,被邱爷爷扔出去的方向和远近都不清楚,邱明泉心急如焚,只能在雪地里按照猜测,不断地到处摸索。

深夜里,万籁俱寂,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野草的沙沙响声,邱明泉的小手在冰冷的雪地里不停摸索,不一会儿,就被锋锐的野草齿边划出了道道血痕。

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冰雪冻僵了他的双手,甚至双脚也开始僵硬起来。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远处的天光似乎也渐渐亮起来,可是邱明泉却依旧一无所获,心在一点点下沉。

……

好半天,四周都安静地像是坟墓。

封睿的感觉异常敏锐,几乎能听见雪花落在身边的细微动静,又能听见冬天枯草叶的簌簌声响。

他听着这些细微声音,甚至有一阵陷入了恍惚的情绪。

那个弱智的小民工会不会……真的被他爷爷奶奶吓到,不来找他,或者就阴差阳错,找不到他存身的吊坠了?

十年,八年?像孙悟空一样,足足等待五百年桑田沧海,才能等到下一个路过的、命中注定的属于他的唐僧?

不知道就这样躺了多久,就在他昏昏欲睡的那一刻,却有温热的温度传来。

……邱明泉轻轻用一只手提着玉石上鲜红的挂绳,几乎是做梦般,把那个玉吊坠从一片枯草丛上捡了起来。

那一刻,晨曦初起,星辰乍灭。冬日的空气如此清新又冷冽,而封睿面前的男孩子,面容稚嫩,眼中瞳仁漆黑如墨。

“对、对不起。”邱明泉忐忑地看着他,眼神里却绽放着狂喜的光彩,“我找了你很久……你等急了吧?”

他的手掌很小,轻轻抚摸着玉石吊坠,让没有身体的封睿忽然有种酥麻感。

然后,他轻轻地把那个在雪地里待了一夜的吊坠戴在了胸前,藏在了衬衣里。

冰冷刺骨,可是沾染了两个人前世鲜血的背面,却迅速温热起来。

封睿的耳边,有隐约又清晰的心跳声传来:“咚……咚!”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是邱明泉的心跳声。

“我不会再弄丢你了。死都不会。”

那时候的封睿和邱明泉并没有意识到,这简单又朴实的一句话,如同真言,又如同誓约,跟随了他们俩那么久。

分分合合后,直到无常的命运齿轮再次碾压过来。

……第二天,邱家的两位老人,并没有机会去城里验证邱明泉说的话。

因为邱明泉彻底病倒了。

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下午被向城一拳揍肿了脸,晚上回家还被爷爷抽了一顿。

……情绪激动加上一夜在冰天雪地里找东西,第二天早上,邱明泉就感觉脑袋沉重,起不来了。

两位老人昨夜辗转难眠,想着邱明泉的话,总觉得那笔数额巨大的钱就像是做梦,后半夜才终于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发现了邱明泉脸色通红,再一摸额头,就吓坏了,烧得可是不轻!

邱爷爷急急地早早出了门,去附近的医务所抓药。邱奶奶留在家里照顾邱明泉,帮他不时地换额上冷水浸的毛巾。邱明泉身上难受,中途醒了一两次,喝了点白米稀饭,就又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去领成绩单,家长会你们也没来参加……”

他一个激灵,终于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班主任冯老师!

考试后的这一个多星期,简直就是分秒必争,每天都是一笔巨大的进账,哪里有时间去拿什么成绩单?

至于几天后的家长会,他更是完全忘记了。现在……竟然把班主任给招来了?

冯老师扶着眼镜,小心翼翼地提着裤子站在了门口。昨夜的初雪弄得地上一片泥泞,她知道这附近是农村,特意穿了大胶鞋来,可一路走来,裤子还是迸上了星星点点的泥。

一站到邱明泉家门前,她看清了里面的家徒四壁,就暗暗吸了口气。

虽然是白天,可是由于不向阳,整个屋子里黑黢黢的,冯老师适应了一会儿屋里的光线,才看清了蜷缩着躺在床上的那个男孩的身影。

“冯老师……”邱明泉挣扎着爬起来,心虚得厉害。

发烧烧得厉害,头脑缺乏思考能力,唯一的想法就是:考试成绩被发现异常了吗?

冯老师快步走上前来,看着他那虚弱又带伤的脸,吓了一跳:“邱明泉你怎么了?”

“没事的,就是有点发烧。”邱明泉半坐起来,却被冯老师一把按在了床上。

“那你赶紧躺着休息!”冯老师再看了看邱明泉躺的床,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太破了,破败的被褥下露着棉花,被面的颜色也暗淡发黑,看不出原先的花色来。

邱奶奶怯怯地端来了开水:“老师您喝水……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叫你们老师们费心了?”

冯老师连忙用力摆摆手:“不,不是!我来,一来是想好好表扬一下明泉同学的表现。”

表扬?邱奶奶愣了。

“是啊,邱明泉这学期期末考试,他的进步巨大!”冯老师有点儿激动。

语文试卷她亲手给了邱明泉98分,没想到,从别的任课老师那里得到的反馈,也是出奇得惊人——这学期期末考,以往毫不起眼的邱明泉,各科成绩都考出了惊人的高分!

数学100分,英语99分,政治96分,地理也是满分。……私下交流时,政治老师也承认和她一样,在主观论述题上人为地扣了几分。

全年级各科总分第一,四门课单科年级第一!

——这个成绩要是能保持下去,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那也是毫不吃力啊。

她看着邱奶奶讶然不信的神情,连忙掏出了邱明泉的成绩单,递到了老人面前。

“您看,两门课一百分!还有啊奶奶,您家孙子,这次可是考了全年级总分第一呢!”

第21章 我家有钱!

邱奶奶呆呆地接过来,红彤彤的一百分看得清楚,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小泉是根好苗子,以后考上好大学不成问题,你们可得好好培养他。”冯老师真心真意地道。

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忍不住对邱奶奶道:“孩子这么小,以后还是叫他专心学习,不要放心思在别的杂事上呀。”

邱奶奶欢喜得嘴唇都哆嗦了,听到冯老师的话,却又心酸:是啊,家里穷,他们老俩口要外出捡垃圾卖钱度日,别家的孩子这时候大多在享受着父母的疼爱娇宠,他们家反倒要孩子早早担起很多家务来。

冯老师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小泉在卖东西,好像是钢笔?”

看了看这一贫如洗的屋子,她大致明白了邱明泉为什么会做生意。这让她心里有点难受,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还是崇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经商下海在老师的眼里,真是件糊涂事。

门口一声轻响,邱爷爷手里提着皱巴巴的白塑料袋,迟疑地重复着:“老师,你、你说……看到小泉在卖钢笔?”

冯老师笑笑:“是他的同学看到的。不过啊,我可不是来告状的,我只是觉得小泉的成绩这么好,万一分心耽误了,可就可惜了啊?”

邱爷爷怔怔地听着,走到床前,看着邱明泉手背上被自己打肿的地方,忽然就无声地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浑浊的老泪,一滴滴掉了下来。

孩子没说谎,也没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邱明泉飞快地跳下地,使劲地抱住老人,把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爷爷的胸前:“爷爷……我没事的。你别哭。”

冯老师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家三口人抱头痛哭,吓了一跳:自己也就随口说了几句,也没有疾言厉色,怎么就把这老老少少弄成了这样?

好不容易等到三个人平息了些,邱明泉才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对着冯老师感激地点点头:“老师谢谢您,我会注意处理好学习和生意的关系的。”

冯老师一愣,生意?这孩子,还真的把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当了真?

她正想再说点什么,可眼角瞥到旁边小木桌上的剩饭剩菜,再想到邱明泉平时的寒酸衣着,所有的话都咽回到了肚子里。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冲动,就拿出了帆布小钱包,从里面掏出几张十元钞票,狠狠心又抽了一张出来,塞到了邱奶奶的手里。

“我是小泉的班主任,这钱,你们先拿着!”她情知老人会推让,放下钱就急匆匆地往门外跑,“孩子生病,别耽误治,再说也得买点吃的补补身体!”

两位老人看着钞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五十元!在这个时代,这已经差不多是一位中学老师月薪的三分之一,关键是,大家家家都缺钱呀!

邱明泉首先挣扎着跳起来,拿着钱追了出去。

“老师,老师!”他脚下虚浮地赶上了冯老师,原本就发烧脸色不正常,现在更加涨红了,“……我家有钱,您把钱拿回去吧!”

冯老师做出严厉的脸色,佯装生气:“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老师的话!你看看你瘦的,没有体力怎么学习啊!”

“不不……这钱我不能要。”邱明泉一个劲地摇头,

冯老师使劲把钱塞回到他手里:“那就当我借你的,以后你考上了大学,挣到了第一个月工资,再还给我!”

封睿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收下吧,你的老师是真心实意的。”他淡淡道,“只有没本事回报的人,才不敢接受帮助。”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忽然冒出来一个好玩的主意,不由嘿嘿地笑起来:“等你考上高中,再还她吧。”

邱明泉愣了一下:“啊,什么意思?”

封睿笑而不答,越想越是得意,神秘地道:“就当谢师礼吧!”

几年后,还这老师五十元,还她一场无心富贵,也算是有趣的很呢!

乘着邱明泉发愣,冯老师已经跑远了,声音遥遥传来:“好好补补身体,尽量每天一个鸡蛋!”

封大总裁同样遥望着老师的背影,感叹了一句:“老师说的很对啊。”

“嗯?”

“你以后——”封睿郑重道,“是得保证每天一个鸡蛋。”

……

发烧来得快,退得也快。

寒假正式开始了,邱明泉抱着怀里剩下的两千多元钱,听着封睿的指点,迷惑不解。

“去买股票?现在就有股市了吗?”邱明泉前世从没有接触过这种时髦的东西,对于相关常识也是丝毫都不了解。

封睿淡淡道:“对,现在还没有股市呢。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市面上,已经有几家老八股的股票,面向社会发行了。”

“哦!”邱明泉激动起来,心里隐约觉得面前金光闪闪,“我们要去买吗?”

“先去看看吧。”封睿淡淡道。

从1984年第一只飞乐音响发行股票后,面向公众发行的这种新生事物,在这座充满悠久金融历史的城市,就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封睿前世有着金融专业的硕士学位,在这些方面的记忆非常完备。在他的记忆里,真空电子这只股票在去年,也就是87年时已经发行过14.5万股票,第二年的增发,日期已经近在眼前。

在辛辛苦苦攫取了第一桶金后,终于到了他最熟悉的领域。

在这里,他可以娴熟地逐浪而行,凭借着开挂的先知先觉,笑傲夺取财富,予取予求了呢!

第二天一大早,精品商厦的三楼文具柜台,王娟拎着时髦的小手提袋,来到柜组。

早上商场八点开门,她到得不算晚,可是却惊奇地发现,好几个营业员已经凑在了一起,叽叽喳喳地热烈讨论着什么。

“王娟,快来快来,大新闻!”要好的一个姐妹立刻叫,满脸兴奋,“今天一早,我们组长赵德成被保卫科带走了!”

王娟吓了一跳:“什么事啊?这样严重的啦?”

另一个八卦通压低了声音:“确切消息,我听服装柜台的王会计说的,赵德成鬼迷心窍,偷偷买了一大堆英雄金笔,结果这两天不是忽然全面到货了吗,他全砸在手里了!”

王娟莫名其妙地问:“砸手里最多亏钱卖不掉,怎么就被保卫科带走了?”

“他进的货可不少!听说足足买了七八千的高级款,一下子就急了,居然偷偷把自己的货,冒充公家的卖给了一家公款采购的公司!”

王娟大吃一惊,一下就猜到了端倪:“那发_票从哪里弄呢?!”

同组的营业员小刘吃吃笑了:“王姐就是厉害,一下子就看到关键了。赵德成啊这人胆子真大的唻!他弄了个萝卜章,做了假章开了张假发_票给人家采购员!”

王娟倒吸了一口冷气,想着赵德成平时耀武扬威的样子,却也忍不住暗爽:“哎呀,那采购员发现了?”

“采购员没发现,回去报销时被人家会计识破了,带着发_票就找到了我们商场。”小刘笑嘻嘻地眨眨眼,“正好遇到曲总经理,哎呀你是没看见,当场就气得脸都青了!”

王娟“扑哧”一笑:“赵组长一向胆子大的呀!”

偷偷在柜台夹着卖自己的私货,这事真不大,可是伪造公章、开假发_票,这个事情可就严重了。

赵德成平时素来不得人心,现在倒霉,没半个人同情,全都嘻嘻笑作一团,正在这时,却有人在远处喊了一嗓子:“王娟!曲总经理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站在精品商厦的总经理办公室,王娟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总经理,您说……叫我顶替赵德成的位子,升做文具组组长?”

她才刚三十岁,这个资历,按说可轮不到她啊。

曲总经理微微一笑:“是的。想必你们也听说了赵德成的事,他已经被紧急停职,我需要提拔人上来。”

他的脸色带着鼓励:“我调查过,同事们都反映你的业务能力强、服务态度好,你能顶上吗?”

王娟惊喜得连连点头:“组织和领导信任,我愿意试试!”

从总经理办公室里出来,她还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可是忽然,她的脑海中就想起了一个清晰的画面。

那个男孩子在她耳边轻轻叮嘱:“我刚刚又想了想,还是不要进货了吧。这个小生意,下一波可就真的会砸在手里了。”……

假如不是那孩子的话,她今天就算不会像赵德成一样铤而走险,可是起码也要囤积一大堆再也不好销的金笔在手里了吧?!

一时间,她背后全是冷汗,又是后怕,又是感激。

……

而此时,把赵德成结结实实坑到火坑的两个始作俑者,却正好路过了精品商厦的门前。

邱明泉忽然停住了脚,有点迟疑地望向不远处的商场大门。

“哎,那个人……不是那天害我们的那个组长吗?”他小声道。

门口,一个男人脸色惨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着身边的民警哀求:“同志,您等等,我去总经理那里再说几句,求求您啊!”

身边两个民警一左一右夹着他,严肃地向外推去:“有事到警察局交代!”

封睿兴致盎然地看了看:“还真是他,看那怂包蠢货样子,一定是犯了什么事吧。活该!”

邱明泉想着那天他砸自己金笔的模样,也不由小声一笑:“对,活该。……”

封睿一笑:“走吧,去下一站。”

那个他最熟悉的金融领域的财富,就在今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向他们招手了,谁有工夫再去管这种小小蝼蚁呢!

第22章 申购火爆

绕过精品商厦的淮海路,邱明泉坐上了一辆公交车,辗转半天,终于站在了真空电子公司的大门外。

1988年的东申市冬天,临近春节,街头格外寒冷,可是在这所老国企的铁栅栏大门外,却是人潮涌动,一片罕见的人海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