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明明是应该罪犯负责民事赔偿的,王威假如甩手不管,那个客户最终也只能自认倒霉,可是这个人却宁可自己倾家荡产,也不辜负客户,已经称得起一声“赤子之心,至诚至信”了。

邱明泉静静地听着,忽然淡淡开口:“王大哥。这三十五万,我出了吧。”

一个小护士正在帮他消毒和包扎胳膊上的流血口,耳朵里一句话飘进来,差点哆嗦了一下。

三十五万!张口就给吗?

王威猛然抬起头,愕然无比地看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

“我是说,这三十五万,我来出。”邱明泉浑不在意地道,“你要是自己垫上的话,整个货运公司就得破产,完全停下吧?”

王威嘴唇嚅动几下:“是的,可是、可是,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他当然不认为邱明泉会白给,可就算是借,他也不能借啊!

萍水相逢,只认识了三两天,这孩子就算是个大富大贵人家的少爷,自己也不能这样坑人家。

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赚够这么多钱,还给人家呢?

邱明泉的伤口处理完了,他穿上自己的衬衫,微笑道:“王大哥,你就算不想借钱,可是难道,也不想想手下的员工吗?他们在你手下本来干得好好的,你这一倒,他们可也就失业了呢。”

这话一说出口,王威的眼眶终于红了。

今天的事,连累得好几位员工都受了伤,这几个人都是一开业就跟着他干的老员工了,假如赔了客户的钱,怕是连给他们这些人的工伤补偿都付不出了。

统统解散这些人,他真心舍不得,也难受啊。……

“王大哥,这样吧。”邱明泉含笑坐在了他对面,眼神诚挚,语气认真。

他的手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轻轻敲打着,慢悠悠道:“我总共出八十万,不是借款,是追加投资你们公司,你看怎么样?”

在王威张口结舌、无法置信的瞪视下,他诚恳无比地补充了一句:“也就是说,我出资的这八十万,和你原先的二十万一起,凑个整数一百万资本金吧。”

“我、我……”王威感觉到头有点昏,“可是我这个小公司就这么点大,您、您?”

震惊下,他不由自主用上了“您”字:“您做大股东的话,我怕您会后悔啊。”

邱明泉看着他,半晌不语。

“不,我不做大股东。”他笑得就像是一个纯真懵懂的小狐狸,狡黠却天真,“我出80%的股份,只要20%的股权。、”

……

“为什么出这么多钱,只要这么点股份啊?”邱明泉坐在开往招待所的警车里,在心里虚心请教。

封大总裁淡淡道:“你觉得出得多了?”

邱明泉摇头:“当然不是,其实我觉得可以再多出点。”

他现在的身家已经有五千多万,这还在经济刚刚起飞的90年代初,这样的财富值,已经够他随意挥霍,想投资什么项目,都完全不会捉襟见肘了。

一想起可以直接面对这样一个日后必然成功的投资机会,他简直恨不得再砸个几百万进去,直接把王威用金钱武装得从头到脚!

“目前他只是刚起步,企业规模匹配着相应的管理经验。你给过多的钱,直接叫他跳过由小做大的创业期,就少了阵痛和磨练,并不合适。”封睿认真指点着。

邱明泉手里的原始资本积累期已经完成,接下来的资本增值,可以更多地选择各种直接投资,而作为他们,在该投资什么这方面,的确如同开了巨大的挂。

如今的邱明泉,经过数年的饥渴学习,也早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以前那个茫然、前途灰暗、一无所知的小民工,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现在的他,对着金融相关知识,有着很大的兴趣和渴望,所以封睿也并不吝啬在这种时候,加以指点。

“明白了。”邱明泉若有所思,“可是为什么要求的股权比例这么少呢?”

封睿反问:“你知道这个人后来的快递巨头王国里,20%的股份价值多少?”

邱明泉虽然不知道具体数额,可是知道那一定是个惊人的数据:“多少?”

“多年后,他的顺达帝国在A股上市,他一个人独占了1400多亿的股权,假设我们一直能保住这20%的股份,那在日后,起码也有接近300亿了。”

邱明泉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间有点发蒙。

前世的贫穷的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对于金钱,他至今有点懵懂的不真实感。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抓住了封睿的一个词:“你说保住?”

“对,不一定能保住啊。”封睿轻轻一笑,“这人是后世一方大佬,有着自己的行业帝国,这样的人,无一不是有着雄才伟略,绝不会屈居人下。”

他郑重地道:“和这样的人相处,你占据控股权的话,他们未必会使阴招坑你,可是人家完全可以转身走人,自己另起炉灶。”

邱明泉有点发愣:“不会吧?”

封睿失笑:“为何不会?人家另起炉灶是人之常情,并没有道德问题。所以,要想在这样的人披荆斩棘前行时分得一杯羹,最好的办法,不是取得控股权,叫他为我们打工,而是——”

邱明泉已经完全醒悟过来:“最好是只占小股份比例,不参与管理,然后坐等暴利分红?”

“聪明。”封大总裁赞许,“但只给金钱支持是不够的,还得有慷慨的情谊,才能保证不被这种人甩下车去。”

王威这个人前世口碑极好,不仅低调务实,而且目标明确,在快递行业中一直专注前行,假如不出意外,这种口碑应该不是假的。

现在的火中送炭,按说也不该换来东郭先生的下场。

“甩下车去?”邱明泉有点犹豫,“我觉得,王大哥真的是很好的人,你看他宁可自己倾家荡产也不肯对客户失信呢。”

封睿淡淡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商场如战场,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多了,更何况是外人。”

邱明泉不说话了,微微有点失落。

封睿笑了笑:“我只是说了最极端的情况,王威倒不见得就是这种人。但是,你得记住一件事——”

他郑重地叮嘱着:“在商言商,情谊是一回事,利益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出资顺达时,具体怎么样才能保证你的权益,不能含糊。”

邱明泉“嗯”了一声:“我回去想一下,怎么草拟投资协议。”

“写好了给我看。”封睿叮嘱,“从一开始就要最严谨,公证备份一点也不能少。还有,叫他立刻变更企业形式,变成正规的股份制公司。”

“好!”

认购证发行完的第二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流已经飞快地开始散去,绝大多数人都如愿以偿地买到了认购证,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多,但是雨露均沾,总好过颗粒无收。

1992年的这个夏天,南圳市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喧嚣,但是,这喧嚣终究没有像前世那样,酿出巨大的风波来。

一切暗流,都在涌动的冰面下,悄然融化了,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和海啸。

向元涛和刘东风一行人公事完成,立刻星夜兼程踏上了回程。邱明泉则留了下来,连夜在招待所里拟了一份出资协议。

头顶的吊扇在吱呀呀地转悠,带来一阵不算凉的空气搅动。

窗外,昨天还摆满加铺的走廊已经空了下来,外面的绿树经过阵雨的洗涤,显得更加绿意盎然、枝繁叶盛。

门被礼貌地敲响了几声,王威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邱明泉放下手里的笔,微笑着站起身:“王大哥,您来啦。”

王威有点局促,高大的身子坐在桌前,神色还是有点不能置信。

来之前,他是想过很久的。对于邱明泉,他心里当然已经相信他能拿出来这么多钱,昨天在仓库里的一切,他可长着耳朵和眼睛呢!

不仅一个电话就招来了市局的刑警大队长亲自出面,李哥那群恶霸立刻伏法不说,他还亲耳听见那个警察说,市长和公安局长,都和这个少年有关系!

气质沉稳,打架凶悍,完全不怕事;出手豪阔,家中有背景,本地的父母官大人甚至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王威心里,已经勾勒出一个大富大贵家的少爷的形象,一时间,他有点惶恐和犹豫。

这样一个小少爷,钱多到实在用不掉了吗,居然想要投资他这个小本生意,还在电话里郑重地说:要投资就得正正规规来,走好一切必要的法律的书面文件。

邱明泉将手中写好的投资协议书递给了他:“王大哥,不急,您慢慢看。”

王威伸手接过,就是一愣。

密密麻麻的文稿,足足有十几张纸,全是手写的,少年清俊有力的字迹在雪白的信纸上,略带潦草,却清晰可辨。

王威一页页地看着,看得也极为认真。事关这么大的投资,也关乎以后他的生意伙伴,由不得他不仔细。

看了半天,他才抬起头,充满困惑和不信:“你真的只要20%的股权?为什么?”

面对着这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想着刚才看到的严谨措辞,他再也无法把邱明泉当成一个挥霍家财的富家子弟。

王威虽然没有受过什么高深的学历教育,可是天生对于财务的敏感,使得他清楚地看明白:这份协议书的撰写者,在商业上的造诣异常深厚,很多名词严谨而专业,甚至叫他有点陌生。

这个少年,一定是家学渊源,受过极好的相关教育。

他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实际上,你出的钱占到了注册资本金的大部分,正常的做法,起码也要51%的股权吧?”

太过反常的事,他反而无法理解。

邱明泉微微一笑:“王大哥,我和您很投缘,也不和您虚与委蛇,藏着掖着。”

他正色道:“第一,我非常看好您要做的这门生意,出资是我认为一定能获利才做的选择;第二,我只想做甩手掌柜,这个公司,以后所有的创业打拼、艰苦奋斗,我没有时间精力参与,您的管理才华才是公司的最大依仗,自然应该折价成股权。”

他观察着王威的神色:“您是这家公司的绝对大股东,这一点,我绝对无意改变。”

果然,王威眼中,有了一丝感动。

“可是……20%也太少了。”王威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种出资方式,我占了你太大的便宜。”

邱明泉莞尔一笑,明亮的眼睛里终于锐光一闪:“并没有。我也会确保我的权益。”

作者有话要说:明泉:(激动)汇报一下,作者收藏已经4600啦!涨的比91年的股市还快!

封总:(斜眼.jpg)呵呵。

明泉:读者们真好,还有好多营养液!

封总:(忽然脸红.jpg)什、什么啊……什么是淫痒液,明泉你还不到18岁不要学坏……

明泉:营养液是很有用的东西,可以叫我们上“读者栽培榜”!我们这周没榜单,全靠它了啊!

封总:(失望)啊……那你等我把晋江文学城买下来。

第81章 人心易变你不变

邱明泉将协议书翻到了中间, 指着其中一条:“王大哥, 这一条, 是我的底线。您看清楚,有没有疑问?”

王威点点头:“我刚刚注意到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 我的公司假如面临任何增资扩股,你有优先认购权。”

实际上,这个条款, 根本不是什么制约,只是更加证明邱明泉极度看好他的公司,才要这样用条约来保证自己的股权不被稀释和摊薄。

这个神秘少年, 出资帮他度过眼前的生死关口,帮他搞定南圳市的业务不再受骚扰和侵害, 而他从头到尾所要保证的, 不过是20%的股权。

唯一的解释是, 他真的看好自己,看好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

一时之间, 王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感动、鼓舞、庆幸……还有一点惶恐。

“当然没有问题。”他郑重地伸出手去,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也这么看好我的小本生意。我们今天就可以签署协议, 你再打款过来。”

邱明泉一笑:“不用了, 我先把钱转给您, 您赶紧去赔偿客户,再给受伤的员工安抚费,我是你们的股东了, 你的员工,就是我的员工,大家是一家人!”

他还真不信,目睹了他和南圳市警方的关系后,王威还敢收钱后翻脸不认人?……

几天后,坐在开往东申市的列车上,邱明泉的随身背包里,已经带着一叠厚厚的文书。

工商注册登记表、股权变更文件、出资证明、南圳市公证处的公证书。

比起后世,现在的市场经济其实还没有那么发达,文书的繁复程度简单得多。

特别是徐长枫得知他要做的事后,专程和工商局的朋友打了个招呼,一切手续都办理得极快。

“王威不是笨蛋,就是看你办手续时的一路绿灯,也绝对不敢打什么歪主意的。”封大总裁十分满意王威那时惊诧的眼神。

邱明泉迟疑地道:“为什么总是怀疑人家?王大哥明明这么好。”

封睿恨铁不成钢地冷笑:“你怎么这么榆木脑袋?我没说不信他,我是不相信人性,懂吗?要是换成你,你辛辛苦苦创下偌大千亿帝国,有人在多年前只出了几十万,就占了你20%的股权,你会不会不平衡?会不会想办法干脆把他踢出去?!”

邱明泉莫名其妙:“当然不会,人家在危难之际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起码不会想着踢走人吧?”

“你……”封大总裁卡了壳,半晌冷冷道,“那是你!”

也是,他问这个傻白甜干什么呢!

“反正无论他是诚信到底,还是会日后改变,用合约绑死他就是了。”他冷冷道,“你给我听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记住这一点。与其相信人心,不如相信法律和白纸黑字的文件!”

“哦哦,知道了啦。”邱明泉笑吟吟地道,“对了,20%是随口定的吗?”

封大总裁这一下可意得志满地笑了:“顺达上市后,王威个人的独资公司成了顺达最大的股权方,我记得很清楚,有65%之多。你要求20%的话,就是占有了上市公司的13%,而他还剩下52%。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邱明泉略一思索,恍然大悟:“明白了,只要他能保证超过50%的股权,就不会觉得我的部分威胁到了他的绝对控股地位!”

是的,他总算真的完全明白了封睿的用心。

封睿要求的比例,绝非信口开河,而是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

结合后世已知的数据,再辅以洞察人心,给王威留下了足够他满意的份额,才能保证这场多年前的深情厚谊,不会在时光里变质,最终兵戎相见。……

绿皮火车速度很慢,一站站,在所有的小站点都悠悠停靠。

接近傍晚,火车停在了皖中的省会合淝市。

黄昏的晚霞在西方的天空飘着,金光万丈,落在破落的站台值班室门前,远远地看着那熟悉的站台值班室,邱明泉忽然心里一动。

几年前,在冬天里远赴这里倒卖国债时,那个好心收留他在值班室容身睡觉的值班室大叔,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呢?

车窗下,一个带着皖南口音的小姑娘怯生生靠近这节车厢,兜售着小零食:“有人要茶叶蛋吗?还有花生米和茶干……”

邱明泉伸手递出去一张十元钞票:“小妹妹,还剩多少茶叶蛋?”

“啊……”小姑娘有点呆,低头数了数,头上细细的羊角辫翘起来,“还有十二个。”

“全都给我吧。”

小女孩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包好所有香喷喷的茶叶蛋,举手递给车窗里的邱明泉:“两毛钱一个,找您七块六啊。”

邱明泉接过了茶叶蛋,没有去接零钱:“不用找了,小妹妹。你早点回家吧。”

“哎哎,那怎么行啊!”小姑娘急了,踮着脚使劲往车窗里塞。

“哎哟,我知道你以后有钱了可以干啥了。”封大总裁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你和比尔盖茨一样,天生有一颗做慈善的心。”

邱明泉不好意思地在心里讪讪道:“这样不好吗?明明……现在有很多钱啊。”

封睿没有说话,半晌淡淡道:“没什么不好。只是你这种人,很容易被人吃得死死的,连渣都不剩半点。”

“我不怕。”邱明泉随口道,吞了一口茶叶蛋,含糊地道,“你要不要也尝尝,好香啊。”

封睿一下子没了脾气。

车窗下面,那小姑娘还没有死心,竟然还在拼命跳着脚,想把找零往邱明泉这边塞。

邱明泉看着,连忙打岔:“对了,小妹妹,你常在这里卖东西吗?”

小姑娘点点头:“一直在的,下了学就来。”

“那你认识那边值班室的大叔吗?”邱明泉比画着,“有络腮胡子,姓江的,主要是值夜班。”

几年前,他们来合淝市星夜兼程贩卖国债时,这位值班室的大叔,可是容留他在那间小小的值班室里度过了好些个温暖的晚上呢。

小姑娘一下子眼眶就红了:“你……你说的那是我爹。他身体不好,现在不上班了。”

她疑惑地看着邱明泉:“大哥哥,您认识我爹吗?”

邱明泉一怔,急忙问:“是的,我认识你爸爸!他什么病?”

小姑娘眼泪“啪嗒啪嗒”地就下来了:“被车撞到了,撞人的司机家里穷,也没赔什么钱……我爸的一条腿没有了,就病退了。”

邱明泉怔怔听着,难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就要在车站卖东西补贴家用!

他忽然飞快地打开随身的包,掏出所有重要文件和随身物品,留下了全部现金。

出门在外,他带了足够的现金,现在包里足足有三四万元。

邱明泉从车窗里探出身,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郑重而用力地将包塞到她手里。

“小妹妹,我和你爸爸真的认识。”他急促地压低声音道,“这个——你回家交给你父亲,路上一定小心!!”

列车发出了一声汽笛鸣叫,车身缓缓移动。昏暗的天色中,没人注意到这小小角落里的异常。

那小姑娘呆呆地抓着包,随着车身跑起来:“大哥哥,这是什么啊?”

邱明泉松开了她柔软的小手,声音随着渐渐疾驰的列车远去:“小妹妹,你爸爸一定记得我的!几年前,他留一个小男孩在值班室过夜好几次,这是一直欠着的留宿房资!……”

车厢驶出了合淝站,暮色渐渐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