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明泉默不作声地让开了身体的控制权,下一刻,就听见封大总裁怒气冲冲,厉声冲着下面叫道:“向城,你给我听着!”

向城猛然一抬头,惊疑莫名地看着他。印象中的邱明泉总是温和谦让,对他尤其如此,这么火暴厉声,还是第一次。

“你吼什么吼!”他火气也大起来。

“你转头看看,你脚下是什么!”封睿冷笑一声,“山体滑坡、树枝断裂、塌陷摔下,随便来一样都够你死几次,别说我没提醒你!”

“少废话,你管我死活!”向城犹自嘴硬。

“你以为我想管你?”封睿冷冷看着他,手电筒猛然对准他的眼睛,“我是怕你死了,满脸泥巴满身血地躺在山下,爸妈伤心!”

向城被他的手电筒连闪几下眼睛刺得难受,忍不住怒骂了一句粗口:“我操你……”

“你给我闭嘴!”封睿怒喝,“我妈就是你妈!”

向城猛然闭上了嘴,哑巴了。

好半晌,他才凄然道,声音低哑:“那是你妈妈,不是我的。我娘早在我三四岁时,就扔下我病死了。……她也不要我了。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我爸的照片,却不愿意为我活下来。”

封睿冷笑得更大声:“所以,养育你长大,把你当成亲儿子的这两个人,就是养了一只白眼狼了?在你心里,他们永远都不亲?!”

“不是,我没有!”向城激动大叫,声音带了哭音,“我从来都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的,可是、可是……”

他停住了,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忽然捂住了脸,轻轻啜泣起来。

可是,他们毕竟有自己的亲儿子啊,自己到底算什么呢?……这样占着别人亲生骨肉的位子,却一直因为害怕失去这样温暖的家,所以装着不知道,叫邱明泉流落在外吗?

风雨更大,山林叶声呼啸,邱明泉静静等了一会儿,小声在心里道:“还是我来吧,你的话太狠了。”

他努力向下再度伸了伸手,放低了声音:“小城,先上来。所有的事,等天晴了再看,都很容易过去的。”

这忽然温柔起来的语气,总算叫向城松开了捂住脸的手。

手上的血迹混在了他眉目如画的脸上,显得格外狼狈和凄凉,只剩下一双眼睛依旧幽黑。

他颤抖着手,终于向上伸过来。

一寸寸接近,终于,邱明泉成功地拉住了他的指尖,两人再一努力,两只手又近了一步,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你忍着疼,另一只手拉着我的雨伞,我慢慢把你往上拽。”邱明泉沉声道,慢慢身体往后爬着退,一点点把向城的身子向上拉。

一点点,向城的头,总算是出现了地面上。

他松开了雨伞,单手撑着滑溜溜的泥地,挣扎着想要爬上来这最后一步,可是就在这时,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松软的路边泥土,忽然塌了一块!

向城一声惊叫,身子就要再度滑下,邱明泉看在眼中,手疾眼快猛地一步蹿过来,伸手去拉。

这一拉,向城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可是邱明泉脚下的那一块泥土,却整个坍塌,他只觉得脚下一软,身子就失了重,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这一摔下去,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闭上眼睛!”封睿第一时间急吼,急落时万一被坚硬的枝条不幸划中眼球,那就完了!

邱明泉赶紧照办,身体连滚带落,好半天才停住了下坠之势,身上摔得疼痛不已。

“有没有什么地方摔断了?!”封睿第一时间急问。

邱明泉活动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没什么,除了脚腕有点疼。”

“这还没什么?大概是脚踝扭了。”封睿长长叹了口气,“行了,救上去一个,自己又折进来了。”

上面,终于响起了向城飘忽的声音:“邱明泉,你在哪里?!”

声音中也带了焦急和惶恐。

邱明泉深吸一口气,扬声叫:“我在下面,没事!”

他脚下是一小片微微凸出的山岩,上面有野树横出枝干,他正被挤在一堆树枝之中。试着抓了抓身边,可是发现几乎没有任何着力之处。

“向城,你救不了我!回去找人来,带根粗绳子就行了,吊我上去!”他纵声高叫。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光线突如其来,天地间瞬间雪亮。

向城的脸出现在上方十几米的山路边,怔怔地看着下面。

闪电过去,他的脸消失在了黑暗里,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邱明泉不疑有他,正要再说话,向城的声音却终于传来,在山风中飘忽而模糊。

“邱明泉……”向城叫着他的名字,停了许久,才幽幽道,“有时候我会想,假如你从没有出现过,该多好啊。”

……邱明泉一怔。

一种模糊的不好预感在他心里升起,他没敢接话,小心地在心里问封睿:“他的话……什么意思?”

封睿沉默了一下,忽然有点焦躁:“我怎么知道?我认识的那个向城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现在时空变换,谁知道现在的他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雨水冰凉,丝毫没有夏日的热气,打在邱明泉的脸上,眼睛几乎都要无法睁开。

上面,向城的声音更加飘忽:“你为什么要追来?”

邱明泉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向城,没有为什么,我只是……”

“你只是自然而然对不对?”向城忽然激动地打断他,“你总是这样,你自然而然地冲上去替人挡酒瓶;你自然而然地替下我,去面对歹徒;你自然而然地追过来,拉我救我!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愿不愿意?”

他清亮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暴躁和痛苦:“我不愿意!我宁愿我自己去面对那些事,我恨不得你从没出现过!……我的生活就不会变,就会和以前一模一样!”

邱明泉怔怔听着,忽然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

是啊,在另一个世界,他的确从没有出现在向城的生活里。

那里,他卑微穷困,一生困顿;而向城则锦衣玉食,家人团圆。

虽非故意,可的确是他的出现,导致他和向城原先互换过的人生,再次错位和纷乱。

“向城……我从没想过,故意闯进你的生活。”他涩然抬头,望着上面。

一道蜿蜒的闪电再次划亮长空,夜色里,那个和他纠缠着人生的少年面容漂亮却阴郁,低头看着下面。

“可是你已经闯进来了,这么蛮横又不讲道理。”向城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凄楚,还是讥讽,“假如没有你,我还会有疼我爱我的爸妈和姐姐,会有一直对我最好的睿哥。”

“封睿?”邱明泉一怔,“……他不是一直和你很好吗?”

向城的语声激烈起来:“才没有!睿哥他从小就和我最要好,别的人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可是自从你出现后,他就只喜欢看你了!”

“向城!”邱明泉心中一急,“封睿和你是发小啊。你们永远是铁哥们,没人能分开。”

向城猛然嘶吼出声,声音在风雨中清晰可辨:“我不要和他做铁哥们!他喜欢你,我知道,他喜欢的是你!”

邱明泉呆呆地听着,没有太听明白向城的意思。好半晌,他才悚然而惊,心里隐约明白了一点其中深意。

正在怔忪和震撼中,心里,封睿疲惫地轻叹一声:“你别说话了……说不通的。”

邱明泉紧紧地闭上了嘴,心里一团麻般纷乱。

好半晌,封睿才低声道:“给他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

山里的深夜越发漆黑,林风呼啸,雨变大了,像是瓢泼一样。邱明泉脚边的那片微斜的山岩忽然一动,扎根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得越发酥软。

“不好。”封睿忽然声音急躁起来,他本是魂魄体质,五感敏锐,邱明泉听不到的声音,在他的感知里无比清晰——就在他们的下方,那幽黑不见底的山涧中,山泉的声音已经有点不对了。

不再是淙淙的叮咚悦耳,而是夹杂着咆哮,越来越大,隐约从远处奔腾而来,像是挣脱束缚的野兽!

“下面是山洪!山洪快要来了!”他惊叫,没时间再等向城挣扎犹豫了,再等下去,万一山岩脱落,下面等待他们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和激流!

邱明泉大惊:“那怎么办?”

封睿一咬牙:“还是我来,我和他说!”

风雨中,向城独自蹲在山路边,仿佛木雕泥塑一样默默望着下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地,他听见一个声音淡淡传来,带着一种不属于平日的邱明泉的意味,却又似乎带着某种他熟悉的语气。

“向城。”那声音的确来自下面,的确来自邱明泉,可是却冷漠而平静,“你的喜欢,只是来源于幼年时的依赖和孤独,它只是错觉而已。”

向城一愣,忽然焦躁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根本不懂我和睿哥之间的感情!”

下面的声音毫不客气,尖锐如针:“我懂,我比任何人都懂。封睿他从来都不喜欢男孩子的。——放手吧,向城。”

这声音冷得就像是瓢泼的山雨,完全不像是平日里的邱明泉,带着成人的压迫感,向城忽然浑身战栗,莫名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是被人说穿少年心事的羞窘,那是听到宣判的不甘,还有对眼前这冷漠声音的惊惧。

“你胡说……你胡说!”向城嘶声吼叫,声音破碎,飘荡在风声雨声里,“你别想打击我,你也别想夺走我的任何东西!”

山坡上,死死抓住身边草丛的邱明泉抓了狂:“你能不能不要刺激他!”

他这样上身说话,简直像是给向城打了一针最强烈的刺激剂好吗?!

第105章 惊心动魄的旧事

封睿冷冷道:“长痛不如短痛, 我今晚就叫他死了心, 省得以后十几年后还祸害人!”

“什么时候不能好好说啊?非要今晚说, 他是死心了,我们也是死人了吧?”

“你以为不说话他就会幡然醒悟吗?”封睿不再理潜意识里唠叨的邱明泉, 厉声喝叫,“向城,你听好, 没人欠你!”

向城看着下面,一张脸隐藏在黑夜里,指尖神经质般地抽搐着。

“我亲生父亲……是为了救你而死的。”他颤声低道, “你、你欠我的!”。

“好,你要说你父亲, 那我就说给你听!”封睿仰起头, 迎面的雨水倒灌进鼻孔和口腔, 几欲呛到窒息,“你以为你父亲是中枪而死的吗?不是!当年他中枪后没有立刻身亡, 那群毒贩子抓住他后, 用了无数手段,硬生生折磨了他一天一夜。……”

向城僵直的身体忽然开始发抖。

向元涛夫妻没有和他讲过这些残酷的细节, 他唯一知道的, 是他的生父单身追捕毒贩, 最终中枪牺牲。

邱明泉呆呆地听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冰冻了起来。他也从不知道这些,没人向他揭示过这些血淋淋的过往。

“求求你, 别说了。”他艰难地开口,“这对向城太残忍,你……你何必现在说这些?”

封睿没有理他,却接着沉声对着向城道:“那些毒贩对缉毒警恨之入骨,他们后来被抓后交代,你父亲被残酷折磨了那么久,却没有求过一句饶。”

他的声音沙哑了,这些事,都是他成年以后有了承受力,封云海才向他唏嘘地提起过。

“你父亲从被扔在稻草地里奄奄一息到最后死亡,还经历了漫长的几个钟头。他在那里躺着等待死亡时,据说是神志清醒的,应该有足够多的时间想很多。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可是我猜……他一定疯狂地想着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你。”

向城的眼泪忽然疯狂地无声流下,混着雨水。

“他是那么一个铁骨铮铮、俯仰天地的汉子!他一定希望这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不必像战友的孩子一样命在旦夕;他也一定希望你长大后,长成他心中最好的样子,好以你为荣。”

他顿了顿,用尽力气嘶声猛喝:“而不是二十年后,以你为耻,死不瞑目!”

……

向城恍然如受重击,单薄的身体在山风中摇摇欲坠,猛然无声地瘫坐在满是泥水的地上。

天空中闪电不断,再一道劈下,炸雷响起。随着这声巨雷,他忽然战栗一下,茫然地扬起了头,喉咙间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嘶喊:“啊啊啊啊啊!……”

他就像发疯了一样,向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

山雨冰冷,拍打在邱明泉身上,衣服紧紧贴着身体,冷得他直打哆嗦。

邱明泉苦苦支撑着身体,越发感到脚下的山岩越来越松,他不由得担心起来:“你说,他是会去找人来救我们呢,还是……”

他忽然住了口,打了一个寒噤。

会不会真的……向城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几天后,人们在山下几里外的洪水里找到他肿胀的尸体?

“无论他怎么选,我也只能那么赌一把了。”封睿冷冷道。

手指扒着树木和泥土,他悬吊在山崖边上,暗自苦笑一声,终于忍不住开口:“前世你和向城到底什么关系?”

“……”

“现在还不好意思说吗?你和他是……”邱明泉舌尖打着圈,好不容易才吐出那个词,“同性恋?你们当时吵架是因为感情出问题?”

他自言自语着:“怪不得刚回来时我问你,你说是感情的事。”

害得他还以为是男女感情,争夺一个女人呢!

封睿罕见地沉默着。

“你始乱终弃?还是对他负心?”

封睿终于怒吼:“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就都是我的错了?!”

邱明泉声音小了:“那一看就是向城比较喜欢你啊……”

封大总裁怎么看,都像是比较渣的那一个吧!

封睿怒不可遏:“是啊,他很早的时候就暗暗喜欢我,可我怎么知道?我纯情得很呢,一直拿他当铁哥们,当弟弟。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喜欢男人!”

邱明泉不说话了,在他那有限的生活经历里,实在没有半点这种情感分析能力。

封睿沮丧地长长叹了口气:“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对男人的兴趣,向城也知道的。他应该是怕我觉得恶心,所以也就一直默默藏在心里。终于尝试着表白的时候,已经是我们成年后的一次酒醉。”

邱明泉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这是在对同性恋尚且视若洪水猛兽的九十年代,在那些绝望等待、不敢表白,生怕被嫌弃和厌恶的日子里,向城他……该多卑微?

“我当然拒绝了他。我觉得根本不可思议。”封睿烦躁地道,“我和他说,我和他绝不可能,我拿他当弟弟。他立刻就黯然退后,说是酒醉后的胡说,然后……就又过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那早已经过去了,久到他以为那只是向城年轻时的轻狂迷惘。一直到多年后,才又再次引爆,轰轰烈烈,炸得他尸骨无存。

邱明泉困惑地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上辈子没真爱过什么人。”封睿冷冷道,“谈恋爱时好像都没动过心,后来有一次,就试着和一个拼命倒追我的小男星试了试,可只约会了一两次,就被向城撞见了。”

邱明泉小心翼翼地欲言又止:“在床上?”

封大总裁抓狂地叫:“什么在床上?!就在餐厅里吃饭,那小男星壮着胆子拉了我的手,我没拒绝而已!”

空窗期久,他又口味挑剔,无聊之下想换个性别试试罢了,结果就好死不死地被向城撞见,那时候向城那震惊和绝望的眼神,真叫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对他做了什么、又始乱终弃一样!

“然后咧?”

“然后他就约我上天台,问我为什么不接受他,说我明明可以接受男人!”封睿愤愤不平,“别说我以前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男人,就算能,我不接受哥们做男友,这有错吗?!”

邱明泉认真地想了想:“你没错。”

封大总裁总算心平气和了一点:“就说啊!”

邱明泉想了又想,还是不解:“好好的说话不行吗,你们干吗大半夜地上天台啊?那儿有什么玄机不成?”

封睿没好气地道:“能有什么玄机?那块地皮原先是我们小时候上幼儿园的地方,这次是拆了重建高档写字楼,我早就忘了这些陈年旧事,可是向城说,他记忆最深的地方就是这里。”

邱明泉茫然地道:“为啥?他幼儿园时就喜欢你了?”

“……”封睿一阵无语,“你想象力真是丰富啊!他就是觉得,小时候的事特难忘、特美好呗!”

“哦!”

封睿苦恼地道:“他在天台上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他说,他被一群孩子压在下面打的时候,我冲过来一顿拳打脚踢,像天神一样把他救了出来。”

“但是你这暴躁性子,就随口骂他‘你怎么不去死’。……然后他终于经受不起刺激,就干脆去死了。”邱明泉犹豫一下,“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很渣啊?”

封大总裁郁闷地闭了嘴,半晌才怒哼一声:“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难道不该和我一起骂他吗!”

邱明泉叹息一声:“就是觉得他……也是挺可怜的。”

两人沉默了半天,封睿终于恨恨地张口爆粗:“他可怜,我们就不可怜吗?!向城这个王八蛋,上辈子为了救他,害我们摔下楼;这辈子为了救他,又害我俩掉下山!”

邱明泉:“……”

封睿愤愤不平:“一辈子除了有点音乐天赋,剩下的技能点就只点在无意害人上了,简直他妈的专业坑人两辈子。”

“……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你还真心大,不是该哭吗?”封大总裁怒哼。

邱明泉忍不住又笑了几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又发起愁来。

他茫然地看了看脚下,就算是没有封睿感知敏锐,可下面雷鸣般的山洪声,此刻也听得清清楚楚。

手臂已经酸麻,眼睛无法睁开,他微微喘息几声,小心地松开了一只手,开始脱身上的衬衣。

“你干什么?单手太危险了,别作死!”封睿急叫。

邱明泉没理会,继续小心翼翼地动作,好半天,才惊险万分地把脏兮兮的衬衣脱下来,他把衬衣一头绑在脖颈上,另一边缠住了胸前的玉石吊坠,一层层,紧密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