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塌的地方接近他的肩背上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可是头肩处却已经无法兼顾,浑浊的江水嘶吼咆哮,漫过他肩膀从他耳侧灌过来。

耳朵里,头部,全被浑浊的泥水不停冲刷,向城憋着气,片刻后终于憋不住张口呼吸,这一下,猛然就一大口脏水灌进了肚子,鼻子间也呛了许多进去。

他激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脑子有点昏沉沉的,远处似乎有声音在不断传来,不停有人在各处惊呼:“这里这里!这里来人支援!……”

没人顾得上他这里,到处都是险情。他死死地抓着身边的麻袋,指甲已经掐进了纤维中。

他身后的水流更加湍急,像是在嘲笑这自不量力的渺小人类,每一刻好像都想要把这个挡住它出路的阻碍冲走,可是却一直没有成功。

它面前的那个清瘦身影,就像一块固执的顽石,死死地堵在前方。……

天色,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丝光亮。

雨势小了,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一夜的奋战后,虽然到处千疮百孔,可是大堤却再一次保住了。

水位比昨天涨得更高,可是堤坝也同样在军民一心下再度被加高了,危若悬卵的河堤下边,不少人就地坐了下来,累得动弹不了分毫。

整整一夜无眠无休,所有的人就算是披着雨衣穿着雨鞋,可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和天气下奔波一夜,没有人身上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全都不仅湿透,而且全都泡成了泥水。

到处是席地而坐的士兵,还有不少当地的青年农民也混在一处,有人在呼哧呼哧剧烈地喘息,有人甚至已经歪在了沙袋边,瞬间打起了呼噜。

……

一处堤岸边,向城眯着眼睛,有点恍惚地看着身边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耳朵里好像听不见声音了,嗡嗡地响着,背后没有了知觉,紧紧抠住沙袋的手指也像不是自己的,一开始还感到刺骨的疼,现在反倒感觉不到了。

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安静,也没人发现他背后堵着的缺口,远远看去,只以为是一个累极了、靠着堤坝休息的普通士兵。

可是……还是撑不住了。

他身子歪了歪,无声无息地向旁边倒了下去,砸出了一汪浑浊的水花。背后被他堵了大半夜的缺口骤然放大,顷刻之间,就流量暴增,将他整个人冲到了数米之外!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等到终于有人发现了汹涌的水流时,那个缺口已经被冲到了几米宽。

“快快,快上沙袋!”有人高声惊呼,声音惶急。

“没有了,用完了啊!”有人焦急地回应,整整一夜的奋战,运到的沙袋和土方都用得差不多了,那还有多余的?

附近的一名排长把心一横,带头就跳了下去,他身边的几名士兵也一起纵身跳下。

可是,江堤外的洪水忽然找到了缺口,令得这里的瞬时水压骤然增大,那几名跳下来的军人被冲得东倒西歪,没几秒钟,也和向城一样,被涛涛江水冲向了大堤内。

不行!……

那决堤的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放大,转眼,已经溃大到四五米宽,附近刚刚勉强稳固住的江堤,已经再度岌岌可危。

就在这一刻,忽然地,一串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忽然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几十米外的另一边江堤下,一辆黑色的家用越野车嘶吼着,猛然发动引擎,疯了一般爬上坡地,再上江堤,向着那处决堤的缺口义无反顾冲去!

微明的天光中,车前的奔驰车标被江水冲得显露无疑,旁边的众人呆呆地看着,竟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隔壁的乡有几处决堤口太大,人力无法抵抗,当时也动用了大卡车直接冲下决堤口。可这用豪华名车堵决堤口,是什么操作?……

黑色越野车犹如嘶吼的狂狮,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一头扎进了几米宽的缺口处。

就在越野车落水前的那一瞬,车门忽然打开,里面滚出了一个人,在最后一刻跳了出来,一头栽进了江堤的内侧!

而他身后的越野车则准确地落下,堪堪卡死在缺口,瞬间就将汹涌的江流减弱了许多。

附近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到处找零散的沙袋,拼命扛着往那边狂跑:“快快,这样能堵住了!”……

不远处的污水中,向城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可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一下。

朦胧的天色中,几米之外,那个狼狈地翻滚着、从车上跳下来的年轻男子……怎么那么像一个熟人呢?

两个人都摔在泥泞中,浑身上下全是一片脏污,甚至脸上都看不出来本来的面貌。可是隔着一片浑浊的泥水,互相目光相接触的刹那,仿佛天地间再没了别人。

韩立嘶吼一声,但是嗓子早已同样在一夜的喊叫中哑了。他踉跄着站起身,连滚带爬地惊起无数水花,向着找了半个多月的爱人狂奔而去!

……

坐在早餐桌上,邱明泉吃着张姐煮的皮蛋瘦肉粥,手边是一碟切成几瓣的高邮咸鸭蛋,沙沙的蛋黄留着金黄的油,另一碟是调了芝麻香油的苔菜,青翠欲滴,可是他听着耳边收音机里传来的广播,却有点食不下咽。

“现在播报最新的抗洪前线的新闻消息,继江苏出现小面积堤坝垮塌后,湖北省昨晚也出现多处险情。……”播音员的声音带着庄重,叫邱明泉听着一个激灵。

“最新消息,总书记于昨晚给国务院副总理、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总指挥温总理,要求沿长江各省市作好迎战洪峰的准备,特别是湖北省,更要抓紧加固堤防,排除内涝,严防死守,做到三个确保:确保长江大堤安全,确保武汉等重要城市安全,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邱明泉食不下咽地喝了几口粥,就再也没有心思动碗筷了——湖北,武汉……向城肯定就在那里,韩立呢?韩立已经出发了半个月,现在他又在哪里?

前些日子,韩立的电话尚且能偶然打通,到后来他所到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远,移动基站越发稀少,已经好些天都连不上他的手机信号,最后一次通话中,他依旧说没有找到向城所在的连队。

现在,韩立和向城有汇合了吗?

“昨夜,国家防总、水利部紧急抽掉全国人手,再次派出3个专家组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四省,协助指导地方防汛抗洪工作。我们有信心,在国家和中央的关心和领导下,打赢这场百年不遇的天灾!……”

邱草草吃完了早餐,飞快地来到书房,小心地关上了门。

“可以行动了,决堤已经开始出现,一旦抵抗不住,被淹肯定就在眼前。”封睿沉声道,“有些地方的分洪、泄洪方案这时候肯定已经出来了。”

邱明泉应了一声:“明白,我们开始。”

从一开始,他们的筹划和方案,都不是用手中的钱去无差别地捐献,他们只是相对富庶,在这种巨大的天灾面前,个人再多的财产也是杯水车薪,所以经过慎重的商量,封睿和他都决定,将这次捐助的物资主要用于分洪泄洪区的受灾群众。

分洪和泄洪,说法上略有不同,可是最重要的一点都是:主动打开河堤,主动引导本没有决堤的洪水从某些地方分流出来,主动淹没一些地区,以保证更加富庶的大城市、工业区不最终失守。

换句话说,假如不这样刻意引导,那么洪水无情、天灾无眼,长江中游省份穷尽大家的人力物力,保住了自己家乡的堤坝不失守,可是最终的洪峰压力就全部积攒到了下游,最终下游省份是绝对承压不住的!

到那个时候,被淹没的就可能是一些最重要、最富庶的工业区和大城市!

所以,站在全国一盘棋的角度上看,只能选择农村被淹,而不能选择工业城市被淹;只能选择乡村和农田受灾,而不是大城市数千万密集人口出事!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能够守住的一些沿江农村就会成为被牺牲的对象,原先能保住自己家乡的村民们,就会在这场悲壮的分洪中,彻底失去自己辛苦建造的家园,失去自己辛辛苦苦耕种的农田和收成。……

田地被毁了,可以再耕耘;收成被淹了,明年可以再播种;可是家没了呢?小楼、农舍、家具、电器,这些根本都无法被带走,汹涌洪水到来时,能疏散的只可能是人群,又不可能把整个家带走!……

在大局面前,在更大更多的生命和财产面前,总有人的利益要被牺牲,而且不是一两个人。

实际上,在万般无奈下,主动承担了泄洪任务的地区,有湖北省、有江苏、有安徽……

中下游五省一共主动或被动地打开溃口,分洪的围垸达到了一千七百多个,正是这些沿江乡镇打开了无数堤坝主动分洪,把滔天洪水引进了自己的家园和农田,沿江的一些重要城市才最终得以保全。

其中,处于长江最下游、入海口的东申市,也正是因此受益的最重要的城市。

金融重镇、数千万人口,怎容有失!

封睿清楚记得,前世他们封家最终也曾捐献了一大笔善款,他父亲封云海就叹息地说过:“我们这些大城市的安全,其实就是那些中游沿岸的农村乡镇牺牲换来的。我们这些被保全的财富,也是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家园和住宅,我们有什么权利袖手旁观呢?……”

前世的记忆里,封睿也只记得有不少分洪区承担了巨大的损失,但是也记不清具体是哪些。

他也只记得,虽然提前疏散了当地的人口,也提前做了安置,可是毕竟人力物力有限,后来给予的补偿也有限,当泄洪开始时,还是有不少乡民陷入了困境。……

邱明泉身边的手机忽然急促响起,他抓起手机:“林哥?怎么样,有消息了?”

林哥的声音急促:“是的邱老弟,你叫我发动公司里的退伍兵们注意家乡的最新消息,我这边刚刚收到好几个人的汇报,说他们的老家亲戚刚刚接到了动员,说是要紧急疏散,要求乡民尽快收拾财物、准备立刻撤离住宅、等待统一安置!”

邱明泉一把抓过手边的纸笔:“你说具体地点!安徽阜南县、安庆望江、淮河王家坝、湖北嘉鱼、监利……我知道了,谢谢林哥!有什么消息您再及时联系!”

放下电话,他和封睿急切地商量着,心里一片沉重:和封睿的记忆完全吻合,果然,承担了最繁重、最悲情的泄洪任务的省份,首当其冲是安徽省。

为保上游湖南、下游江苏,入海口东申市等富裕省份的安全,农业贫困大省安徽从建国以来的1954年开始,每次遇到大小洪灾,已经承担了总计高达十几次的分洪、泄洪任务,其中,著名的淮河王家坝地区,就是更加悲情的存在,泄洪任务高达十三次之多!

洪水来了,这些淳朴的父老乡亲默默地离开家乡,放弃辛苦耕作一年的良田,等人为引导的洪水肆虐过后,再默默回到家乡,拿着政府给予的定量补助开始重建家园。

有不甘吗?有痛苦吗?一定都是有的,而且浓厚而深沉。但是再悲痛再不舍,这些生活在最底层、收入最微薄的淳朴乡民们,也依旧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用最强大的忍耐和韧性,一次次地负担着最大的苦痛和奉献。

没有办法,这是最痛苦的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唯一选择。

一句“大局为重”的背后,是多少人的颠沛流离,是多少人失去家园的深沉苦痛啊!

而1998年这一次的巨大的天灾面前,除了安徽省以外,湖北、江西两省也同样承担起了不少泄洪的任务。

洪水无情,民众有义,是无奈,也是大义所在。

邱明泉拿起电话,紧接着找到张峰松的号码拨打过去。

一大早,张峰松还在赶去邱氏连锁超市的例行巡查路上,就接到了邱明泉的紧急电话。

“张大哥,前几天和你对过一次的物资采购清单,可以立刻要求厂家发货了。接收地址就写安徽和湖北的几个乡镇县的民政局!”邱明泉冷静地吩咐着,,一个个报出林哥刚刚给出的地点,“叫厂家不要具名,直接写是捐赠抗洪救灾即可。”

张峰松开着车,精神猛然绷紧了。几个月前就开始做的这件事,到了这些天就算邱老板不说,他也猜到了真相——电视上那些巨大洪灾的新闻,牵动的是全国人民的心啊!

“好的,明白明白!我今天不去超市上班了,全力做这件事!”张峰松开着车,飞快地找了个十字路口掉头往办公室开,“您放心,我前天还专门和第一批物资供应厂家联系确认了,没有问题!”

“好,你上午一个个打电话催,叫第一批帐篷、食品、干净的饮用水的厂家即刻发货,运输不用他们操心,会有人会上门主动承担,叫他们负责好对接就行了。”

邱明泉和张峰松通完电话,又迅速拨通了另一个,那边接听也同样快,王威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沉稳:“邱老弟?”

“王大哥,上次传给您的十几个厂家的具体名单和地址,你们可以赶紧上门了。”邱明泉沉静地道,“发货地点我已经交给厂家了,主要是送往安徽和湖北,还有江苏。您这边能尽快安排送到吗?”

王威迅速回答:“自从你要求之后,我就把最强的运力集中在这几个省份了。放心,假如运力吃紧,我也能立抽调了不少邻省的员工赶过去。”

“好的,那就拜托王大哥您了。”邱明泉道,“假如可能,还请您尽可能再多准备运力。”

王威一怔:“还可能不够吗?”

邱明泉微不可察地轻轻叹口气:“是的,再多都不够。”

接下来,他的第三个电话打给了姐姐。一大早,向明丽因为还在头三个月的身孕期,所以还没起床,接起床头的电话时,声音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小弟?”

刘东风昨天值夜班,早上刚刚赶回来,正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生怕惊扰了妻子,一进屋子就看见妻子秀丽的眉头蹙着,正在对着电话说话:“好的,你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的。”

刘东风在床边坐下,心疼地握着向明丽的手:“谁啊,这么一大早的吵醒你这个孕妇,可真讨厌。”

向明丽微笑着白了他一眼:“是明泉。”

刘东风立刻改口:“哦哦,一定是有要紧事。”

向明丽点点头,微显圆润的脸上因为调养得当,不仅没有孕妇常见的斑点,反而更加莹莹发光:“小弟前一阵就委托我联系几个著名的大药厂,因为个人想要采购药物会有一些限制,他的公司也没有大宗采购资格,所以拜托我们公司出面。”

刘东风一怔,也迅速明白了邱明泉的意思:“你们生物基因研究公司有采购药品的资格?他要送这些去灾区?”

向明丽轻轻点头,面有忧色:“是啊,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现在看来这次洪灾史无前例得凶猛,小弟说得对,疫情所需的药品再多都不多的。”

刘东风紧皱眉头:“明泉考虑得周到。”

向明丽点点头:“他还提醒我,尽可能拜托李老的关系,去提醒一些大厂家满负荷生产,加班加点生产常见疫情的防治药物。”

“李老亲自出面?”

“李老联系他历届的弟子们出面就行了,毕竟我的师兄师姐们在药企中做到高管的有不少。”

刘东风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你操心可以,注意别太劳神。”

向明丽蹙着眉,依偎在涨幅宽厚的胸膛前,眼眶红了:“东风,别的倒还好,我真的担心小城……他在灾区这么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向元涛最近忍耐不住,想办法托了老战友帮忙,终于打听到了向城所在的抗洪前线所在地,得知向城所在连队担任的任务主要是后勤运输,总算是稍微放了点心。

可是打听来的消息也同样叫人揪心:前线的灾情在恶化,越来越多的全军部队和武警战士开赴灾区,甚至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牺牲的战士!

刘东风听出了妻子语音中的哽咽,赶紧轻轻抱住了她:“别担心别担心,小城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又结结实实地在军校锻炼了五年,不会有问题的!”

……

临时驻扎点的军医站里,简易病床上,向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身上重得很,心里一片燥热,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灰色的军用帐篷顶,耳边是医生在隔壁病床边严厉的叮嘱:“物理降温要跟上,抗炎的药物定时滴注。”

第174章 我的手

向城微微想要动一下胳膊, 却发现动弹不得, 像是被什么握住了, 皱着眉扭过头,却看见了近在眼前的一个脑袋,正伏在他的小行军床边趴着。

被他胳膊的抽动惊动,那个脑袋猛然抬了起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直直地看向了向城。

向城看着眼前这张脸,看着他下巴上满满的青色胡茬, 想要张嘴, 却发现肿痛的嗓子发不出声。

韩立看着他,和向城一样, 他张了张嘴, 却狼狈地没能发出声音来, 原本就通红的眼睛此刻红得更加厉害了。

向城怔怔地看着他, 好半晌,才轻声道:“你啊……”

韩立紧张地飞快直起身:“是我, 是我!”

向城凝视着他,脑海中终于浮现出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刚刚微亮的天色中,纷乱的人群中,这个人踏着满地积雨向他狂奔而来, 眼中的亮光像是能灼伤一切。

望着面前英武高大的青年, 他盯了半天, 微眯的丹凤眼里露出了一点困惑:“你怎么……变瘦了,又变黑了呢?”

韩立的眼睛瞪大了,羞恼地瞪着他:“并没有!这么多天都开着车呢,又下着雨没晒太阳,哪里会变黑?”

向城疑惑地问:“这么多天?……”

韩立有点狼狈,小声道:“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就沿着江从上游往下找。我还不信了,还能找不到。”

向城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韩立被他盯得终于脸色微微有点发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什么看,真的变很多吗?倒是有两天没洗脸了,是不是很挫?”

向城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嗯,丑死了。”

韩立龇着牙笑了,眼睛里却一片酸涩。

他温和地伸手试了试向城的额头。还好,温度下去了。

被他这样轻柔地试着温度,向城这才回想起来昏迷前的大概,虚弱地皱皱眉:“没事,我只是累了点。”

韩立瞪着他,似乎就想暴怒起来,可是看着他尖瘦的下颌,终究忍耐了下去,沙哑着嗓子低声道:“逞个屁的强啊。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整整一天了。”

嘴里埋怨着,他的另一只手却悄悄攥成了拳头,心里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满心灼痛。

要不是他正好看见,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这个傻瓜无声无息地昏倒在那儿,怕是一时半会都没人发现。

再在那泥水里昏迷一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被他抱着狂奔送来这里的医护站时,医生都感叹说,稍有不慎,急性肺炎什么的怕是就很容易患上了!

向城不安地皱皱眉,惶急地想要坐起来:“现在外面怎么样了?……我得起来回去,大堤那儿缺人。”

旁边正在给隔壁病床士兵输液的护士立刻回过头:“给我躺下!没有医生的准许,谁也不准离开!一个个地不想要命了吗?”

向城急道:“我是小病,轻伤不下火线,哪有这么就躺下的道理……”

护士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里全是重病号!普通发烧感冒的可轮不到下来,都撑着呢,你给我躺回去,马上还要给你的手换药呢!”

向城着急之下用手抓着床边正要撑起身,这时终于才感觉到了不对,一股剧痛立刻从两只手上同时传来,他猛地一吸气,看向自己的双手,忽然愣住了。

刚醒竟没有注意到,他的两只手上,食指和中指都包扎着纱布,微微一动,就剧痛钻心。

向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再也不敢动弹分毫。韩立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向城的眼角边,两行泪水正扑簌簌地落下来,越流越快,无声无息地,眼中的悲痛之色浓得像是被染了漆黑的墨。

韩立惊跳起来,一叠声地叫:“你怎么了?!疼得厉害吗?哪里不舒服,护士您快来——”

向城想要一把抓住他,可是手伸出去,却又颤抖得厉害,不敢用手去碰韩立的身体:“没、没事。我……我……”

他颤抖着嘴唇,眼中的绝望快要满溢出来,终于小声啜泣出声:“我的手指……是不是没了,被截掉了吗?”

韩立张大了嘴巴,忽然明白了。

一直以来对什么都一副又酷又狠的向城,心里最害怕的事,是这个。

他慌忙轻轻握住了向城的手腕,小心着不敢触碰他裹着纱布的手,焦急地一叠声叫:“没事没事,你的手指一直抠着麻袋好几个小时,用力太大,指甲脱落了,又在脏水里泡得太久发了炎!没有……没有截掉。”

他声音有点哽咽了:“你还能弹吉他,以后还能好好伴奏,放心。……以后等你退伍了,我还要给你打鼓,听你唱歌呢。”

向城紧绷的身体猛然放松了,他近乎虚脱地躺了回去,颤抖得厉害的手小心地放在身侧。

“啊,我还以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泪还挂在鬓角黑发边,有点狼狈,“还以为不能弹吉他了呢,原来只是指甲啊。”

韩立也咧开嘴想要笑笑,可是笑得却比苦都难看。他小心地拿起病床边的一块用来物理降温的毛巾,笨拙地帮他擦了擦向城的脸和鬓角。

“什么叫‘只是’啊,来得时候都四个指甲全都没了,被水泡得又肿又皱。”他小声嘀咕着,嗓子哑哑的,“消炎的时候一碰,才开始冒血。”

旁边的护士终于忙完了手边的另一位病人,端着器械盘风风火火走过来:“这位战友让让,给病人换药了。”

韩立赶紧跳起来,束手束脚地在边上缩着,一眼看到护士打开包着向城手指的纱布,浓眉就皱了起来。

等到护士飞快地消毒、换药,重新包裹,他脸上的肌肉就一直抖动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那小护士一瞥之下看见他的表情,不由得就撇了一下嘴:“人家十指连心都没吭一声,你干嘛呢?战友感情可真要好!”

向城躺在病床上,牙齿也咬紧了,额头上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可是体会着手指的剧痛,他反而心里安定下来:有知觉,手指都在。

太好了。……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韩立再次拿着毛巾,帮向城擦去了他额头的冷汗。

“疼得厉害的话,你就哼一声,别憋着。”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