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睿沉默了一下,同样纵声叫道:“我是志愿者,你先带老乡们走,还有不少妇女呢。”

顿了顿,他又淡淡补充:“别啰嗦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劝不动。”

向城在雨中静立了短短数秒,终于不再犹豫,对着近处的乡干部叮嘱道:“行,你们等着我。我会很快回来的!”

……

俯身在冲锋舟上,黄琦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不敢叫身后的老乡们听见:“指导员,天快亮了。前方的泄洪口……快要开了吧?”

向城沉默地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接近凌晨,天色越发黑暗,阴雨下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黎明天光会到来。

他似乎一直很淡定,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焦急,犹如滚油在沸腾着。

白天就忙了一天,现在又整个夜里都在熬夜救援,原本似乎该累到极点了,可是现在竟然有点麻木,甚至神经在高度紧张下,有点异样的亢奋。

不敢多说,不敢叫老乡们惊惶,只有他和身边的学员兵们才知道,泄洪时间定在凌晨,刚刚传来的消息,无论各处的救援到了哪一步,江边的大堤,都要即将打开了。

……汉口告急,大城市进水了。

“黄琦,泄洪一旦开始,洪峰过来时就会很大。皮划艇无法保证在这种洪峰中不翻,所以,最后一批人,只能靠我们俩去救了。”他声音沙哑又平静,“我们还是要回去最后一趟的,你懂吗?”

“指导员,我懂,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向城充满内疚地道:“我也不能保证这个小冲锋舟就一定安全,但是需要有人押船尾和防止意外,所以你得再跟我走一趟。对不起……”

黄琦猛地一下哽咽了:“指导员您胡说什么啊,什么对不起的!”

向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这么小呢。”

黄琦又想哭,又有点不服气:“得了吧,您也就是五年制指挥专业的刚毕业,就比我们大一届。那些大坝边上的兵,一大堆比我们还小的呢!”

向城轻轻一笑,不说话了。

好半晌,黄琦忽然狐疑地想起一件事:“指导员,那边到底还剩几个人啊?我们运一趟能带四个,再去一次,行吗?”

向城的声音含糊,在风雨中似乎有点听不太清,淡淡道:“够的。我算过了。”

“哦哦!那就好。”黄琦放了心。

凌晨就要到了,就算他们赶不及在洪峰到来之前彻底安全到达新的安置点,可是只要带上最后一批人上船,问题就不大。

就算是抗不过洪峰,就顺着水漂流一阵也行啊!

只要不留在那栋坍塌的废墟上,就不会被水淹到,不会有生命危险。

……

坐在指挥部的角落,邱明泉彻夜未眠。

腕上的表针在一点点移动,有时候似乎特别缓慢,可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洪峰,却又叫人觉得它走得太快。

“封睿,你觉得他们……会全都平安归来吗?”邱明泉再次低声在心里问。

明知道这样的问话毫无意义,可是心底的焦虑无法排遣,灼烧得他坐立不安。

封睿立刻回答:“会的,一定。”

“可是我……我太难受了。你明白吗?”邱明泉痛苦地揉了揉脸。

“你只是因为独自一人安全着,所以会有内疚感。”封睿冷静地安抚着。

邱明泉痛苦地道:“向城是职责所在,韩立是自己做的决定。可是封睿他……他是跟着我来的。”

怎么能不内疚呢?他应该再谨慎些,出发时再隐秘些的!

封睿沉默了片刻:“你的内疚我理解,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让自己有负罪感,明白吗?这不是你的错。”

邱明泉终于低声答应:“我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可是又怎么能轻易地不胡思乱想?那边的三个人,封睿和韩立都是家中的独子,而向城……更是亲生父母双亡,烈士遗孤了。

腕上的表针指向了六点整。

邱明泉只听到耳中忽然更加嘈杂,一瞬间,指挥部里似乎有更多的命令和大声呼喊响起来。

江边正式泄洪了。再一次。

他猛然抬头,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夏天亮得早,虽然是阴天,可是依旧有蒙蒙的天光从头顶洒下,照在远方的一片泽国水面。

隔得太远,听不到滚滚浪涛,看不见凶猛浪花,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远方的江边,无处浪涛正争先恐后涌进来,向着这后方的万顷良田和田地庄稼。

……

冲锋舟速度开到了最大,黄琦坐在船尾,狠狠抹了一把脸。

雨水、汗水混在一起流到眼里,加上整宿不曾合眼,他只觉得眼睛早已经酸涩地睁不开,似乎肿了起来。

身上有点脱力,他用尽了最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在一片水浪的颠簸中坐稳。

可是他前方向城的身影,却一直笔直而沉稳。

终于,前方那个熟悉的小山坡再次出现在视线里,黄琦激动地直起身:“指导员!到了到了!……”

再运这最后一遭,就行了!

就在这时,向城腰间的步话机,却再次响了。

“向指导员,你们这边任务进行怎么样了?前方泄洪已经开始,外面异常危险,注意安全!”二营营长的声音焦灼地叫道。

向城沉声迅速回答道:“报告,小王郢这里的受灾群众还剩最后一批,剩下的全部救出,我正带着人赶去解救,请首长放心!”

“那就好,务必把每一位群众救回来!”营长的通话断了。

向城立在冲锋舟船头,背影默默伫立着,然后,他转过了头,看向黄琦。

“黄琦,你是一个军人。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命令,懂吗?”黑蒙蒙的天生的天色中,他的面貌看不太清,可是黄琦依旧感觉到了他冷肃的面容下,语气有丝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黄琦心里有点微微的慌:“指导员,那是当然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好,你记住了就好。”向城淡淡道,身影在冲锋舟头立得笔直,像是一根绷紧的标枪,时刻准备着凌空一跃,亮出枪尖。

涌动的暗流中,冲锋舟终于赶到了小学安置点的水边。

剩下的几个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整齐有序地等在岸边,昏暗天色里,能看见四五个人的身影。

“上船!”冲锋舟刚刚靠近岸边,向城已经纵身跳下了水中,“所有人都上船,立刻!”

岸上剩下的是那个乡干部和几名留到最后的村民,闻言赶紧趟着水跑过来,依次上了冲锋舟,那名村干部一边往上爬,一边大喊:“快快,那两位大兄弟,也赶紧上来!”

韩立大声道:“你们先上,我去背封睿!”

封睿有心不叫他背,可是腿上伤口实在不小,又知道这里缺医少药,终于沉默着趴在了他背上。

韩立小心翼翼地背着他,竭力把他的左腿提出水面,很快,就背着他到了冲锋舟边。

向城伸手过来,有力的手掌稳稳扶住了韩立的胳膊,也微微抬起了封睿的小腿。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见到封睿,忽然地,他对着封睿轻声开口:“睿哥,你们回去的路上……都注意安全。”

封睿微微一怔,这话听着似乎平常,只是叮嘱保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就有点怪异。

“好,我会的。”他和声道,“你才辛苦了,连着累了这么多天。”

向城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没事,应该的。“

韩立默默听着身后他们的对话,心里酸得快要翻出簇簇醋花来,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他们面前的冲锋舟上,黄琦却颤抖着说了一句话。

“怎么、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有五个人?”他的声音茫然又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真的是五个?”

第185章 与你告别

韩立猛地站在原地, 他本已经站在了冲锋舟边上, 正要把封睿先放上去,闻言就是一愣:“什么?”

向城忽然大声厉喝, 声音沙哑:“没什么, 别听他胡说, 快点上去!”

黄琦没反应过来,激动地脱口而出:“我们船上只能定额载六个人,多装一个人会沉的!”

他又焦急, 又惶恐:“指导员,我没胡说!真的……是你弄错了!”

昏暗天色中,冲锋舟旁边的人,忽然陷入了一阵静默。

那名乡干部忽然站起来就往外爬:“我下去。两位大兄弟是城里来的,这份仁义, 俺们嘉鱼人心领了, 不能叫你们留下!”

向城靠在船舷边, 伸手用力死死按住了他,声音冷静简短:“老乡们, 你们不要动, 都坐好。”

韩立深深吸了口气,就把身后的封睿往船上放:“你先上去。”

谁知道封睿反应比他还快,在他动作的同时已经动了, 身子一让, 整个人从冲锋舟边跳进了水中, 再也顾不得腿上沾水。

他皱眉看向向城:“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向城沉默短短片刻, 深深吸了口气,在一片静默里转向了韩立和封睿。

他和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一字字道:“上游暴雨,为保汉口,江边已经开始再度泄洪了。……船上位置不够,我们还能带一个人走。”

雨点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身边齐腰深的水面,仿佛催命的鼓点。

忽然,韩立和封睿同时都明白了一切。

即将有巨大的洪峰再次到来,淹没这里的一切。但是,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人被留下,而留下的那个人,极有可能等不到再一次的救援。

也就是说,上船是生,留下可能是死。就这么简单。……

“我留下!”韩立脱口而出。

“你先走。”封睿同时开口。

两个人的话同时出口,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旁边,黄琦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望着远方黑沉沉的水线,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他好像看到了远处那翻涌而来的涛涛浪涛。

“指导员……该做决定了。”他颤声道,“不能再等了。”

“封睿!他妈的你快点上去,听见没?!”韩立也急了,“你是个伤员呢,真要是这里被淹了,我游泳都比你快,你那条烂腿!”

封睿淡淡看着他:“少废话,我不会走的。你都累了这么多天,体力才肯定透支了。”

向城默默立在水中,忽然猛然出声:“都闭嘴,再婆婆妈妈的,你们是想要害死所有人吗?”

他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两个人:“这里是我负责。现在我来选择带一个人走——我来做决定,你们有意见吗?”

韩立和封睿都有一刹那的沉默。

是的,需要有人来做一个决定,从理智上说,两个人在这里谦让犯拧,才是最愚蠢、最糟糕的做法。

雨越来越大,打在立在水中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冰冷又无情。

一阵极短暂的静默后,向城向着封睿轻轻伸出了手:“睿哥,你上来。”

……封睿僵硬着身体,没有动弹。

天边一道闪电忽然远远划过深沉的黎明,穿破笼罩在他们之间迷雾般的灰色。

这一道并不强烈的闪电,已经足够照亮了向城面前两个人的神色。

照亮了封睿的眼中挣扎,更照清楚了韩立的脸。

望着那只伸向封睿的手,他的眼神怔怔的,有一瞬间的黯然。

明知道这是最正常的决策,于情于理,都应该这样选,可是看见那只手最终伸向封睿的时候,为什么他心里还是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呢?

看着封睿凝立不动的身影,向城道:“睿哥,你是伤员,我都不能把你留下。”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答应过明泉哥了,一定会把你安全带回去的。”

封睿终于微微动容,嘴唇一颤,正要说话,身后黄琦已经是在忍不住,颤声道:“求求你们了,谁上来都好,洪峰来了,再后悔想走,所有人都走不掉了啊!”

封睿默默看了一眼身边冲锋舟上的所有人,低下头,沉默着翻身上了船。

身后,向城转向了韩立,在模糊的黑色中,轻轻道:“对不起。……”

他的语声听上去平静,可是细听之下,终究带了些颤音。

韩立望着他,刚刚那刹那的酸楚和嫉妒过去,此时却完全没了别的想法,他凝视着向城,温柔一笑:“不,你做得对。”

他挥了挥手:“快走,等洪水退了,你再来接我,放心,我体力好得很,我保证,一定坚持到你再来!”

他身后,黄琦悄悄低下了头,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万一真的洪水淹没过这里,留下的人……能坚持到那一刻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能知道。

向城同样在夜色里笑了笑,然后冲着韩立伸出双臂:“好,你等着我。”

韩立呆呆地看着他这突兀的动作,只以为这是他的告别,终于也轻轻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忽然的,他狠狠用力,仿佛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拥抱般,将向城的胸膛贴近了自己的。

向城被他这样狠狠拥着,两人的身体早已经被雨水拍打得冰冷,可是这一刻,他们都只能感到彼此的身体火热得发烫。

“傻大个,瞎想什么呢?……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耳边,向城的声音极低,平时的清亮悦耳早变得沙哑难听,可这一句话说出来,听在韩立耳中却比任何天籁还要动人。

韩立傻了,呆了,还没来得及从狂喜中醒过神,向城已经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冰冷的双唇上,极浅地印下一个吻。

灰黑的天色中,没人看的清他的举动,风雨中,没有人听得见他们之间的呢喃。

“以后,不准忘了我。”向城的低语温柔又酸楚,带着从未有过的、无尽的眷恋。

韩立听着这有点奇怪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感到丝毫甜蜜,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害怕浮起。

这危机感从大脑中产生,还没来得及反映到身体上,身前抱着他的向城已经变掌为刀,狠狠一个手刀,带着凌厉风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

手疾眼快,他伸出胳臂抱住了沉沉倒下的韩立,半拖半拽地把韩立拖上了冲锋舟,重重推到封睿怀里:“拜托了,好好照顾他!”

封睿愕然搂住了韩立,忽然明白过来:“向城……你!”

向城站在水中,一双凤目在夜色里熠熠生辉,缓缓向他们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睿哥,我是个军人。”

封睿默默站在船上,静默了片刻,终于哑着声音道:“向城,我们一定……回来救你。”

向城笑了笑,在模糊的夜色中,那笑容温柔又漂亮,无畏又坦荡。

一片静默的沉重中,向城把手中的步话机塞给了黄琦,沉声喝道:“黄琦听命!这船人交给你了,你负责把他们送到安全地点,明白吗?!”

黄琦一下子傻了眼,一瞬间热血上涌,就想也要跳下水:“指导员!你上来,我留下!……”

向城猛地弯腰下沉,把冲锋舟推向了远方,同时厉声道:“忘记你刚刚答应什么了吗?这是军令!”

黄琦终于嘶吼一声,狠狠抹了一把混着雨水的眼泪,颤抖着手操纵着手柄,调转了船头。

伤痕累累的冲锋舟破开水面,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就在刚刚行出几百米的时候,忽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中,远处那片黑黝黝的小楼,剩下的半边也轰然倒塌!

……

东申市,凌晨时分,韦青忽然从梦中惊醒。

噩梦带来的浑身冷汗叫她浑身粘腻,她坐起来的动作过大,立刻惊醒了身侧的向元涛。

“怎么了?”向元涛立刻也坐起来,轻轻搂住妻子单薄的肩膀。

“没事……我做了一个噩梦而已。”韦青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向元涛赶紧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梦见啥都赶紧忘了,不好的事全是假的。”

“嗯,好。”韦青不敢说出梦里的情形,更不敢回忆那叫她满心剧痛的画面。

在那些胡乱晃动的场面中,向城和明泉,封睿……甚至还有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叫韩立的孩子,全都一身伤痕,血迹累累。

不不,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己这是太担心了,梦境才会这样忽然张牙舞爪,凶恶狰狞。

夫妻俩靠在大床的床头,默默无语了一阵。

虽然都没有说话,可是夫妻多年,心灵上的默契都知道对方在忧虑什么。

“我刚刚梦见几个孩子了。”韦青苦涩一笑,终究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小城和东风也就罢了,毕竟身上是警服和军装。可是另外几个怎么也叫人这么牵肠挂肚呢?”

明明都干的是金融和计算机行业,理应坐在办公室里风雨不侵的,可是现在这一天到晚的叫人提心吊胆,又算怎么回事呢?

这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加焦虑担忧的父母吗?!

向元涛的表情也有点苦涩,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向元涛和声对妻子道,自己却开始起身换上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