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封睿失魂落魄苦思冥想的样子,他只觉得难过,不由得小声提醒:“也不见得是和你在一起的地方,或者和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地方?”

向城在一边闷着头,小声道:“可是……假如我失忆了,我首先记得的就会是西安古城墙。”

他的语气并不甜美,只有感同身受的悲伤,韩立呆呆地看着他,心跳猛然加快,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

周遭一片慌乱,这一点小小的微甜更衬托出封睿的悲凉。

“我和明泉在一起记忆深刻的地方?”他苦涩万分地低喃,“被绑架的农舍?掉下悬崖的山里?再有,就是俄罗斯街头了……明泉总不会去那些地方。”

私立医院的位置稍微有点偏远,附近有一座小小的钟楼,这时候,忽然慢悠悠地敲响。

这再平常不过的钟声悠悠传来,宛如天外来音,不知怎么,封睿忽然抬起了头。

他怔怔听着那钟声,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加快地厉害。

“这附近……有寺庙吗?这是庙里的钟声?”

韩立怜悯地看着他,抬头望了望窗外不远处的那所小钟楼:“不是,这附近没寺庙,钟楼而已。”

封睿却猛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涌动,然后某种奇怪的、悲伤又沉痛的感觉充斥了心底,叫他忽然痛得无法呼吸。

前尘往事纷乱,幼年的片段忽然翻涌上来,急切地冲击着他。

古寺、禅院、厢房里的小沙弥、自己被抢走拿来威胁的玉坠……种种画面里,明泉那生动可爱的小脸绷着,神气活现地扬起他的玉石吊坠:“别过来,过来我就砸了它!”

砸了它……砸了它!

一股不知道来由的剧痛忽然袭向他的心,他脸色煞白,踉跄地差点一头栽倒。

在众人惊愕担心的目光里,他忽然直起腰,飞快地冲出门,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冲去。

“哎哎?你又怎么了?”韩立大急,身边向城已经急得去推他:“还不去追,好好看着他!”

韩立赶紧应了一声,拔腿就追了出去,在医院门口总算是拦住了正在开车门的封睿,他大吼一声:“你到底去哪儿?!”

“玉佛寺……明泉在玉佛寺。”封睿喃喃道,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韩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去质疑封睿这毫无缘由的猜测。就算是胡思乱想到处乱撞,也比干坐着这样煎熬要强。

“好,我们去找他。”他当机立断,“我来开车,你给我坐好!”

还有句话他不好说,要是封睿自己开车的话,他毫不怀疑几里之内,这人不是撞上别人,就是把自己撞进医院!

黑色帕杰罗风驰电掣,开向远方的玉佛寺。副驾驶座上,封睿的拳头越攥越紧。

韩立眼角余光扫了扫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封睿直直地看着前方,半晌才低声道:“我心口疼,疼得厉害。”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从他身体里被抽走,被活生生剥离再碾碎一样。

……

玉佛寺的后院禅房。

封睿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将那封干涸了墨迹的书信折叠好,放进了旁边的一个信封内。

再次提起笔时,他的耳边恍惚地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充满敬佩和羡慕的声音:“你的字真好看啊。”

那是小明泉看着他抓起这里的毛笔,在竹签上写下签文时说过的话。

“那是,我小时候练过很长一段时间书法呢。”他嘴角噙着骄傲的笑意,小声地道,隔着十年珍贵时光,仿佛在和以前那个满心信赖的声音对话。

他提笔,认真无比地在信封上写下了“邱明泉亲启”几个再端庄不过的字,自言自语着:“好长时间不练字,有点生疏了。不准嫌弃我。”

伸手取下脖颈上挂了十年的那条鲜红的红绳,他把玉石吊

坠放在了面前的砚台边沿上。

那是一块巨大的、珍贵的端砚,中间的墨池里还有着刚才剩下的残墨,边上的雕刻极为简朴,就着石头上的大小两个浅白色的

石眼,正好巧雕出来一阴一阳的太极眼。

那太极眼所在的地方很平整,玉石吊坠摆在上面,虽然已经没了莹莹宝光,可依旧被衬托得一片莹白碧绿,极是好看。

……

韩立看着封睿那越来越惨白的脸色,终于大叫:“你要紧不要紧,自己是不是病了?!”

“你开车。”封睿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

“你这样子不对啊,看上去像是心绞痛的样子!”

“去玉佛寺……求你了。”封睿虚弱又痛苦地道。

韩立终于不问了,猛地一踩油门,他把车开得风驰电掣。不知道是不是被封睿的神色吓到了,他的心也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该死的,就好像被封睿的情绪感染了似的,他怎么觉得,好像远方的玉佛寺里,真的有不好的事在即将发生一样?

……

汽车疯了一般在郊区的马路上狂奔,终于,远处绿树掩映下,历史悠久的玉佛寺的砖红色檐角露了出来。

“嘎吱”一声,韩立把汽车停在了寺庙外的停车处,还没停稳,封睿已经飞快地跳下了车,狂奔向了大开的红漆寺门。

禅房内。

面容俊秀安宁的青年拿起了一边的青石镇纸,端详着面前跟随了自己许多年的那只玉石吊坠。

“明泉,我爱你。再见。”他低声道,虽然没人听得见。

手起,镇纸狠狠砸落。

清亮如钟的一声脆响,玉石四分五裂,变成莹莹齑粉,最后的光芒散落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封:(虚弱地)这里好黑啊。看不见光,看不见回去的路。

第196章 消失的字迹

玉石吊坠化为齑粉的那一刻,端坐在书案前的青年身体沉沉歪倒,昏倒着趴在了书案边。

旁边香炉里的檀香燃到了尽头,掉落了最后一段香灰,砸在周遭的香灰堆中,无声无息。

就在同一时间,旁边趴在桌上昏迷青年的眼角边,也缓缓流下了一行清泪,仿佛在昏睡中,也知道什么正在不可挽回地离去。

……

玉佛寺大殿外,一个小报童跨进了门,熟门熟路地递给门口功德箱旁边值守的僧人:“师父,这是贵寺订的报纸。”

不是周末,来上香的游客不多,有位背着背包的外地游客就笑了,开玩笑地问了一句:“寺庙也订报纸,关心俗世新闻啊?”

小报童嘻嘻一笑,顺手指着今天的《东申日报》:“施主,咱们玉佛寺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看看,抗洪捐赠名单里,本市佛教协会的善款名单里,这可有明晃晃的大名呢!”

那僧人和眉善目地双手合十:“国事天下事,事事关众生。”

游客肃然,赶紧施了一个礼:“师父说得是。身在红尘,心在菩提。”

太阳很好,游客不愿意离开这安静的寺庙,就在僧人身边的长凳下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了报纸:“师父,我看看解闷可好?”

“当然。”

新送来的《东申日报》的头版头条上,除了善款名单新闻外,下方版面是一则人物报道,篇幅很长,配着一张有人沉睡在病床上的照片。

画面很清晰,背景中冰冷的医疗仪器被虚化了,正中人物的侧脸安然又俊美。

《抗洪英雄长不醒,身心康复总关情》。

游客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细细看着新闻,越看越是入神,长久后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我这些年也常游寺院,广施香火钱,可是比起人家,只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是大善啊。”

小报童从后面如厕出来,随口就说了一句:“好人没好报啊,这不还昏迷着吗?”

游客摇摇头:“小哥,不是这样说。你看这新闻一刊发出来,自然会有很多人为他祈福的。”

送报的报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怂了耸肩:“反正我是不懂。年纪轻轻的超级富豪哎,不好好享福,干嘛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要是我有这么多钱,我天天躺在钱堆里睡大觉。”

旁边的僧人和气一笑:“钱财身外之物,那位施主心有佛性,会有无数人为他祈福,必有好报的。”

中年游客起身往功德箱里放入了一百元钱,低头合十默默祈愿了几句,才道:“那我也给这位先生祈福。”

正说着,大殿正门就飞跑进来两个年轻男人,领头的那个似乎对路径很熟,径直就绕过大殿,狂奔着往后院去了。

……韩立紧紧跟着前面飞奔的封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喂喂,你去哪儿?”

封睿充耳不闻,奔过角门,一口气跑进了后院,忽然顿住了身形。

安详的阳光越发炽烈,照在庭院中的多年老树上,树阴下一片静谧。

远慧大师从双目微闭的入定中睁开眼,细细端详着面前憔悴、神色悲痛的英俊男子。

“小施主,别来无恙啊。”

封睿微微一震:“大师认得我吗?”

远慧大师的眸光悠悠落在他因为疾奔而激烈起伏的胸前,那枚玉石吊坠已经滑了出来:“令堂每隔几年就会为它重新编制系绳,前来请我开光。小施主,你有好些年未曾来过了。”

封睿怔怔望着他,终于艰难地开口:“大师,我、我是来寻人,他……”

“你找的人,他在。”远慧大师张口回答。

韩立在一边大吃一惊,糊里糊涂地就急问:“哎?我们还没开口呢,大师就知道我们找谁?”

远慧大师轻轻长叹一声:“是啊,那位施主一大早就来了,此刻正在里面。”

他侧过身子,枯瘦手指遥遥一点禅房的门:“你们可以进去了。”

封睿呆呆地望向了那门,忽然心跳得像是要蹦出腔子,明泉……明泉真的在里面?

韩立不懂他的心情,惊讶万分地挠挠头,拉起他就一步冲向了门口,大力地推开了门。

阳光“哗”然洒进门内,正照耀在书案边昏昏沉睡的青年脸上,照得他面上一片金色。

那片几乎刺眼的阳光下,沉睡着的人忽然眼睫颤动了几下,在门口封睿和韩立的狂喜注视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明泉!”

“班长!”……

两个人狂冲过去,封睿一把扶住缓缓抬头的邱明泉,他站着邱明泉坐着,两人视线不平,他立刻单膝着地,近乎虔诚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捧住了邱明泉的脸。

“明泉……明泉你醒了?”

邱明泉坐在书案前,这样怔怔抬起头,望着满眼狂喜和急切的男人。

他清澈的眼睛仿佛养在深潭中的黑宝石,带着水色,从最深的时空梦境中惊醒。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样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封睿,好像想要分辨出他每一分眉眼中的表情,想要找到一点点和过去的不同。

可是……没有。

旁边静立着远远看着的韩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邱明泉的眸光中,慢慢浮起了某种他看不懂的、但却叫人不忍直视的深切哀痛。

封睿凝视着邱明泉,看着他黑色瞳仁里映出来的那个小小的自己的倒影,从刚才就一直撕扯着他的那股剧痛好像在一瞬间放大,直叫他的心脏疼得骤然紧缩,无法自己。

“封睿……”面前的邱明泉轻轻伸出手,同样抚上他的脸,轻轻划过他的锋利眉梢,划过他薄薄的眼皮,划过他坚挺的鼻梁,又轻轻掠过他抿着的薄唇。

忽然地,他漆黑眼中漫起一片晶莹,而后那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湖水,毫无征兆,猝然落下。

“封睿,他走了,你知道吗?……”他看着封睿眼神中的茫然,失望地移开了目光,凄凉地望向禅室中各个角落,想要找寻最后一丝那个人存在的痕迹,可是却徒劳无功。

半跪在地上的封睿屏住了呼吸,并没有在这个时候追问那个他是谁。

他的眼光一直跟着邱明泉,跟着他痴痴找寻,看着他眼神中的绝望仿佛无法抑制。

终于,邱明泉将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落在面前的人脸上。

“他走了,他走了啊。……”他喃喃地重复着,眼泪簌簌而落,心痛如绞。

韩立在一边呆呆地站着,终于忍不住疑惑,正要开口,可是身后却传来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远慧大师矮胖却沉稳的身体立在门前,他平静悲悯的眸子在室内书案上一扫,轻轻开口道,“施主,案上有一封信,是有人托老衲留给你的,拿去。”

邱明泉身子猛然巨震,他飞快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书案。

那上面,一封雪白的信封正静静躺在那里,彷如一片羽毛。

他呼吸骤然加粗,猛然伸手抓了过来!

他的手指轻颤,连连开了几下,才打开了那没有封住的封口,急切无比地将信纸抽了出来!

韩立也惊异地探过了头,远远地一眼瞥过去,就愣住了。

雪白的信纸明明有好几张,可是上面却没有任何字迹,一片冰冷的空白。

邱明泉茫然地翻过信纸,慌乱地、急切地再三翻看着,不知怎么,看着那无字的信,他心中竟涌起一种奇异至极的熟悉和亲近。

他摩挲着信纸,心中混乱又焦急万分。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边书案下的废纸篓上,那里面,一团团废弃的宣纸散落堆积,同样没有任何字迹。

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轻轻一拨:为什么……为什么废纸也是空白的?

邱明泉猛一转头,目光看到了封睿脖颈间的那根红绳。他不由自主伸手,同样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脖颈。

没有了,空空荡荡的。和心里一样,空了一块,像是被人连着血、带着肉挖走了。

他眼睫急速眨动,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古怪又疯狂的念头!

“封睿,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仿佛随即意识到这句话的无情,他哀切而伤感地补充了一句,“给我一点时间独处……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好。”封睿温柔点头,并没有逼迫和不快的意思,他依恋无比地,轻轻亲吻了一下近在咫尺的、邱明泉光洁的额头:“我出去,在外面等你。”

禅室的门,从外面被带着关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被隔断的那一刻,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被施展了时空的神奇魔法,开始温柔地呈现出不同的景象。

邱明泉望着面前的一切,终于开始无声哽咽,转为嚎啕大哭。

空白的信封、内瓤里、旁边废纸篓里的杂乱纸张上,依次出现了熟悉的潇洒字迹,仿佛那个人从没远离。

书案上,莹白的玉石碎屑也慢慢出现,指尖轻触,却冰冷安静,再也无法传来任何心灵感应。

……

三个月后。

某军区的大礼堂内,庄严肃穆,掌声如雷。

抗洪救灾烈士追认暨英雄军功表彰大会正在召开,鲜红的军旗下,一个个烈士家属含着泪上台,领过属于牺牲家人的军功章和烈士证书,紧接着,是依次的军功章授予仪式。

韩立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望着遥远台上的那个人影,明亮灯光下,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眉目,可是他仿佛能想象到那个人现在脸上的表情。

一定是异常严肃,但是又像个孩子。

……

一小时后,军区办公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胡团长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面容俊美,眼神锐气的年轻人。

“真的想好了?你这样的伤残等级,又是在这样重要的任务中受伤得到军功,部队一定会对你们负责的。”他推心置腹地劝说道,“部队毕竟比地方的工资高,给你们这些同志安排一个清闲的工作,也是国家的义务。”

向城微微地摇了摇头:“谢谢领导,我考虑清楚了。”

桌上,一份提前退伍申请书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他怅然地笑了笑:“两根脚趾没有了,虽然不妨碍行走和生活,可是真的跑起来,速度还是不行了。”

指挥专业的军校毕业生,专业对口的分配去向是下部队带兵,急行军、长跑、攀爬,这些他也依旧可以做,可是脚趾缺少后,脚掌抓地能力下降,这些过去引以为傲的极速成绩……也都已经下降了。

身为一个带兵的军官,无法在那些新兵蛋子面前用实力碾压,不能骄傲地冷笑一句“做不到?我做给你看看!”,那还有什么身为军官的尊严?

“不行有什么关系,后勤工作岗位很多的。”胡团长心里暗自叹息一声,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只能含糊暗示,“就当国家给你们这些流过血的英雄的补偿了。”

多少人都是伤残了在后勤岗位上混一辈子的,能有这样的政策干什么不享受呢,这年轻孩子,是觉得拿着高工资混日子,受之有愧么?

向城微微笑了笑,有丝落寞,精致眉目间也有傲气:“不了,我不想在办公室里靠着军功章,等部队养老。”

他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向着胡团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辛苦团长了,帮我递交。”

……

外面的停车处,韩立默默站在崭新的奔驰轿车前,带着款骚包的变色太阳镜,身姿格外挺拔。如同模特的大长腿交叉立着,一看见向城出来,立刻站直了。

亲手帮向城拉开他这边的车门,他才转到驾驶座那边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