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儿皱起眉头,狐疑地瞪着宋长康,“这话是什么意思?”

“据老朽所知,殿下此来南安是为了还愿祈福,这边每日新闻都由专人上呈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远在大都,不知这边细况,乍闻此事,只怕要怪罪于宋家。怪罪于宋家,老朽便也认了。只是太后娘娘向来凤体孱弱,若听闻此事,恐担忧生病。如今殿下既然平安归来,又何必再给太后娘娘添一段忧心事呢?”宋长康娓娓道来。

丹珠儿已是听得明白,心道,南人恁得奸猾,这老头子怕太后娘娘怪罪他护卫不利,却要搬出为太后娘娘着想的理由来。

“殿下年幼,只怕想不到此中关窍,还要靠姑娘多多提点啊。”宋长康殷切地看着丹珠儿,真如一位慈祥的长者,见她沉吟不语,又加了把劲,“老朽一心为了太后娘娘凤体着想。若是姑娘觉得不妥,待回到大都,再亲自将此间诸事面呈给太后娘娘便是。”这么个小黄毛丫头,在此地待上十天半月——若还不能给他收服了,那他宋长康这六十多年的宦途也算是白走一遭。

丹珠儿便天真一笑,道:“这些我却不清楚,要同朱玛尔姐姐商量着行事。”

宋长康笑道:“姑娘肯多想想便好。”却知道朱玛尔看着迷糊,实则精明,是个不好糊弄的;心底盘算着该如何处理。

丹珠儿眼看着宋长康出了正院,才做回小矮凳上,哼了一声,“老狐狸。”而后细细将药煎好,沏在雪白的瓷碗里;用绢布过了两遍,筛干净药渣。她双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进了正屋,用眼神询问守在内室门外的婢女。

玉蝶走上前来,小声道:“是郡主来了,在里面同殿下说话呢。”看了一眼已是落霞满天的外面,补充道:“说了有快小半个时辰了。”

丹珠儿点点头,便将药碗放在八仙桌上,药汁仍滚烫,需稍稍放凉些。

内室,燕灼华仍是侧躺在软榻上,受伤的左足放在榻脚的云被上,右足则自然垂下来。她望着窗外的漫天落霞,缎子般的乌发洒落在肩头。

燕云熙却是在室内走来走去,打量着墙上挂的字画,多宝阁上摆的古董,又拔出床头辟邪的宝剑来,对着铮亮的剑刃看自己的倒影,笑道:“这屋子还真费了些心思。宋家倒还算识相。”

她倒拎着那把宝剑,回首若有所思地看了燕灼华一眼,戏谑道:“你不是一向对宋元澈那小子高看一眼么?他家里待你这样殷勤,你只要吐露了心思,只怕那宋长康便是用绑的,也把宋元澈那小子绑到你床上去。我方才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宋长康拉着你那贴身婢女,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呢。”

燕灼华微微皱眉,淡淡道:“堂姐说笑了。”

“我说错了么?”燕云熙笑起来,仍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燕灼华,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却正是十七治伤暂住的西屋,隐约可见那边进出的大夫药童。

如今已是傍晚,昏鸦托着一轮斜阳,那些大夫药童进出匆忙、不交一语,整个西屋显得神秘而又紧张。

燕云熙哑然失笑,她看一眼燕灼华,又看一眼远处的西屋,舔了舔嘴唇,不敢置信道:“别告诉我,你见异思迁——瞧不上宋家三郎,却盯上了那个颇类宋家三郎的小奴隶?”

燕灼华霍得转过头来,抬头撞上燕云熙的视线。

她对自己也不曾承认过这段心思。

饶是如此,听燕云熙用这样诧异的语气说起“那个颇类宋家三郎的小奴隶”,她心底仍是冒出一股无名怒火。

燕灼华冷冷盯着燕云熙,直到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这才淡淡道:“干卿底事。”

轻轻一语,不过四个字,却如一道呼啸的鞭子,将燕云熙的面子破了个粉碎。

若是平常人,听了这样一句话,哪里还有脸继续留下来,早就拂袖而去了。

偏偏燕云熙是个异端,人人顺着她,她不以为意;有个顶着她来的,她反倒稀罕。

燕云熙抚掌大笑,将那宝剑“钪啷”一声推回剑鞘,顺手拍在软榻旁的方凳上,人就在燕灼华旁边坐了下来。

“你这性子,真是讨我喜欢。”燕云熙大笑,显然极为欢喜。

燕灼华拧着眉头,防备地盯着她——这堂姐的反应不太像个正常人。

燕云熙笑了半响,脸上露出点落寞与惘然来,她低低道:“干卿底事、干卿底事。”她长叹一声,“若他当日也有你这份心性,该有多好。”

燕灼华仍是瞪着她,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燕云熙却已经回过神来,支起双臂扣在燕灼华肩侧,俯身盯着她,轻轻一笑,红唇暧昧,“姐姐教你个乖——你若当真看上那小奴隶了,切莫作矜持高贵之态,先把人弄到手是正经。”

燕灼华脸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轻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燕云熙挑起眉头,笑着摇摇头,“我这说给你的可都是肺腑良言——千金难买的肺腑良言!”

“有句话叫‘易地思之’,刚陷入情爱的小儿女,坏就坏在不会这四个字上。”

“你只管瞧上了那小奴隶,只管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着,只管嘴上死硬行动搬出公主派头——你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你若是那小奴隶,对着个喜怒无常的公主,难道能明白她欢喜你?”

燕灼华垂下眼帘,歪过头去,磕绊道:“谁、谁说我欢喜他啦?”

燕云熙嗤笑一声,“你自然不欢喜他。不过是今日眼睛坏了,只能望着西边罢了。”

燕灼华脸上红晕大盛,嘴上却死撑着道:“这扇窗户朝西开的,难道叫我放着窗外景色不看,倒盯着一面死墙么?”

燕云熙高声道:“可不是么——窗外正有好风景呢。”她大笑着掀帘而出。

燕灼华听着她的大笑声,又羞又恼,往靠枕上狠狠垂了两下,还未缓过神来,就听绿檀传报,说是黑黑戈及传话过来,十七公子已经醒了。

燕灼华顾不得左足脚踝处的伤,闻言便从软榻上翻身坐起,命羽林军扛着藤椅,送她去了西屋。

丹珠儿跟在后面,不满地嘀咕道:“哪有让殿下带着伤去探看的道理?”

绿檀抿嘴笑道:“你且安静些吧——车轱辘话说了半日,嗓子渴不渴?”说着从荷包里捡出两粒薄荷糖递给她,又夸她煎药仔细妥帖,这才算是将她哄好了。

燕灼华一入西屋,闲杂人等便自动退下了;连丹珠儿也被绿檀拉着,留在了屋外。

黑黑戈及交代了几句病情,便也知机,道:“十七公子的眼疾待明日确诊后,再做定断。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草民便先行退下了。”

燕灼华简单“嗯”了一声,目光只落在床上躺着的那人身上。

十七上身的黑衣已被剥去,半个胸膛都裹着雪白的纱布,露出肩上的肌肉与修长的脖颈来,似年轻的麋鹿一般健美而又诱人。

麻沸散的药效尚未完全消除,他半睁的眼睛里盈着清泉般的水泽,脸上的神情懵懂而又纯净,只饱满的红唇因为干渴微微张着,勾勒出亲吻前一刻的模样来。

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缓缓抬起又垂下,不知是否认出了坐在身畔的殿下。

“你若当真看上那小奴隶了,切莫作矜持高贵之态,先把人弄到手是正经。”燕云熙的话如恶魔的召唤,瞬间跃上燕灼华的心头,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

燕灼华盯着懵懂而诱人的十七,心跳一声比一声激烈。

“先把人弄到手是正经。”

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攥紧微颤的双手,鼓足勇气,盯着十七饱满的红唇,一寸一寸勾下头去。

30、意动

燕灼华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咚咚响着,震得胸腔又酸又疼。

她低头,用目光勾勒着榻上少年的面容。

他鼻梁挺直,鼻翼两侧有淡淡的绒毛,逆光染着粉状的金光;再往上,是极深的眼窝,衬得他眼睛很黑。此刻那黑嗔嗔的眼睛里,却漾着纯净的柔光。

麻沸散让他浑身无力,连目光都温软。

燕灼华被那清泉般的眼神一勾,心底一颤,落下处不由得微微一偏,放过了他饱满诱人的红唇,只轻轻啄在他下巴的小窝上。

极轻极快的一啄,连声响都不曾发出。

燕灼华却似做贼一般,直到挺直了脊背才敢呼出气来。

她只觉脸上烫得要冒烟,脚趾在绣鞋里缩成一团。

极度的羞涩与窃喜过后,许多人的面孔走马灯似得在她脑海中转过。

宋元澈、母后、皇叔、阿弟…

燕灼华脸上热度稍退,心里发慌。

慌乱中,她拎起裙摆就向外快步走去。

总要先离了这里。

她才缩手缩脚走过床尾,就听身后床上传来一声极清浅的呻·吟。

燕灼华提起的左足怎么都无法落下了,她侧耳细听身后的动静。

“殿、下…”半阖着眼睛的少年,在初醒来的昏沉里,却已经轻易听出了她的脚步、嗅出了她的香气。

十七的声音不似平时那样平稳干净。

因为干渴与昏沉,他此时的声音透着微微的喑哑与迷离,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

燕灼华几乎能感觉出他的嗓音在自己心上擦出的声响。

“你、你醒啦。”燕灼华本就红透的脸上竟然又更红了一层,她咬唇挣扎了一瞬,便转身坐回了十七榻边。

敢作敢当,大不了——大不了她认了就是!

她想着燕云熙的话,心底盘算着,越发觉得这主意不错。

反正十七是她的人,从前只是主仆关系上他是她的人,以后…

就从各种意义上,都让他做她的人。

十七起身,一动后背就是一阵戳心的疼,额上登时沁出密密的冷汗来。

燕灼华忙伸手按住他肩头,示意他缓缓躺下,轻声道:“你从崖下跌落时,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你后背骨头都断了几根,才帮你正骨续接了——这几日当是疼得厉害。”她抿紧嘴唇,想起当日情景。

跌落山崖时,他将她护在怀中,自己以身做了肉垫;她得以无恙,他却是以血肉之躯与岩石之坚拼了一回高下。

燕灼华五指如梳,轻轻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感知着他乖巧温和地在她掌下,无法想象当夜他在密林中护卫她时忍着怎样的剧痛。

她静静望着他,这一瞬目光怜惜。

以如玉的食指为他揩去额上冷汗,燕灼华低声道:“困不困?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没那么痛啦…”语气温软,实在罕见。

十七慢慢摇头,只是向上望着眼中模糊的红色人影,黑嗔嗔的瞳孔吸着光般涨大,似乎如此就能看清她的面容;修长浓密的睫毛缓缓眨动,睫毛根部黑得发青,根根分明,诱得人想去数一数。

燕灼华凝视着他,食指不由自主般,从他额上滑了开去,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微翘的睫毛。

“怕不怕?”她轻声道,从嗓子眼里吐出一点音来,含了些微的笑意。

十七自然地眨眼,睫毛擦过她指尖,带起微微的痒。

“不怕。”他的睫毛在她指尖颤抖。

指肚按住他饱满的唇。

燕灼华凝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轻轻道:“你醒来的真有些不是时候。”

她本该已走出这间房子。

那轻轻的一啄也本该化作鬼迷心窍的一段插曲。

她是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与事事肆意的燕云熙还是有些不同的。

有些事情燕云熙做起来无所顾忌,她却不行。

只是他却偏偏在这一刻醒来了。

听到她这句话,十七有些茫然地抬眼,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而燕灼华却俯身,真的吻下来。

这一下,落在唇上。

十七浑身一震,双唇微启,感知着唇上的触觉,心底有种原始的撼动;偏偏身上无力,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燕灼华低低笑起来,她轻轻道:“你身上那么硬,唇却这样软。”

她嘴上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脸上早已霞生双靥。

十七呢喃着,“殿下…”

燕灼华用指肚细细摩挲着他饱满的下唇,微笑道:“怎么?”

“殿下…”十七仍是呢喃,仿佛心中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又或是不知道该怎样说。

“嗯?”燕灼华只发出一声鼻音,目光在他饱满的唇与迷蒙的眸之间痴迷。

她执起他放在身侧的手,低头看着他掌心的茧子,轻轻道:“来日方长。”

十七懵懂地望着,鹦鹉学话般跟着念道:“来日方长…”

燕灼华被他逗得一笑,歪头端详着他俊美的面容,允诺般低声道:“跟了我,总不会让你没下场。”像堂姐对方瑾玉那般,她是做不出的。

只要他一心对她、尽忠为她,她自然不会薄待了他。

长公主殿下就此在宋家住下来。

燕灼华既然不提归期,宋家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打叠起功夫伺候着。

好在这长公主殿下虽然跋扈的名声骇人,却颇有些名不副实。

她来南安总也有半个月了,既不要见宋长康,也不曾召集此地勋贵。每日只在正院里消磨时光,连丹珠儿都惊呆了——便是在大都之时,也不曾见长公主殿下如此娴静过。

燕灼华少年时生性活泼跳脱,前世嫁给宋元澈后的三年却是生生把性子磨平了;如今她性情中也有沉静的一面,只是从前在大都禁宫中,不曾显露——如今住到这南人的四方院落里,倒恍如又回到了宋元澈的后宅。

更兼她足上未愈,也不适宜运动,便索性安心养伤。

“殿下,才熬好的冰糖绿豆粥,又糯又甜——您用些吧。”绿檀端着银托盘,莲步轻移,轻轻走入内室。

内室靠窗的软榻上,燕灼华半躺着斜靠在少年肩上,手执一只羊毫湖笔随意写着什么,神态放松而平和;被她倚靠着的少年却是挺直腰板,端凝坐着,好似一竿翠竹。

夏日晌午的阳光透过长窗洒下来,两人在朗朗乾坤中,闪闪发光。

绿檀敛目屏息,不敢去看,只听燕灼华淡淡“嗯”了一声,便上前将青瓷碗摆在软榻中间的案几上,又布好汤匙。

燕灼华瞥了一眼,淡淡道:“再添一只汤匙来。”

饶是机敏如绿檀,也怔了一怔,才忙道:“是,殿下。”

“唔,不必了…”燕灼华侧头望了一眼大盛的天光,淡淡道:“此地不比大都,暑气尤重,你也去歇歇罢。”

绿檀笑道:“谢殿下体恤。只是您这里没有贴身人守着,奴婢也放心不下。”

燕灼华心里明镜似的,朱玛尔是她派了出去公干,丹珠儿这几日闹脾气正躲着她。她微微一笑,温和道:“有外面几个小丫头尽够了。”语气虽然轻淡,却是不容拒绝。

绿檀便不再多话,安静退下,回身关门那一暼,却正看见燕灼华舀了一勺绿豆粥喂到十七嘴边。

绿檀心头一跳,不敢再看,匆匆出了内室,直走出正屋,仍觉纳罕。

自那日殿下亲自探看过十七后,便将他挪到正屋来同住,至今已有半月有余;外人传成什么样子,且不去管它。绿檀等贴身服侍的却知晓,殿下与十七并未有同床共枕之事。

只是这一日一日看着,殿下竟是越来越离不开十七公子了——从最初不过早晚说上几句话,到如今行动坐卧都在一处,只晚上歇息时分个里外。殿下待十七公子如此宠爱,就连丹珠儿都醋起来,这几日都不爱往殿下跟前去了。

绿檀立在墙根下,呆了半响,只觉暑气晕人,再想不清明。

内室,燕灼华却正轻声问十七,“甜么?”

十七品了品味道,将口中的流食咽下去,这才道:“甜的。”他如今眼睛上缚了黑布,黑黑戈及说是他的眼睛快痊愈了,这会儿该避光才对。他顿了顿,温声道:“殿下用些吧。”

燕灼华撇嘴道:“天气这样热,不耐烦吃甜腻的。”这话却是骗人,她本性嗜甜,否则绿檀也不会端这一盏冰糖绿豆粥来;况且虽然暑热,她这屋子里却是四角堆冰,怎一个“凉”字了得。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笑吟吟打量着十七——仗着他看不见,光明正大诳他。

果然就见十七微微隆起眉头,双唇微启,却隔了一会儿,仿佛几经挣扎的样子,这才沉声道:“殿下早膳只用了一碗胭脂粥,午膳只用了几枚瓜果——这怎么撑得住呢?”

燕灼华见他将自己吃了什么一一道来,脸上笑意愈盛,心情也出奇得好起来,却偏偏淡声道:“我就是不爱吃,你要怎么办?”

十七只是好脾气得笑笑,低声道:“殿下爱吃什么,让厨房做来就是。总之,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燕灼华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歪着头哼了一声道:“天气热呀,厨房做什么我都不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