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不会像堂姐对方瑾玉那样,那么绝情地对十七;但是过一阵子,等十七眼睛好了,或是等她回了大都,俩人迟早是要散的。

燕灼华原本打的主意,便是等回了大都,十七眼睛也好了,她便送十七去羽林军。他有一身好武艺,人又尽忠职守,总能谋个好前程。她也就算是有始有终了。

可是现在,她隐隐约约的,有些不想放手了。

这可如何是好。

42、动念

燕灼华

傍晚,十七带回来了一大捧金色与银色相间的花。

燕灼华搁下手中的小羊毫,笑着看了一眼,一面嫌弃道:“只管弄些野花野草来,也不管跟我这寝室搭不搭。”

她住的地方,每日都有专门的鲜花供应。更有宋二老爷子宋长庚,从前几日起,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每天派人送上好的芍药来。

说十七手中这捧花,是野花野草,那也说得。

燕灼华嘴上嫌弃,却还是让绿檀寻了上好的青花瓷瓶来,将十七带来的花摆放在窗边。她自己也凑过去,弯着腰看。

只见那一大捧花,分了两种;一种花瓣洁白如玉,花蕊黄如纯金,像是夏日便早开了的菊花;另一种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倒是有趣。

燕灼华对花木上所知有限,也并不清楚这两种是什么花,只觉得香气清甜,颇为好闻;也就移到软榻案几上,每日书写时都伴着花香。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种,却也颇有野趣。

燕灼华的咳嗽渐渐加重了,晚膳用了些荤腥,更勾得一阵大咳。

绿檀担忧道:“殿下,不如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燕灼华却也是个倔脾气,拧着眉头道:“太医开了药,也是三五天便好;不开药,也是三五天便好。可见是我自己好的,跟太医开不开药又有什么关系?”

绿檀便不敢再劝。

十七在一旁默默吃饭,也没有说话。只第二日一早,便又将案几上的花换了新鲜的。

燕灼华第二日却带着丹珠儿,去暗访那位宋家四郎了。

也就是丹珠儿这样大胆的,才敢陪着燕灼华如此胡闹。

俩人谁也没带,扮作府里丫鬟模样,趁着晨起府里你来我往忙碌的下人多,悄悄混到宋二夫人院中。

小姜氏院中,还是那么凄清寥落,院前一方水塘里,水面如镜子一般,底下遍生藻荇,却是一片陈碧色。

绕到小姜氏后院,过了一大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就看到一处铜锁把关的小柴扉。

燕灼华这才惊觉,这宋家二房的府邸比她想象的要深许多;单方才那片竹林,只怕就跨了两三个街区。她走到柴扉前,摸起那把沉重的红铜锁,握在手中掂了两下,扭头看向丹珠儿。

丹珠儿笑眯眯上前,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来,一面开锁一面道:“钥匙是我找修鸿哲倒的模。守门的婆子昨晚吃了巴豆饭,这会儿估计还在茅厕里呢…”

燕灼华也忍不住笑,轻声调侃了一句,“修大人也不叫一声——如今都直呼其名了哦?”

丹珠儿脸上一红,“咔哒”一声开了锁,恼道:“奴婢这给殿下办着事儿,还要受殿下埋汰,真是——南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出力不讨好。”

过了柴扉,又是一片绵延无边的竹林,脚下一条小径直往竹林最深处蜿蜒而去。

燕灼华只觉诡异,想起那日在小姜氏门外,听到小丫头说“四郎的药熬好了”,那宋家四郎可见是病了。

岂有病人住在这样一片竹林里的道理?

这样凄清的地方,是不可久居的。

“殿下,前面再拐个弯就该到了。”丹珠儿走的也有些累了,看到马上就到,高兴起来,指给燕灼华看。

燕灼华却猛地停下脚步,皱眉道:“我们回去。”

“回去?”丹珠儿愣住了,“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啊。”

燕灼华转身快步走着,“不对劲。”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来。也许是上一世的遭遇,让她本能地对宋家百般警惕;也许是这一路走来太过顺利。

也许只是这一片竹林让人心中生寒。

宋元澈离开的时候,十七刚好从西跨院回来。

他站在院门口,低头往长·枪上套着缚带,听到宋元澈走过的脚步声,也听到丫鬟们“三郎这边走”的恭送声。

十七知道,宋家三郎便是宋元澈,便是那晚殿下错认的人。

一想到殿下见了宋元澈,十七便觉得一阵气闷。

他一声不吭地系着缚带上的绑绳,动作比之平时有一点快,不过这点自己是察觉不到的。而后他大步往内室走去。

内室燕灼华正舒服地半坐半躺在软榻上发呆,她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令宋元澈即刻启程离开南安赶赴大都——这一遭,他连祖父的六十大寿也顾不得了。

等宋元澈走了,她也就能在宋家施展拳脚,而不必担心背后为暗箭所伤。到时候,去查看那个宋家四郎的情况,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正想着这些杂事,燕灼华一歪头,就看见步走了进来。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他额上有细密的汗水。

燕灼华笑道:“我还道你是个不怕苦的。原来天气热了,你便知道早些回来了。”她看着十七走到跟前来。

与往常需要她命令不同,十七这次直接坐到了她身边。

燕灼华挑了挑眉毛,不以为忤,反倒笑起来。她顺势牵起他垂着的手,一撇眼看到案几上的花,想起黑黑戈及的话,便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一面问着,一面探身摘了一朵白瓣黄蕊的小花放在他掌心。

十七摘来的花,十七当然知道是什么花。

他用指尖摸了一下花瓣边缘,便道:“这是杭白菊。”

燕灼华脸上笑意更盛,垂着眼睛,用指尖玩·弄着他腰带上那个利落的结扣,声音有点软,“那另一种呢?”

“忍冬。”十七回答的简单干脆。

昨晚燕灼华入睡前咳嗽的有些厉害,绿檀不敢放任不管,便擅自去请了黑黑戈及来。

燕灼华却是最烦吃药,便蛮不讲理,“你既然是药王弟子,想来跟寻常大夫是不一样的。你若能让我不吃药便好了,我便从此服你。”

黑黑戈及也是苦笑,呼吸间嗅到一缕清香,却是眼中一亮,道:“殿下身边既然有杏林高手,又何必为难在下。”

“我身边…咳咳,又有什么杏林高手了?”燕灼华边咳嗽边反驳。

黑黑戈及循着香气走去,一躬身道:“殿下请恕草民无礼。”一面说着,一面将案几上盛着野花的青瓷瓶托了过来,指着道:“此为杭白菊,此为忍冬花。两者都有散风清热,平咳止喘的功效;且放在一处,一主一辅,更是相得益彰…”他开了话匣子,也忘了对面的人是长公主殿下,直接把寝室变成了花草入药大讲堂。

“你的意思是,殿下只要闻着这些花香,咳嗽便好了?”绿檀疑惑得问出关键。

黑黑戈及沉吟道:“虽然慢些,总也有效。殿下如果愿意,这两位花冲泡入口,于病情也是大有益处的——而且味道并不难喝。”他倒是瞧准了这位长公主殿下不愿意吃药,多半是怕苦。

绿檀便照着黑黑戈及所说,泡了绿茶,佐以这两味花,给燕灼华送服下去。

咳嗽果然缓解了许多。

绿檀又将青花瓷瓶挪到脚榻上,顿时满床都是杭白菊与忍冬花的香气。

燕灼华便在那花香中闭上眼睛,想起那日十七将花捧到她面前来的模样,心底也微微甜了起来。

等到第二日一早,燕灼华的咳嗽便几乎痊愈了。

这会儿她问十七,见他分明知道花的名字,那专门挑了这两种花送给她自然不是无心之举。

燕灼华想了想,笑着问道:“你怎么对花那么了解?”她想起当初在木兰离宫,她被宋元澈激怒,那时候十七送了她一枝合欢花,还说了一堆合欢花的好处。

十七这会儿面上看着镇定,其实心底可乱了。他一大半心神悬在燕灼华勾着他腰带的手指上,一小半心神思考着方才燕灼华有没有对宋元澈做什么——剩下仅有的一点余裕,还要回答燕灼华的问题。

此刻听了燕灼华的问话,十七怔了一怔,仔细回忆了片刻,道:“我不记得了——就是、就是知道。”说完,脸色有些黯然。

他明白自己这样是奇怪的,是与正常人不一样的。

燕灼华却没在意,手指还在他腰带上打转,闻言随意道:“以后就想起来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殿下…”十七忽然唤了一声,声音有一点不稳定。

燕灼华抬眼看他,见他脸色好像有些红——比他方才刚进来的时候还红,不是那种练武后的红润。

她有点挪不开视线,曼声应了,目光在他脸上荡来荡去,最后落在他唇上。

十七听她应了,好像受到了鼓励,试探着低头靠过来。

燕灼华原本躺着,把他的腰腹当做枕头,这会儿便看到他的俊颜放大在自己眼前。

十七脸红红的,额上又沁出汗珠来,他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像蜜蜂追着花朵的方位。

两手撑在她身旁的软榻上,十七一寸一寸勾下头来,他已经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香甜柔软地扑在他面上。

他喘息着停下来,不敢再近一点,更不舍退开分毫;只是煎熬在那里,胸膛起伏不定。

燕灼华仰面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这好像还是十七第一次主动靠近她,有种驯养的温柔小鹿开始变身了的感觉。

43、茶公子

两个人唇齿间,只隔了一朵忍冬花的距离。

十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缩短这距离,他面红耳赤地忍耐着。

燕灼华眼睛亮晶晶地瞅了他半天,一面觉得心痒难耐,一面又心疼他的克制。最终她搂住他的脖子,自己凑上去,在他唇上极快地啄了一下。

十七笑起来。她吻来的唇上,有凉而香的口脂。口脂还在,也就是说,殿下对方才走出去的宋元澈,并没有做什么吧。

他把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了她的发间。

燕灼华笑着骂他,“小傻子”,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第二日,燕灼华传来修鸿哲,带着丹珠儿与十七,一同往宋家四郎住的地方而去。

这是燕灼华第二次走入这片竹林,感觉与上一次却很是不同。上一次她和丹珠儿两个人乔装打扮而来,临近目的地的时候却又胆怯折返了。

说是胆怯,倒不如说是忌惮。

这里是宋家的地盘,上一次来的时候,宋元澈还在南安。

有了上一世的遭遇,燕灼华对宋元澈有种本能的忌惮。

那时候她与丹珠儿一起走在这片竹林里,只觉得越走越静,越走越清幽,好像要走入无人区一般。

而宋元澈就不知道埋伏在前方的什么地方。

这一次,她已经支走了宋元澈。用的理由嘛,则是“你的好表妹马上要被和亲了,你不回大都阻止一下么?”

上一世,谢菀菀的确是在燕灼华嫁入宋家之前,就被送去北边的蛮国和亲了。下旨的人,乃是燕灼华的母后。

那时候燕灼华对于谢菀菀并不留心,一个世家女被送走和亲,也就送走了。若不是因为谢菀菀是宋元澈的表妹,燕灼华只怕连这则消息都不会记得。

如今燕灼华却不会把这件事等闲视之了。

要她正面对上皇太后,忤逆自己的母亲——燕灼华暂时还做不到。但是在中间架个桥,让宋元澈与皇太后对上,燕灼华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唯一让燕灼华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宋元澈走的那么急。

一听闻谢菀菀要被“和亲”,他连自己祖父的六十大寿都顾不上,连针尖对麦芒掐了一路的长公主也忘记了,当即便打点行囊离开南安、回大都去。

燕灼华苦笑,可想而知上一世,母后不声不响把谢菀菀嫁到了蛮国,让宋元澈多么伤心愤怒。而他那时候竟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遵照懿旨,娶了她——这份动心忍性的能耐,用来谋朝篡位,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低头看到十七在身前两步处清理小径上的枯枝杂石。

他深深弯着腰,竟然是用手拂着路面,将上面略有尖锐的物什都归到小径一侧去。

好让她安全通行。

燕灼华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穿着的薄底绣鞋,又看着身前弯着腰一脸认真的十七,忍不住笑起来。方才一肚子的算计谋划,一瞬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丹珠儿在一旁看着,肚里暗哼:这个十七,就是会讨殿下欢心。

修鸿哲带着两队羽林卫跟在后面,他一个糙汉子,一时间没想到旖旎之事,只佩服十七尽忠职守,还在心里比较:若是我去开路,顶多便是用脚把杂物推一推;像十七公子这样,弯着腰用手去摸——我可做不到这么细致体贴。真是惭愧、惭愧。

十七浑然不知身后众人的心思,只是一心一意地将这条小径清理到尽头。

小径尽头,是一座半旧的草房子,看着像是稻田垄头的守门人住的。

燕灼华皱起眉头,走近了,还没看清里面什么样子,先闻到一阵浩荡的清香。

丹珠儿吸吸鼻子,叹气道:“好香。”

修鸿哲警惕起来,道一声恕罪,抢到燕灼华前面,推开了草房子的木门。

木门伴着吱呀声悠悠晃开。

一名青衫男子端坐房中,迎着日光望向来人,吟哦道:“佳客远来,幸何如哉。”

燕灼华走入门内,适应了里面略暗的光线,才看清那青衫男子的模样。

他看上去与宋元澈一般年纪,没有宋元澈那么俊美,模样只能算清秀,然而微笑着的面容,看得人满眼舒服。

人非常瘦,瘦到显得衣衫很是宽大。

“在下宋元浪。”男子有些吃力地起身,微笑着对燕灼华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摆设,很简陋。他身前案几上摆着三壶茶,对面设了座。

燕灼华就在他对面坐下来,打量着他,慢慢问道:“你知道我会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宋元浪微微一笑,拎起左首的紫砂壶,将淡绿色的茶水注入与之对应的琉璃杯中。

“殿下请用茶。”宋元浪做了个请的手势,看丹珠儿验过无毒,送到燕灼华手中,又道:“在下原本便想见殿下一面。前些日子,见这位姑娘曾来竹林,在下便让下人便宜放行。”

燕灼华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只见绿色的茶叶挺拔舒展地在水中浮沉着,只看着就已经满眼舒服。

茶如其人么?

“没想到反倒让殿下不安。听闻殿下临近折返,在下很是遗憾。在下费尽心思,却适得其反了。”宋元浪微笑着。

原来丹珠儿那么容易就得到了消息,是这宋家四郎故意为之。

燕灼华猜测着宋元浪的用意,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先是有一点草本的微涩沾上了舌尖,继而漫山遍野的浩荡清香都涌了上来。

她放下茶杯,听到外面竹林里燕雀的鸣叫声传来,与口中的茶水余味合在一处,有种至轻盈的味道。

宋元浪微笑地望着燕灼华,见她放下茶杯,便又拎起了第二壶茶。

燕灼华再品第二杯。

这一壶茶却不似第一壶茶那样鲜活清芬,香气藏在了里面,有种悠久的意蕴。

她放下空了的杯子,凝眸看向宋元浪,对这个宋家四郎起了好奇心。

他的面色很白,白得几乎有些不健康,好像终年都不见日光。

“听说你病了。”燕灼华看着他,淡声问道:“病了,怎么还住在这样凄清的地方?”

宋元浪十指交错,双手在案几上摆成松散的塔状。他的指尖泛着透明般的莹白色,仿佛连指甲上都透着茶香。

他仍是微笑着,回答时语速不疾不徐,“竹林里看着凄清,于我已足够热闹。在下久病之人,不耐嘈杂人语,在这竹林深处,倒还自在些。”

燕灼华摩挲着手中杯子,静静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