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为这些暗中躲藏着的人,目标是殿下。

如今再想,他已不敢断言,这些人究竟是冲着殿下来的,还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是冲着他来的,那么,他岂不是给殿下引来了祸端?

然而他却宁愿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是冲着殿下来的,那么,与那些人有着相似特性的他,又会是什么人?

那种在宋元浪木屋中的危险感又袭来了。

大白天的,十七却感到后背发寒,这座南安城,这处白鹭书院,就像是宋元浪竹林里的木屋变大了一般,将他罩在里面。

留在这里,是危险的。

说不清原由,只是感觉不对劲。

“是不是旧伤发作?”燕灼华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面色,神情再无法轻松了,见他僵直了身体,她怀疑是他后背断骨又开始疼痛。

绿檀小心道:“是否让修大人先送十七公子回去?奴婢出行前才从黑黑戈及的园子里来,他这会儿应当还在的。”

丹珠儿嘟嘴道:“让修大人去送他——那谁负责殿下的安全?”

燕灼华皱眉道:“无妨。有宋长康在这儿,又有这两队羽林军守着,能有什么危险?”

话音未落,便有利器破空声传来。

尖锐的鸣啸声,震人心魄,骇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修鸿哲一听声响,便知不对。他脸色大变,抢上前来,然而已来不及拔刀出鞘。他手在刀柄,面上血色顿失。

只见一枚闪着蓝色亮光的利器破空而来,直扑燕灼华面门。

利器来得又快又准,燕灼华闪躲不及,立时便要见血,她本能地闭紧双眼,伸手捂住了脸。

“噗”的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闷闷响起。

丹珠儿尖叫起来。

燕灼华静了一息,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搂在了怀中。

那人胸膛的质感是如此熟悉。

她心中一颤,慢慢将捂着脸的双手放了下来,入目是熟悉的黑色衣物。

燕灼华微微抬头,就望见十七隐忍而痛楚的面容。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下的青砖上。

燕灼华睁大了眼睛,缓缓低头,就见两人交叠挨蹭的衣裾下,小巧的绣银蝶霞红锦鞋旁,是他的黑色长靴。

在那霞红与黑色之间,平滑整洁的青砖面上,斑驳着几点暗红。

那暗红色越积越多。

丹珠儿变了调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有越来越高亢的趋势。

修鸿哲带着一队羽林军冲了出去,直奔利器袭来的魁星楼。

另一队羽林军,迅速结成圆阵,将燕灼华护在中心,竖起了盾牌。

燕灼华沿着那滴落的暗红色,一点一点抬头看去。

铁锈般的气味渐渐浓重起来。

十七原本铁一般搂着她的手臂,忽然失力般松开了开来。他有些发软地退开一步,发白的嘴唇间呼出一口气。

这些只发生在瞬息间,燕灼华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放缓了,而那利器破空的声音似乎永无止息,一直在她脑海里往复盘旋。

终于,她看清了。

一枚血红色的菱形利器,直直插在十七胸口。

那凶器,刺入十七后背,洞穿他的胸膛,又破开他的前胸,此刻正卡在他流血的胸口,狰狞地冲着她笑。

燕灼华伸出手去,却不敢碰触,她的指尖在发颤。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声音也在发颤,“别怕,没事的…”

绿檀紧张道:“殿下,快些离开此地吧!”

丹珠儿终于停止了尖叫,她冲上来,上上下下打量着燕灼华,流泪道:“万幸殿下好好的!万幸殿下好好的!”

燕灼华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却又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那利器破空的呼啸声还在她脑海中盘旋狞笑。

她在耳鸣。

燕灼华颤抖着将手轻轻拢在他胸口伤处,声音也颤得可怕,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没事的,没事的…”

十七听出她的恐慌,明明胸口疼痛难当,心底却发甜。他强撑着,将她发颤的柔荑握在掌心,柔声道:“没事的。”

她的手指颤的厉害,也凉的惊人。

就在一刻钟前,她牵着他的手,手心还是温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手却骤然失温,变得这样凉。

十七拢着她的手,觉得心疼又甜蜜,他想告诉她没什么的,想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想将她冰凉的手指放在自己温暖的耳垂上。

然而胸口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身体能忍耐的极限,十七只能拢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向地面滑落下去。

燕灼华骇了一跳,耳边的呼啸声骤然消失,她抱住十七的腰,努力撑住他的身体。

绿檀忙从另一侧架起十七的手臂,关切而恐慌道:“殿下,咱们且避一避吧。十七公子的伤也需要医治…”

燕灼华圆睁了眼睛,将不知何时聚拢起来的泪水逼退,她恢复了冷静——至少她不再发颤了。

“避去哪里?”燕灼华的声音很冷。

与她冰冷的声音不同,她小心翼翼地将十七放躺在青砖地面上,低头研究着他胸口的利器,吩咐道:“丹珠儿带人去传黑黑戈及来;羽林军就近将这书院的大夫找来。”

绿檀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再有利器破空而来,小心劝道:“殿下,不如到那边墙根下…”至少有一面是有遮拦的。

燕灼华冷冷道:“在我大燕的国土上,本殿还要躲着鼠辈不成?”

绿檀不敢再劝,只好示意羽林军加强防护。

燕灼华跪坐在十七身边,不敢擅自拔出他胸口的利器,只好用手帕压在他胸口周围,好减缓出血。

这不是十七第一次受伤,也不是十七第一次为她受伤,甚至也不是她第一次见十七为她受伤。

然而,从前哪一次,她都未曾这样赤·裸地直面过十七的伤。

坠崖落林那一次,是等两人被救,回到宋家,她才知道的。她也去看过十七的背伤,然而那时候看到的,是已经包扎好的样子。

虽然想着断了骨头肯定很痛的,却也并不知道到底多痛。

大约比她扭伤了脚要痛一些吧。

然而,此时此地,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燕灼华只觉心头堵得厉害。

好像那利器,不只洞穿了十七的胸膛,亦划伤了她的心脏。

透过薄薄的泪光,燕灼华慢慢抬头,盯住不远处高耸的魁星楼。

极致的冰冷与恨意,从她眸中迸射出来。

52、第52章

魁星楼中,宋长康和彭虎已然惊呆。

两人瞪着绿雪,好像瞪着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妖精。

绿雪吹了吹手指。

那一枚破窗而出、穿透了十七胸膛的棱锥就是从他指间飞出的。

“你你你、你你你…”宋长康指着绿雪,连连倒退了两步,一面仓皇得望着窗外楼下,一面警惕着绿雪的动作。

彭虎则是径直奔到窗边,攥住窗框俯身望去,只见楼下一片慌乱,有个为首的青年带了一队羽林卫正往魁星楼而来。

“不好!”彭虎低喝一声。

他方才作势要破窗而出,不过是诈宋长康。文人奸滑,他彭虎不是看不出宋长康如今跟他们已经不是完全的一条心——兴许起了别的心思,也是有的。他不过是要敲打敲打,只要宋长康不向那燕狗的公主告密,便足够了。

等到宋长康六十大寿那一日,一切发动,才是正理。

毕竟在水榭听香处,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等到宋长康大寿之日,只要燕狗公主现身,便没有脱身的可能。黑娘子办事的能力,他还是很信得过的。

总比他这会儿仓促之间,一个人骤然发动刺杀,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万一不成功——而且很有可能不成功,一定会打草惊蛇,让那燕狗公主有了防备。若是对方有了防备,水榭听香处的埋伏是否奏效就要再行掂量了。

这个道理彭虎并非不懂,他只是性子直爽,性情豪野,但是人却不笨。

所以他本来也只是要诈一诈宋长康而已。

谁知道两人争执间,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小童却做出了这样惊人的举动。

彭虎猛地转过身来,提着醋缸大的拳头冲着绿雪走上来两步。他面色狰狞,脖子上青筋暴起,“你是什么人?”手上蓄力,若是对方一个回答不好,他便要将其拿下。

然而想起方才那棱锥飞去的力度,彭虎竟然有些心中惴惴,不知能否毫发无伤得拿下眼前这年轻人。

绿雪眼看着彭虎怒气勃发上来,却是一步未退,微笑道:“我是我家老爷身边的小书童绿雪啊。您是老爷的客人——竟不记得了么?”

宋长康急的白了一张脸,又隔着窗户望了一眼楼下,只见隐约有个人躺在地上,长公主殿下也伏身在一旁——却看不出究竟是谁受了伤。

然而长公主殿下身边侍女尖锐的哭声却隔着这么远传了过来。

耳边听到彭虎与绿雪的对话,宋长康白着脸怒道:“混账,你闯下大祸了!你这是要害了我宋家满门!”

绿雪微笑道:“老爷严重了,我一个小小的书童,何德何能,要害了老爷满门——况且我也在老爷满门之中,怎么会做伤及自身之事呢?”

宋长康瞪着绿雪,好像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他死死瞪着,心烦意乱又害怕,“我不敢用你——等会儿殿下的人来,我就把你交出去——你自己做的好事儿,自己去承担,跟我可是没关系…”

绿雪心里冷笑,果然跟四少爷说的一样,这老爷不过是个骨头没有二两重的东西,担不起一点儿责任——出了事情,绝不肯主动承担责任,只想着推脱给下面的人,压根儿没有要护着下面人的意识。

“老爷且慢担心奴才的事儿,您且想想,等下修大人领着羽林卫上来了——您怎么跟人解释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这号人吧。”绿雪恭恭敬敬示意了一下眼前的彭虎。

彭虎生的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一身粗布衣裳,一看就是草莽汉子,比起刚才在长公主殿下跟前露过脸的小书童绿雪——不管怎么看,这彭虎才更像是甩出飞镖的凶手。

方才长公主殿下来魁星楼的时候,只是观赏,随兴所至,羽林卫也不会把每个角落都搜查——彭虎能避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现在修大人带着羽林卫冲上楼来,情形与方才已经大不相同。

这会儿是在长公主殿下遭受了刺杀之后——而且很明确的,暗器是从这魁星楼上射出来的。

这魁星楼自然要被封锁起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彻底搜查好几遍!

那么彭虎再留下去,就一定会被揪出来来。

而一旦他被揪出来,他那本身就大逆不道的身份也就很难遮掩。

有了彭虎的存在,谁还会疑心宋长康身边乖巧的小书童绿雪呢?

宋长康与彭虎都是一点就透的人,其实不用绿雪说,这情形的后续发展两人本来也该想到的,只是事发突然,两人被绿雪给气糊涂了,竟第一时间都冲着绿雪去了。

羽林卫踩着木质楼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再不做出决断就来不及了!

彭虎与宋长康对视一眼,猛地往窗外扑去。

修大人带着羽林卫冲进阁楼的时候,正望见那破窗而出的灰色身影。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比彭虎的动作不慢分毫。

宋长康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知道自己该做做样子去拦住彭虎,否则落在这修大人眼里是一场官司;然而他深怕自己这一伸手,真的妨碍了彭虎,把他拦了下来——彭虎死了事小,牵连到他宋家却是不行。而彭虎死前,一定会吐露跟宋家有关的事情。

所以宋长康只能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就在距离彭虎冲出的窗户不足三步远的地方。

修弘哲只来及抓住彭虎的一片衣角。

彭虎已然跃出窗外,冲力与下坠之力合在一处。

“刺啦”一声,那片灰色的衣角撕裂开来,落在修弘哲手中。

修弘哲探身窗外,看着彭虎落下的方位,一声暴喝,“保护殿下!”,与此同时,他紧随彭虎从三层高的阁楼纵身跃下。

在修弘哲身后,跟随而来的羽林卫们没有他那么好的功夫,从这五六丈高的楼顶跃下,不死也要去半条命;聚在一起彷徨了一会儿,最终分为两队,一队原地搜查,一队迅速下楼。

彭虎跃下逃走的时候,燕灼华正跪坐在柏树下,守着躺在地上、胸口染血的十七。

“保护殿下!”

修弘哲的声音先行传来。

燕灼华慢慢抬起头来,冷冷看着那半空中落下来的灰色身影,下意识地要去背后摸弓箭;手一抬才想起今日微服出行,不曾背弓。

彭虎跃下之时,早已看好方位,半空中一个拧身,人就飘过两人高的围墙,出了魁星阁所在的院子,逃之夭夭了。

过围墙上空时,彭虎拧身之际,正对上燕灼华的目光。

盛夏柏树墨绿色的浓荫之下,躺在青砖之上的黑衣男子身旁,跪坐着一名少女。少女一席鲜亮红衣,长发如墨,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正冷漠而安静地盯着他。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让彭虎这样的老江湖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一口气憋在胸口。这口气提不上来,彭虎一头栽倒在隔壁院落的地面上,胳膊撞在一旁的花盆上,碾坏一盆鲜花,压碎整个花盆。

看到彭虎那一刻,不用燕灼华吩咐,留守在原地的羽林卫中已经冲出了一个小分队,迅速追捕。

燕灼华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原地,心里知道就这样抓到凶手的可能性很小。因为知道这可能性很小,所以内心鼓噪的杀机与恨意才能看似平静地掩藏。好让自己不要过于失望。

丹珠儿捂着嘴靠过来,她难得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殿下,咱们去安全些的地方吧。这儿一会儿蹦出一个刺客来,万一真的伤到殿下怎么办?”

她也难得这样仔细,“十七公子受了伤,不好挪动。绿檀姐姐说她会在一旁照看着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殿下不放心,绿檀姐姐殿下总是该放心的。”

原来是绿檀教她说的。只是丹珠儿说一说,就漏了馅儿。急的绿檀在一旁咬牙叹气。

燕灼华淡淡道:“不是这魁星阁中刺客多,而是本殿在何处,何处就有刺客。”她垂眸看着十七金纸般的脸庞,“避到别的地方去,难道就安全了么?”

丹珠儿也在燕灼华旁边蹲下身来,她小声而颤抖地说道:“殿下,咱们回大都去吧。啊?”

她方才尖叫哭喊过,这会儿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怕极了的人发出的。

燕灼华没说话。

丹珠儿捂着眼睛,“殿下,咱们回大都去吧。有皇太后娘娘在,大都谁也不敢对殿下不好。来了南安,这一天又一天的,简直要把人逼疯了——殿下,咱们回去吧,不管那什么宋老头的六十大寿了。他过六十岁生辰很重要么?比殿下的命还重要?”眼泪从她指缝间溢了出来。

回大都吗?

大都看起来安全,却是另一种压抑沉闷。

回母后身边去,就一定安全吗?

南人有个词儿,叫“灯下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