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华到底也没有回答丹珠儿的问话,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十七。

她微凉的手指握住他的大掌,他的掌心有不正常的高热。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摇。

“不要睡,十七…”燕灼华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不要睡,同我说话。这里的花香真好闻,是不是?”

十七只是静静地躺着,他嘴唇轻颤,似乎要说话,然而不曾发出声音。

燕灼华不让他完全昏迷过去,并不是真的要听他说出话来,只要他还有回应的意识,便…便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却说彭虎逃出了白鹭书院,一路往田塍巷陌而去。

在民间地形上,在南安待了大半辈子的彭虎自然比初来乍到的修弘哲熟悉。

在拐入一家青楼后,修弘哲失去了彭虎的踪迹。

“哎哟,这位客官!”一个粉头妆面的老鸨迎上前来,身后跟着一大批花花绿绿的年轻姑娘,“一看仪表堂堂,便知来历不凡。客官今日到我们楼里,是要寻欢啊,还是作乐?”

她一说,身后十来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便都一起掩住嘴窸窸窣窣地笑。

修弘哲手按在刀背上,怒喝道:“官府办差!你们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极目远眺,却已经不见彭虎人踪迹了。

知道跟丢了,修弘哲又恼又怒,大步走出去,抬头盯了一眼楼上挂的匾额。

却见写的是“群香楼”。

那老鸨听了他的话,又见他走了出去,一挥帕子,撇嘴道:“不来就不来咯,来了摆什么臭脸了唻,动刀动枪地还怪会吓唬人的嘛。给老娘黄金千两也不做你这桩生意——小红,去把门下了,老娘今日不高兴做生意了唻。”

修弘哲一步又踏进来,伸手就攥住了老鸨的胳膊,咬牙狞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老鸨被他攥地手臂生疼,她是做这一行生意的,见风使舵早已成为本能。她忙娇笑起来,闲着的另一只手便去摸修弘哲的胸口,“哟,原来客官您喜欢这一口的…”

修弘哲铁青着脸,用刀背敲下了她的手。

老鸨痛叫一声,几乎以为手上的骨头都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下真不敢有动作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彭虎一路逃回下榻的旅店。

黑娘子很快从隔壁过来,见他神情不对,问道:“义父,您怎么了?宋长康要反水不成?”

彭虎摇头,瞪着纸糊的惨白色窗户,粗声粗气道:“可能要出事儿。”他猛地站了起来,“丫头,你快去收拾东西。”

黑娘子看着他,黑纱后面一双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彭虎烦躁道:“你去收拾东西就是。”

黑娘子道:“义父总该提点我一些,否则我什么都不知道,做出什么铸成大错的事…”

彭虎长叹一声,在屋子里徘徊着,“这南安城,只怕你我是待不下去了。”

黑娘子凝神听着。

“义父我、我今日三十岁老娘倒绷孩儿,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了。”彭虎跳窗逃生的时候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却已经回过味儿来。当时的情境,他不逃是死,逃了却是坐实了这“凶手刺客”的名号!

白白替那书童做了顶罪人!

这事儿仔细一想,彭虎只觉得又是恶心,又是心惊。

那小书童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如何能有这样的胆识与计谋——莫不是宋长康那老狐狸授意的?宋长康不好跟他撕破脸皮,却想出这样阴损的招数来。

彭虎颓然往方凳上坐下去,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全是凉浸浸的汗。

“我在白鹭书院,把长公主殿下刺杀了。”

黑娘子目光一变,前因一点没问,却是直奔主题,冷静问道:“得手了吗?”

彭虎抬头看了黑娘子一眼,没说话。

黑娘子其实心里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毕竟那长公主殿下现在有“他”护卫着。

“没有…”彭虎叹了口气,“只伤了她身边一个护卫。行了,你去收拾东西吧,只怕过半个时辰,这南安城都要戒严了。到时候想走就难了…”

黑娘子却是瞳孔一缩,追问道:“伤了她身边一个护卫?那护卫什么模样?”

彭虎嘀咕道:“什么模样?什么模样倒没看清,就是穿了一身黑色衣服…”

黑娘子脸上露出一点恍惚的神情,是他。

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羽林卫,都是红羽银甲;身边只有一个人,穿着象征低贱的黑衣。

“那护卫、伤的怎么样?”黑娘子攥紧了衣袖里的双拳,尽量平静地问着,生怕让彭虎听出自己嗓音的异常。

“你问那么多干嘛,不过一个护卫…”彭虎不耐烦起来,这件事情他被人阴了,很不漂亮,被一直问,他也烦躁,“估计活不了了!我走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那还有活路?行了行了,你快去收拾东西,咱们连夜从水路往巴州去——别让廖老三的人,跟官府的人两面夹击,把咱们给一锅端了。”

黑娘子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形不晃,脚步平稳,看不出一丝异常。

只是伸手去拉门栓的时候,手一直找不准位置,指甲嗑在门上,轻微的一声“啪”,半寸长的指甲就折断开来。

“慧儿?”彭虎站定脚步,在后面打量着黑娘子。

黑娘子知道义父生性多疑,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像是突然长出了肿块。她最终只是转过身来,维持着一贯冰冷的表情,对着彭虎恭敬地欠了欠身。

彭虎上下打量了黑娘子两眼,“别多想,咱们离了这里自然就没事了。”挥挥手让她出去。

黑娘子进了自己房间,动作很快地打包行李。她的行李很简单,不过三两件换洗衣裳,一柄缠腰的黑色软剑。她拎着行李出来的时候,彭虎还没准备好。

她就抱着青色的竹箱子,独自站在旅店二楼的窗前,望着奔流而过的清江水。

她的神情冷漠,冷漠到了极致,却有一种异样的天真。

“属下无能,只查到这一点线索。”修弘哲跪在燕灼华身前。

绿檀用银盘托着,将那一片灰色的衣角呈上来。

“属下已经协同两城总兵马大人,将南安城戒严,无论男女老幼,今明两日一律不许出入,定要将贼人擒获!马大人正在城门亲自督守,想等殿下有时间的空儿,来…”

燕灼华摆摆手,看了一眼那灰色的衣角,捏在手来——很粗糙的衣料,看上去像是细麻。南安富人多,这样细麻的衣服,便是连小富之家的下人也是不会穿的。

她将那衣角又慢慢放回银盘上,淡淡问道:“还有旁的线索吗?”声音里有一点倦怠,不是很明显。

修弘哲盯着眼前的绣鞋,不知为何有些想要抬头。他忍住了,回答道:“属下追到一处烟花之所,失了那贼人的踪迹。现已将那楼里的上下人等一体锁拿,等候审问。”

“唔。”燕灼华淡淡应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修弘哲终于乍着胆子,窥了她一眼,却见她斜靠在抱枕上、正盯着西厢的青布帘发呆。

燕灼华察觉到他的目光,只做不知,开口道:“你做的很好。只是全城戒严却也不必了。”

“殿下的意思是…?”

“这一城上下千万人家,每日烧柴吃粮,不都要从城外的乡民挑着货物来卖?秽物处理,不也要从城里运出去?”燕灼华淡淡的,语气也没什么情绪,“又不是起了战乱,贼人也并没有刺伤了本殿,不到需要戒严的程度。”

她十岁前有记忆的时光,大半都是在九龙御天殿里,奏折就是她的故事书,父皇与大臣的议政就是她的睡前故事。

她只是不曾用到这些,却并非忘记了。

戒严对她而言,不过是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儿;对万千百姓,却是真实而严苛的生活。

“贼人虽然没有伤到殿下,却是奔着殿下而来…”修弘哲对燕灼华这样的反应,有些惊讶。

燕灼华淡淡道:“此时可有战乱?”

“的确没有,但是…”

“非战时的戒严,按大燕律令,是由羽林卫和总兵发出的?”

“…不是。”

“你一定要坚持,那便按照律令做事,先上报朝廷,等朝廷发来旨意,你再行事便是。”燕灼华淡淡的,看入修弘哲的眼睛,示意这段对话到此为止。

修弘哲知道长公主殿下这是有些耍无赖了,她就是不同意这事儿。他无奈地起身退下,挑帘而出的时候,听到里面的侍女同长公主殿下说话。

“殿下不是向来疼爱十七公子的么?这会儿为了十七公子,小小一个南安城戒严两天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是丹珠儿,她虽然平时看十七不惯,这会儿却好像很为十七打抱不平起来。

只是燕灼华熟知她的心思,知道她不过是担心那贼人又来,打着为了十七的名号想不择手段揪出贼人——还不是方才听了她和修弘哲的对话,知道拿殿下自己来劝肯定劝不动,所以从十七处入手。

虽然是出于一片爱护她的心意,燕灼华却不喜欢身边的人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冷淡道:“我便是再疼爱他,他也有他的身份。”

丹珠儿见她冷了脸,也有点害怕,忙挠挠头道:“殿下说的是,为了一个玉奴,就全城戒严,那成什么样子了?”

绿檀听着这话不像,殿下对十七公子的心思,那是殿下怎么说他损他甚至罚他都行,可万万容不得旁人来说他损他;抬眼一看,殿下果然彻底黑脸了。

“去看看十七公子那边怎么样了,问下黑黑戈及神医那里可有什么需要的…”绿檀一面说着,一面推着丹珠儿往西厢走。

丹珠儿见气氛不对,也顺着绿檀的话音,逃了出来。

西厢的青布帘内,以黑黑戈及为首的一众大夫,正争分夺秒地抢救着十七的生命。

已是午夜,黑黑戈及还没有从西厢走出来。

绿檀端了一碟细点心,款款地劝燕灼华,“殿下,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这一日奔波,晚膳也不曾用,等十七公子好起来,您却饿坏了身子——那可怎么是好?”

燕灼华只是坐在窗边看雨,也不说话,也不摇头。

她倒不是故意不吃,好像要做出这幅样子。

她其实很讨厌给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是太过软弱的表现。

燕灼华定定地望着雨幕中的虚空,但是她真的吃不下、睡不着。只要一张开嘴,仿佛就又能闻到那铁锈般的血腥气;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到他躺在青砖地上,胸口破了个棱形的洞,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她用手去挡,却只感到指间湿·滑黏·腻,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绕过…

重生一世,她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燕灼华细细地想,好让自己不要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仿佛已经跟宋元澈议亲了吧。

上一世她没有来南安,宋家族长宋老爷子就动身去了大都,然后宋元澈对她的态度就大为改变,从原来的时而冷清时而暧昧,变得温柔体贴起来。

上一世这个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做什么?

燕灼华皱起眉头,抱膝坐在窗边,努力地回想;却发现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上一世她察觉宋元澈不喜欢十七,是啊,谁会喜欢一个与自己容貌颇为相似的玉奴时时刻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呢?便譬如有个与她容貌相似的侍女在宋元澈身边,她定然也不会喜欢。

大约是为了不让宋元澈生气,她打发十七去了别处。

已经记不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十七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了。

只是后来她大婚,十七作为她的私产,还是跟着一起到了她和宋元澈新婚的府邸。不过也只是混在下人堆里,充当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甲乙丙罢了。

新婚第二天见过公婆,婆婆小姜氏即刻便回了南安。

记得她那时候惴惴不安的,却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副嚣张的口吻问宋元澈,“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急匆匆走啦?我是老虎,会吃人么?”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明亮的月光下,他负手立在花阴里,浅笑道:“你若是老虎,也是一只胭脂虎。”

燕灼华抱住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哪里,过得好么,眼睛看不到,有没有受欺负呢?

她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间,滚烫的泪水慢慢浸透柔软的衣衫。

这一世,她明明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却好像…并没有能让他过得更好一点呢…

“殿下,草民已经竭尽全力了,只是…”

黑黑戈及在说什么,燕灼华只觉得耳边有一阵一阵的尖锐呼啸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殿下,殿下…”

燕灼华发现自己躺在了软榻上,丹珠儿和绿檀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勉强笑笑,“我没事。”一张口,就有一股清凉微辣的味道涌了上来。

“殿下只是急痛攻心…”黑黑戈及恭敬地垂着头,一面收着方才给殿下抹在人中的清凉药。

“我没事。”燕灼华重复着,慢慢坐起身来,鼻端的味道让她神思清明,她看着黑黑戈及,冷静道:“方才说到哪里了?你继续说。”

黑黑戈及看了绿檀一眼。

绿檀俯身给燕灼华掖着背角,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燕灼华不去管他们底下那些眉眼官司,只是看着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便语气平稳道:“十七公子伤势严重,又失血过多…”

丹珠儿看着燕灼华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插嘴道:“你便说救不救的好就是了,谁要听你啰嗦那些乱七八糟的!”

燕灼华只是紧紧盯着黑黑戈及的眼睛。

“便是捡回一条命来,也习不得武,练不得剑了…”

燕灼华死命盯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黑黑戈及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又道,“殿下,草民的确已经竭尽全力…这、这武艺上的事情草民也不是很通,说不定以后也能寻到适合十七公子的武艺…”

燕灼华揪起软榻上的抱枕,狠狠摔到黑黑戈及脸上,怒骂道:“滚!”

你他妈一上来就一张哭丧脸说什么“竭尽全力了”!本殿还以为人没了呢!快他妈滚!

黑黑戈及不知所措地抓着那香软的抱枕,闻言一溜烟往门口跑去,“是是是,草民这就滚!”

“滚回来!”燕灼华掀开被子坐起来。

黑黑戈及把那抱枕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又靠过来。

燕灼华看着他熬了一晚,眼窝发青胡茬乱冒的狼狈模样,笑骂道:“让绿檀伺候你吃顿饭,吃完再滚!”

这下,丹珠儿与绿檀都笑起来。

黑黑戈及讪讪地看着绿檀,有点难为情的模样。

“丹珠儿,开箱赏今晚的大夫,凡在的都由赏。”燕灼华往门外走去。

丹珠儿为她披上风衣,虽是夏天,后半夜的雨地里凉风一吹,还是很冷的。

燕灼华把兜帽拉紧,给冷雨一浇,彻底清醒过来。

心事一放心,才觉得腹中饥饿来。

黑夜里两声“咕噜”。

主仆两人大眼对小眼,丹珠儿撅起嘴来,“叫您方才不吃东西,这下现眼了吧?”她知道燕灼华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敢开玩笑了。

“十七公子就在那里头,哪里也去不来了,要不——殿下先把夜宵用了?”还敢打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