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华瞪她一眼。

“黑黑戈及方才也说了,十七公子这会儿麻沸散的劲儿还没过,就是过了只怕也要睡上一天,您这会儿去看人家也不知道呀…”丹珠儿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日气氛压抑的,憋坏她了。

燕灼华不理她,仍要往西厢走,才要抬步,就见两个小丫头陪着一个人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燕灼华一看那人身形便认了出来,还不等她说话,丹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出来,“朱玛尔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朱玛尔带着一身雨夜里归来的湿气与凉意,快速走到燕灼华身前,待要请安,已经被燕灼华扶着胳膊拽了起来。

“这趟辛苦你了!”燕灼华拍拍她的肩膀,肩头已经彻底湿了。

朱玛尔揉揉鼻子,耷拉着眼皮,仍是一副看似迷糊的样子,“奴婢有什么辛苦的。”

燕灼华抬头又看了一眼西厢的青布帘,拉着朱玛尔转身往回走,“来,进屋说——丹珠儿,去上壶热的酥油茶…”

进了屋,绿檀正在东间奉旨行事,伺候黑黑戈及吃饭呢。

朱玛尔扫了一眼,没吱声,跟着燕灼华进了内室。

“殿下,奴婢此行去往宋家四公子幼年居所,良乡…”朱玛尔从怀中掏出一样用布帕子包着的东西来,只将那东西的顶端露了一露,却是一只珠钗,“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其生身父母合葬,这是其母下葬之物,奴婢取了一样。殿下若要取信于宋家四郎,此物可用。”

燕灼华打量着那布帕子,似乎想仔细看看那只珠钗。

朱玛尔揉了揉鼻子,“此物,乃是其母下葬之物,恐污了殿下眼睛。”陪葬的东西,总是有些晦气的,而且这只珠钗原本插在尸身那处,更是不堪入目。

“奴婢在良乡,寻访到了当初在宋家四郎幼时家中伺候的乳娘。”

“不是那个后来带着他寻到南安来的乳娘?”

“不是,宋家四郎幼时在家中,乃是独子;虽然那户宋家不算富裕,倒也对他娇惯非常,一落地就有四个乳娘。及至长到三岁,便只留了最得力的两个,贴身服侍。两个乳娘夫家都姓张,当初府里人都称呼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后来送宋家四郎来南安的,是大张家的,她男人得病死了,孩子也没养大。另一个小张家的,等主家家破人散之后,就跟着丈夫在良乡东口经营一家豆腐坊,生意还算过得去…”

丹珠儿提着一盏热腾腾的酥油茶进来,给朱玛尔放在眼前的桌子上,“姐姐请用,吃口茶耽搁不了回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看了燕灼华一眼。

燕灼华笑着点点头,知道丹珠儿这是变着法子替朱玛尔抱怨呢,便道:“怪我心急。”

“哪里敢怪您呢?”丹珠儿笑嘻嘻的。

燕灼华摊手道:“若不是怪我,怎得没有我的一盏茶?”她这会儿实在是高兴,原本心急如焚,担忧的要死的十七性命,保住了!派朱玛尔出去半个多月办的事情,也做成了!

她坐不住,起身走了两步,又走到窗边,心里快活,就伸臂将长窗推开。

细雨伴着夜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燕灼华叹道:“一场喜雨。”

浑然不记得她方才等十七结果时,看着细雨打芭蕉,心里酸涩抱膝而泣的模样了。

虽说是殿下要她吃茶,朱玛尔也并不敢真让燕灼华等着。

朱玛尔三两口将还滚烫的酥油茶吞下,腹中暖了,一向寡淡的脸上依稀也带了笑模样。她掏出一方蓝色的帕子擦擦嘴角,咳嗽一声,对还在窗边看雨的燕灼华道:“殿下,那小张家的,奴婢这次一起带回南安来了。殿下可要见一见?”

燕灼华回过头来,笑道:“你这番才回来,我见你还来不及,又哪有空去见什么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又转身看着还在淅沥沥落着的夜雨,笑道:“今夜着实是开怀。”

朱玛尔低下头去,揉揉鼻子,也笑着低声道:“殿下开怀就好。”

话虽如此,该见的人还是要见的。

第二日,燕灼华便见了小马家的。

那妇人不过三十余岁,穿一身粉紫色的衣裳,看着容貌清秀,鬓边还簪了一朵黄色的花,看着是个俏媳妇。这样的人,倒愿意跟朱玛尔这么个陌生人百里迢迢来南安——倒是有趣。

“草民夫家姓马,娘家姓赵,有个女儿叫阿莲,街坊邻居都叫草民阿莲他娘…”女人说话又快又脆,大约是紧张,说的话有些好笑。

燕灼华淡淡道:“赵氏。”

“哎?哎!草民赵氏…”赵氏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动。

燕灼华道:“你带着朱玛尔去了宋家夫人下葬处?”

“是,当初草民在宋家做事的时候,夫人心善,常常赏些尺头散银下来,天长日久攒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哩。若不是有夫人,就草民当家的那点儿家底,猴年马月也过不上好日子哩,如今还能开着豆腐坊,不都是从前夫人的恩情…”

“宋家夫人是怎么没的?”

赵氏的话头猛地顿住,她呆了一呆,叹了一声,道:“老天爷不开眼哩。先生得病没了,族里闹起来,欺负孤儿寡母,收走了田地屋产…”

燕灼华皱起眉头,就算是宋元浪的爹死了,宋元浪这个儿子还在,族里怎么能抢了他家的田地屋产呢?这又不是绝了嗣。

赵氏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草民也不懂这些,都是大家族的事闹的——草民小门小户的,这个、这个,总归是为了田地财物,明枪暗夺地欺负人罢了。”

“后来呢?”

“后来夫人就常常背地里落泪,草民撞见了一回,过了半年,府里支撑不下去了。夫人就把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也给了遣散金。草民家就是靠着积蓄加上遣散金,这才盘下了东口的店,开上了豆腐坊…”

“你没再见过宋夫人?”

“哎,夫人是个傲气的,落了难,不愿意见我们哩…草民见不着夫人,只能每月到府里后门去,放一篮豆腐,搁几个鸡蛋,对着门里拜一拜,尽尽自己的心意。”

燕灼华盯着她的头顶心,笑道:“你是个会说话的。”

“草民嘴笨的很,就怕说错了话,污了殿下的耳朵…”

燕灼华看着她,不说话。

赵氏忐忑起来,不安地把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强笑道:“草民这趟来,不为旁的,就是想见见小公子。到底是当初自己奶了三年又带了三年的孩子…”她用手擦了擦眼睛,似乎是哭了强忍着哽咽,“说起来是草民亏心,当初豆腐坊刚起来,家里钱紧,草民家里那个不中用的,见不得草民把家里的东西倒腾出去,那会儿又怀了阿莲——就想着宋家家大业大的,夫人就是再落魄了,那拔下根汗毛来不比咱的腿粗…”

燕灼华不做声,仍是看着。

赵氏就放了悲声,伏在地上哭道:“哪里想着夫人就这么撒手去了。前些日子殿下的人找到草民,说小公子在南安。草民就想着拼了这条命也要见上一面,草民家里那个拦着,草民就跟他动了菜刀——我就说,谁也别拦着,我要给夫人带句话哩…”

里边燕灼华跟赵氏说话,丹珠儿与朱玛尔原本守在外边。

忽然听到里面起了哭声,丹珠儿还在愣神,朱玛尔已经掀帘子冲了进去。

“哭什么?”朱玛尔看起来迷糊懒散,行动起来动作却极快,将那赵氏手臂反剪在身后就拎着往外走。

燕灼华歪在软榻上坐着,撑着头看,也没拦着。

朱玛尔将赵氏拎到外间,重重一放手,怒着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人跟前——也由得你这样使性子撒气,哭天抹泪?”

丹珠儿也鲜少见朱玛尔发脾气,比见燕灼华动怒还惶惑。她瞪着眼睛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劝道:“好了好了,朱玛尔姐姐你息怒…”

朱玛尔甩甩手,“你带她出去洗把脸,醒醒神。”

赵氏仿佛还陷在悲痛里,又仿佛被吓蒙了,她立在原地,只是定定的出神。

朱玛尔深呼吸了一下,挑帘子走进去,就见燕灼华坐在软榻上正望着窗外,只能看见她白皙的侧脸,却看不出情绪。

朱玛尔揉揉鼻子,道:“市井小民,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她——可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燕灼华把目光从窗外一对翩跹□□的蝴蝶身上收回来,摇摇头,“并没有什么。”

朱玛尔立在帘子旁边,看着她。

燕灼华又去望那对蝴蝶。

“殿下,马总兵来了,您见吗?”绿檀的声音在外间静静响起。

燕灼华仍是出神地望着那蝴蝶,没说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道:“奴婢替殿下去打发了他。”

燕灼华叹了口气,“不用了,原是我昨晚要修弘哲传话说要见他的。”她方才见了赵氏悲痛,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母后来。

原来母亲的爱是这样的吗?只是奶了三年又带了三年,只是为了见那孩子一面,便家也顾不上了,连一向畏惧的丈夫也可以举起菜刀相向。

总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呢。

燕灼华揉着额角,又觉得难以想象这种感情的自己,有些可悲。

马总兵是个又黑又壮的胖子,他天生一副笑模样,嘴角翘着,眼睛眯着。

大概是觉得这次来见长公主殿下,不是应该笑的气氛。

马总兵拼命扯着自己嘴角。

“治下出现这种事情,实在是、实在是…”马总兵揪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殿下为百姓着想,不肯戒·严,这个么、这个么…”一不小心胡子被他自己揪下来两根。

燕灼华莞尔一笑,道:“你从前跟的哪位将军?”

马总兵松开揪着胡子的手,“属下是赵熙将军带出来的兵,原本驻守辽东的。”

“原来跟的是赵叔叔。”燕灼华有点恍惚,小时候赵叔叔待她是极好的,后来他去了辽东,一去就是好多年,现做了辽东都护府的大将军。自从父皇驾崩,赵叔叔就再也没有回过大都了。

蓦地里听到这个名字,竟有种生疏的刺激感。

第53章 我们家十七

有道是“天下繁华十分,七分尽在南安”,此言果然不错。

燕灼华于望江楼顶层,临窗远眺,只见绵延商铺一路直往大江而去,竟是望不见尽头。

魁星楼行刺之事一出,宋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本就无法如期进行。

谁知道更有变故陡生,宋家四公子——宋元浪竟然在前日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燕灼华正走在通往竹屋的小路上,准备告诉宋元浪,已将其亡母与亡父合葬。

谁料到,宋元浪再也听不到这消息了。

英年早逝,如何不令人叹惋。

“殿下,您尝尝这南安有名的清茶。”

绿檀盈盈笑着,手捧茶盏,送到燕灼华跟前来。

燕灼华随手接了,饮在口中,也琢磨不出什么滋味,仍是定定望着窗外虚空。

“殿下这会儿等朱玛尔姐姐的消息,心里只怕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呢!你这会儿别说是端盏茶来,就算是端琼浆玉液来,殿下也品不出滋味…”丹珠儿一面瞅着燕灼华,一面咯咯笑起来。

燕灼华无奈摇头,将饮了一半的茶水递给身旁的十七。

她在案几旁的蒲团上坐下来,又问了一遍,“朱玛尔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午时三刻。”丹珠儿探头瞅了瞅外面的天空,叹气道:“这南安什么都好,就是这天总是雾蒙蒙的,都瞧不出时辰了。”

那日魁星楼行刺事发,护卫队一路追查下去,寻到线索汇报于燕灼华。

恰逢朱玛尔去查宋元浪身世归来,燕灼华便将魁星楼遇刺之事也交给朱玛尔去处理。

朱玛尔行事向来缜密高效,不过数日,已经直捣刺客老窝。

宋府如今正在处理宋元浪的丧事。

燕灼华不喜那氛围,索性带了婢女护卫,一路来了望江楼,半是散心,半是等信。

十七接了那半盏茶水在手中,只是握着不动,仍旧笔直地立在窗边。

燕灼华抬头看了他一眼。

十七陪着她,在窗边吹了大半天的风,且滴水未进,这会儿嘴角已经泛干。

“过来。”燕灼华撑着额头,趴在案几上,透着几分慵懒。

绿檀与丹珠儿对视一眼,都悄无声息退了两步,背过身去。

十七垂下睫毛,轻轻走过去,在燕灼华面前的蒲团上慢慢跪了下来。

那半盏茶水仍被他稳稳端在手中。

杯盏中的水纹没有丝毫晃动。

燕灼华破颜一笑,劈手夺过茶杯,径直递到他口唇间,命令道:“张嘴。”

她与十七在此间玩闹,绿檀与丹珠儿已经相携悄悄退了出去。

俩婢女轻轻合上房门,彼此又对视一眼。

绿檀倒是先开口打趣的那个,“你今儿怎么转了性——不酸十七公子也就罢了,还跟我一同避出来了。这可真是稀奇。”说着抿嘴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楼梯口。

丹珠儿一下一下踢着楼梯侧的围栏,绣鞋上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耷拉着眼皮道:“殿下出来本是为了散心,我难道还要给她添堵不成?再说,宋家四公子突然没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殿下虽然面上没说什么,我却知道她心里是不自在的。”

绿檀深深看了丹珠儿一眼。

丹珠儿闷声道:“你这样看我作甚?我虽然平时闹腾些,待殿下的心却与你们一般无二的。”旁人能体察到的事情,她自然不会遗漏,甚至因为更熟悉燕灼华,她能感受的只怕更多些。

两人一时无话,守着楼梯口一起发呆。

唯有丹珠儿绣鞋踢在栏杆上,发出的微弱“扑扑”声。

半响,丹珠儿忽然道:“绿檀姐姐…你说,若是宋家四公子活得好好的,殿下会更欢喜哪一个?”

绿檀愣了愣,轻声道:“如果的事,说来又有什么意思。”

屋里屋外两番心境,恰在这会儿,朱玛尔如期归来。

在绿檀与丹珠儿好奇期待的目光中,她将一切向燕灼华娓娓道来。

“此言当真?”燕灼华猛地坐直了身体。

朱玛尔跪坐在她对面,敛容道:“不敢欺哄殿下。贼人居所,的确就在白鹭书院。”

竟然来自宋元澈祖父担任山长的书院!

朱玛尔顿了顿,又道:“奴婢率羽林军,在书院暗房查获了大批违禁物品。”她从宽大的男装袖口中抽出一叠红布裹缚的物什来,放到案几上,轻轻推到燕灼华面前,“这是奴婢取了其中一物,请殿下过目。”

燕灼华看了一眼朱玛尔,又看了一眼那红布裹缚的物什,伸手揭开了那红布。

却见底下赫然一片明黄色。

非帝王不可用的明黄色!

燕灼华的心提了起来,她想象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已经拎起了那片明黄色的物什——展开来,那是一件九龙双珠的龙袍!

在白鹭书院的暗房,查获了龙袍!

燕灼华猛地站了起来,起的太急,脑海中都有了眩晕感。

“宋山长怎么说?暗房是谁的?”她攥着那龙袍的一角,紧紧盯住朱玛尔。

朱玛尔微微欠身,平静道:“据山长与院中知情学生所说,暗房为宋家三公子所建。宋元澈偶尔在暗房歇息,至于他在暗房中私藏的违禁物品,旁人一无所知。”

“是了,宋家老爷子那个老狐狸,事到临头自然要断尾求生的——连自己孙子都顾不上了。”燕灼华冷笑,眼睛很亮,“一无所知?好一个一无所知!”

她将手中的龙袍越攥越紧,继而大笑起来,恍若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