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六月二十八号这天如期来临。甄老爷一家五口分乘两辆马车,甄老爷和甄夫人一辆,甄钰和甄敏一辆,一人只带了一个贴身丫环,甄克善则骑着马随在甄老爷和甄夫人的马车旁边,几个家奴骑马围绕在周围。

申时初,甄老爷一家便出门了,小半个时辰可到位于城东的忠勇侯府。

马车缓缓而行,富有节奏的车轱辘声听在甄钰的耳中却是一片凌乱,她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的转了许多次,惹得甄敏冷冷的瞅了她好几次。

马车转入巷子,离侯府老远便可听到如潮的喧闹欢笑唱喝声传来,侯爷母亲的六十大寿,自然是热闹非凡的。

计秉毅带着两个儿子俱是一身大红五福捧寿团花暗纹的圆领长袍,腰间束着白玉腰带,脚上是金线勾勒着如意云纹的皂色长靴,神采奕奕,满面笑容的站在大门口迎接来往宾客。

计秉毅有三个儿子,长子计世澜,乃嫡妻贾氏丽君所出,今年十四岁,是东宫太子的伴读;二子计世宜,难产去世的妾杨氏所出,今年十二岁,却是宫里二皇子的伴读。还有一个儿子计世霖,今年九岁,妾苏氏所出。苏氏怀孕时曾大病一场,动了胎气,计世霖一出生身体便不太好,长年用药不断,这种热闹的场合他可禁不起折腾,一大早穿戴整齐给祖母磕了个头,便回了自己院子里去了。

耳畔传来的道贺声、说笑声、锣鼓鞭炮声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大声,甄钰知道离大门越来越近了,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抿着唇。

“户部尚书甄大人携夫人、甄府二公子、姑娘们到——”耳畔传来司仪悠长清亮的唱喝。跟着,马车停了下来,一阵笑呵呵的带着喜庆的寒暄传入耳中。

“甄大人,欢迎欢迎!”

“呵呵,恭喜侯爷!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甄大人有心!甄大人、甄夫人里边请!”

“……”

接着又是一阵客套,略聊了几句,便有体面的仆人笑着上前分别领甄大人、甄夫人进去。男人们在花厅,女眷在内室。甄克善随着甄老爷一起,两人直接随着仆人走了进去,甄夫人却又重新上了马车,从早就拆了高高门槛的正门进去。车身一动,甄钰姐妹的马车也重新使动,随在甄夫人马车后边。耳畔听得,计秉毅又在迎接别的到客了。

有那么一刹那的冲动,甄钰真想掀开车帘往外瞧一眼。可是今天的场合由不得她有半点的失礼。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可是她依然无法看到他的面目,眼前晃过母亲那双含着轻愁的眸子。前世的父亲,那个母亲痴守了一辈子的人!值得吗?

他的声音沉稳而凝重,带着愉快的开怀的笑意。甄钰突然涌上来一阵心酸和愤恨,看看,他过得多好、多幸福啊,早就忘了世上还有一个苦苦等候他的母亲和自己了吧?哪怕,母亲曾经救过他的命!不,早就没有了!甄钰凄然一笑,这世上早已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他们的女儿!

马车驶入二门停下,随后又换乘了小轿,一直抬进了内院垂花门内廊下方停了下来,还未落轿,便听到一阵女子叽叽咯咯的说笑声。计夫人已领着女儿和家下媳妇丫环们迎了出来,对待甄夫人是一如既往的笑颜如花,热情友好。

二人一番客套,又命各自的女儿见过了,便说笑着一同进去。计子茜仍是一身火红张扬的服饰,带着黄澄澄的金项圈,趁母亲不注意挑衅的向甄钰扬了扬下巴,甄钰心中正思绪翻腾,愤懑不已。见状不由冷冷瞅了计子茜一眼,不屑的撇开目光,跟在甄夫人身边,把计子茜气得脸色有一刹那发白。甄敏瞧见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紧走几步赶上计子茜。笑着跟她说了句什么,计子茜瞅了她两眼,两个人居然很快就玩到一块去了。

计侯爷乃当今宠臣,风头甚旺,计老夫人六十整寿,来客自然不少,一入内室,便陷入一片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之中。大家说笑着,忙着相互引见、领自家女儿引见,十分的热闹。

甄夫人被一群夫人们缠着说笑,甄钰只觉心头是从没有过的烦躁,悄悄寻了个安静的角落静坐着发呆。

只见计夫人穿着大红撒金缂丝云锦缕金牡丹凤凰刺绣下摆坠排穗对襟褙子,镶着浅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纹样刺绣云肩,下边是浅黄竹菊万字福寿纹样绫裙,云鬓高挽,戴着金累丝嵌珠点翠五凤钿,端庄华贵,仪态万千,言笑晏晏周旋于各夫人之间,热情周到,得体适当,不使一人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因此气氛十分愉悦。

甄钰的目光不知不觉被计夫人吸引了去,不是因为她端庄华贵,不是因为她仪态万千,也不是因为在场这么多人中她原本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而是因为,她是计秉毅的妻子。甄钰不得不承认,计夫人有她作为侯爷夫人的资本和手腕,可是,计秉毅你当初为何要给另一个女人希望?让她到死都念着你、眷着你!

不多久,女眷们一起去给计老夫人拜寿。

典雅的大厅中铺着万字不到头富贵吉祥的精美红毯,悬着缀着火红流苏的彩绘宫灯,几案格架上摆着牡丹、吉祥草、桂花、松柏枝等各种瓶插鲜花盆景和几件古雅的鼎炉如意。

计老太太在一堆俏丽有头脸的大丫鬟围绕下笑吟吟坐在正中铺着大红闪金挑心绣花坐垫的红木大靠榻上,圆润的脸上笑意不断,嘴唇略有些瘪但仍显丰泽,皮肤显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宽宽的额头,笑起来眼睛迷城一条缝。她身上一袭华丽的青金色亮缎袍子,鬓发乌银,珠钗轻晃,额上勒着镶着红宝石金色抹额,气质雍容而高雅,带着一种居高俯视的慈祥。

一道高高的鹿鹤苍松十六扇大屏风屹立在大厅中间,将大厅隔成了两半——女眷们前来贺寿,因有小媳妇和未出阁的姑娘们在,自然是要同外界隔开的。

各府女眷依次向计老太太拜寿,笑着说上几句吉祥恭贺的话,仍旧又一起退回了内室。没多久,一盏盏的彩灯点亮了起来,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计子茜招呼着各府的姑娘们在一处用餐,甄钰懒得看她明里暗里的眼色,加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等菜式上齐,略动了几下筷子便说用好了离席而去。计子茜还不忘记挑眉似笑非笑道:“甄姐姐这么快就用好了?福清公主不在,甄姐姐不太有精神呢!”大有讽刺她只有巴结公主时候有精神的意味。

计老太太做寿,大长公主和一些辈分高、权势重的老王爷都没有来。只是叫人送来了寿礼和帖子。他们身份高贵,驾临侯府未免抢了计老太太的风头,而且计侯爷和计夫人还得开中门恭恭敬敬率领家下人迎接,不是来祝寿反倒像是给人添乱来了。所以对他们来说对于某些场合朝中不成文的规矩向来如此,礼到人不到。

甄钰没理论计子茜带刺的话,只微微笑着说了句:“近几日天热。我胃口不太好,多谢计妹妹关心了!”便转身离去。

甄钰止住了丫环跟随,不知不觉走出了院子,沿着长廊无意识的走着,长廊两侧挂着长龙似的两溜灯笼,点亮了忠勇侯府的夜色。说笑喧闹声在府邸上空飘荡,空气中流淌着佳肴美酒的香味、鞭炮的淡淡硝烟味。一切充满着喜庆和愉悦。

甄钰不觉轻轻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还说什么要替前世的母亲和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呢,她连人家的面都见不上,更不用说说得上话了!

“甄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甄钰正扶栏发怔。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略带着惊讶的声音,却是计世宜。她一怔回神,四下望望,廊下是一片葱茏花木,点缀着一人多高的太湖石,身后不远处是一组建筑,自己顺着曲折的长廊一路走来,竟也不知到了哪一处了。

“正院在那边,我送姑娘回去吧!今日府上人多。甄夫人找不到姑娘,恐怕会

着急的!”计世宜又道。他的目光深邃,脸色平静,说出来的话语气也是平平。

“计公子不用招呼客人吗?还有功夫在这儿闲逛?”甄钰偏头轻问。

计世宜垂下眼眸淡淡道:“不过一会儿功夫,耽搁不了。再说了,甄姑娘不也是客人吗!”

甄钰没料到他居然也会说这种玩笑话。眼睛一睁有些讶然。不过,配上这种语气和神情,一点儿也不好笑就是了。

“甄姑娘,似乎很厌恶我,又不像是因为剪子胡同的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姑娘。甄姑娘,可否相告?”计世宜突然认真的望着甄钰问道。

甄钰怔了怔,冷冷哼道:“计公子多心了,总共只见过两三次面,不曾说过十句话,我讨厌你做什么!”说着掉头便往回走,向右边一绕。

“甄姑娘,你走错了。”计世宜说着几步追上了她,抬手向左边方向做了个请的姿势,又说道:“原来如此,也许真是我多心了!我不喜欢心里藏着想不明白的疑问,冒昧之处,还请姑娘不要计较。”

“言重了!”甄钰有一刹那的尴尬,没再拒绝他相送,也没再开口,两人就这么默默的走着。

送她至正院门外,计世宜停住了脚步道:“到了,姑娘自己进去吧!”

甄钰轻轻道了声谢,有一刹那的冲动想开口问他一些什么,终于又强压着忍住,转身进了正院。

甄夫人果然正在找她,一见她忙携着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嗔笑道:“你呀,上哪儿去了,也不跟娘说一声,害得娘好找!”

甄夫人的手握着她的手,又温暖又柔软,让她浮躁的心情不自禁的安定下来,她亲昵的依偎在甄夫人身上轻轻笑道:“我就在廊下看花灯呢,没有去哪里!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甄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等一会就回去了,累了么?”

甄钰轻轻摇了摇头,见计夫人笑吟吟的过来,便直了身子,微笑着招呼。甄夫人见她过来了,便趁机告辞,计夫人笑着客气感谢了一番,也没多留,亲自送她们出了正院,再三抱歉自己忙得脱不开身、不便相送云云,甄夫人自不会计较这个,带着两个女儿乘上小轿,来到二门处,换乘了自家的马车。

甄老爷、甄克善那边还没散场,她们母女三个派人去说了一声,便向回府去了。

连着两天甄钰的心情都不太好,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找到了计秉毅就可以弄明白从前的一切,可以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原来根本不是这样!哪怕她能够去到侯爷府,但是要见上他一面仍是难如登天,更不用说有机会跟他私底下说话了!

如果重活一世,她仍然不能为母亲讨回这个公道,她怎么对得起她?甄钰永远也无法忘记,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怔怔发呆,满目凄凉痛苦却又怀着无比的温柔眷恋的样。可是一到白天,她又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的接做各种活计。她以为她不知道,却不知睡眼朦胧间,她早已不知看过多少遍!

他不来,她就算去了,能找得到他吗?

那时起,她暗暗下了决心,总有一天,她会替她完成心愿。她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去找他?她沉默,后来她长大了一点,她才轻轻的说:“你爹说过,他一定会回来找我!”那时她似懂非懂,如今她懂了,她爱他,但也有自己的尊严,他不来,她绝不去。

第90章 惊

甄钰轻叹一声,有些沮丧,近在眼前的尚且如此难办,更不用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邵有德和表姐邵琬清了!要报仇,谈何容易!

说来说去,最大的根结在于她是个女儿身!但这不是她可以选择的。.要想在外边行动自如,女扮男装只是一种形式,她需要的是甄夫人和甄老爷的同意。甄夫人那边还可以撒个娇使个障眼法什么的,可是甄老爷那一关,没有那么容易过!

不过,事在人为,眼前的玉霞记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假如她能够将此事漂漂亮亮的做好,让甄夫人看到她的能力,同意将玉霞记交给她打理,那么将来也许她可以有更多接触外界的机会。玉霞记是甄夫人娘家的陪嫁,打理玉霞记也不会招惹什么闲言闲语。

思想及此,甄钰的心中的忧虑舒展了些。慢慢来,一步一步的,总有一天她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上心把玉霞记的事情搞定!

甄夫人突然走了进来,一边和王妈妈叹道:“做寿做得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那计家二公子,模样气度都是好的,可这一来这辈子八成就毁了!”说着连连叹气惋惜。王妈妈也附和着惋惜不已。

甄钰心头一紧,起身问道:“娘说的可是计侯爷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甄夫人望望她,似在沉吟该不该告诉她。见她满脸好奇期待的望着自己终是轻轻一叹说道:“那计府二公子,寿宴当晚失手打碎了皇上御赐的玉如意,如今已判了发配西北充军,过两日就要上路!唉,那孩子才那么小呢,西北那个地方,听说又快打仗了。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可惜了!”

甄钰心中咯噔一下,眼前下意识晃过计世宜那深邃漆黑的眼眸和沉静的脸,这样稳重得不合乎年龄的人,她不敢相信他会不小心到此地步。

“是,是咱们回府之后发生的事情吗?”甄钰笑问。

“似乎不是,”甄夫人想了想,说道:“似乎是咱们回府前一两刻钟左右吧!唉,打碎御赐之物,什么时候又有什么分别!”

“是吗!”甄钰心中更大吃一惊。那个时刻,计世宜明明就和她在一起。怎么可能打碎玉如意?假如在碰到她之前打碎的,那就更说不通了,打碎御赐之物是多大的干系,计世宜不会不知道。在犯了这样的罪过之后他还能镇定自若的跟她说话、不紧不慢的送她回正院,那得是什么人!

“他,他亲口承认了?会不会是冤枉的?”甄钰忍不住问。

甄夫人奇道:“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会是冤枉?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冤枉。计二公子又怎么会承认?钰儿,你满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呢!”

甄钰呵呵笑了笑,说道:“我。我只是奇怪,计二公子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呢!”

“可不是!”甄夫人又叹了口气。

甄钰心里有些乱乱的,没再听清楚甄夫人说了些什么,找了个借口跑去南熏馆找甄克善去了。她知道这件事甄克善一定知道的更多。

果然,甄克善也在那蹙着眉。他和计世宜虽然算不上有多亲密,但因为身份地位摆在那里,经常共同出现在某些场合,私底下也偶尔一群人一起出去骑马游山玩水,两人还是比较熟悉的。年纪相当又是朋友,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难免会心生感慨。

“二哥哥,计家的事是真的吗?”甄钰见他这样,直接开口就问。

甄克善点点头叹道:“圣旨都已经下了,这还有假!两天后他离开时,我打算去送他一程!好歹朋友一场,他这一走,还不知有命没命回来呢!”

甄钰抓着他的胳膊抬头仰望:“二哥哥,我也去!”

甄克善斥道:“胡闹!”

甄钰理也没理顺口就说道:“那二哥哥习武之事——”

“嘘!”甄克善立刻紧张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唇畔,眼珠子向门外转了转。非常文学望着甄钰,他很无语,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妹妹!

甄钰眨了眨漂亮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一闪一闪,看起来很无辜。

“好吧!”甄克善叹气:“就说,就说是远房堂弟。”

甄钰眨眨眼,会意一笑:“还用上回的名字,克真!”

“你记性倒好!”甄克善忍不住呵呵一笑,脸又一板:“去便去,你不许乱说话!”

“一定不会!”甄钰连连答应。

两天之后,兄妹两人骑着马一路出了北城,打算在十里外的折柳亭等候计世宜。远远的看到亭中有人,近看才发现是梁玉中带着个小厮。

梁玉中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石凳上,穿一身稠绿色团花暗纹长袍,单手叉腰,姿态闲闲,正百无聊赖的望着远处。

“克善?”梁玉中听到马蹄声转了过来,惊讶着下了台阶跟他们打招呼,不信道:“你们也是来送——世宜的?”

计世宜相当于是被“流放”出京,又是因为比较敏感的原因,他虽然是忠勇侯之子,今日离京,除了与他交好的梁玉中没有其他人过来相送。

“好歹朋友一场,小公爷你不也来了!”甄克善笑笑,轻巧的翻身下马,顺便将甄钰扶了下来。

梁玉中狭长的丹凤眼眯了眯,咧着嘴笑道:“成!果然是患难见真情,我梁玉中今儿认了你这个兄弟了!”

“世宜兄是个好人,大家朋友一场,理应送他一程的。小公爷这话倒叫在下汗颜。”甄克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甄克善自己也不太懂自己的心意。一听说计世宜被发配西北充军,同情叹息的同时,他的心里居然生出几许隐隐的羡慕,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从军杀敌,建功立业。这是他的梦想,可惜,对他来说只能是个梦想了!所以,他忍不住想要送计世宜一程,好好劝勉他一番。

梁玉中呵呵一笑,眼光瞟向甄钰上下打量道:“这位是——”他偏着头思索,秀气的眉尖蹙了蹙,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是你的远房堂弟是不是?叫,叫——”虽然那天金玉湖一行梁玉中也见过甄钰。但他那天注意力完全不在上头,且甄钰那日满头珠翠。脸上又化了妆,此时又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居然一点也没把甄钰认出来!

“堂弟克真。”甄克善笑道。

“对对对,克真!咱们元宵那晚在城楼见过的。你还记得不?”梁玉中一拍脑袋笑道,眼睛亮亮的,期待的望着甄钰。

甄钰忍不住咬了咬唇,笑嘻嘻道:“当然记得!”

“下次跟你哥哥一起出来玩啊!”

“好啊!”

甄克善重重咳了一下,笑道:“瞧。世宜兄过来了!”

甄钰、梁玉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一行六人从远处走过来。计世宜换上了浅灰色的囚服衣裳,戴着枷锁镣铐。押解的四名公人穿着蓝布公服,腰佩宝剑,另一人体格健壮,穿着藏青短打,默默走在计世宜身边,身上搭着两个大包袱,想必是计侯爷求了恩典让一路跟着照顾计世宜的仆人。

梁玉中面色微变,目中射出忿忿的光,甄克善和甄钰见了计世宜这副模样,与前几日的光鲜对比简直云泥之别,两人心中也有些凄然不忍。

一朝落魄,竟至于斯。

“世宜!世宜!”梁玉中跑出亭子向计世宜扬着手叫着。

计世宜抬头看见他们,有一刹那的怔忪。他的目光轻轻移动,落在甄钰的身上时,眼睛不由亮了亮,露出几许深思。

甄钰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避了开去。眼前这人虽然穿了一身囚服,戴着手镣,头发也披散在肩上背后,但他的面色依然如常,深邃的眸子中透出的目光沉静得如同一潭深水,就那么挺直着脊背坦然站着,面对着他们,丝毫不觉得羞愧低人一等。

“小公爷、甄二爷!”领头的公人谄媚着上千点头哈腰。

“解开!”梁玉中指了指计世宜身上的枷锁铁链,语气带着满满的不善。

领头公人回头一个眼色,立刻有人殷勤上前照办。

“小公爷放心,这儿是上京,须得做做样子,等出了上京地界,小人知道该怎么做……”那公人极为上路的低声陪笑说道。

梁玉中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点头“嗯”了一声,睨了他一眼吩咐道:“我们兄弟几个有话要说,你们退一边候着去!”

“是、是,”公人谄媚,又有些为难道:“这儿是上京,那个,耳目众多,还请小公爷——”

“行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梁玉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公人嘿嘿笑了笑,手一挥带着众人远远的退了开去。

计世宜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目光转过三人淡淡一笑:“梁世子、克善兄,没想到你们会来送我!还有这位——”

“是克善的远房堂弟,叫克真。世宜,你,你还受得住吧?”梁玉中一脸的关切和复杂。那枷锁和铁链,他看一眼都觉得恶寒。

计世宜向甄钰略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望着梁玉中,目光沉静如水,他缓缓点头道:“没事,不就是充军吗?过个三年五载也就好了!”

“世宜兄,西北正是用人之际,凭世宜兄的出身,没准还可以大有作为!说不定,这正是个机会!”甄克善忍不住道。

“也许吧!”计世宜嘴角扯出一缕嘲讽的笑容,道:“可惜在下功力学识太浅,不敢存那个心!倒教克善兄见笑了!克善兄,这种话从此休也再提。”

甄克善想到他的情况,嘴动了动,有些讪讪的笑了笑。

“世宜,到了那边独自珍重。西北那么乱,立功不立功打什么紧,保命最要紧!”梁玉中又道。

“多谢梁世子关心!”计世宜抱拳笑了笑,他瞟了甄钰一眼,忽然又道:“我想跟克真兄弟单独说两句话,不知可否?”

梁玉中和甄克善都是一怔,一起望着甄钰。甄钰也满腹狐疑。点点头笑道:“请世宜兄指教。”

“我们上那边说!”计世宜一指不远处的折柳亭。

“好!”甄钰点点头。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的背影,梁玉中不由抽了抽嘴角,眼中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甄克善想了想,自己觉得想到了原因何在,便向梁玉中说道:“也许是……”他觉得,计世宜应该是因为那天撞倒甄钰的事情向她道歉。

“甄姑娘,我没想到姑娘会来送我。”计世宜轻轻开口。

甄钰斜睨了他一眼,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似笑非笑道:“怎么?计二爷嫌我不配?”

“岂敢!”计世宜低头望望自己,自嘲道:“现在别人不嫌我就了不得了。我还敢嫌别人?”

“玉如意不是你打碎的,对不对?”甄钰轻轻开口。一脸的平静,黑如琉璃似的眼眸凝着他,有清清浅浅的柔光流转。

计世宜沉默,似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她会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认?”甄钰低问。

“甄姑娘。玉如意是我打碎的,我自该认罪。这话姑娘不要再跟旁人提起,否则,会影响姑娘清誉。”计世宜说道。

如果甄钰将这话嚷嚷了出来,别人势必追问她为何说得这么笃定?她若说那段时间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岂能没有流言蜚语?

“我后来才知道,清虚观那日是你一剑刺中疯牛心脏,救了我们母女——你不用说是巧合。这件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不是巧合能解释的。在金玉湖畔高台上,你又一次救了我!我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来你的速度和力道不是寻常人能够达到的!我很不解,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在剪子胡同那儿却任由我跌倒不肯伸手,”

甄钰突然抬起眼,直直的盯着他:“计世宜,你是故意的。我如果没猜错,那天有人在暗中跟踪你,不,应该说是那段时间以来都有人暗中跟踪你,也许还有过试探,试探你会不会武功。你一直隐藏得很好,但是那天清虚观的事你的表现让人动了疑,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你一直很谨慎小心,直到上个月在金玉湖,你又一次救了我暴露了自己,所以,前些天晚上打碎玉如意之事,应该是旁人嫁祸,而对你来说,似乎正中下怀,你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上京、离开侯爷府而不会让人动疑!”

“甄钰!”计世宜脸色如罩寒霜,冷冷道:“不要自作聪明!”

甄钰没理会他的打断,颇有些玩味瞥了他一眼,轻轻嗤笑道:“计侯爷且不说当得起当不起‘忠勇’二字,不过我想,虎毒不食子,就算你是个表现平平的庶子,他也不至于害你吧?能在老夫人寿宴动手脚的,外人未必有这个能耐和机会,计世宜,你的嫡母计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计世宜的脸色难看至极,双拳握紧了又松开,他的身子轻轻颤抖,胸膛一起一伏不受控制,盯着甄钰,像要把她看穿。他的身上突然张扬起一股迫人的气势,狠狠的向人当头压下。甄钰毫不畏惧,睁着清亮亮的一双眼眸,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

“呵呵!”计世宜浑身气势一收,周身气压又恢复如常,他的目光也恢复了沉静,嘴角轻扬轻笑道:“甄姑娘,你的心思太重了,一个小姑娘家,这样不好的。你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你不也才这么大一点儿,装什么老成!”甄钰心中吃了一惊,眼神收了收,嘴里却十分不服的顶撞道。

“我跟你不一样。”计世宜眼中一黯,神情显出一刹那的萧索,但他很快又恢复成了那副沉静清淡的模样,望着随风摆动的柳枝轻笑道:“甄姑娘你是嫡出女儿,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兄长疼爱,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那种好像含着说不出哀伤悲痛的眼神,甄姑娘,你骗不了我的!”

“是,你所猜测十之**都是正确的。清虚观那日,事出突然,我一时控制不住才会下意识出手,但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那天在金玉湖高台上,如果换做是别的人,我一定不会救,可我救了你,而且,我没有后悔,你知道为什么吗?”计世宜望了望甄钰,苦笑道:“因为你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种眼神,跟我太像!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在我面前消失。”

那种眼神做不来假,只有曾经陷入绝望、掉入无限之痛苦深渊的人才会拥有,那种眼神隐藏在她那双眼眸清澈的光芒后边,也许别人看不见,但是他一眼就能看穿,因为,那跟他,多像!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她掉下去,因为这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已经让他的心生出了许多不忍。

甄钰咬着唇,心头凉了半截,怔怔的望着计世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是因为我你才会暴露。我,”半响,甄钰心头一动,睫毛轻眨抬眼望着他正色道:“你不在上京,我可以帮你打听侯爷府的动静,只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愿意帮你!”帮他的同时,不也是帮自己吗?

第91章 底细

“无论如何,是因为我你才会暴露。我,”半响,甄钰心头一动,睫毛轻眨抬眼望着他正色道:“你不在上京,我可以帮你打听侯爷府的动静,只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愿意帮你!”帮他的同时,不也是帮自己吗?

计世宜有些古怪的瞅了她半响,忍不住又笑了笑,说道:“我很好奇,你对我们侯爷府似乎很感兴趣?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从我这儿多了解一些侯爷府的情况嘛!”

甄钰心中颇有些窘,但脸上神色未变,淡淡道:“随你怎么想!反正,你又不会吃亏!”

计世宜忍不住大笑起来,意味深长望了她一眼,说道:“甄姑娘,我可没那么容易相信你!你不过是个足不出府的千金小姐,你能帮到我什么?要想跟我合作也可以,先证明给我看你的能耐!”

“你人都不在上京了,我怎么证明给你看!”甄钰有些恼羞的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样子倒更符合这个年龄的表情。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计世宜深深的瞧了她一眼。

“你——”甄钰猛然醒悟,他小小年纪能精准算计到这一步,岂是等闲之辈?上京自然会有他的耳目。甄钰心头忍不住一阵一阵的发热,这是个机会,很好的机会,如果她真的能成功搭上计世宜这条线,对她报仇来说好处是数不胜数的!至于她要报仇的事计世宜乐意不乐意,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内了。

“我会证明给你看,希望你还能有命回来。希望你说话算话!”甄钰轻轻哼了一声。

“喂,世宜兄,克真兄弟,你们说完了没有!”梁玉中已经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他一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甄钰和计世宜这边。看到计世宜笑了好几回,忍不住跟甄克善叹气说从来没见计世宜跟谁这么谈得来,真正是谈笑风生!甄克善听了心下就有些别扭不自在。忙提醒道两人说的时间太长了,计世宜再不上路,叫有心人看到了恐怕不妥云云,梁玉中一想也是,于是高声提醒。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甄钰低声说道。

“今日的话统统都忘了,就当没发生过!”计世宜也说道。

甄钰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是此事不能泄密。她点点头,两人出了亭子。

久候的公人显出了不安的神色,好在梁玉中等人也没再为难他们,与计世宜说了几句“保重”、“珍重”之类的话便相互告辞。

三人看着计世宜一行的身影几乎消失在视线中,才打马回程。

“喂。克真,世宜他跟你说了什么说那么久?”刚刚从送行的离愁别绪中回过神来,梁玉中望着甄钰一脸的八卦。

甄钰悄悄向格格甄克善使了个眼色,甄克善便笑道:“那天不过是撞了你一下,道歉也不至于那么久吧?世宜兄真是太客气了!”

甄克善虽然也很好奇纳闷,但是妹妹不愿意说一定有她的道理,等他回府再慢慢问好了,当着梁玉中的面却不能让她下不来台。

得了哥哥提点,甄钰便顺着他的意思笑道:“可不是!后来又忍不住安慰了他几句。没留神竟说了那么一会了!”

梁玉中轻轻“哦”了一声,将信将疑。

甄钰十分坦然,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怀疑又怎样?他又不能跑去找计世宜对质!

“二哥,咱们回府吧!那个,伯父伯母恐怕会担心的!”甄钰笑着望了望哥哥。

“这么快就回去?”梁玉中有些失望。沮丧道:“我还想请你们一块吃饭玩玩呢!”

“下次吧!”甄克善一脸的为难,微微摊手道:“家父家母——”

梁玉中笑笑表示理解,甄老爷对儿子向来要求严格,在上京中是出了名的。

回到府中,甄克善果然便拉着甄钰到南熏馆问她与计世宜到底谈了些什么?甄克善的脸色有些凝重,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妹妹,目光中又有些担忧。妹妹已经十岁了,姑娘家的名声多么要紧。

甄钰心中暗叹,当然不可能像糊弄梁玉中那样糊弄自己的哥哥,她想了想,便轻叹道:“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是拜托我有机会让娘多去侯爷府走动走动,陪陪他的嫡母,开解开解她,让她不要因为他的事情伤心。他倒是很敬重嫡母呢,说起母亲来便没完没了,我也不好打断他的。”

甄克善一听觉得也是,甄夫人和计夫人自清虚观一行后关系十分要好,计世宜有此一托也说得过去。而堂堂男子汉,这种小心思当然不太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说,所以把甄钰拉到一旁去说了。

“可是他怎么会看出你的身份?”甄克善忍不住又有些狐疑。

甄钰“扑哧”一笑,嗔道:“哥哥,你当人人都是梁世子那样的性子吗?端午那天在金玉湖,我们在一块看龙舟,他认出我来又有什么奇怪!”

甄克善自失一笑,点头道:“这说的也是!计家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叫人意想不到,那你抽空便跟娘提一提吧!不管怎样,计世宜救过娘和你,计夫人也帮过大忙!”

“我知道,哥哥!”甄钰点点头,正想顺着计夫人、计家的话题顺便再套点甄克善关于计家的话,又怕引起他的警觉忍住了。想到与计世宜的约定,甄钰的心又凝重了一些。玉霞记的事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这件事做好了,对她以后的人身自由有很大的帮助。

“哥哥,不知道玉霞记那边怎样了!”甄钰轻轻说道。

甄克善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她的话吸引了过来,他想了想,轻轻蹙眉道:“已经快一个月了。想来白延曲那边也该有些消息了,明日咱们抽空出去一趟吧!”

“好!”甄钰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谁知,兄妹俩还没出府,这天晚上王妈妈便来禀报说白延曲约他们后天见面。兄妹俩不约而同精神一振。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到了那日,三人在一家幽静高档的茶馆见面,要了二楼的靠窗雅座。四人相对坐下。

“白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落座之后甄钰便问。白延曲的脸色十分凝重,让甄钰心里下意识的觉得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