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姨娘回归。最得意的是甄敏,沈姨娘搬回玉玲珑馆之后,甄敏每天几乎都要在沈姨娘身边呆上大半天。她从来没觉得过,玉玲珑馆竟是这般叫人心生亲切。

甄敏、香草等明里暗里透着得意,走路都要带起一股风来。正院那边众人的脸色却阴沉岑不太好看,就连甄钰面上的笑容都少了许多。

这天用过早饭,甄钰出了正院后角门,带着槐叶、槐花穿过东西向的一道长廊,百无聊赖在梅林与长廊之间的小花园中散步。听到前方细碎的脚步声微微抬头,恰见甄敏带着海棠走来,看样子是刚从玉玲珑馆出来。

只见甄敏那张小巧的瓜子脸上,明媚俏丽,透着容光焕发的神采。乌漆漆的圆杏眼,衬得肤色越发莹白如玉。穿着水绿色的半袖上衣,月白色的银线挑花笼纱多褶裙,身姿婷婷,仿若青莲。

“二姐姐这是要往哪里去呀!”甄敏挑挑眉,眼波流转间扬眉吐气,盈盈上前屈膝优雅福身,甜甜道:“妹妹见过姐姐!”

甄钰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脸色有些不豫。故意扭头忽视撇了撇嘴,信手摘了一枝盛开洁白的栀子花在鼻端轻轻嗅了嗅,片刻方淡淡说道:“三妹妹多礼了,倒叫姐姐一时有些不习惯。咱们姐妹之间又不是外人,哪里就用这么客气了!”

“姐姐说的是,那么妹妹以后可就不讲究那么些个繁琐陈规了。到时,姐姐别又不习惯挑刺才好!”甄敏嫣然笑了笑,愈发显得彬彬有礼。难得看到甄钰吃瘪受气,她心情格外愉快。

甄钰脸色越发不好起来,忽然笑道:“三妹妹是从沈姨娘那里来的吗?也是啊,过几天沈姨娘便要回庄子上去了,三妹妹再不跑勤快些又要见不着了!”

甄敏胸口一闷,微微有些恼火,顿了顿,满脸是笑道:“姐姐这话说岔了,这儿是姨娘的家,姨娘如今回家了,自然是安安稳稳的住下,又往哪里去呢?凤夫人说了,以后得闲时时要请姨娘过府坐坐呢!”

甄钰脸上顿时闪过怒意,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发抖,可见气得不轻。她盯着甄敏哼了一声,忿忿嚷道:“你想得倒美!沈姨娘是因为什么到庄子上你心知肚明!爹和娘才不会这么轻易饶了她!”

瞧着甄钰气急败坏的样子,甄敏真如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浑身三千六百个毛孔都舒坦了,洋洋自得道:“是么?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姨娘舍己救人,品性高尚,爹爹公正无私,是不会亏了她的!”

甄钰立刻反驳道:“正因为爹娘公正无私,才不会轻易饶了她!哼,你当旁人都是傻子吗?凤夫人家的小公子定是被沈姨娘买通了人推下河的,她却在凤夫人面前做好,还不是为了回府?这等邪门歪道,可哄不了人!不然,她怎么好端端的改了性子这般无私起来了?”

“三姑娘!”海棠怯怯的拉了拉甄敏的衣袖,暗示她无事还是快走为妙。

海棠年纪比甄敏大了四岁,做下人的,比旁人心眼儿也更多、看得更通透,原本她不觉什么,可听了甄钰这话,心里忍不住也起了疑心,毕竟,沈姨娘是什么样的人,甄府上下心知肚明。

不等甄敏说话,甄钰讥诮的瞅了海棠一眼,向甄敏咄咄逼人道:“怎么?要走?莫非是心虚了?”

“你才是心虚!”甄敏没好气瞪了海棠一眼将她屏退,冲甄钰道:“空口白牙的没有证据,二姐姐休要胡乱攀咬人!妹妹知道姐姐不喜欢沈姨娘,可也犯不着说这样令人心寒的话!”

甄钰顿时噎了一下,不甘道:“你等着瞧,不就是证据吗?我会找到的!哼,你敢说,事情不是我猜的那样?”

甄敏见她无计可施如强弩之末更是大为畅快,脑子一热,存心要气气她,洋洋得意道:“不错,好姐姐,你猜对了!这件事就是姨娘的设计,就是她利用了凤夫人,那又如何?你要找证据吗?哈哈,那你便找去吧,妹妹就不打扰了!”

甄钰听她这么说,顿时就笑了一笑,扭头朝东南边花木遮掩的石子甬路那边望去,甄敏下意识也望了过去,只听到一个妇人冷冰冰一声“我们走!”,只见石榴红金线勾边的撒花裙裾飘闪而去。

甄敏大惊,忙三步两步奔过去,直愣愣的瞅着那妇人在几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急冲冲的转身去了,只看见花团锦簇的背影。那妇人身形均匀,云鬓高鬟,珠钗摇摇夺目,不是凤夫人又是谁!

“你、你、你——” 甄敏心头一阵一阵发凉,气急交加,此时方知上了甄钰的当了。

甄钰笑吟吟,优哉游哉的瞧着她,哪儿还有半分方才的气急败坏?只见她笑道:“三妹妹,姐姐这就去找‘证据’了,妹妹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甄敏咬咬牙,一跺脚便欲转身往玉玲珑馆跑去告诉沈姨娘,却又听得甄钰笑道:“槐叶、槐花你们说,若是沈姨娘知道了自己的好事被亲生女儿破坏了会怎么对她呢!”

“这个,奴婢们也不知道。”槐叶槐花抿着唇微微笑了笑,一派看戏的神情。

甄敏冷笑一声:“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脚下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

她心中恼怒,更是将甄钰恨得咬牙,又懊悔自己不该图口舌之快坏了事。沈姨娘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沈姨娘的行事做派甄敏又岂能猜测不到七八分?被甄钰一激就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了。

甄敏忽然想到头天晚上姨娘才特特的告诫过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要谨言慎行,姨娘若是知道,自己却转眼间便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岂能轻饶了自己?

这么一想,心中更惧。

转念想就算凤夫人知道了又如何?只要姨娘和自己一口咬定是甄钰诬陷不就结了?再说了,大不了凤夫人以后不上门来便是,横竖姨娘已经回来了,凤夫人也没什么用了!

甄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理,心中渐渐安定下来,等她定睛抬头时,甄钰主仆早已不见踪影了。甄钰绊着甄敏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套出她的话,已经套了出来,她可没兴致再跟她呆在一块儿。

甄敏哪儿想得到,凤夫人今日上门欲探望沈姨娘,又怎么可能不经过甄夫人,不在身为正室的甄夫人面前坐坐寒暄寒暄?恰好便被甄钰给利用了。

甄敏舒了口气,目光凌厉的瞧向海棠。

海棠慌忙摇着双手道:“奴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甄敏哼了一声,说道:“我们走,回映霞阁!”

“是,三姑娘。”海棠犹自惊魂未定,腿脚发软。听到不该听、看到不该看的事,是身为奴才最大的悲哀!

“真没想到,沈姨娘这么下作!”甄钰主仆三人缓缓沿着来路返回正院,槐叶忍不住鄙夷的轻轻啐了一口。

槐花也颤声轻道:“沈姨娘还真是下得去手,凤夫人的小公子还那么小,又是娇生惯养的,这下子落了水唬了这一惊,今后恐怕——”

甄钰顿时便站住了脚,浓密的睫毛眨了眨,说道:“不要乱说话!今日的事你们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再不许提起一个字,知道了么?”

槐叶、槐花心头一凛,忙敛神垂首道:“是,姑娘!是奴婢僭越了!”

沈姨娘可是甄府的人,不管她做了什么丑事,对外人来说,丢脸的都是甄府!

甄钰见她俩明白过来了,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主仆三人在花园中缓缓踱了好一阵,甄钰估摸着凤夫人离去了,方才过往甄夫人那边。

第161章 迫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

“娘,凤夫人可走了?”甄钰偏身挨着甄夫人坐在罗汉榻上,偏着头笑问。

甄夫人微微笑道:“可不刚走?凤夫人脸色很是勉强,恐怕这次气得够呛!”

甄钰瞧了一眼镇定自若神色从容的甄夫人一眼,知道她定然已经暗示过凤夫人,不必担心甄府会名声会受到连累,便也放了心,笑着将刚才碰见甄敏的情形说了一遍。

甄夫人听罢便笑道:“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沈氏母女两个千谋万算,怎么也算不到会栽在那没脑子的甄敏手里!哼,这事咱们什么也不必管,装不知道等着瞧便是。凤夫人那个脾气,又吃了这么大的亏,是不会放过沈云霜的!”

凤夫人来而复返,花园中姐妹两人口角,发生的这些事玉玲珑馆中的沈姨娘完全不知情,还在喜滋滋的做着凤夫人救命恩人的美梦,等着凤夫人上门叙话。

不料这一等,又过去了好几天仍是了无音信。

沈姨娘心中纳闷,疑心是甄夫人有意使绊子不让她见凤夫人,便交代甄敏打听。如今甄府内院早已换了天,一切的消息,甄夫人想让她知道她才能够知道。

甄敏心里正怀着鬼胎,哪儿敢跟沈姨娘说实话?听见沈姨娘问起,只得装模作样的故作一番打听的姿态,然后回复沈姨娘:凤夫人不曾上门来过。

沈姨娘将信将疑,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会撒谎,终究还是信了她。转而越发认定是甄夫人在背后搞的鬼,恨得牙根痒痒。

对沈姨娘的此种反应,甄敏是乐见其成的,乐得在一旁添油加醋。也把甄夫人和甄钰派了一通不是,又趁机诉起自己的委屈——好教将来万一母亲得知真相,看在自己委屈的份上少埋怨一点儿自己。

沈姨娘左等右等。终于在五月中旬的时候等来了甄夫人的传见。

沈姨娘心下暗喜,觉得定是凤夫人来了,便精心的打扮了一番,素青色暗纹褙子,月白长裙,一色半新不旧,整整齐齐挽着毫不出彩的低鬓。只在鬓角简简单单的簪了两朵嵌米珠银丝簪花,面上脂粉颜色也是淡淡,一看便是低调卑微得恨不得低到泥土里去的模样。

临出门前,沈姨娘又细细的打量一番,觉不出哪儿错了。方才神色平静的出了玉玲珑馆。

这一身打扮凤夫人见了,必定会为自己鸣不平的吧?沈姨娘面上甚至显出了几分欲言又止的低眉顺眼,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不料来到正院,看到只有甄夫人一个,沈姨娘目光微沉,忙收敛着神色,上前陪着笑脸给甄夫人请安。

破天荒见着她这番打扮,甄夫人几乎是一晃神间便明白了她的用意,顿时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片刻方笑道:“沈姨娘不必多礼,你身子才刚刚康复,坐下说话吧!”

“是,婢妾谢夫人!”沈姨娘轻声道了谢,在下头的小杌子上斜斜坐下。漫不经心向上瞟了一眼。沈姨娘目光微闪,心头就是一紧,此时她才看见搁在甄夫人身边紫檀小几子上一张缀着鹅黄流苏的粉色请帖,身子不由得动了动,面上的神情也愈加恭敬了几分。

甄夫人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暗暗冷笑,也懒得同她多言,便信手捻起那张请帖向沈姨娘道:“这是凤夫人差人送来的,明日欲请你过府一聚,你若是身子未好我便帮你推了,若是想去,那就去!”

沈姨娘顿时兴奋得脑子有点儿眩晕,一颗心管不住的扑通扑通直跳,面上却益发恭敬,垂首道:“婢妾身子没那么娇贵,其实也不碍事了。既是凤夫人相邀,婢妾不去平白驳了人家的好意似乎也不大好,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沈姨娘生恐甄夫人拒绝,顾不上合不合规矩忙抢先表了态度,这番话说来虽然轻声细语,但听在人的耳朵里却掩饰不住其中暗含的焦急。

王妈妈、锦绣、锦芳等忍不住鄙视的瞟了沈姨娘一眼,一个妾室胆敢如此跟主母回话,也算是奇闻了!

甄夫人倒是笑了,连拿捏她的姿态都懒得做,点头笑道:“既是如此,明儿便去吧。”说着吩咐王妈妈便忘了叫人备车。

沈姨娘心中大喜,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还需要回去细细思量思量、筹谋筹谋,便趁势站了起来,向甄夫人屈膝领命称了个“是”字,也有顺势告辞的意思。

甄夫人亦没有留她的意思,摆摆手道:“就是这事!你回去歇着吧!”末了抬头又打量了沈姨娘几眼,淡淡吩咐道:“明儿出门前先到我这里来让我瞧瞧!到庄子上休养了这些时候,你倒是越来越活回去了!去吧!”

这是明摆着训斥她不懂得穿衣搭配,出门前先过来让自己把把关,沈姨娘顿时羞臊得满脸紫涨——从前她当家时,不知外出做客去过多少次,哪一次因为穿着打扮上失礼于人了?可是今天自己这身打扮确实不妥,不是见客的模样,此时听了甄夫人这话也只好含羞忍辱,将那一口涌上心头的怒气暗暗压制了下去,垂着头低声陪笑道:“是,婢妾知道了。”

沈姨娘怏怏退下,原本兴头头的高兴劲一下子消逝了大半。

沈姨娘做梦也没有想到,凤府迎接她的将会是何等的场面!

第二天她从凤府回来时,整个人唬得可怕,脸色发白,双眸惊恐,衣裳虽齐整但也有拉扯的褶皱,头发明显也是匆匆随意整理拢着的,脸上还有两道细细的血痕,气色也有些慌里慌张。

进了二门下了马车,她强自镇定扶着同样狼狈不堪的心腹丫头香草的手臂。低着头急匆匆的往玉玲珑馆赶,一颗心紧紧的提着生怕被人看见。

不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刚刚没走几步却冷不防跟迎面跑来的甄钰撞了个满怀,甄钰见是她。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沈姨娘回来了?正好我要给娘请安去呢,走。一起去吧!”

妾室外出做客,回府了理所应当该往主母屋子里回禀一声。这也是大家子里的规矩。可是沈姨娘这幅模样,哪里有心思去见甄夫人?

“二姑娘先过去吧,”沈姨娘心里有点发虚,强忍着镇定笑道:“婢妾先回去换身衣裳、梳洗梳洗方不失了礼数。”

甄钰仿佛原本并没有注意她的模样,听了她这话不免微微眯着眼细细打量起她来,就连跟在她身后的秋心和槐叶也打量起她来。

沈姨娘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她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啊!”甄钰低呼一声,惊叫道:“沈姨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这样狼狈!脸上有血痕,还这么肿,还有衣裳、头发——沈姨娘。你真的是去凤府做客吗?”

沈姨娘顿时尴尬不已,一张白里透红的面皮顿时憋得紫涨,嘴唇动了动,一时既紧张又情急,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走!”甄钰不由分说立刻拉住她的袖子,愤愤道:“凤府的人太过分了,邀请姨娘过去做客却是如此待客!这不是打我们甄府的脸吗?沈姨娘你放心,这件事娘一定会给你做主,为你讨回公道!”

甄钰说得义愤填膺。拉着沈姨娘就要往甄夫人的正院去。

“不、不,二姑娘——”沈姨娘听了甄钰的话吓得灵魂出窍、腿脚发软,这件事最好甄夫人一丁点儿不要知道才好,她哪儿敢找甄夫人做主?

沈姨娘恨得咬牙,也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凤夫人不但知道了端午节她捣鬼的事。竟然把那个她临时买通的泼皮也抓到了,两下对峙,又是在人家的府邸里,她能讨得了什么好?

好在凤家小公子已大好,且凤夫人到底不敢把甄府得罪狠了,只是怨气上头控制不住动了几下手,可那也够她吃一壶的了!不料这刚刚回府,又好巧不巧的被甄钰给堵上了!偏生人家本来还没注意到自己的窘样,反而还是自己提醒了人家!

这下子要怎么说?

“二姑娘、二姑娘,婢妾,婢妾的马车路上受惊了所以才——”沈姨娘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只想着脱身,急中生智抓到什么便说什么。

“竟有这事?”不等她把话说完甄钰立刻扭头吩咐槐叶:“去问问今儿是谁赶的车,怎么这么不小心!”

槐叶答应了要走,沈姨娘心下一慌,忙又笑着道:“不必了、不必了,只是一点点小事而已,与车夫无关,二姑娘这般婢妾可受不起!”

“这么说不干车夫的事了?那就是凤府的问题,”甄钰丝毫不给她机会一句话又转了回去,向秋心、槐叶命令道:“你们俩扶着沈姨娘,咱们这就去娘那里!那凤府也太不把甄府放在眼里了,这件事关系到甄府的脸面,沈姨娘你可不许有所隐瞒,一会儿见了娘要说实话!”

甄钰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走在前边,秋心、槐叶哪儿理会沈姨娘的意思,齐声向甄钰应了声“是”,四道目光灼灼的盯着沈姨娘:是你自己走,还是我们扶着你走?

沈姨娘心里七上八下,只好咬咬牙跟上,一边在心里紧张的盘算等会儿见了甄夫人该怎么解释——她并不知道甄夫人对她的事早已心中有数。

香草心里也忐忑不安,垂着头跟在身后。

一时来到正院,甄夫人听甄钰说起,细细看了看沈姨娘,果然大怒,目光一沉,冷声道:“那凤夫人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沈姨娘你不顾自己安危救了她的儿子,她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她简直不把我们甄府放在眼里!”

跟出门的人除了香草都是甄夫人的人,沈姨娘根本没有串通作弊的可能,既然如此,她这一身的狼狈样就只能够发生在凤府之内。

这一天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沈姨娘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可是在多年的敌对关系的刺激下,她仍然不肯这么轻易的承认,犹做最后挣扎低声道:“回夫人话,这不关凤夫人的事,是,是婢妾在凤府不小心、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话甄夫人不便置疑,甄钰却是笑了笑,说道:“沈姨娘这一跤摔的还真有水平,脸上都摔出血痕来了!衣裳倒好,不沾泥!”

沈姨娘讪讪笑了笑,厚着脸皮默认了甄钰的话。

甄夫人一记凌厉的目光射向沈姨娘身后的香草,冷声喝道:“香草,你是怎么伺候姨娘的?过府做客这种小事都能闹出幺蛾子来!我看你是眼里没有主子吧?王妈妈,把香草带下去,先打二十大板,交给二门上的婆子看管着,明儿寻个人牙子来,这等托大不敬主的奴婢我们甄府可用不起!”

香草唬得魂飞魄散,挣扎着跪下,巴掌大的小脸上惨白得渗人,含泪屈膝上前急忙哭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这事与奴婢无关啊,不关奴婢的事!”

“香草!”沈姨娘沉声警告,只觉得脑子一阵一阵的晕眩,差点站立不住。

“姨娘,娘在问话,姨娘还是不要出声的好。”甄钰淡淡瞥了沈姨娘一眼。

主母在这儿问话,姨娘却冷不丁的插嘴,这是哪家都没有的规矩。

沈姨娘咬咬牙,将心一横,与其让别人说倒不如她自己来说!

沈姨娘当机立断跪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夫人,”沈姨娘的声音带了几分轻飘飘的虚无,那双一向来斗志昂扬、炯炯有神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空洞和绝望,沈姨娘俯首深深的磕下头去,随后缓缓抬起,眸光散乱的望着前方,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双唇轻轻道:“明儿婢妾便回庄子上去。婢妾,再也不敢,再也不敢起别的想法了!”

沈姨娘猛的捂住脸,泪水无声流过脸颊。事已至此,她的心是完完全全的绝望了。她很清楚这件事的首尾如果传到甄老爷的耳中会是什么后果,她已经把所有的筹码都赌了上去,可是却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现在所能祈求的,就是甄夫人能够再信她一回,给她留最后一块遮羞布。

第162章 悔

甄夫人盯着捂脸颤肩轻轻啜泣悔恨不已的沈姨娘,沉静的目光闪了闪,半响不语。

沈姨娘等了半响也没见甄夫人有什么反应心里越发惴惴,忍不住微微抬头,从指缝间悄悄向上望去,恰恰对上甄夫人盯过来的目光,沈姨娘心头一震,忙又垂下头去。

甄夫人嘴角轻轻抽了抽微微冷笑:看来,她还是心肠太软了点!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给她翻身的机会!

“沈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甄夫人身子缓缓动了动,摸了摸手指上的嵌金红宝石戒指,不紧不慢说道:“我在问你今日之事,这是说到哪里去了?真是令人不解!”

沈姨娘轻泣声戛然而止,错愕的抬起头来,她没有想到甄夫人到了此刻还在跟她装糊涂。沈姨娘心下蓦地又升腾起一股怒气,转念一想,复又心灰。

生气?呵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资格跟人家生气吗?早已面子里子都输完了!

沈姨娘鼓起勇气,咬咬牙道:“请夫人屏退左右,婢妾——”

“沈云霜!”甄夫人顿时大怒,屏退左右?她还真敢说!屏退左后之后说了什么能做的数吗?不知道的还当她使了什么下作手段逼迫人呢!

甄夫人威严的声音冷冷响起:“你是要我现在就把老爷请来吗?”

“婢妾不敢!”沈姨娘吓了一跳,再也不敢隐瞒和讨价还价,含羞忍愧的将端午那日并今日之事说了出来。总算她还有点良心,没有把沈氏牵扯出来。

“夫人,都是婢妾的错!是婢妾脂油蒙了心,起了那等糊涂心思!求夫人放婢妾一条生路吧!以后婢妾会老老实实呆在庄子里。再也不敢生别样心思了!求求夫人,求求夫人!”

索性再难堪的话也已经说出口,沈姨娘反倒豁出去了。呜呜咽咽的哭着苦求不已。

此事王妈妈是隐约知道一两分的,而锦绣、锦芳等全然不知,此刻听沈姨娘亲口说出来,众人面面相觑,情不自禁心头发凉。她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甄夫人脸色沉沉,冷声道:“你还敢求饶?做出这等事不把你送到顺天府办了你该烧高香了!沈云霜。你真的够狠毒呐!”

沈姨娘听出了甄夫人话中的犹豫,心里一惧,也不顾地上冷硬,咚咚咚的对着甄夫人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着苦求。好话软话更是一句比一句卑微。

“这是怎么了?”门口忽然传来男子儒雅低沉的声音,因为看到了这意外的一幕,那低沉的声音中略带错愕。

“这,夫人,这是怎么了?”甄老爷踏进屋来,有些措手不及,一袭粉红衣裙的甄敏也跟在身边。

“老爷!”甄夫人同情的瞥了地上的沈姨娘一眼,站了起来。在看到甄敏的一刹那她便明白,十之**是甄敏听到了什么风声自作主张将甄老爷请了过来。不过这样倒好。说明天都不帮沈姨娘!

“爹!”甄钰也忙起身,奔过去拉住甄老爷的手。

甄老爷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上前与甄夫人一道坐下,又问:“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 虽然眼前的情景太过诧异,但他相信妻子绝不是个无事生非歹毒之人。因此问话的语气虽然带着错愕与困惑,却没有怒气和质问。

甄夫人听了心里受用,张了张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

“爹!”早已飞奔至沈姨娘身旁的甄敏带着哭腔大叫了起来,拉扯着沈姨娘向甄老爷含泪忿忿道:“爹,您瞧见了,姨娘的额头都要磕破了!不知姨娘做了什么,让母亲如此折辱她!”

眼看事情要妥善解决,不想关键时刻却被自己一向所疼的亲生女儿搅了局,沈姨娘胸口一闷,气血直冲脑门,恨不得晕过去了事!

“老爷……”可是此时,沈姨娘却不得不抬起头来向着甄老爷,额头上有铜钱大小的鲜红一片,配上她那因绝望而惨白如纸的脸色,乍然一见,令人心惊。

“这——”甄老爷一怔,脸色也微微的有些变色,却仍是平静的望向甄夫人。

“三妹妹这是什么话,你一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大叫大嚷,指派母亲的不是,叫母亲心里怎么好受?”听了甄敏大叫大嚷的指责,甄夫人此时不便为自己辩解与她一个小孩子计较,甄钰身为姐姐,却是可以指责她的。

光是对嫡母不敬这一条,甄敏汹汹的气势便无形中被打压了一半。甄敏心里恼火,心想这是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规矩,不以为然的目光望向甄钰正要说话,被沈姨娘眼明手快的拉了拉袖子条件反射的闭了口。

沈姨娘一层绝望一层灰心,被这个搅祸精女儿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忍着肝疼向甄敏提点道:“三姑娘还没给夫人请安呢!”她还不敢大声,不敢用吩咐斥责的语气,不然,恐怕甄夫人又该给她添上一条“不分尊卑、越俎代庖”的罪名了。

“哼!”甄敏沉着脸不情愿,直到甄老爷蹙起眉头冷威严的责了一声“敏儿!”甄敏才磨蹭着上前两步,双手交叠在腰间,向甄夫人屈膝道:“女儿见过母亲。”

甄夫人脸色不甚好看,扬眉道:“好了!这儿没你们姐妹什么事,同你姐姐一并到东次间坐着去!”

“爹!”甄敏却是扭头望向甄老爷,不肯离去。她心里岂能不气的?姨娘被嫡母折辱成这个样子,父亲明明亲眼看见了,竟然没有扶姨娘起来,也没有好言抚慰,更没有责骂嫡母半个字!嫡母当着父亲的面竟然还敢这么嚣张的对待自己,真正是——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吗?没有!

甄钰已经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不等甄老爷回答甄敏的话,便向甄敏温言道:“三妹妹,咱们还是听母亲的话去东次间坐着吧!大人的事岂是咱们能够参合的!”

甄敏差点就要一句话骂出来,好在她终于学会隐忍了不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气色稍缓,语气却是坚决,楚楚含泪道:“我不走!爹,姨娘到底犯了什么事母亲要这样惩罚她,女儿要在这儿陪着姨娘,求爹和母亲成全。”

沈姨娘的心一阵冒火一阵冰凉,被这个不上道的女儿气得吐槽无力,她一急,反应都慢了半拍,正欲递给甄敏眼色,甄夫人已经略带无奈的轻叹着幽幽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你想听便坐下听罢!也省得旁人说我这个做嫡母的不厚道,满心思的虐待庶女姨娘!钰儿,你到东次间去!”

“是,母亲。”甄钰向甄老爷、甄夫人福了福身,带着秋心、槐叶款款下去了。

沈姨娘暗暗叫苦,却是无法再开口说什么,主母都已经发话了,又岂有她多嘴的道理?沈姨娘悄悄斜着眼角瞟了甄老爷一眼,见他目光中含着疑虑,却是至始至终没有开口为自己说一句话,沈姨娘心里不禁一酸,不甘委屈一齐涌上心来,眼眶也潮了。

“好了,沈姨娘,老爷也在这里,你跟凤夫人之间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前因后果如何,都仔细说来!”甄夫人见插曲已到一段落,便又重拾话题。

甄敏听见“凤夫人”三个字脸色瞬间变了,虽然仍不知此事首尾来龙,却也隐隐明白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甄敏脸色顿时不安起来,甄老爷看在眼里,越发狐疑,盯着沈姨娘缓缓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姨娘,你起来回话,一句句说清楚了!敏儿,到你二姐姐那里去!”

“是,爹。”甄敏不敢再强,听了甄老爷的话逃也似的退到了东次间。

“老爷,婢妾,婢妾……”沈姨娘满脸的惶恐和羞愧,依言起身,却是双脚发软,身子不可抑止的轻轻颤抖起来。她知道,这一次,她是彻彻底底的完了!

……

第二天,一辆素青色油壁小车从甄府东北角门出去,不紧不慢朝东城门方向驶去,车中坐着一位穿着素蓝衣裙的妇人,低低盘着圆鬓,鬓上只插了两支暗淡的银钗固定发髻,一张清水脸素面朝天,不施脂粉。

马车经过闹市时,她轻轻的撩开素青车帘一角向外窥探,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怔怔的靠坐在马车后壁上。这上京的繁华,高门大户的种种故事,从此,恐怕再也与她无缘了!能保住这条命,已属万幸。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下旬,进入了炎热的夏季。上京虽地处大夏北方,阳光依然毒辣,午间吹过的风也挟裹着滚烫的热意。每到阳光热烈的正午时分,连街道上都比平日里安静了许多,各家店铺里的伙计掌柜也精神恹恹的偷空打个盹。

当然,高门望族之家的主子奶奶、公子小姐们是不会受多少这炎夏的罪的,家家都有后花园,有特地建来消暑的近水清凉阁楼,有提供冰饮的冰窖,有消暑的新鲜瓜果,有负责打扇的奴才丫头!

这一日晚饭后,忠勇侯府的计夫人手中拿出一份请帖递给计侯爷,一边笑着说道:“三天后荣昌公主和福清公主在宫里玉昆湖举办消夏宴会,邀请各府姑娘们前去赴宴赏荷,咱们府上子清和子茜都收到了邀请,侯爷您看——”

计夫人故意顿了顿,眼角不经意迅速睨了计子清一眼,见她目光一亮面露羡慕向往之色,心头不禁微微冷笑。

第163章 仇人相见

计夫人故意顿了顿,眼角不经意迅速睨了计子清一眼,见她目光一亮面露羡慕向往之色,心头不禁微微冷笑。

计子清如今已经拥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住在正院右边小花园中一座叫做消夏斋的院子中。小花园中原本有四处精致的小巧院落:衍春堂、清夏斋、涵秋馆、生冬室,计子清住进清夏斋之后,计侯爷见重了她的名字,便将清夏斋改为了消夏斋。计夫人也不在意,任由他去折腾,心中却冷笑不已:一个私生女罢了,还这么矜贵?只怕她未必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

计侯爷接过请帖随便看了看,抬头向计夫人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看着料理便是了!”小姑娘家借着各种由头相互邀请游玩,在勋贵之间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这——”计夫人瞟了计子清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终是笑道:“便是侯爷责怪我偏心,这话我可也得说了。子清的规矩礼仪嗯,学的也还不错,可她毕竟从未出席过这种场合,若是万一有什么失仪之处惹人笑话,不但她名声受损,忠勇侯府的面子也不好看,侯爷您看是不是——”

计侯爷一怔,这才明白夫人今日为何会将这么一件小事当做大事来告诉他,他想了想,缓缓点头,在瞥见爱女那充满乞求的目光后又说不出来了。

计夫人暗自冷笑,怒意一阵一阵往上冲,面上却是平静无澜,微笑着等候丈夫的回答。

她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年。在他心里何曾惦记着自己的半分功劳?这么多年了,他的眼里心里仍旧只有那个短命的狐媚子!

计子清心里把便宜母亲恨得要死:笑面虎谁不会做?哼,她那副贤良的假脸孔骗旁人也就算了,却没那么容易骗过自己的火眼金睛!她不就是不想让自己结交朋友、不想让自己在人前出风头吗?没那么容易!

“爹。”计子清笑吟吟清脆脆的唤了计侯爷一声,眼巴巴的说道:“让女儿去吧,学了这么久的规矩礼仪。女儿心里都有数的,再说了,不是有二妹妹在吗?到时候女儿跟着她便是,女儿还从来没去过皇宫、没见过公主呢!女儿真的很想见见世面啊!”

计子茜忍不住“嗤”的一声嘲笑了出来,送给她一个大大的不屑鄙视的白眼:到底是乡下来的村姑!

计子清对她的嗤笑置若罔闻,一双秋水汪汪的妙目仍是那么眼巴巴的瞧着计侯爷。便宜爹的性情她早就摸得七七八八了,她知道自己越是这么说。他对自己便会越发同情和怜悯,基本上是不会拒绝自己提出的任何要求的。

“茜儿,不许对姐姐无礼。”计侯爷果然看不过眼计子茜嘲笑姐姐的态度,向计夫人叹道:“我看清儿说的也有道理,既然这样那就让她们姐妹一起去吧。到时候也有个照应。茜儿,你姐姐有不懂的,你多提点她几句。”

计侯爷心里一阵悲悯与轻叹,情不自禁便想道:如果自己当年娶了心萍,清儿从小便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哪儿会说出这般可怜的话来?都是自己害了她!她这点要求,自己怎么忍心拒绝?

“哼!”计子茜听见父亲责备自己已然不快,不想这还不够,居然还把这个讨厌的丫头跟自己拴在一块。顿时蹙眉道:“爹,我又不是谁的奴婢,我可不会照顾人!大姐姐这么聪明,又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还有什么不懂的,还用得着我照顾吗!再说了。她是姐姐,我是妹妹,我来照顾她,是不是太好笑了点!”

计子清在心里大大的“呸”了一声,忙向便宜爹笑道:“爹爹,不妨事的,女儿谨言慎行便是,断断不会惹人笑话的。不然,岂不是丢了忠勇侯府的脸面,也要连带二妹妹没脸!”

嫌弃她?她才是懒得跟这毛都没长齐的臭丫头片子在一处呢?哼,她不跟在自己身边才好呢,那样自己才有机会结交到朋友!不过,却是不能不提防她捣鬼,所以提前警告了两句。

计侯爷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只是望向计子茜的目光却有些不虞起来,可是这个女儿也是他素来所疼爱的,且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好。

“侯爷,”计夫人心里暗恨,面上却笑得温婉似水,说道:“子茜这孩子就是这么个脾气,可不是叫侯爷和妾身给宠坏了,侯爷别同她计较。清儿、茜儿,你们可是姐妹,进了宫理应互相照应,知道了么?”

计子清连声在心里“呸、呸”,骂了几句“假惺惺”,面上却是笑得比计夫人还要温婉甜美,立刻痛快的点头道:“爹爹、母亲放心,清儿记住了。”

计子茜情知好处不能叫她一个人占完了,便也忍着心下的别扭劲僵硬的点点头道:“知道了。”

“你们懂得姐妹之情,爹便欢喜了!敏儿这孩子,还真是叫人宠坏了!”计侯爷向二女儿投去宠溺一笑,这才放宽了心,感激的望了计夫人一眼。。

六月二十五日这天,陆陆续续好些华丽精致的马车轻快的驶进了皇宫,是应两位公主邀请前往玉昆湖参加消夏宴会的高门贵女们。计子清、计子茜姐妹和甄钰、甄敏姐妹都在其中。

这四个冤家,将第一次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