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果然如夏见泽所料,到了十二月中的时候,南疆那边发来八百里加急战报,这一次,总算带回了好消息。计侯爷接任主帅之位后,立刻调整了原先的作战方针,后来又亲自领兵,孤军深入,马不停蹄绕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垮了叛军老巢,大军趁势掩杀,不过短短二十天,便尽数收复失去的城池,将叛军主力尽数歼灭。南疆叛乱基本平定,剩下的只是善后交涉事宜。

最迟二月份,大军便可回朝。同时,齐良生和方瞻那边因为朝廷对南疆叛军战争的胜利也获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南越王已经将屯在边境的军队调了回去,且主动为朝廷军队提供了千余匹马匹和数万斤粮食以及衣物、药材等。

御座上的皇帝总算松了一口气,说是终于可以安心的过个年了。瘦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将计侯爷和齐良生均是好好夸奖了一番,如果不是西北那边遭受重创、损失惨重,需要朝廷划拨巨额的银款。他还会更加高兴一点。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胡人想必是安了趁火打劫的心思,今年南下的铁骑数量尤为众多。攻势也格外凌厉,西北军猝不及防,能够抵死守住,已经很不容易了。

得到此消息后,上京中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事不关己围观打酱油。

其中最为纠结的要数忠勇侯府了。

计侯爷打了反败为胜的胜仗,按说计老太太、计夫人等该是高兴自豪才对。可是偏偏计侯爷取代的主帅是简辽,这令计夫人高兴之余心里又十分忐忑,在皇后面前有点儿坐立不安。

皇后倒是个识大体的,亦是够冷静理智,并没有因此对计夫人摆脸色。反而还含笑向她道了两声“恭喜”。可越是这样,计夫人心里越发不安,且那要解释的话也硬生生说不出来了,弄到后来,心里也不知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忧愁多一些。

因这件事,简阁老亦十分无趣,脸上下不来,计侯爷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第二天,他便“偶感风寒。略有不适”称病不上朝了。

皇帝一听说便是满脸关切,特意遣了胡太医前去诊视,各种珍贵的补品药材流水似的往简府送去,又命太子亲自前往简府探视。

简阁老自觉找回了面子,觉得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是牢不可破的,心中既喜且慰。这“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不过在家中呆了三天功夫,仍旧回内阁办事。皇帝又特意召见,亲自询问关心了几句,简阁老越发放了心,对计侯爷也就没那么纠结了,再一想横竖他也是自己阵营之人,他打了胜仗也是一样,于是便痛痛快快的与同僚们商量起计侯爷班师回朝各种封赏如何进行的大事来,且将简家一切不安定因素一力做主压了下去。

皇帝一高兴,说是皇室已经许久未办喜事了,便将谷郡王与萱娘的婚事也命择定了吉日,就定在来年三月十八。寿阳太妃自然也乐意凑这个趣,便将原本准备的丰厚聘礼大张旗鼓的下到了左宰府,引来无数闺中女子羡慕不已。

原本,因战事在前,先时寿阳太妃托仪宁长公主保媒下聘时,只是简简单单的下了几样,当初说的是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张扬过后再补上,可有些人却觉得这分明就是借口,因此猜测寿阳太妃并不中意萱娘这个准儿媳妇,左宰府中大多数人亦是如此认为,因此对萱娘非但没有比从前好些,各种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的刁难反而比之从前更甚,辛夫人对这些事亦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管,且萱娘也从未在她面前诉过半句委屈,于是众人越发的糟蹋起萱娘来,更有那一起又嫉妒她得攀高枝的,人前人后那些话,更是不能听。如果不是寿阳太妃派了嬷嬷丫头跟在萱娘身边伺候,没准萱娘根本活不到成亲那日。

好在萱娘这些年也看惯了人情冷暖,对这些冷言冷语和时不时便来一下的挑刺刁难并不放在心上,一味的温柔和平忍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心一意只关在屋里绣嫁衣,对寿阳太妃派来的嬷嬷丫头不住的表示歉意,那三人这才看清萱娘在辛府的地位和萱娘的性子,对她倒是多了几分怜惜,便也收了愤愤不平之心,只管安安静静的守着萱娘和平度日,亦不去争那些闲气。

当这份令人目瞪口呆的聘礼送到左宰府,抬聘礼的仆人仿佛望不到头,一台一台流水似的往左宰府中送,光是各种名贵锦缎如妆花缎、销金彩缎、捻金番缎、回文绮、鸟兽葡萄纹绮、万事如意锦、紫鸾雀锦、灯笼锦、八答晕锦、织金锦、闪光缎、金雀羽纱以及白狐、火狸、紫貂、灰貂、豹皮等各种皮子便不下两百匹件,其余珠钗环饰、如意香串、金银玉瓷珊瑚象牙各种摆设陈件更是数不胜数,瞧得人眼花缭乱,众人方知。寿阳太妃先前之词非是托辞而是事实!

这一下子,众人羡慕嫉妒之余又大是懊悔先前不该作贱萱娘,又有一等以己度人的生怕萱娘怀恨在心将来伺机报复心中越发忐忑,于是萱娘居住的小小的梨花榭一时间门庭若市。一天到晚过来道歉赔罪的、讨好巴结的、拉交情的络绎不绝,反倒令萱娘烦不胜烦,偏偏这时候还不好得罪人。不然让人扣上一顶“跋扈”、“忘恩负义”、“忘本”的帽子,吃亏的还是她。

萱娘这边烦,左宰大人和辛夫人也烦躁得要命。这些聘礼看着光鲜,看着是给左宰府长了脸,可是,这是聘礼啊,是属于萱娘自个的。将来萱娘出嫁,这些聘礼还是要做进嫁妆单子里仍旧陪给萱娘带走的。而且,聘礼如此大的手笔,嫁妆也不能够太难看了,至少不能比聘礼差。不然不但丢了左宰府的脸面,还会落下蔑视王府的罪名,这不是左宰能当得起的。

总之,这场婚礼左宰府是赔定了,可是再不情愿也得好好的办!

瞧着那长长的聘礼单子,“事事如意榴开百子点翠嵌宝大盆景一对”、“青铜麒麟一对”、“紫檀雕花洋玻璃大插屏镜一对”、“白玉福禄寿山水人物图插屏一对”、“金镶珠玉累丝香囊八对”、“翠螭纹如意一对”、“百事如意羊脂白玉如意一对”、“翡翠镶金头面两套”、“金累丝点翠嵌珠头面六套”、“……”辛夫人只觉得越看越憋屈,越看头越晕,摘了心肝似的痛,如果这些是给她的亲生女儿茵娘。她自是称意,这说明女儿得夫家看重。将来这些东西都是作为女儿的私人物品陪过去的,女儿也可以此傍身,不会叫人小瞧了去,可是,这只是给一个名义上的“嫡女”。叫她如何甘心!

“老爷,这嫁妆,妾身可怎么置呀!”辛夫人指着满满的聘礼单子向辛老爷诉苦:“这寿阳太妃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难道不知道咱们嫁的是庶女吗!这不是,存心出难题吗!”

要说这聘礼、嫁妆的事,一般而言双方在谈妥婚事的时候也会相互给一个暗示,总要弄得旗鼓相当方可皆大欢喜,省得到时一方难做。可是寿阳太妃膝下就一个儿子,又是身份尊贵,太妃为儿子娶媳妇当然不可能小气了去,辛夫人心里也是有了预防针的,只是她没有料到,她的预防针跟这事实比起来简直是连看都不够看!

辛老爷心里也憋屈,闻言冷笑道:“怎么置还用我教你?当然是比照着聘礼置!萱娘自幼养在你膝下是过了明路上了族谱的,怎么能说是庶女?再说了,谷郡王可是皇上的亲侄儿,这婚事能马虎吗!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辛老爷其实心里还隐隐有责怪辛夫人的意思,如果当初她妥妥当当的将萱娘与甄府的婚事定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么些破事?说到底是她办事不力,这后果就该她来承担。

辛夫人听了这番话火气更加一股一股的望心窝上拱,见丈夫明显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亦不服气道:“老爷说的倒是轻巧!这单子老爷自己细细看一看,把整个辛府掏空了也不够陪的!”

“不见得吧?”辛老爷立刻反驳道:“这么些年你给茵娘不是置了好些东西吗?先给萱娘便是了!还有你的嫁妆——”

“老爷!”辛夫人气得肝一阵一阵的疼,哆嗦着叫道:“老爷也知那是我为茵娘置办的,如今给了萱娘,将来茵娘怎么办?至于我的嫁妆,自然也是陪给我的女儿的!”

辛老爷目光定了定,眸中突然闪了一闪,盯着辛夫人缓缓说道:“平日里我见你对萱娘和茵娘都是一般的好,并不曾分出彼此薄厚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萱娘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她不是叫你一声‘娘’?我始终不明白,萱娘小时候还肯跟我亲近,后来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跟我说,夫人,你是不是——”

“老爷说这些,是要妾身的命吗!”辛夫人既惊且怒,含泪颤声道:“老爷既有此疑心,不如咱们这就把萱娘叫来,大家当面说个清楚,省得老爷在背后疑神疑鬼叫我里外不是人!妾身若真要耍手段,说得难听点,老爷以为萱娘还能够好好的活着在这个世上吗?府中庶女多的是,妾身也未必非要挑了萱娘养在膝下不可!”辛夫人说毕,忍不住以帕拭泪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不说也罢,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你有什么可委屈的!”辛老爷心中本就烦乱,再说了,他对萱娘的生母的感情也并非什么刻骨铭心、山盟海誓的深情,不过是比旁人更喜三四分罢了。佳人已去多年,那份感情也早就淡漠了,再加上萱娘这些年跟他着实不亲,他对她也没有多少真心的父女之情在里头,这一番话也不过是顺势联想到便顺口而出而已,别说辛夫人甚有道理的矢口否认,便是辛夫人承认确实如此,他也不见得会为萱娘做主。

辛夫人这才放了心,顺势吸了吸鼻子收了哭声,放缓了声音拭泪道:“老爷只顾嘴上一时痛快,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这些话!”

辛老爷微微蹙眉,没理会她这话,只说道:“这嫁妆的事,你还得多操心。”

被逼到这一步,辛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便是挖心挖肺的不舍也只得咬牙吞下了,想了想,叹了一声,忍着割肉的痛柔顺的说道:“老爷说的是,萱娘也是咱们左宰府的嫡女,她的婚事自然不能马虎叫人小瞧了去!那一整套的黄花梨木家具本是为茵娘备的,便先给萱娘吧!还有一尊镶宝石九重春色图盆景、一尊掐丝珐琅珊瑚宝石花卉盆景、一套细叶紫檀座框的十二扇四季花卉双面绣屏也是为茵娘备的,都给萱娘好了!再从我的嫁妆里挑二三十件上好的金玉瓷器字画摆设、五六套上等的首饰头面;官中再配各种锦绣彩缎四季衣裳鞋袜、珠宝首饰、金银器皿箱笼等物,再陪两间铺子、两处田庄、八千银子,老爷以为如何?”又说道:“咱们左宰府哪儿能够比得上寿阳王府呢?妾身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第233章 嫡母的“好心”

辛老爷略算了算,也觉心痛,便点点头道:“这样就好!只是那铺子和田庄要挑好的,别让人说闲话!两处田庄有点儿少了,再加两处吧!”辛老爷想想“四”字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不太吉利,加到六处自己也觉舍不得,便又改口道:“罢了,就两处田庄吧,记得要选好一点的!至于银子,就给一万两吧!”

无端端又加了两千银子,铺子和田庄又没有了可作手脚的机会,辛夫人心里气闷得几欲吐血,脸色也有些发白,强颜欢笑点了点头:“老爷既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

“嗯!”一件大事解决,辛老爷心中也松了口气,略坐了坐说了几句闲话便出去了。

辛夫人这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端起茶碗喝水的手都有点儿微微发抖,她勉强饮了两口茶,消了消火,便将茶碗往身旁高几上一顿,沉着脸喝道:“去,把三姑娘请来!”

这些东西,她总不能白白的就这么送给萱娘,总得做点什么心里才舒服。

萱娘一听辛夫人传唤自己心头便微微一沉,当即便命更衣梳妆。

名儿响脆的答应一声,从衣橱里挑了一件颜色鲜亮的织金妆花缎绣牡丹滚边褙子、浅橘色亮缎云纹百褶裙,笑道:“姑娘如今也该打扮得鲜亮些了,这身衣裳配上太妃赏的那套赤金红宝石头面和芙蓉暖玉步摇正衬姑娘!”这些日子名儿也没少受人的气,这一回萱娘长了脸,她也跟着扬眉吐气。便想要出一出心底这口恶气。

萱娘见了却是微微摇头轻轻似笑似叹,嫡母的脾气她揣摩得再透彻不过,寿阳王府那份聘礼必定将她刺激得要跳起来,自己再这么花枝招展的过去。不是分明送上去给她出气吗?婚事虽然已经定了下来,但是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对于她来说,什么样的变故她都受不起!如今还不是尽撤心房的时候!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这种事,她绝对不容许出现在自己身上。名儿这丫头,到底有些心浮气躁了,回头还得好好的叮嘱叮嘱。

“又不是出门做客,穿那样的衣裳做什么?”萱娘抬手整了整乌油油的一头秀发,含笑吩咐道:“就穿那套白底红玫瑰印花对襟褙子、淡蓝长裙。再随意挽个发,簪那支玳瑁金丝莲花钗便可。”

“可是姑娘——”名儿一怔,对上萱娘那双黑幽幽宠辱不惊的眸子,忙又改了口,笑着答应一声。将手上的织金妆花缎褙子放回去,取了萱娘说的那套半新不旧的衣裳来。

寿阳王府过来的桂嬷嬷见了不由暗暗点头,心道太妃有福,挑了个端庄稳重的好媳妇!便笑着上前扶萱娘,招呼银波、宝珠:“还不快替姑娘梳头,打了水来伺候姑娘洗脸!”

一时收拾妥当,萱娘在名儿和桂嬷嬷的陪同来来至辛府正院,辛夫人穿着一身青金色的对襟褂子、宝蓝绣折枝菊花马面裙,正端庄的坐在上首。笑吟吟的等着萱娘。

“萱娘给娘请安!”萱娘面容恬静,态度恭谦得体,一上来便规规矩矩的垂首福身下去。

辛夫人抬头,看到萱娘身上家常的打扮,头上、衣裳上装饰亦仍是从前家常那般,并不曾大出风头。不由心头一怔,原本存着的要敲打敲打的心思也不觉收了起来,遂含笑向她抬了抬手:“咱们母女之间哪儿这么多的礼数,快坐下,坐下说话!”

“是,娘!”萱娘微笑着答应,眉目舒展,一派柔顺自然,至从前的座位上坐下,抬头向辛夫人笑道:“娘今儿叫女儿过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呵呵,如今还能有什么事呢,还不是你的喜事!”辛夫人笑了笑,然后将辛府为萱娘准备的嫁妆细细的说了一遍——主要也是为了说给桂嬷嬷听,然后又问萱娘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萱娘听得早已有些不安,这不安倒不是完全装出来的,她实在也没有料到,辛老爷和辛夫人会这么大方。寻常庶女出嫁,四五百两银子的嫁妆了不得了,便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庶女,也不过七八百两,萱娘这门亲事与寻常又不同,可照她估计,最多也就一万两了不得了,谁知光是现银就陪了一万两,而那一整套的黄花梨家具,便是有钱也不一定买的来!

“这,女儿怎么敢当!实在是——”萱娘不安的站了起来,双手捏着裙边,望着嫡母,满脸的无措、歉意和不安。

辛夫人面上仍是含着笑,先是眼角悄悄瞟了桂嬷嬷一眼,见桂嬷嬷面上的神色显然是较为满意的,这才向萱娘笑嗔道:“这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你是养在娘膝下的嫡女,又是嫁去王府做正妃的,这份嫁妆备得太仓促,娘还怕寒碜了你呢!”说毕又与问萱娘嫁衣绣得怎样了?这些日子可休息得好?可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一派慈母做派。

萱娘少不得一一恭敬回答,配合着嫡母。

说着辛夫人将眼一瞟,辛夫人的贴身大丫头宁紫便赔笑着招呼桂嬷嬷和名儿道:“夫人昨儿挑了好些首饰花样要打给姑娘的,只不哪些更好,嬷嬷和名儿妹妹是姑娘身边的人,必定知晓姑娘的喜好,还随奴婢下去挑一挑如何?”

桂嬷嬷和名儿自是明白她们母女要有体己话要说,便笑着应了宁紫的话,屈膝退了下去。小丫头们也都退了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萱娘的心一下子突然紧紧的揪了起来,身体也僵了僵,她心里很清楚,先前那一番话都是铺垫,要紧的话就在此刻。

“来,到娘身边来!”辛夫人慈祥的向她招了招手,轻柔的目光扫过她的身上,含笑轻叹道:“这马上就要是别人家的人了,真正叫娘舍不得!”

萱娘起身乖巧的坐到辛夫人身边,听见这话忍不住眼眶一红,垂了头不吭声,看在辛夫人眼中自然满意,萱娘却是在心中轻叹:这十来年的煎熬,终是要结束了!

“这是喜事,别难过了!”辛夫人握着丝帕的手轻轻抬起,亲自替萱娘逝去了眼角的泪痕,顺势携着她的手叹道:“你素来是个温柔和顺的,待谁都好,这到了寿阳王府,必定能够好好侍奉太妃,伺候郡王,这一点,娘从来不曾担心过。”

萱娘被辛夫人夸得有些不安,不禁又微微垂下了头去。

辛夫人顿了顿,话锋一转,接着又道:“可是,你这性子有好,也有不好——太温柔和气了,难免会受人欺负!那寿阳太妃只得谷郡王一个儿子,是真正的千顷地一棵苗,便是为了子嗣,将来谷郡王的侧妃、侍妾、通房丫头必不会少,八成还有那官宦之家的正经小姐呢!”

听到这里,萱娘的身子一僵,被辛夫人握住的手也不受控制的紧了紧。感觉到她的反应,辛夫人甚是满意,娓娓道:“你这样的性子,如何拿捏的住下头的侍妾呢?若是被人骑到了头上,到时候岂不是自己吃亏?娘想来想去,倒不如在你的庶妹中间挑上一个得用的带过去,将来也有个帮衬,姐妹两个总好过你一个人吃亏!你说说,如何?”

萱娘心中既惊且怒,她一忍再忍,忍了又忍,就是为了能够顺顺利利的过了这段日子,不料临出嫁前,嫡母竟还存了这般的心思!这哪里是为她着想、帮衬她,分明是要找个人钳制她。不用说,辛夫人心里定是已经找好人选的了选,这个庶妹必定是生母在世的,这样她才好拿捏;性子也定是个争强好胜的,这样才能够将她压下去,萱娘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

果然,辛夫人见她不言语,便当她默认了,于是笑道:“我看,你四妹妹荔娘就不错,你温婉和顺,她爽朗明快,正好弥补了你所不能的,将来你们姐妹两个一起侍奉郡王,岂不是比外头来的要好?有什么你拉不开脸面说的,尽管交给她去说、去做,在府中你是嫡女她是庶女,到了王府你是正妃,她是妾室,又是一条血脉的亲姐妹,她断断不敢越过你去!这样,你也有个膀臂了!”

萱娘咬了咬唇,并没有就回答辛夫人的话,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变了再变,这就是口口声声视她为己出的嫡母!这就是那个千般万般都为她打算好了的嫡母!如果说原先萱娘对辛夫人到底存了两三分养育之恩,那么此时,心中只剩下冰冷。

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为她着想,从来没有!

“怎么?莫非你不愿意?”辛夫人叹了口气,怜惜的说道:“若果真不愿意,那可是个傻丫头了!”

辛夫人心头冷笑,看到萱娘这般反应,她口中虽然抱怨着略显不满,心中却十分畅快,觉得自己总算达到了报复的目的,获得了报复的痛快之感!如果萱娘立刻

陪笑着满口答应,她才要觉得不对呢!她哪儿知道,萱娘正是摸透了她的性情,此时亦不过是顺着她的意思演戏,满足她那一点子促狭心思罢了!

第234章 待嫁

辛夫人见萱娘楚楚可怜要委屈不敢委屈的样子,心中倒真起了两分怜惜,轻叹道:“你尽管放心便是,荔娘那边我会好好敲打她,让她识得主次轻重,断断不会容她越过你去!退一步想,纵然没有荔娘,将来也会有别的女人,娘若是不为你想到这一步,那才是害了你呢!王府是何等地方?谷郡王又是皇上嫡亲的侄儿,断断没有只娶一个正妃的道理!你这会子觉得委屈,以后才会想到娘的好处!你仔细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不是了解夏见源,如果不是夏见源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说不定就要相信辛夫人说的话了。可是如今,且不论夏见源的承诺算不算数,辛夫人这些话她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夏见源可以纳妾,可以纳不止一个妾,但却不能是辛府的人。辛府的人,她已经受够了。

“萱娘没有委屈,”见戏演得差不多,萱娘才垂眸低声道:“这件事,不知爹可知道?”

辛夫人见她仍在做最后的挣扎,竟还妄想让辛老爷帮她做主,不由得暗自冷笑,说道:“娘还不曾跟你爹说,这种事总要先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没有意见,娘跟你爹一说,他必定也是赞成的!如果你觉得荔娘不好——”

“娘挑的人怎么会不好,”萱娘忙笑了笑,勉强说道:“女儿和四妹妹,年岁正当,也是,也是向来亲近。将来若能共事一夫,更是一段佳话!只是,只是——”

辛夫人听她先头说得好好的,后边却突然变了卦。不由得脸色微变,声音也带了两分生硬,挑眉不耐道:“只是什么?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萱娘先是柔顺的瞧了辛夫人一眼。随后方轻声道:“女子出嫁以夫为天,何况谷郡王又是个性情独特的,四妹妹娘和女儿都瞧着好,却是不知谷郡王会不会喜欢,若是他不喜欢,那岂不是——辜负了娘一番好心!”另一层意思萱娘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万一到时候谷郡王翻脸。当场说出什么话来,或者干脆拒绝荔娘,岂不是让辛府没脸?

辛夫人微微蹙眉,心下略略一想,却也明白萱娘所言非是没有道理。谷郡王性子孤僻古怪是出了名的。行事只按自己本性,从不管顾旁人脸面与世俗礼仪,不然凭他的身份地位,纵然腿脚不便,也不会至今尚未娶妻,而且听说,他素来不近女色,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萱娘是他自己看上的,寿阳太妃喜滋滋的立刻就点头同意好像还生怕他后悔似的立刻就下定。可见,他着实是有几分古怪。

对于这样的人,辛夫人也觉得不好拿捏。不过,让她就此放过萱娘,却也不能。

辛夫人一时沉吟不语。

她不说话,萱娘也不说话。静静的坐在一旁相陪。

“这样,”辛夫人微笑道:“春节时请他过府小聚,到时候让他亲自见见你四妹妹,你再好好的同他说上几句,且看看怎么样!若是他实在不喜欢,那也罢了!”辛夫人说着,眼角微斜,观察着萱娘的反应。

萱娘没有半丝儿诡计得逞松一口气的表情,只是略略松了口气,向辛夫人有些羞涩的笑道:“女儿也是这么个意思,若是郡王不讨厌四妹,这事便成了,若是他不愿意,到时候女儿还想求娘赏女儿两个绝色的陪嫁丫头呢!”

辛夫人听得心怀大畅,她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萱娘自己提出来自然更好,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亲昵的含笑道:“放心,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一件大事就此说定,随后辛夫人又细细的嘱咐了她许多话,无非是嫁人之后要孝顺婆婆、伺候好丈夫,也不要忘了娘家的人,毕竟娘家才是靠山云云,再一想谷郡王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再怎么样在朝堂上也帮不了辛家什么,于是也就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萱娘见她面有倦色,便笑着起身告辞,辛夫人也不留她,只说了句梨花榭有点儿小,已经收拾好了翠竹轩,让她打点打点东西,过两日就搬进去。又说了这些日子让荔娘同她一起住,给她作伴。

萱娘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满是感激,笑道:“还是娘想得周到,只是劳师动众,倒显得女儿有些轻狂了!”

辛夫人知道她向来在这些吃穿用度上从来不争不抢的,听她这么说也不以为意,往后仰靠着,半合着眼敷衍轻笑道:“这是应该的,按理说早该给你换地儿了,只是家下事多……”

辛夫人的声音渐渐含糊了下去,萱娘见她似是睡过去了,便轻轻的走入隔断内,将一条兔毛织绣的小毯子取了过来,轻轻的抖开,替辛夫人盖上,俯身小心仔细的掖了掖,端详端详,这才垂首恭恭敬敬的倒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身轻手轻脚的去了。

萱娘不用想也知道,在她出去之后,辛夫人必定会睁开眼睛,毫无睡意的端坐起来——她本来,就是在试探她!

回到梨花榭,名儿听说了即将搬去翠竹轩居住的事甚为欢喜,满脸都是笑,嘴里也叽叽咯咯的说个没完没了,念叨着这样如何收、那样如何收等语。随后听说四姑娘也要搬过去同住,名儿的脸色顿时又垮了下来,想要说什么到底不敢,咬了咬唇不敢不服的垂下头,默默的出去做事。

四姑娘一向来蛮横霸道,平日里凡事也总爱压姑娘一头,处处都要要姑娘的强,这样的人跟姑娘同住,这不分明是添堵来的吗!名儿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姑娘就要出嫁了,夫人却让四姑娘与姑娘一块儿住!

名儿不懂,寿阳王府来的桂嬷嬷、银波、宝珠有什么不懂的?她们都是寿阳太妃特意挑出来的一等一的人精。毕竟,谷郡王这般年纪了仍是不近女色,寿阳太妃膝下光这一棵独苗,岂有不着急的?如今他自己说了要娶萱娘,太妃哪儿能不喜?简直恨不得将萱娘给供起来,派到她身边伺候的岂能是一般人等?

三人虽然面上看起来平平稳稳没什么出众,顶多就是规矩更大些、做事情更加一丝不苟些——这都是正经皇室的做派,算不得什么,但她们心里,可都是精细人。就连辛夫人几次试探,都不曾试探出一二,而她们这些日子以来,却把这辛府后院的情况摸了个**不离十。

萱娘这么一说,三人心下立刻明镜似的透着亮。不过这件事她们并不打算插手,辛府左右不过想要陪嫁一个庶女罢了,也有别的世家大族也是这么做的。如果这四姑娘得到郡王的宠幸,有了身孕,她们也为太妃欢喜,如果郡王不喜这四姑娘,寿阳王府又不少这碗饭!

而且,借着此事也可更进一步看看萱娘的性子——容不得人的主母,哪个世家大族府上都不会喜欢的。郡王爷自己不要别的女人可以,但是郡王妃如果善妒就不行。

这件事萱娘说重视也重视,说不重视也不重视,她目前苦恼的只是没法子将这消息传递给夏见源。她很想知道夏见源对此事的反应,尽管十之**她可断定,夏见源绝不会喜欢荔娘那般的女子,她也情愿相信他当初的话,可是心里仍然有那万一的担心。

过了两日,萱娘和荔娘一同搬进了翠竹轩。荔娘眉宇间透着得意,对萱娘满面亲热的同时又不时流露出一丝不屑和恨意。萱娘浑然不以为意,反倒是名儿闷气暗生。

荔娘一想到寿阳王府送来的那些聘礼,心里就火辣辣的难受,如果早知道有那么多珍贵的聘礼,别说谷郡王腿脚不便,就是半身瘫痪,想要嫁过去的姑娘恐怕也会抢破头!哪儿轮得到自己这个只会一味奉承嫡母的软性子姐姐嫁过去?不过也好,不然还轮不到她有机会呢!

萱娘依旧如往常那般过着日子,每日里除了给辛夫人请安,除了饭后在廊下院子里走走散步消食,便闷头在屋,一声不响不紧不慢的绣着鲜红的嫁衣。

不想才过三天,荔娘不留神将她用来绣金丝挑边牡丹的金线不小心泼上了茶水弄脏了,萱娘只蹙了蹙眉,也没说她什么,次日找了辛夫人,请求辛夫人派个人去玉霞记买些同样的丝线回来。因这丝线原先就是在玉霞记配的,要买原色自然也是去那儿买。

辛夫人也没在意,便吩咐了采办的管家娘子立刻就去一趟。这是萱娘要赶绣嫁衣的东西,采办的管家娘子不敢大意,忙亲自去了一趟。

不料这种丝线恰好断了货,掌柜的答应了明儿想想办法,一定尽快给送辛府上去。采办娘子嘴里敷衍着,心中却等不得,到别的店铺买了一样的便带了回去交差,谎称是玉霞记买来的。不料萱娘拿着瞧了瞧,一口断言这并非玉霞记的那一种丝线,两种丝线差别甚大根本不能混用。

第235章 征战之伤

新娘子的嫁衣如何贵重?岂是能够随意敷衍的?即便不是绣嫁衣所用,采办娘子撒了谎也是欺主行为。采办娘子唬得脸色都变了,挨了辛夫人一顿训斥外加二十大板。她始终不肯相信,这两种丝线分明就是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同一种,萱娘究竟凭什么断言不同?

她哪里知道,这不过是萱娘和甄钰早就约好的暗号,荔娘那碗茶,若不是萱娘有意,又怎么能够泼得到那些珍贵的丝线?

果然,两日后甄钰便亲自带着萱娘要的丝线笑吟吟的上门来了,说是借此机会顺便来看看萱娘。辛夫人自然没有将她往外头赶的理由,也不能不让她见萱娘……

甄钰回去之后,将萱娘的信托梁玉中交给了夏见源,夏见源见信眉头微蹙,他此时方知,萱娘这些年来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心中对她不免更添了两分怜惜。

转眼就过了年,而元丰二十五年这个年过的并没有想象中热闹。前线的对敌战争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不小。单说因此而带来的一系列财政问题:战后安置地方百姓、战后重建、消耗的军需粮草、对伤亡士兵的抚恤、对立功将领士兵的奖励——每一项都需要钱,而且是大量的钱。除了这些,还得预备一部分银钱,以备来年开春春耕事宜、防洪防汛,预备万一出现灾情能够及时救灾……

皇帝还没有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火烧眉毛的境地。打这两场仗已经消耗了无数的银钱粮食,不料打完了仗需要的银钱反而更多!面对捉襟见肘的国库,面对甄老爷精细计算后交上去的户部账本及收支记录,皇帝真恨不得一刀剃了三千烦恼丝!

皇帝没奈何,只得下旨后宫缩减用度,自己带头勤俭节约,又从内库中拿出了一部分私产充入国库。底下臣子们见了也不好当做没看见,便也各自从家中拿了几千几万银子捐给国库,可这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扭转局势的作用。福清公主倒是从梁玉中那里狠敲了一杠子,梁玉中没奈何,几乎将玉福楼这一年来赚的银子尽数捐了出来,有了他做榜样,上京各大商户们也不好意思不表态,或多或少也跟着捐了一些,皇帝因此对福清公主愈加宠爱。直夸她是自己的福星。

这一个年,谁家若是过得太招摇。便是摆明了同皇帝过不去,因此家家都很低调,戏班子一时生意冷清,便是年宴时。各家连酒都喝得比平常要少许多。

二月中旬的时候,计侯爷终于班师回朝,凯旋归来,同行回归的,还有垂头丧气绷着脸的简辽极其心腹一派。这让代表皇帝前往郊区亲迎的太子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觉得前后不是人。

一方面,简辽是他的小舅公。另一方面,计世澜是他情同手足的伴读,计侯爷也是他这一阵营的人,偏这两人却弄到了如今这不尴不尬的阵势,太子觉得,这分明就是在给他难堪!

难堪归难堪,皇帝交代的工作他还是要做的,太子如针芒在背进行了一系列仪式,听那司仪太监扯着尖细略带柔媚的嗓音一句句的念着晦涩难懂的四六骈文吉祥话儿,好不容易待到整个仪式完成,太子陪笑客气了几句,带着东宫侍卫落荒而逃,浑然没有发觉计侯爷的异样!

在太子刚刚离去片刻,计侯爷便支撑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便吐了血。此时太子已走,没了主心骨做主的人,一时场面混乱异常,还是计侯爷身边的亲信侍卫和心腹随从最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扶起了计侯爷,又是拿水又是拿药,才令他缓了过来。

上京诸人及皇帝都不知道这一场仗的异常艰辛。计侯爷既要耗费心力运筹帷幄筹谋策算,后又亲自率领一支精悍骑兵穿越潮湿多雾的峡谷山林绕道突袭,受深林间毒雾瘴气所侵,伤及五脏六腑,又兼之强撑着不休不眠指挥战斗,身体早已大大受损。

他一人肩负全军胜败关键之重责,那等时候哪儿敢有半分松懈?只要传出半点儿他身体不适的消息,势必影响军心,也会令对方贼心再起,因此,他只有强撑着,连军医都不敢轻易看。待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这一耽搁下来,便落下了病根!如果不是当时已是冬日,若是换做瘴气旺盛的炎炎夏日,只怕他这条命便要葬送在南疆了!

随后又是风尘仆仆的往上京赶路,这一路上都不曾好好休息,且医药也跟不上,好不容易到了上京,撑到仪式完成,他紧绷强撑的精神一放松,整个人立刻垮了下去!

计侯爷面色蜡黄的被送回侯府,计老太太和计夫人等慌作一团,计老太太差点又晕了过去!

皇帝得知消息,一边命胡太医急速前往忠勇侯府诊治计侯爷,一边命太子即刻进宫,将太子狠狠的训斥了一顿。太子此时方知计侯爷的状况,顿时也慌了手脚,跪在地上请罪不已,心中却甚是不服,忍不住暗暗抱怨:竟然没有一个人肯提点他一句半句!

计侯爷的病情耽搁已久,且他又受了外伤未愈,经胡太医精心诊治,虽然可确保性命无忧,但他经肺已经大损,从此将会落下气喘咳疾,身体状况也会大不如前,且不能再轻易挥刀弄剑,不能策马驰骋,一切以静养为上。

也就是说,他的戎马生涯至此结束。从这一日起,他永远的失去了作为一名武将的资格!

对这个结果,计侯爷倒是淡淡。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心里早有准备、早已料到。他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什么也不愿想,也不忍想,以一个局外人的冷静沉静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心一寸寸的往深处沉下去。

其实这样收场结局,也好!只是心里总觉得有那么一块地方空了,空荡荡的,很不踏实。有时抬眼望着挂在壁上的宝剑。心里也会觉得一阵一阵的凄凉。

计老太太闻知此消息半响做不得声,握着佛珠串的手也僵住了;计夫人眼中黯然,咬了咬唇垂下头,满腔的苦涩化作无声一叹。

此事不过两三日便传遍整个上京,甄府同样也得到了消息,大家倒是感叹了一场。

得知此消息时,甄钰呼吸一滞,那一刹那心骤然一痛,脸色也苍白了几分。她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误会了他。却发现一切都来的太晚!

身为叱咤风云、驰骋疆场的一代名将,到如今的病榻缠绵、病痛缠身。这般惨淡的收场可知他的心会有多痛?可知他的失落会有多深?而这一切的源头,却出于她手!

她生生的,将他的荣耀折断!这教她,到底心难安!

春寒料峭的夜。月光也是那么的惨淡,夜深人静,冷风飕飕而过,院中的玉兰树仍旧是光秃秃的一片,交叉横叠的枝桠影影绰绰。在冷风中呜呜的摇曳着,听在耳中,亦仿佛如泣如诉的责备。

甄钰披了雪青的出风毛斗篷。一个人怔怔的在院子里玉兰树中漫步,她抬手扶着眼前这苍灰粗糙的树干,耳畔情不自禁想起哥哥们听来的关于这场战争何等艰辛的描述,脑海中情不自禁描摹着着经历这一切的他,鼻子一酸,眼眶渐渐泛起水雾。

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站了多久。泪光迷离中,眼前的一切变得支离破碎,幻化成无数的影像,朦胧中,她仿佛看见娘亲那温柔中带着郁郁的面容,她的泪一下子滚了出来,簌簌而落。

她好悔,好悔自己的冲动。如果可以多想一想,如果不是先入为主,是不是这一切就会不一样!

“二姑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唤,带着浅浅的试探和困惑。

甄钰身子一僵,垂下头飞快的抬起手轻轻拭了拭面上的泪痕,身子站直了直。

“真是二姑娘!”有轻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灯笼映出来的晕黄的光亮也渐渐靠近了来,唐妈妈轻笑道:“这大晚上的,二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仔细冻着了,夫人岂不心疼?”

甄钰转身,望着走过来的唐妈妈,勉强笑道:“我晚上睡不着,心里有点儿乱,便想出来走走。唐妈妈也还没睡吗?”

唐妈妈温和的目光凝着她,轻轻一叹,柔声笑道:“二姑娘好好的怎么会心里乱呢?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别说老爷和夫人了,便是两位公子爷也会为姑娘做主的,姑娘该同他们说,闷在心里可怎么好!晚上天冷,这儿风也大,老奴这就送姑娘回去吧!”

甄钰心中一紧,情知自己刚才顺口说漏了嘴,便忙笑了笑,含含糊糊说道:“不过是没来由发几句感叹罢了,倒不必惊动爹娘和哥哥他们的!我这就回去!”

“这就好了!”唐妈妈笑了笑,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亦未在意,便提着灯笼一路送她回屋。瞧着她小小的身形,毛绒绒的出风毛领口衬得小脸越发莹白如玉,一双乌漆漆的眼睛水亮亮的。唐妈妈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儿,心情就有点黯然。

甄钰似乎感觉到了唐妈妈情绪的变化,突然偏身抬头,向唐妈妈望了一眼。唐妈妈正在怔怔的出神,不期然一下子对上甄钰的目光,顿时唬了一跳,一下子怔住了。

“唐妈妈,你怎么了?”甄钰有些困惑的问道。

“没、没什么!”唐妈妈惊而回神,眼神闪了闪,吱唔道:“二姑娘快进屋里去吧,外头冷!”

甄钰静静的望了她一眼,也没再问她,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里。

谁心里没有点儿不愿意对人明言的事呢!甄钰苦笑了笑。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没有惊动睡在外头隔断守夜的莲子,悄悄的回了卧室。这一夜,躺在床上,注定无眠。

随着胡太医确诊断言,忠勇侯府,的确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无论府内还是府外,一时之间,都吸引了许多双眼睛紧紧的盯着。

这一日,计世澜从东宫一回到自己的燕誉堂,便命更衣。

小雅等知道主子爷是个讲究爱俏的,便照寻常那样取了光鲜亮丽的衣袍欲与他换上。不料计世澜皱了皱眉,训斥道:“我等会儿要过去父亲那里侍疾,怎能穿这样的衣裳?你是越来越没个成见了!还不快另找了来!”

小雅手一僵,不敢委屈,忙低声应“是”,命小丫鬟伺候着,自己忙又进去寻了一套素净大方的青莲色紫点白色花纹圆领箭袖来,捧与计世澜看了。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忙替他换上,又将原先挂在腰间的那花色鲜艳的枣红金绣荷包收了,换了一块素色灵芝青玉佩系上。

计世澜低头瞧了瞧自己这身行头,抬袖拂了拂,便昂首挺胸背着手,急急往正院去了。

计侯爷如今尚躺在榻上养病,一直住在正院,便于计夫人照料。

此时计夫人正伺候计侯爷喝了药,听见人报“世子爷来了!”面上不自觉露出两分温和的神情,忙道:“还不快叫他进来!”说着又向计侯爷陪笑道:“侯爷这两日不是说世澜不挨家整天不知在外头做什么吗?您瞧瞧,他这一回来,可不是惦记着侯爷?”

计侯爷听了,鼻孔里不以为然低哼一声,身体轻动,脸也往内侧偏了偏。

计夫人见了不禁有气,待要同他认真计较又垂下眸忍住了。

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间,计世澜已经走了进来,见了计侯爷脚下急趋上前两步,躬身向父亲请安,随后又见了母亲。

对这个长子,计侯爷向来寄着厚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儿子人聪明,却有点儿自信得过了头,对他的话一口一声“是”的应承着、恭听着,但他知道,他从来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自己已成废人,这个家,将来还得他来撑起来,但愿——

第236章 计世澜的算计

对这个长子,计侯爷向来寄着厚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儿子人聪明,却有点儿自信得过了头,对他的话一口一声“是”的应承着、恭听着,但他知道,他从来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自己已成废人,这个家,将来还得他来撑起来,但愿——

计侯爷心里忍不住沉沉一叹。

“爹,您如今感觉怎样?可好些了吗?”计世澜站在一旁,一双眼睛却十分关切仔细的望着父亲。

“看看,世澜多关心你!”计夫人十分欣慰,少不得趁机夸赞夸赞自己的儿子。

计侯爷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两分,轻轻点了点头道:“比起在外头的那些日子好多了,倒难得你也记着!”到底忍不住刺了他一句。自己躺在病榻上这几天,他就没正经过来看过。

计夫人微微蹙眉,眼角余光斜了儿子一眼。计世澜有些尴尬的赔笑了笑,嚅嚅辩解道:“这几日东宫太子爷那边有些事要紧着处理,所以忙了些,还请爹爹见谅!”

“你也是忙的正事,你爹自然不会同你计较,更不会怪罪你。”计夫人又道。

计侯爷叹息一声,说道:“你娘说的是,你为国效力那是本分,是职责所在,爹有什么好同你计较的?”计侯爷说着长眉挑了挑,却是有些不满的盯着他道:“我恍惚听见府中下人们都管你叫‘世子爷’,这事可是有的?”

计侯爷此言一出,计夫人和计世澜脸色均变了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计世澜是嫡长子不错,如果没什么意外将来必定承爵也不错,这一声‘世子爷’他完完全全理所当然当得起!可是,皇帝至今尚未册封他为世子。这一声‘世子爷’不过是家下人为了巴结讨好他而叫开了的。因为这是板上钉钉迟早的事,所以计夫人也没理论,由着他们叫去。

这是前两年就存在的事情。母子俩都不知道计侯爷这时候突然提起这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爹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事来了?”冷不防被父亲问起这事,计世澜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这件事我早就想说了,只是先前一直忙着没有来得及说。”计侯爷说着望向计夫人:“夫人吩咐下去,从今儿起,这臭毛病给改了!”

计世澜不由脸上一热,心里也有点儿恼羞不服、不舒服。他是嫡长子,也是忠勇侯府唯一的嫡子。理所当然就是世子,所差的不过那一纸圣旨罢了!父亲这么明着吩咐下去,让下边的奴才们怎么看自己?

计世澜嘴唇动了动想要为自己辩解争取两句,被计夫人凌厉的目光一扫,欲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你爹说的是。如今咱们忠勇侯府可算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个时候断断不能出了差错让人抓住了把柄,还是谨慎小心点为好!侯爷放心,这事我会吩咐妥当的!还有世澜你,如今在外头办事也要多留几个心眼,不要叫人挑着错处!”计夫人点头附和。她心里想的和计侯爷有的一样,有的却不一样,但两人都担心的是,如今计侯爷已经相当一个废人。纵然于国有功,但从今往后却已经失去了为臣的价值,如果有人盯上了忠勇侯府,趁机落井下石,扣上一顶“藐视君上”的大帽子,便是天大的功劳也不够抵消!

母亲也站在父亲一边。计世澜便是不服气也没奈何,只得忍着憋屈点点头,强作恭敬受教的点了点头,垂首答是。想了想,终究是不服、不甘,忍不住又问道:“爹如今的身体恢复的怎样,真的不能康复如前了吗?”

计世澜说着抬起头,既期盼又紧张的望着父亲,眼睛也亮了起来,脸上泛出一层不明所以的光亮,身体微微的往前趋。

计侯爷眉头微微的蹙了蹙,抬眼盯着计世澜满是探究。明明是关心的话,可不知为什么,听在他耳中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别说计侯爷,就是计夫人也察觉了,抿着唇略带谴责的瞥了儿子一眼。

“好不了了!”计侯爷感叹一声,随着这一声出口,一直以来刻意忽视、故作大方的姿态再也不能掩饰心底的失落与遗恨,万千烦恼顿时涌起,他垂眼扫了一下苍白的手,淡淡道:“胡太医都那么说了,怎么还能好的了!”

胡太医医术高超且素来谨慎,没有十足把握的话他断断不会直言。

计夫人和计世澜听见他这么说,一时亦不忍伤感,计夫人眼眶红了红,低低的唤了声:“侯爷!”她要了一辈子强,顺当了一辈子,谁料仍是不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这叫她如何不怨。丈夫已经如此,她所有的希望,只有眼前这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