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想唐妈妈正坐在外间角落里支着肘出神,见她出来便起身笑道:“姑娘歇了好一会了!我还正想着要不要叫姑娘一声呢!”

甄钰笑道:“秋心她们呢?怎么是唐妈妈在这儿?”

唐妈妈向外努了努嘴,笑道:“姑娘您瞧瞧,月亮都偏西了,她们都去睡了!我年纪老,不瞌睡,我便说我等着姑娘就好!”

“她们……都去睡了?”甄钰心中顿时有些羞窘心虚起来,秋心、秋朗不等她睡下哪里会自己去睡了?今晚她们这样,分明就是知道了计世宜来过,不想让她尴尬,所以才避了开去。这不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啊,”唐妈妈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笑道:“小厨房里我用文火炖着细粥,还有备下的香油芝麻大头菜和香菇腊笋丁几样小菜,姑娘晚上没大用东西,要不要用一点儿?”

在寺中陪着公主修行,上下人等一律是不许沾荤腥的,别说在寺中,便是平日里下山游玩,甄钰也坚持不碰半点儿荤腥,且严格要求秋心等也要照做。不然万一将来荣昌公主有什么不好,说是她们不敬佛祖冲撞的,那就冤了!所以唐妈妈在她的饮食上格外的上心,生怕将个姑娘给养瘦了。

甄钰不由想起从方山上下来后,计世宜顺道又带她去吃东西的事,脸上更是有些不自在,推说道:“我不饿,唐妈妈,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唐妈妈本想再劝两句,见她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心里纳闷,也就没有再劝,笑着点点头,自去打了热水进来不提。

计世宜这次离开,果然再也没有来过。先前几天甄钰心里还有些惦记着,后来也就慢慢的淡了。他是领着秘密差使来的,本就该以差事为重。

九月底的时候,甄钰接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原本以为是见首不见尾的计世宜,不想到了玄武湖畔的梨谢楼,见到的却是小公爷梁玉中。

甄钰心里骤然有一刹那的空失,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梁玉中越来越有发展成祸水趋势的一张俊脸上正堆满了笑,乍然听见甄钰这么问不由大感诧异,睁大了眼奇道:“不然你以为是谁?”

“没有没有!”甄钰忙笑道:“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梁玉中请她坐下,笑道:“来给你找点儿事做啊,省得你还要在这儿呆这么久,不会觉得无聊吗?”

“给我找事做?”甄钰指了指自己鼻子。

梁玉中甚是得意,洋洋笑道:“是啊!我的人早就到了这边了,玉华堂在南京已经开了五家分店了,正准备择日开张呢!正好你在这边,顺便管一管。”

甄钰不禁失笑,说道:“我说呢,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玉中笑笑,说着顺手摊开一张地图,将五家分店的地址一一指给甄钰看,顺便滔滔不绝的炫耀了一把自己在上京遥控指挥的成果,将店中事宜都同她简单说了一遍,笑道:“明日我在申元酒楼设宴,宴请五家分店的掌柜,到时候你也过去吧。反正玉华堂也有你的股。”

甄钰点点头,笑道:“我这手里正好有一笔闲钱,明儿顺便拿给你。”这是一早就说好的,玉华堂虽然是挂在玉霞记名下,可甄钰也不能白占梁玉中的股份,本钱总是要拿一份的。

梁玉中在南京呆了半个多月便又回了上京。没几日,久未露面的计世宜突然间又出现了。

这一次计世宜突然出现,甄钰不像先前的排斥和反感,心里下意识的竟有一点儿雀跃,望着站在眼前的这人,她恍惚间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甄钰笑问道。

第307章

计世宜笑得轻松,说道:“已经办妥了,亏得你先前提醒,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

“已经办好了?”甄钰闻言不禁一怔,闷声说道:“你先前不是说要找秋心秋朗帮忙的吗?”亏得她时常惦记着。不管怎么说她受了他的好处,总得回报一二心中方过意得去。

计世宜一呆,没想到她当了真。他当时那样说,只是没话想要找出点儿话同她说,消除她对他的反感和戒备,并没有真正打算要这么做。秋心、秋朗是她的贴身丫鬟,万一牵扯进去,她也会连带着遭殃,这是他万万不会去做的。

计世宜忙笑道:“其实随我前来的有好些弟兄,后来又来了一批人,便没有再打扰你。”

甄钰笑笑,忍不住偏着头疑惑道:“按说总督大人不会轻易罢休才是,可我一直让秋心秋朗注意着总督府那边的动静,并没有什么异常。你们西北来的催粮官,同总督府上下倒是打得火热呢!”

计世宜笑笑,说道:“虽然皇上下旨协饷,可人家到底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么着也得和气点才运得走粮食不是?”

甄钰听他话中隐有敷衍之意便一笑不再相问。这是人家军营中的大事,牵涉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计世宜自也不便同她细说。

计世宜心头暗暗松了口气,他不说他原本还怕她会生气呢!

“如今任务已经完成,过两日……我就要回西北了……”他不是个头脑发热轻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可这话亲口说出来。计世宜心里仍然不觉沉甸甸的,突然之间添了一层气闷。

“这么快!”甄钰一怔,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祝你一路顺风!还有啊,回去了记得替我——”话到一半甄钰又摇摇头失笑:“算了!”

计世宜却笑道:“替你向谦扬大哥和九娘大姐问好是吗?我会的!”

甄钰脸上一热,犹豫一会。说道:“既如此,你走之前可不可以再来一趟,我有些礼物想托你带回去给九姨。”

甄钰本来想让计世宜代替向杨九娘夫妇问好,后来转念一想这样一来杨九娘岂不是知道计世宜来看过她了?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妥,计世宜却已那样说了出来,她心中一窘复而坦然,便又答应了。

“好!”计世宜扬眉笑道。又道:“我今日过来还有一事,我想去拜访拜访那位宋大夫,不知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宋大夫?”甄钰说道:“我跟他不过一面之缘,虽然不熟,但也看得出来他们父子都是好人。可是你找他做什么。若只是想谢谢他我看就不必了!那老宋大夫的脾气可不是太好呢!”

计世宜笑道:“可我还是想去这一趟。谢谢他是其一,还有一件事,他给的金疮药比我们军营里的还要好些,我想问问他,能不能把配方卖给我,带了回去,也是造福弟兄的好事。”想到秋心提到的,那宋大夫包扎伤口的手法、药圃里的九节接骨草,计世宜心中暗暗吃惊。无论如何都想去见见这位宋大夫。

甄钰眼睛一闪,说道:“还有这种事!”想了想,说道:“要不咱们今儿就去试试运气吧,若是见不着就算了!宋大夫父子俩都不喜见外人,也不是热衷功名利禄之辈,到了那儿。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照计世宜所言,若这对父子想求富贵,早就享受不尽了,哪里还会窝在一个小小的宋家村,居于竹篱茅舍?

计世宜甚喜,忙笑道:“放心!你们快些来,我在山下等着。”

甄钰笑着点头,彼此分头行事。

不一会甄钰带着秋心姐妹乘车到了山下,计世宜上了马车,一行人往宋家村方向过去。

不想运气不错,老宋大夫出门采药去了,只有宋大夫一个人在后园除草,见他们来了,笑着放下锄头,将他们迎进屋里,洗干净手脚更衣出来相见。

秋心、秋朗见了先在心里松了口气,那老宋大夫的脾气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躁直白,一大把年纪了,那些话锋利得跟刀子似的,叫人听了无地自容,装作不懂都不行。真是不懂,这位斯斯文文、儒雅温润的宋大夫,竟然是他的儿子!

“在下计世宜,蒙宋大夫赐药,在下的伤才好得那么快,今日特来谢过!”计世宜说着起身向宋大夫拱手深深一揖到底。

“计公子快别如此!医者父母心,这是本分,何况,甄公子还帮过在下的忙呢!”宋大夫亦起身,微笑着拱手还礼扶住了计世宜,目光在他身上只淡淡一扫,笑道:“公子的伤是在左臂?到底年轻,恢复的极好!”

计世宜讶然睁大了眼,由衷笑赞道:“宋大夫真乃神人,不是亲见,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左臂早已经恢复如常,与先前相比半点儿异常也无,可是这宋大夫只不过溜了那么一眼,就看了出来!他回去如果对杨九娘说,杨九娘肯定扬着马鞭要打他,笑骂他撒谎。

甄钰心里却不由得“咯噔”一下,宋大夫分明说了,他上次肯送药,那是看在她曾经帮过忙的份上。如今一来一去可是谁也不欠谁了,再有所求,他未必肯轻易答应。

“实不相瞒,今日我们冒昧上门打扰,是有一事欲相求宋大夫。”甄钰索性笑着开门见山。

既然对方已经看出了来意,再藏着掖着也是无用,倒不如痛快点,没准还有几分机会。

不知为何,甄钰对这位年轻的宋大夫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打心眼里的崇拜和尊敬,似乎又觉亲近。

她知道他不愿意被人打扰,若不是计世宜说他这儿的伤药有如此奇效,她惦记着杨九娘等,心里本是不肯来这一趟。

甄钰这么说出来,连计世宜在内都愣住了。计世宜只得憋下满肚子铺垫的好话软话,向宋大夫嘿嘿笑了笑,正欲开言,甄钰又道——

“实不相瞒,我这位兄弟是军人,宋大夫的金疮药效果奇佳,能否请宋大夫割爱药方?在下等感激不尽!”

宋大夫目光闪了闪,一怔笑道:“甄公子莫不是开玩笑吧?我的金疮药再好能比得过军中制药?若真有这么好,我早就发财了,还在这儿受穷!”

甄钰和计世宜相视,自是听得出宋大夫话中推脱之意。计世宜忙道:“宋大夫太妄自菲薄了,您的药方的确比我们平日里用的要好,这药方在下不会白拿,在下愿意——”

“你是在哪个军营当兵?”宋大夫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说道:“不像是江南一带。”

计世宜一怔,颇为踌躇。他来江南秘密办差,便是西北军营中,也只有高层几个将领知道,江南沈敏这边也许有点儿疑心西北有人在这边,但也仅仅是疑心而已,这个宋大夫整个人连带医术都透着古怪,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宋大夫面色有些不善,哼道:“你不说我便瞧不出来了吗?是西北军营对不对?”

计世宜不由变色,讶然睁大了眼,甄钰和秋心、秋朗也愣住了。

计世宜嘴唇动了动, 宋大夫摆摆手止住了要说话的他,说道:“我看你这样也就是个小兵,难怪用不上好的金疮药,见了我这样的,就当宝贝了!这药方卖给你也罢,但我有个条件,你能答应吗?”

计世宜和甄钰大喜,连忙点头。

宋大夫却道:“你们一来,把我的事都给扰乱了,园子里的杂草还没锄好呢,你先去给我帮帮忙;今儿天气不错,两位丫头帮我把屋子里的草药搬出去晒晒;甄公子,厨房里有面条,园子里有青菜,麻烦你下厨给做顿午饭。”

“那、那你干什么呀!”秋朗一听宋大夫如此安排顿时就急了。

宋大夫瞧瞧她,笑道:“我要回屋好好算算,这张方子该卖多少钱合适!”

“宋大夫!”秋心也忙陪笑道:“我们家公子没下过厨,一会儿我去做吧!”

宋大夫的目光在甄钰的手上流连了几眼,不吭声。

甄钰忙道:“我可以,宋大夫让你们做什么,你们还不去?”他分明看出了自己女儿身才会如此要求,自己也不便拒绝。再说了,甄钰虽然没下过厨,郑宝儿却是下过的,记忆中的东西,信手捏来便是。

“呵呵,这就对了,你们赶紧忙去吧!都小心着点,别弄坏了我这儿的东西!”送大夫说着起身转进了厢房。

秋心、秋朗在甄钰的示意下,也自去忙活,计世宜过来她身边悄声问道:“你真的会下厨?”

甄钰瞪他一眼,低声道:“罪魁祸首是谁?还说风凉话!”

计世宜亦低声道:“今日之事我记住了,等凯旋回京之后,必定报答此恩!”说着一笑大步出去了。

甄钰胸口一顿,咬咬唇,弹了弹衣裳,转身下厨。

不多会几个人均忙完了手上的活,秋心到底不放心甄钰,忙忙洗了手跑去厨房看甄钰。

第308章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满地狼藉和乌烟瘴气,秋心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笑道:“姑娘,没想到您连这个都会!”

“嘘!”甄钰转头竖起一根指头,笑嗔她道:“你叫我什么呢!”

秋心吐了吐舌头,上前替她往灶里添了一把火,拨了拨,笑道:“闻到这味儿,奴婢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呢!”

甄钰笑道:“你去看看他们都好了没有,告诉宋大夫,我这里可以把面盛出去了!”

“是,公子!”秋心再无担心,笑着起身去了。

一时甄钰将面条端出来,计世宜也十分意外,瞧瞧面条,又瞧瞧甄钰,嘴角不由得弯了弯。

宋大夫本来已经做好了看到一碗面糊疙瘩的准备,见这面条汤是汤面是面,冒着油星,点缀着碧绿的青菜,一股股带着蒜香、葱香味的热气腾腾扑面而来,也愣住了,指着道:“这真的是你做的?”

秋朗一听便道:“我们姐妹都在院子里忙着摊晒你那些药材呢?计公子又在园子里除草,莫非您觉得还有别的人帮我家公子不成?”

“秋朗!”甄钰忙打断了秋朗,笑道:“也不知味道如何,宋大夫可不要嫌弃!”

宋大夫不吭声,挑了一碗尝了一口,又抬头瞧了瞧甄钰,点头道:“倒难为你了!以前做过?”

甄钰吓了一跳,嘿嘿笑了笑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应付过去。甄钰哪里做过这种事?秋心、秋朗自然知道的,可是郑宝儿自然做过。这宋大夫的判断,为何总是这么让人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好在宋大夫没有再继续问什么。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吃着自己的面。

计世宜扬眉一笑,亦端了一碗,同样低头吃了起来,心里同样暗暗诧异。没料到甄钰竟然还有如此手艺!

秋心、秋朗姐妹端了一碗给甄钰,也拿起筷子食用起来。秋心是心里有了铺垫,还不觉怎样。秋朗却是满脸吃惊的瞧了甄钰好几眼,心想夫人将姑娘看得比眼珠子还矜贵,怎么可能让姑娘下厨做这种活?到底是姑娘,凡事举一反三、一点就通,非常人所能比。

一时用过饭食,秋心生怕宋大夫又大模大样的吩咐甄钰收拾,忙抢着将餐具收拾了出去。

宋大夫没注意秋心的小动作。望着甄钰的目光,却含着若有似无的探究。

一时归坐,甄钰笑问道:“不知宋大夫可算好了那药方开价几何?”

“是啊,您还说有个条件,不知是何条件?请一并明说。”计世宜也道。

宋大夫淡淡一笑。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得起个誓,不能告诉别人这药方是出自我的手。否则,就将失去最心爱的人,将痛苦悔恨终生,敢吗?”宋大夫说完,双眸灼然一亮,闪电般射向计世宜。

计世宜心头一跳,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有何不可。”甄钰说道:“宋大夫淡薄名利。倒是我们占便宜了!”

“不错,计世宜言出必行,亦绝不会食言。”

“那就请吧!”宋大夫淡淡抬了抬手。

甄钰和计世宜相视一眼,微微点头,各自先后起了誓言,秋心秋朗在宋大夫威压的目光下也来了一遍。尽管两人心里都很不以为然。两位主子都发了誓了,作为下人,难不成她们还会去多嘴多舌吗?

“好,我就信了你们这一回。我虽然不算阅人无数,可也见过形形色色诸多人等,但愿这一次亦没有看走眼!”宋大夫说着,将写好的药方从袖中抽了出来,放在身旁茶几上,往计世宜面前一推,说道:“拿去吧!”

“多谢宋大夫!计世宜代军中数万弟兄谢过宋大夫!”计世宜甚喜,将那药方小心翼翼收好,向宋大夫深深一躬,陪笑道:“不知宋大夫开价几何——”

“哼!”宋大夫面色蓦地一冷,说道:“作价不一定便是要银子!作为交换条件,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来了。今儿是你们运气好,若是我爹在,早把你们轰出去了。我只要买个清净!”

计世宜和甄钰面面相觑,一时均有些尴尬,秋心和秋朗也没想到宋大夫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怔在一旁。

“多有打扰,唐突了!请宋大夫见谅,我等这就告辞!”甄钰等起身。

宋大夫点点头:“去吧!你们识路,我就不送了!”

甄钰等自是答应着,转身告辞而去。

上了马车,离开了宋家村,秋朗方好好的吐了口气,说道:“还以为这宋大夫比老宋大夫和气、好说话呢,没想到也是一样的古怪脾气,不愧是父子俩!”

“你呀,少说两句吧!好在今儿没白来一趟!不过,倒是让姑娘受委屈了!”秋心望了甄钰一眼说道。亲身在军营里呆过,她自然更有体会这药方的重要性。

甄钰笑着摇摇头,向计世宜认真道:“宋大夫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啊!”

宋大夫先前那般指使乃是试探,试探他们的行事做派和人品,考虑可不可以将那药方交给他们,并不是有意刁难。

只能说,他这么做必有他的用意,他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父子俩的存在。他本来可以拒绝将药方交出,但经过试探他却交给了他们, 只是希望他们信守诺言。

甄钰虽然越来越觉得此人是个谜,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人知的秘密,便是她自己也是如此,由己推人,为何非要究根问底?

甄钰见计世宜上了车神色便有些凝重,知道他定是也怀着满肚子的疑问,因而有此一说。

计世宜一愣,笑道:“这是自然,你别忘了,我是发过誓的。再说了,我计世宜岂是那等卑鄙的小人!”他略一沉吟,说道:“我连南京都不会提一句,只说是在别处无意得到的。”

横竖回西北经过那么多的地方,随便指一处说了,也无人挑的出错来。

甄钰这才放心。

一时到了栖霞山脚下,彼此分别,各自回去不提。

没过两日,计世宜从甄钰那里取了送给杨九娘的礼物,便离开了南京,回西北去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起来,栖霞山上的树叶子渐渐变色与凋零,风吹过,枯叶唰唰而落,如潮似涛,甄钰便也不太下山,只除了偶尔前往玉华堂中照看照看,多数留在寺中打发时间。

“姑娘,前几日那事奴婢打听清楚了!”这一日秋朗回来,眉眼亮亮,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向甄钰说道。

甄钰正伏在案前抄一篇佛经,闻言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目光闪了闪,小心翼翼将毛笔搁下,一边笑着起身至一旁椅子上坐下,问道:“哦?是怎么回事?”

秋心为甄钰斟上茶来,亦站在一旁含笑望向秋朗。

前几日,恰从江东路玉华堂分店中出来,主仆几个乘着马车往回走时,在城门口突然被拦下了,说是等会儿有押送犯人进京的囚车经过,一概过往行人车马轿暂作等候。

时已至十一月底,已是接近年边了,按理说,除非尤为要紧的重犯,否则断断没有此时押送上京的道理。这南京府衙又不是没有监狱。

甄钰撩起帘子一看,这才发现街道两旁早聚起了众多等着瞧热闹的百姓,众人兴致勃勃的议论不休。甄钰便让秋心姐妹去打听了一下是什么犯人要进京。

不想,姐妹俩打听到的,竟是江南总督沈敏及江宁知府、杭州布政使等好几位官员被罢官押解上京!

甄钰吃了一惊,脑海中下意识的便想起计世宜来,直觉此事与他有关,只是却不便此时打听,于是才让秋心姐妹得闲时去探一探。

秋朗笑道:“姑娘料得不错,沈敏果然是因为军粮的事犯了!计公子将证据呈了西北梁主帅,梁主帅便参了沈敏一本,皇上龙颜震怒,可不就下旨将一应牵连的官员罢官抄家下狱,命将主犯年前务必押送进京,说是要亲审此案呢!”

说着,秋朗便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给了甄钰听。

“真没想到,沈大人倒台竟这么快!想当日咱们来的时候,他率领一群官员迎接,发号施令,多么威风凛凛,想起来就跟昨日似的,不想如今却是阶下囚了!”秋心叹道。

甄钰淡淡一笑:“这也是沈大人自己活该!”没准随着计世宜一起南下要敲掉沈敏这块钉子的,还不知有多少人呢!简阁老一派妄图在军粮上边做文章,借此刁难拖延西北战争,只要西北那边一出事,西北主帅主将首先便会遭到问责,动作够快还能够先把他们下狱,至于是不是因为军粮的问题而造成,那又是另一桩事了。不料却被西北军反将了一军!偏偏皇帝又极重视此事,以雷霆万钧之势立刻查办,令简阁老一派措手不及,只得舍掉沈敏。

如此一来,江南这片地方,简阁老一派算是失去了。皇帝定会派听话的人接管此处。

这事表面看起来在短短两两个月之间便做了了断,其实没准一年之前,西北那边已经有所布置了!这里头皇帝又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外人亦无得而知。

第309章 (和氏璧加更)

“姑娘说的是,谁叫他妄图拿军粮做文章的?”秋心亦道:“西北那个地方向来贫瘠,若是缺了粮,可是要命的大事!沈大人分明领了协饷的差事,却又诸多推诿搪塞,便早该想到有这一日!”

“这都快过年了,皇上还非要把沈敏押送进京,可见也是怒极了此事!”秋朗又说道。

甄钰笑道:“可不是,一不留神就近了年边了。”

秋心便笑道:“咱们也别管他们了,还是早早准备过年要紧!江南向来富庶,也不知过年与上京有什么不同呢!”

甄钰知道她是生怕勾起自己的思乡之情有意拿话岔开,亦不拆穿,笑了笑,便同她们一起商量聊了几句。

年前,新上任的江南总督携手下几位要员以及自己的和手下要员的夫人们一起上栖霞寺给荣昌公主磕头请安,按例奉上节礼。

这新上任的总督大人也姓沈,叫沈常,五十出头,宽额方脸,体态偏胖,态度十分拘谨规矩,手下一班要员更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便错了规矩。

荣昌公主见了那些节礼中规中矩不轻不重并无甚僭越之物,便命人收了,隔着帘子接受了沈总督的参拜请安,简单说了几句过年吉祥话儿,吩咐无事不必前来请安云云便打发了,那些个夫人,她连见都没见,一人赏了一对宫制的荷包,总督夫人多一对翠扁方,便都将人打发了。

沈总督十分失望,他原以为荣昌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或多或少能够从她这儿探听到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不料这位公主一心一意只是修行,除此万事不管。

甄钰心中不由得也有些琢磨不透起来。太子可是荣昌公主的亲哥哥,说什么她也该为自己的亲哥哥争取一下地方势力吧?可看她这样子。非但没有此心,反而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状态,真正是——

转眼平平静静的过了年。

江南冬天阴冷之极。寒气不比北地轻,且携带着潮湿的气息,甄钰和荣昌公主都有些受不住,两个人先后病了一场,愈加怕冷,缩在屋子里加了旺旺的炭火几不出门。直到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才缓过了神来。

不想,整个南京城里城外,此时又迎来了一场极大的变故。

从三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在南京城街头巷尾出现了许多满面风尘、衣着破烂、精神萎靡憔悴的乞讨人士。不到十天的功夫,乞讨的人越来越多。大街小巷无处不见,且有从城里向城外蔓延的趋势。

当当地官府回过神来注意到此事的时候,猛然发现,南京城内外几乎被这些外地来人给占据了!无论站在任何地方望过去,都能看到相互掺扶或者一群蜷缩在街旁廊下的难民。并且,每日仍有大量的人流涌入南京城,几乎要将整个南京给淹没了!

江宁知府和沈总督惊慌失措,忙差人打听,这才得知。原来安徽东部、河南南部发生了极大的水灾,这些人都是从那儿一路逃难涌进来的难民!

沈总督及南京官场闻言只是跌足叫苦!年前沈敏等一批才刚被罢官抄家问斩,如今江南这片地不知被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当口再出点儿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的官路也就走到头了!能不能安然而退还是令说。

“赶紧,开仓赈灾!我立刻写折子上报朝廷!在朝廷旨意下来之前。千万不能出事!”沈总督当机立断。

“可是粮食绝大部分已经运往西北,咱们这库里所剩无几了呀!马上就是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粮食,可都是留着自个救命的!”江宁知府等几位不由叫苦。

沈敏倒台之后,新接手的人哪儿还敢在军粮上乱作手脚?立刻将最好的粮食分量十足的送往了西北,剩下的勉强够应付本地一些小变故,突然之间成千上万的灾民涌入,哪里能够应付?

沈总督咬咬牙:“怎么着也得先应付着,今晚连夜派人快马兼程上京,二十天之内,朝廷赈灾的粮食必定能调运过来。还有,等会儿立刻下令你们治下管辖的各州府县,将粮食统统先调过来应急,谁敢隐藏不交的,事后查出来休怪本官无情!那些大粮商们,统统控制起来,一个子的价也不许涨,否则,这一片的生意他们家也别想再做了!”

众官各自凛然,知道总督大人这回是来真格的了,均不敢掉以轻心,忙分头行事。

总督大人这是被前任给吓怕了,不然也不会下如此命令,一下子将官商两道统统往死里得罪!

下边许多官员官阶虽然不高,但也是各有派系来头的,而那些个大粮商,又有几个没有后台背景?若不是逼急了,总督大人也不会如此!

不想,粮食这边东拼西凑,城内城外搭建了四十处粥棚,每日早晚两次各施一次,加上城中一些大户人家做善事亦搭建粥棚施粥,倒是勉强能够支撑些时日。可是就从施粥次日开始,难民中间突然爆发了瘟疫,城里城外开始死人,造成一片恐慌!官府忙得焦头烂额。

闻听爆发了瘟疫,本地居民无不恐慌,由恐慌中生出了无限的恨意,强烈要求官府将这些难民驱逐出城。官府只能劝解,生怕激出民变如何敢硬来?能做的只是将死尸远远的运出城火化或者深埋处理。

本地居民不干,失望恐慌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私下里纠集在一起,抡着棍棒强行赶人,双方大打出手,死伤无数。又有许多小人无赖趁机生事,入室偷窃、拦路抢劫甚至打砸店铺诸如此类事件时有发生。

仅仅四天,城内越发混乱!

沈总督不得已,只得强行将难民赶出城外安置,但面对汹涌的人潮效果甚微,后来还是手下幕僚出的注意,将几乎所有的粥棚都挪到了城郊,这才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灾民的流动。可是,依旧每日不断的有人染了瘟疫死亡。

荣昌公主和甄钰在栖霞山上也闻知了此消息,日日派人进城打探,荣昌公主又亲自写了信派人进呈父皇,一边命江南官府速速召集大夫派发药物治疗瘟疫。

沈总督只急得要上吊,瘟疫如何能治得了?治得了那就不是瘟疫了!

荣昌公主愁得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神思惘然,坐立不安。

红蓼、兰芷劝了两回被公主厉声喝骂不敢再劝,便悄悄去求了甄钰。

甄钰见荣昌公主这样心中同样很不是滋味,玉华堂已经关门歇业,掌柜伙计们都分派出去搭粥棚施粥去了,面对这样一场巨大的天灾,她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公主不必忧心,皇上爱民如子,朝廷一定会尽快派人下来解决此事的!”

荣昌公主紧紧握住她的手,摇头含泪道:“这可怎么办!偏偏是我在这儿修行消灾,却偏偏引来了如此灾祸!若是父皇母后往这上头想上几句,我死无葬身之地,这一辈子恐怕都休想离开此地了!”

甄钰一愣,顿觉身上冰凉透彻,变色道:“不会的!这是天灾,与公主何干?公主怎么会这么想呢!”

荣昌公主苦笑,说道:“这有什么不行?就算父皇母后没这么想,地方官到时候为了推卸责任,什么样的话说不出来,倘若再有人推波助澜,父皇和母后是不会保我的!”

甄钰勉强一笑安慰道:“若真有这样不讲理的人非要这么说,不也有我陪着公主吗!大不了,咱们俩修行一辈子也没什么打紧!”

荣昌公主当她是安慰自己,心中稍稍一慰,感激笑了一笑,却又摇了摇头道:“你和我不一样。父皇母后为了名声可以牺牲自己的女儿,却不会牺牲大臣的女儿!呵呵,不然倒显得刻薄了!何况,你本是陪我前来,说起来你也是受害者呢!”

“公主……”甄钰心里沉甸甸的,嘴里不觉泛上一抹苦涩。

荣昌公主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望了望甄钰,嫣然一笑,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眨了眨眼,轻笑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便是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仍是毫不犹豫会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