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对!”计老太太闻言亦笑呵呵的,轻叹道:“老三的身体已是那个样子,不中用了,以后计家还要靠你们兄弟光宗耀祖呢!”

强烈的耻辱之感涌上心头,刺激得计世澜气息有些凌乱,他好不容易才稳定了气息,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祖母说得是,孙儿受教了。”

什么时候,他计世澜落到了跟那个下溅胚子相提并论的地步了?

自从进了上京城门,望着着昔日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喧人闹,计世宜一路恍惚,仿若隔世,直至回府。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么归来。

看到父亲兄弟带着府中众管家主事仆人亲自在府外迎接,计世宜心窝一热,眼窝也跟着热了,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撩起袍子向着计侯爷跪下:“父亲!”

计侯爷看到儿子落马的身姿格外矫健,身躯结实强壮,除了面容眉眼轮廓,整个人由内至外皆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行动间落落如风,举手投足透着杀伐果敢的气质。

经过战场的厮杀、血与火的洗礼,他已经由当初的青涩成长为优秀的将军了。

“快起来!”计侯爷弯腰亲手扶起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满意得点头直笑,连连说“好!”

计世宜抬眼细看父亲,前年那一场仗是真正伤了他的元气,昔日那种倾身而来的威压荡然无存,如今看去,与一个普通的官家老爷没什么两样。

“让爹记挂了!”计世宜心里微微发酸,眨眨眼下意识避了开去。但他很快就摒去了那种酸涩不忍。如今这样,也许对他来说也好。

众管家管事们一片声的屈膝行礼,见过二公子。

计世宜忙抬手笑道:“免礼!”目光落在大哥和三弟身上,于是上前见礼。

“恭喜二弟凯旋归来!二弟运气不错,为兄真是羡慕得紧!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计世澜皮笑肉不笑的抬手拍了拍计世宜的肩膀,这故作的亲密两个人心里都觉得别扭。

计世澜突然有些发怔,那个矮自己半个头的小子好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大了,也结实健壮的多。他去拍他的肩膀,竟然呈一种仰望的姿态。

意识到这个事实,计世澜心里的酸味和别扭劲不由更重了几分。

计世霖脸色仍是苍白无血,凸显得眼睛大大的,大却无神,仿佛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穿着一袭墨绿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祖母求回来的平安符,气喘神虚的扶着小厮的手站在一旁。见了计世宜他却很高兴,灰蒙蒙的眼睛也亮了亮,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二哥!”

对于大哥那不酸不凉的话计世宜一笑置之,淡淡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笑道:“多谢大哥!”却是亲密的抚了抚计世霖的头,随口笑道:“你的身体倒像比从前好些了,以后没事多到二哥那儿去坐坐。”

“好啊,二哥。”计世霖精神一振,用力点了点头。却因为情绪波动大了些,忍不住捂嘴大声的咳起来,咳得弯下腰去,一旁的小厮见惯不怪早淡定了,见状抬起手从容的替他轻轻拍着背后顺气。

计世澜嘴角轻轻抽出一抹似嘲非嘲的笑意,无声轻哼。眼角一昵突然发现父亲凌厉的目光正瞪向自己,顿觉老大没趣敛了敛神别开眼去。

“来,快进去吧!你祖母还等着你呢!”计侯爷收回目光,呵呵的笑着向计世宜道。

计世宜点头:“儿子也正要去给祖母请安!”

计夫人满心的不快,却不得不做出满脸的笑陪在计老太太身边,还得不时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说些好听吉利的话,憋屈得恨不能咬碎银牙。

待计世宜回来拜见之后,看到他如今的形貌气势,计夫人心头一震,竟没来由的生出几许心虚气短来。

计老太太也有一刹那的恍惚,扶着计世宜的肩膀,看着看着,眼泪突然就哗哗的掉下来,哽咽着直问身边的老嬷嬷,是不是跟当年的老侯爷一模一样?

计老太太口中的老侯爷指的是她的丈夫,计世宜的祖父。

老嬷嬷自然凑趣,老太太心怀大慰,对着孙儿越看越爱,百般的心疼怜惜,又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当年老侯爷的事,把计夫人和计世澜越发酸了满满一肚子醋。

如果不是慑于父亲威压他不敢轻易挑战,计世澜恨不得立刻就走!耳畔的笑声一声一声入耳,刺激得他恨不能拿棉花堵上。

好不容易熬完了团圆时刻,计世澜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计夫人担心他,二则心里也一肚子不快需要找个人发泄倾诉,便带着紫苏、香草来到燕誉堂。

计世澜心头火起,与母亲又大吵了一通。

衍春堂中,计世宜却换了一身衣裳,悄悄的从角门出了侯府,熟门熟路的打马往玉霞记去。

乍然看到计世宜出现在眼前,秋心和秋朗眼睛一齐发亮,忙上前欢欢喜喜的见过问候,满脸是笑。

甄钰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有些不敢置信。

“发什么呆呢?不打算请我坐下?大半年不见,莫非不认识我了?”计世宜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好笑道。

甄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秋心、秋朗二人早已出去了,忙请他坐下,一边笑道:“早听说你和定郡王这两日到京,不想这样快!是昨儿到的?”

计世宜自来熟的提起面前几上的茶壶斟了盏茶,微笑道:“今天。”

甄钰又是一呆,心里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片刻笑道:“恭喜你啊!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在西北和西南都立了大功,如今整个上京所有的人都在说这事呢!”

第334章

计世宜倒没表现出什么得意与自豪,只淡淡笑道:“其实也不过尔尔罢了!我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些!”

“什么不过尔尔?你不知道我二哥——”甄钰猛的又刹住了口。甄克善羡慕得恨不得他就是计世宜,可惜慑于老爹的威力,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甄钰也一直替他保守秘密,没想到差点儿在计世宜面前说漏了嘴。

计世宜仿佛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懊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轻轻的放在甄钰的面前,笑道:“对了,这里头有两粒百毒丹,可解百毒,包括一切的瘟疫。这是我们围剿哈丹大酋长老巢缴获得来的战利品,杨九娘让我带回来送给你的。”

甄钰轻轻拿起那个瓷瓶,摩挲摩挲,仍旧放下,向计世宜道:“既然这么珍贵,还是你留着吧!这相信在你那里比在我这里更有用。我一个闺阁女子,又不太出门,哪儿用得着这呢!”想起在南京遇上的那场意外之灾,心里却有点儿毛毛的。

计世宜呵呵一笑,说道:“我自己还有两粒,这是九娘送与你的,你不收,岂不是辜负了九娘一片心意?要不然,你自己退还给她好了,我只管送不管退。”

甄钰见他这么说,只得笑着收下了。

二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眼见天色不早,计世宜便起身告辞。

甄钰笑道:“可不是,你今儿刚回来,怕是府上要设宴接风,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计世宜笑道:“你说的是!”语气却是不太以为然。

甄钰也知他在忠勇侯府中日子定然不好过,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送他至后堂廊下,看他去了。

望着计世宜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甄钰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分的跃跃欲试起来。计世宜和计夫人的关系绝好不到哪里去,不知道可不可以试着拉他入伙……

计世宜很快就到兵部上任入职,一时间无数双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希望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不料一直到过年,计世宜也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平淡如水的接受兵部的一切现况,事事按规矩办,绝不乱出主意,不该自己说的,绝不乱说半个字。久而久之,兵部众人对他失望的同时,那份警戒提防之心也悄然而退。想到皇帝对他的重视和他的出身,很快的便换了一副态度主动结交。

而定郡王因为这次南越之行立了大功令众臣刮目相看,皇帝龙颜大悦大加赞赏,众臣这才突然想起定郡王的母妃贤妃当年可是宠冠六宫,与皇帝的感情非寻常可比,如果不是贤妃短命去的早,这太子之位还指不定谁坐呢!如今定郡王展现了才能,又有计世宜这个广威将军为左膀右臂,众臣的心思不禁有点儿暧昧不明起来。

朝堂中暗波汹涌,亦未能阻挡新年如期而至的脚步,上京城的百姓们生活丝毫不受上层贵人们明争暗斗的影响,高高兴兴的准备过年。

又是一年的元宵佳节,天气格外的配合,夜幕初降时,银盆似的明月便缓缓升起,悬挂在乌蓝澄透的苍穹中,呈梦幻般的的美。

早在好几日前,甄钰便同两位哥哥和妹妹说好了,今年一起去看花灯。明年四月甄克善下场参加春闱,若是得中进士,多半是要外放为官,兄妹们将来再想聚在一起就有点儿难了。

因此今年甄夫人和甄老爷也都说去。

天色刚刚暗下来,一家人便乘上马车一同出门,往北市坊的花灯区赶去。

此时,街市上已如同一条淌着银光的河流,异常的璀璨夺目,挤挤挨挨的耸动人头便是河流欢快流淌的歌声。

马车早已不能前行,刘姨娘牵着甄倩,甄夫人亲自牵着甄馨,甄老爷在一旁,白姨娘和甄钰、甄克善等也跟在旁边,一家子在管事仆人们的簇拥下随着人群缓缓前行,指点观赏,欢声不绝,赞不离口。

甄馨和甄倩是头一回元宵节出门看灯,那副稀罕的模样比之甄钰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惹得甄老爷说笑了几句。

唯有甄敏想起沈姨娘来,心里颇为闷闷。她对甄夫人一直十分警惕疏离,久而久之,甄夫人愈发懒得理会她,只得由着她罢了。

大约走了半条街,甄夫人觉有些累了,一家子便就近上了酒楼休息。不多会,甄克善便向甄钰挤眉弄眼的递眼色,甄钰会意抿唇一笑,拉着甄夫人胳膊撒娇道:“娘,我想再下去逛逛!”

甄夫人瞧了一眼潮水似的人群,笑嗔道:“这么多的人,我可是瞧着眼都花了,你呀,多大的人了,还闹着去呢!”

“娘,一年就这一次,还不许人好好的玩儿嘛!”甄钰不依。

甄夫人瞧了丈夫一眼,对上女儿眼巴巴祈求的神情,笑叹道:“也罢,不让你去你是不会消停的!克善、克守,你们陪着妹妹去吧!你们几个,还要去吗?”甄夫人说着目光瞟过三个庶女。

甄敏手中端着茶碗,远远的瞟了眼汹涌的人流和上下辉映连成一片的灯火,摇了摇头。

甄倩本来想去,刘姨娘将她拉了一拉,笑道:“倩儿还小呢,刚才走了那么一会儿也累了,就不去了。”

甄馨本是想去的,见甄倩不去,便也忍痛摇了摇头,却眼巴巴的拉着甄夫人的衣袖娇憨道:“母亲,我想要一个漂亮的大灯笼,要走马灯!”

甄钰兄妹三人见旁人都不去,早笑着相继下楼去了。

这里甄夫人轻轻抚了抚甄馨的发髻,呵呵笑着答应道:“好好,要走马灯,叫管家这就去买,买一个最漂亮的回来!”

“母亲,我也要!”甄倩听见甄馨要便也出声。

甄夫人笑着道:“都有都有,余管家,你带人去挑两盏回来给四姑娘、五姑娘。”

甄馨、甄倩相视一笑,一起谢过甄夫人。

“敏儿不也要一个吗?余管家——”甄老爷瞧了一眼神色越发冷清,眉梢眼角暗带讥诮的甄敏心中暗叹。

“爹!”甄老爷正要吩咐余管家多带一个花灯回来,甄敏淡淡的截断了他的话,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笑意,轻蔑的微微撇嘴:“这种哄小孩子玩的相信,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更不想要!”

甄敏说着时,眼角似睨非睨的目光从甄馨身上转到甄夫人身上,又从甄夫人身上转到甄馨身上,讥讽之意十分明显。

她是在告诉甄夫人,甄夫人这种小恩小惠小手段收买甄馨也就罢了,想要收买她,做梦!

甄夫人的心感到骤然被她刺痛,怒意急剧直冲胸膛、脑门,胸膈间隐隐作痛,呼吸一急一促的颤起来,身子微微的发抖。片刻方控制住激荡的情绪,“呵呵”笑了一笑,瞟了甄敏一眼,向甄老爷笑道:“瞧瞧咱们三丫头,不知不觉间出落得这般出挑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呐!”

甄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甄敏,如同打量一件待售的货物。

甄老爷和白姨娘、刘姨娘一听甄夫人这话哪儿不明白什么意思?女大十八变,是该说门亲事、找个好婆家了。

当着几个女儿的面,这种话也不好明着说出来,甄老爷会意一笑,向甄夫人点了点头。

甄敏悚然一惊,脸色骤然间失去了血色白得纸片一般。瞧着甄夫人闲闲适意的笑容和白姨娘、刘姨娘奉承的脸,甄敏的手颤抖着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将手心抠得一片通红,心底更是冰凉一片。

认命吗?不,不能!

甄钰那边和两位哥哥很快的融入到了河流似的人群中,嘻嘻哈哈笑闹打闹着随着人流穿梭,观赏着一盏盏美丽的花灯,偶尔停下脚步,买一些小商贩们临时推来出售的小食物。

“二哥,如果今年春闱中了进士,你真的要离开上京吗?”甄钰有些不舍,拉着甄克善的袖子抬头望他。

甄克善笑了笑,漂亮的长眉一扬,说道:“这是爹的安排,只要中了进士,我是一定要外放为官的——钰儿放心,闲时定会回来看你的。”

甄克守也笑道:“是啊二妹妹,再说了二哥哥走了还有我呢!”

“说的也是!”甄钰点头一笑,清亮亮的眼睛波光流转,扬起笑脸咯咯娇笑道:“所以啊,趁着二哥哥还没走,咱们今晚好好的玩到尽兴!嘻嘻,没准啊,二哥哥到了外省,见了漂亮姑娘娶了媳妇儿,把咱们兄妹都给忘了!”

甄钰说完与甄克守相视,兄妹俩哈哈大笑起来。

甄克善一听又气又急,跺着脚笑骂道:“好你个臭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连哥哥的玩笑也敢开!克守,你是老实人,别让她带坏了!”说着追上去要抓着甄钰报仇。

甄钰早大笑着跑开。

甄克善最喜欢的习武练兵,最不喜欢的除了看书写字就是有人跟他提娶媳妇之类的话——娶个女人回来还得天天哄着陪着,多么的麻烦!

“二哥,妹妹!”甄克守见哥哥和妹妹跑了开去,便也一笑跟上。

不料此时,前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片尖叫,混乱的人群骤然四下横冲直撞起来,场面一时混乱。

第335章

“怎么回事!”甄克善兄弟两个吃了一惊,人群中“着火了!着火了!”的声音轰炸起来。

甄克善兄弟俩踮起脚尖望去,赫然发现前边不远处燃起了熊熊火焰,看样子是哪一家的巨型花灯不留神失了火。这一条街都是点燃着的明晃晃的花灯,此时被着受了惊吓的如海人潮一冲,“啪、啪、啪”的声音四下里充斥着,无数的花灯被人群冲撞着跌落在地,燃起了无数的火苗。人群中尖叫声此起彼伏,更加混乱!

“钰儿!钰儿!”甄克善兄弟俩大急,在人群中伸着脖子四下张望呼喊寻找着甄钰。眼前灯火忽明忽暗,人头耸动推推搡搡,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甄钰的影子?

两人心下越发着急,左挡右阻推开朝自己冲过来的人群,挥舞着手臂仔细寻找。

“二哥,咱们分开找!你身手比我敏捷,一定能找到妹妹的!”甄克守大声的冲着甄克善道。

“好,你不行就在这儿等着,别叫人撞倒了!”甄克善猛然醒悟,是啊,自己是会武功的,怎么竟忘了!他大声答应着,灵敏的在人群中穿梭起来,一个眨眼之间,已经消失在甄克守的视线中。

甄钰隐隐的听到两位哥哥在呼喊自己,拼命的挥舞着小手答应着,可惜周围的声音太嘈杂混乱,她的声音万万全全的淹没其中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更别说甄克善与甄克守了。

她侧耳细听想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过去,只是前前后后都是推搡冲撞的人群,撞得她晕头转向身不由己的随着人群走动,半句话的功夫便再也听不到甄克善和甄克守的声音了。

在这汹涌而混乱的人潮中,偏生环境又是这般晦暗不明,甄钰身量又小,如同一叶扁舟在风浪中颠簸飘摇,脚下不时被跌落在地的各种杂物绊住,心里只是叫苦。

一声爆响,眼前骤然开出一朵大大的灯花,一盏着了火的粉色六角纱灯当头砸来,甄钰惊叫一声,本能的向后退去,却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身不由己的向着那团骤燃的扑过去。

明晃晃的亮光直刺双目,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栗黑的眸底两团火焰熊熊燃烧着。甄钰惊呼一声,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抬起双手捂住了头脸。

预料中的灼热刺痛没有袭来,身子往旁一偏踉跄了几步,随即胳膊上被人稳稳一扶站在了当地。

她的心没来由的一片安定,扭头望着身边的人,想也不想脱口叫道:“哥哥!”

“哥哥?是我啊!”男子又好气又好笑的呵呵笑了出来,将她又往旁边拉了拉,说道:“甄姑娘,你没事了吧?”

“是你?计,计公子!”甄钰讶然睁大了眼,小脸“腾”的一下红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我没事了,谢谢你!”

计世宜笑道:“你还是叫我计世宜吧,我听着更习惯一些。这儿太乱了,我带你出去!”说着拉着她的胳膊,在人群中左突又闪,甄钰晕头转向之间,骤然觉得眼前一片清净,原来已经杀出了重围。

回头望望那依旧混乱尖叫的人群和凌乱的火堆,甄钰心有余悸的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向计世宜扬起笑脸正要道谢,明亮的火光下,赫然见他肩头至胳膊肘的袖子烧坏了一大片,焦黑的裂处露出一片灼红的皮肤。

“你受伤了!”回想方才,定是他抬手将那落向自己的火球花灯挡了开去,却没料到伤了他自己。

甄钰心里十分愧疚:“对不起啊,计,计世宜。”

计世宜混不介意的瞟了一眼,笑道:“一点儿小伤而已,算不得什么,回去上点儿药过两日也就好了。”

甄钰想开口说回头买了药膏叫人给他送过去,猛然想起他是西北战场上枪林剑雨闯出来的,治疗外伤的药膏不知道有多少,哪儿需要自己送?于是硬生生将这话咽了下去,忙道:“谢谢你救了我,回头我一定好好谢你。我在这儿等我两位哥哥,你先回去上药吧,这伤口看起来挺严重的。”

计世宜听她说回头要好好谢谢自己,心里正高兴着,嘴角不自觉也露出了一抹笑意,正想说自己身上带了药膏让她帮忙抹一抹,听到后边的话,心头的兴奋顿时熄灭,嘴角的笑意也不见了,突然间有些闷闷失落起来。

他这边还没失落完,甄钰又捂嘴惊叫起来,变色急道:“糟了!我两位哥哥还在里头呢,他们一定还在找我!”说着就想往回跑过去。

“别去!”计世宜忙拉住她,笑道:“小心被别人踩扁了!”他浓眉一扬,炯炯的眸子微眯向那边扫射一眼,低沉的声音安慰道:“放心,顺天府已经派了衙役过来救火疏散人群了,相信一会儿就没事,你两位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有事的。”

计世宜见甄钰仍有些迟疑的往那边望,顿了顿便笑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说着不等甄钰答话闪入了左前方一条窄窄的巷子中,甄钰正纳闷着,他又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盏漆木框架的六面花灯,每一坠脚下缀着一道金黄的流苏,映着彩绘的灯面,十分漂亮。

“送给你的。”计世宜笑着向甄钰递了过去。

甄钰眨了眨眼睛,水亮亮的眸子转了转,却没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花灯。柔和的灯光映着她如玉的面容,一双盈盈眼眸黑琉璃似的格外明亮,计世宜只觉得心头一阵灼热。

好不容易忍着揽她入怀的冲动,笑得一脸的客气和得体:“我看见这灯不错就买了,你瞧瞧这上边的图。”

甄钰下意识的垂眸望去,映入眼帘的一张图,亭台楼阁檐顶屋脊的背景下,半空烟花绽放如瀑如雪,好不璀璨炫丽。细细瞧去,其余几幅彩图皆是绽放成各种形状的烟花,流光溢彩,迎着柔和的灯火,仿佛放大到了极致,映着漫天的星辉。

脑海中顿时就想起在南京时的那个夜晚两人一起在方山放烟火的情形,甄钰忍不住“扑哧”一笑,终于伸出纤纤素手将那盏花灯接了过来,笑道:“多谢!”

计世宜与她相视一笑,说道:“不客气!玉霞记的衣袍手工极好,能不能——”

甄钰无语,心道这人是忘性太大还是说话不带脸红的?前边说着不客气后边就开口要报答了。不过,他这样她心里反而更安定了些,也不必等他把话说完,点点头很痛快的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尽管去玉霞记说一声,我让最好的绣娘为你做。”

计世宜抬眼飞快的瞟了她一眼,心道我不要什么最好的绣娘为我做衣裳,若是能得你亲手缝制一件,比什么都强……

他嘴里却扬起浅笑:“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两日我闲了便上玉霞记去。”计世宜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在军营里呆久了,从未做过这些事,也不知挑什么颜色样式的好看,甄姑娘觉得呢?”

甄钰瞟了他健壮高大的身躯一眼,顺口就道:“新进了一批宝蓝团纹暗花的宁绸不错,我觉得做成圆领箭袖就很好,还有——”

甄钰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忙忙刹住了口。虽然她与那些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不太一样,可是在这儿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到底是不得体的,不由脸上窘得一阵臊热。

计世宜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点点头:“甄姑娘果然有眼光,光想想我也觉得好,还有呢?还有什么?”

甄钰见他一派光风霁月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的臊热之感也褪了一层,可是哪里还肯开口,便摇摇头含含糊糊道:“没有什么了!好了,我要去找我哥哥了,他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你快点回去吧,手上的伤也要赶紧处理。”

计世宜一笑亦不再追问,却道:“你在这儿等着别动,我去找你哥哥让他们过来。那边虽然疏通得差不多了,可又是火又是烟的,仍是危险,你一个姑娘家过去不安全。在这等着啊,我帮你把他们找来!”说毕不等甄钰拒绝,计世宜已经去远了。

甄钰招呼不及,笑了一笑,只得随他去了。

不一会儿,甄克善甄克守果然叫着“钰儿”奔了过来,令甄钰没想到的是,同来的还有甄老爷夫妇和管家仆人们,甄钰心里一暖,忙上前几步,扬起笑脸道:“爹、娘,二哥、三哥!”

“钰儿有没有伤到,没事吧?”甄夫人心头惶恐之极,声音也发着颤,一把携着甄钰的手上上下下的检查着。

甄老爷目光一扫却是已经发现女儿虽然发髻略略有些松动,衣裳上起了一些皱褶,却仍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提起的一颗心不由得放下了。

眼光一瞟发现女儿嘴里笑吟吟的安慰着夫人,一边手里还提着一盏完好无损的花灯,甄老爷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向揽着女儿开始数落两个儿子的夫人笑道:“夫人啊,你就别怪克善、克守了,他们俩可比你的宝贝女儿狼狈得多!”

第336章

甄夫人嗔了丈夫一眼正欲反驳,目光一闪,突然间有些怔住了。老爷好像说的没错,女儿手中闲闲的提着一盏绚丽的花灯,俏生生的站在面前,眉目如画,干净整洁,反倒是两个儿子,衣裳早已皱巴巴的不像样,一个胳膊上撕了一块,一个下衣襟处撕了一块,头发也散了大半,凌乱的划过耳轮散在胸前身后,好不狼狈。

甄夫人不由心疼,皱眉嗔道:“你们俩呀,还不如妹妹机灵,怎么也不知道小心着点儿避开,叫人推搡成这个样子,等会儿回府了赶紧让小厮看看可伤了哪儿没有,我那里有活络膏和药酒,等会儿我叫人送去南熏馆去。”

甄克善与甄克守相视无语,齐声点头答应谢过母亲。当时那种情况混乱得不成样,身处其中完全就是身不由己,哪儿是想避开就能够避开的?

不过,

“妹妹是怎么过来的,找不着你倒叫我们都吓坏了!”甄克善疑惑问道。

甄克善这么一问,甄老爷也有些纳罕了,狐疑的瞧着女儿。刚才他和夫人等在酒楼上,隐约听到人说这边着火了,夫妻两个慌得不得了,留下两个姨娘看着孩子,也顾不得别的忙忙就赶过来,看到那人群抱头窜鼠、又哭又喊的情形,再看看随处可见的一团团火焰,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女儿竟这么完好无损的全身而退,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这实在是

“还有这灯笼,是哪儿来的呢?”甄老爷亦问。

甄钰一怔,轻松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被人群推到了这儿。这个灯笼跌落在地上,我见它好看就捡起来了。”

甄老爷微微蹙眉:“胡闹,哪儿捡的哪儿还回去。”

甄钰咬着唇,倔强的不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将这个灯笼扔开。

“钰儿,听话。”甄老爷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儿严厉。无主之物怎么能随意占为己有?

甄夫人出乎意料的这一回没有帮着甄钰,反而柔声劝着她道:“钰儿听话,你喜欢花灯咱们等会儿差人再去买便是了,在哪儿拿的还回去的。”

“我就是喜欢这个!”甄钰一急,指着不远处一个在收拾杂乱灯笼摊子的老头儿道:“我就是在哪儿捡的,同他买下来便是了!”

“老爷!”甄夫人商量说情的目光望向甄老爷。

甄老爷扭头向余管家道:“去吧,加倍把钱付给人家。”

甄钰这才欢然笑起来,咯咯笑道:“谢谢爹,爹真好!”

甄老爷无奈的叹气笑笑,说道:“走罢,好在虚惊一场,今儿这个元宵过的真是难忘了!回去吧!”

甄克善、甄克守没想到爹也会开这样的玩笑,不由得都笑了,甄夫人犹自后怕的念叨了几句,紧紧的牵着女儿的手一家子回去了。

坤宁宫中,皇后听毕柴姑姑汇报的消息玉手一抖,明黄缠枝莲纹镶金边的瓷茶碗差点泼出了茶水,锐利的眸光一闪,高高挑眉道:“这是真的?”

“回娘娘,确实如此。”柴姑姑恭声回话,然后压低声音简短的解释了一番。

皇后越听脸色越沉,冷笑道:“果然是个下溅胚子,也不看看自个有几斤几两,就敢跟本宫作对!立了个小小的功劳就自以为登上了天了?本宫看上的人,他也敢动心思!”

柴姑姑沉默片刻,轻轻说道:“其实……不是现在,而是之前,怕是有两三年、一两年了吧……”

“什么!”皇后大怒,一掌拍在铺着锦绣的高几上,气急败坏道:“两三年、一两年?好,很好!本宫,本宫竟然看走眼了!柴姑姑,本宫御下是不是太宽容了些,你们一个个,竟是死人吗!”

柴姑姑一惊,忙跪在皇后面前俯首颤声道:“娘娘息怒,定郡王向来低调沉默,小心翼翼,奴婢们哪儿知道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明知道娘娘要把甄姑娘留给太子他也敢打主意!是奴婢们疏忽了,今后,今后一定不敢再犯!”

皇后发泄一番心情稍缓,低头望向柴姑姑温言道:“你起来吧,本宫也是一时气急才拿你出气,你可别往心里去。你的忠心和能力本宫是知道的。”

柴姑姑忙谢恩起身,陪笑道:“娘娘肯拿奴婢出气这是把奴婢当成自己人,奴婢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往心里去呢。”

皇后心情更好了些,随即又恨恨起来,冷笑道:“认真说起来也怨不得你们,就连本宫,还不是一样叫他给骗了去!哼,跟他娘一样是个下溅胚子,专会在背后使见不得光的下流手段!他倒是好算计,一个计世宜,一个甄家,有了这一武一文的支持,再加上坐拥九城兵马司——哼!”

皇后正在气头上,这几句话也不过是顺口而出,可说了出来她自己也猛然心惊,不声不响间,夏见泽竟拥有了这么大的力量。

计世宜的背后是西北军,这次率领西南军协助南越王子回国继位在西南军中也有了相当的威望,而甄家与方家是姻亲,又与齐右相交好,如果甄钰真的被夏见泽哄了去,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是一朝就要付之东流了!

皇后越想越心惊,暗骂夏见泽阴险狡诈,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呢!闷声不响的来这么一口,真正是入骨三分!

不过好在,他如今尚未得逞,甄钰那小丫头倒跟她爹学了个十足十,父女两个都像泥鳅一样滑溜,妄想站在中间保持中立。哼,也要看她许不许!她若非要跟她作对到底,那也简单,毁了她便是!

对自己没有用的东西,越好越不该留在这世上。

“此事,亦不急,还有的是时间准备……”皇后狭长的凤目中泛着波光潋滟的光芒,嘴角勾起柔美温和的淡淡一笑。柴姑姑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垂下眸去。

她知道,她的主子出现这种表情的时候,往往不会有好事发生。

没过几日,计世宜果然去了玉霞记,点了甄钰所说的那一种衣料裁衣。衣裳裁好穿在身上,水润的色泽饱满明亮,整块的布料加上一流上乘的裁剪功夫,使这件衣裳穿在他俊朗挺拔的身上另有一番明快爽朗得令人不敢逼视又忍不住注视挪不开眼光的味道。

这么多年来,计世宜的衣袍不是灰青就是藏青,裁剪缝制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如今虽回府了,但他没有通房丫头,院子里除了两个粗使的打扫婆子也不要丫鬟伺候,衣裳鞋袜领的都是府里的份例,看得过眼而已。他不讲究不吱声,针线房的人便越发懒散。

好在平日里去衙门时官服往外一套,也无人注意这些,也不曾说什么。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身边伺候的心腹小厮岐山、松枝两个见自家主子这一身,一个二个张大了嘴半响合不拢。什么叫俊朗不凡、玉树临风?这就是!

“你们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这衣裳不好看?”想到这是她为自己选的样式和花色,计世宜心里高兴,同时又有些别扭——这是不惯穿新衣裳的缘故。被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么毫不遮掩直愣愣的瞪着,计世宜心里更觉不自在,好像还有一点儿心虚,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