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睿回望了她一眼,慢慢说道:“灭口的命令是贾家下的,至于是不是贾丽君的意思贾三也不知道。据他招认,当年他们五人到了宜州,找到了目标地点,趁着夜深人静出其不意动了手,将宅子中主仆八人尽数灭口。”

丁睿说到这儿轻叹了口气,望了甄钰一眼。

甄钰垂着头,双手捧着面前的茶盅,片刻没等到丁睿的声音,抬头轻轻问道:“后来呢?”

“后来,”丁睿眨了眨眼,说道:“贾三说,后来并没有立刻就走。”甄钰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的瞪向丁睿,丁睿接着道:“后来贾三和另两个同伴在门口把风,另二人在屋子里四处搜寻,不知在找什么相信。”

“找相信?”甄钰呆了呆,她实在想不通,娘亲那里有什么值得贾家费这么大的心思、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心头一震,变色道:“他们可找到了吗?难道说,他们一行人的主要目的应是那件相信?而杀人灭口只是顺便?”

“也许吧!”丁睿叹气,说道:“他们将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找不到,后来便索性一把火给烧了。那件相信应该非常重要,除了领头那两人,贾三他们其余三人也不知是什么。据贾三说,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腰牌掉了,联想到领头二人的古怪,越想越怕,于是就悄悄逃走了。”

甄钰怔了片刻,喃喃道:“难道,是在找那一匣子首饰?还是首饰盒子?”只有这一件相信,母亲把它埋在了后院的地下,侥幸没有被他们搜到。只是,如果真是这样,邵琬清回归计家的时候,计侯爷看到那个首饰匣子为何无动于衷呢?

丁睿摇头苦笑:“也许是那首饰盒子中藏的相信吧!”

甄钰想了想,道:“先不说这个。如今贾三已经被你们抓回来了,有他作证,是不是可以将贾氏揪出来了?”

面对甄钰热切的目光,丁睿不知该说什么好,温言道:“恐怕现在还不行,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贾三当年从贾家逃走,没有切实的证据,他的话贾家大可以否认!我是怕到时候打草惊蛇。毕竟贾家这样的大家族,又跟皇后和太子有关系,若是不能一下子踩到他的七寸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甄钰怔了怔,心又一寸寸的沉了下去。她承认丁睿说的有道理,她也佩服方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忍住没有冲动,可是明明将一个活生生的证人抓在手中,却只能把他白白的养着,这叫人如何甘心?

丁睿知道她心里忿忿,只得温言劝道:“咱们再想想,会有办法的。你看,贾三藏匿得这么深,不是拐弯抹角的仍是被打探出来了吗?”

甄钰点点头,很快冷静了下来,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丁睿眼睛一亮,忙笑道:“你的想法少有不对,你说。”

甄钰嘴角勉强笑了笑,说道:“贾三的那块腰牌。我想不会无缘无故的不见了,会不会被方夫人拽了下来?你知道,这是有可能的!”

丁睿吃了一惊,骇然道:“你、你的意思是——找到方夫人的葬身之处,破土验尸?”

甄钰咬咬牙,说道:“只要有一点儿希望,我也想要试一试。方夫人确切的葬身之处虽然不能肯定,但大概的位置总是有的。这件事办起来,可比寻找贾三容易的多。”

贾三是个大活人,葬在地下的方夫人却永远的安息在了那儿。

“何况我想,方大哥也一定很想把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安葬在祖坟吧!”

方泽迟迟没有去寻方夫人的确切葬身之处,一来是没有给她报仇心中有愧,二来是不忍打扰她安息。可是如果能够令她冤屈昭雪,又能安葬返乡,想来他必定会同意的。

第354章

丁睿呆了半响,忽然叹道:“就算方兄答应,可是,如何能确定哪一具尸首是方夫人的呢?毕竟时隔多年,当初又是那样一场大火,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了!”

“这个,不难。”甄钰瞟了丁睿一眼,轻轻说道:“你忘了那只葫芦耳坠了吗?”

丁睿猛然睁大了眼睛,望着甄钰。

“这件事,最好设法通知计侯爷,妹妹他的发现更有说服力。”对上了他,贾家想要脱身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甄钰心里颇为踌躇,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手中的茶盅,说道:“如果你为难的话,这件事我自己来想办法。丁睿,跟我说实话,不要勉强。你现在的生活很安宁,我也不想让你卷入什么不必要的风波!我是说真的,所以,你不用跟我不好意思!”

丁睿墨玉似的眸子凝视着她,忽然一笑,叹道:“钰儿,你要我怎么说才能明白呢?”

“可是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你和公主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不,我决定了,这事还是我自己来!”甄钰突然断然说道。

丁睿如果要将消息带给计侯爷,百分百取得计侯爷的信任,只有公开与邵心萍、郑宝儿之间的关系,可是这样一来,荣昌公主岂不是太没面子?连带着皇帝皇后和太子都会动怒。等这件事真相大白,计府和贾府对上,丁睿的身份就更加尴尬!

“她不会的。”丁睿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却很快镇定下来,决然道:“让我去吧!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你放心,我一直待公主很好,我的事她说她能理解,不会干涉。”

静瑜,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惜他的感情在宝儿身上已经倾尽了,宝儿去了,他的情也没有了!便是如今对着甄钰,他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感觉!他爱的,只有宝儿!他贪恋看着甄钰,只是想透过这副面容感受一丝丝宝儿的气息,好让自己的心更加踏实一点。

宝儿的恋人,痛失爱人而想要复仇,计侯爷对他的话一定会感兴趣。

“可是——”

“倒是方兄,暂时不宜牵涉进来,等适当的时机,我知道该怎么做!”丁睿见甄钰望着自己,秀气的眉间隐有担忧,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大好,笑道:“钰儿,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这件事我一定要做,我是为了宝儿!”

甄钰嘴动了动,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是为了宝儿,不是为了甄钰,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

一时间,她自己也有点儿糊涂,她到底是不是宝儿?她知道自己是,可是面对丁睿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错觉,她不是。

“你先回去吧。我再好好思量思量。”丁睿微微一笑,第一次主动提出让她离开。

甄钰起身,敛神,向他屈膝福了一福,站起身来,转身慢慢的去了。

朝中看似平静,实则风起云涌,作为太子身边得用的亲信,计世澜也一天到晚的不得空,同样作为定郡王心腹的计世宜,也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候干脆宿在了衙门里。

一府之中派系如此公开而泾渭分明的,在上京中还是独一份。

计老太太和计夫人、吴氏十分烦扰,偏又拿这事没辙。计侯爷冷眼旁观,索性上了折子声称身体不适,请了长期病假在府中休养。

他算是看出来,皇帝当年将他兄弟俩一人指派给一个皇子做伴读就没安什么好心!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计家手中的西南军权?

然而他知道又怎样?圣意难为,何况到了如今这一步,纵有圣意怕是也管不了了!

计侯爷突然又想起当年兄长的死来,心里更加觉得不安。兄长计秉华自幼习武,身体强健,马背上练就了一身娴熟的骑射本事,狩猎这种事他参加过不下二三十次,没有道理被猛兽袭击而到了重伤不治的地步!当年他就对此事多有怀疑,可是一切都很正常,连母亲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又正逢多事之秋,他便也没有太多的留心。如今想来,总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而且,兄长的伤明明已经大为好转,连大胡太医都说不碍了,听说他要成亲,还特意差身边人给他送去了一匣子珠宝首饰说是权当给女方家的聘礼,怎么后来突然又恶化竟至于不治。

兄长的身体状况,他自认还没有那么娇弱。

如今肩上没有了担子,这事越发的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听到丁睿前来拜访,计侯爷十分意外,东来提醒说是荣昌公主的驸马爷、上一届的状元郎,计侯爷这才想起来是谁。

知晓他曾经在太子东宫任府丞一职,计侯爷本能的认为他是来做说客的,嫌恶的皱了皱眉头,瞪着东来责备道:“我看你当差是越当越回去了!”

东来吓得身子躬了躬,不经意捏到袖子里的重礼,忙又陪笑道:“侯爷恕罪!不是奴才多事,而是,驸马爷说,说是有极重要的事要禀报侯爷——”

“哼!”计侯爷听了益发来气——当他成什么人了?

“不见!就说本侯在养病,谁来了也不见!”

“驸马说是关于宝儿姑娘的!”东来心中大急,总算把这关键的一句抢着说了出来。

“不——你说什么?”计侯爷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东来心中大定,神色愈发从容,神态恭敬不紧不慢道:“驸马爷说,是跟宝儿姑娘有关。”

计侯爷目光闪烁片刻,终于道:“请他进来。等等,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侯爷,小的明白。”东来笑嘻嘻的打了个千儿回复,忙出去传丁睿。

计侯爷暗暗纳闷,不知丁睿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事关宝儿,无论他打的什么主意他都要听一听。如果他只是用这话做幌子以求得和自己见面,哼,即便他是驸马,他也会让他付出代价!

“下官见过侯爷。”丁睿一袭藏青色圆领长袍,随着东来从容而至,拱手躬身,向计侯爷行起了官场礼。

计侯爷半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人,相貌清俊儒雅,身量修长秀挺,冷清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温润和书香气息,步履从容,神情恬淡,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难怪荣昌公主会喜欢。计侯爷心道。

“今日不过寻常一会,官场上的规矩就不必讲究了。坐吧!”计侯爷摆摆手淡淡说道,言下之意今日不谈公事,不然就滚蛋。

丁睿自然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一笑,说道:“是,晚辈谨遵侯爷的意思。”

计侯爷听他自称“晚辈”,想到东来刚才禀报的话,不由得多瞧了他两眼,恰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一刹那间,两人心头都是一阵明了。

“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东来上了茶,计侯爷当即将他屏退,盯着丁睿冷声道:“你说有关于宝儿的事要同本侯说?”

“是。”丁睿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直言道:“晚辈祖籍柳河镇。”

计侯爷身子大震,目光灼灼打量着丁睿,终于有了两分妹妹,说道:“你有何事要与本侯说?”

丁睿突然神情一变,满面凄然,目中含恨,轻轻道:“宝儿,是晚辈最喜欢的人!我们两情相悦,可惜,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

“住口!”计侯爷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涨,他厉声打断丁睿,瞪着他狠狠道:“我不准你信口雌黄玷污宝儿的名声!”

丁睿望着他,嗤笑道:“侯爷以为,我这么说有什么好处?”

计侯爷冷哼一声,盯着他不说话。

丁睿叹道:“我知道侯爷怀疑什么!我今日上门太突然了,也难怪侯爷心里会起疑。宝儿以前常常跟我说起过去的生活,说起邵姨,妹妹邵琬清也跟侯爷说了不少宝儿的事,我也没想过用那些来证明我和宝儿的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侯爷,这么多年来,邵姨一直最想不明白的就是侯爷为何会这么狠心,非但没有信守承诺回去寻她反而派去了灭口的杀手,宜州老宅八条人命,侯爷想必也派人去查过吧!为了这事,邵姨死不瞑目,宝儿也抱恨终身!如今她们都已不在人世,但我仍想查明当年真相,以告慰邵姨和宝儿在天之灵!”

计侯爷心头大震,吃惊的瞪着丁睿,眼神终于慢慢的缓和了下去,心一抖,不觉说道:“我从来没有派人去杀她。宜州宅子那八条人命,是替她们母女枉死的借宿路人。哼,若是叫我查出是谁做的,我不会饶了他!”

丁睿听毕嗤笑,说道:“侯爷心里想必已经有怀疑的人了吧?侯爷真的打算为邵姨报仇?”

计侯爷冷笑,不动声色道:“哦?这你也知道?”

丁睿坦然:“丁某人在暗中已经查了此事许久。我答应过宝儿,终有一天要查出此事真相。”

“那么你查到了什么?”

“侯爷比我更明白,贾氏,在这件事中嫌疑最大!”丁睿说完悄悄观察计侯爷的神色,心头大定。看来计侯爷对他这位夫人的疑心比之自己只多不少。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贾家当年曾派了五个人前往宜州办差,后来四死一逃的事了?”

第355章

丁睿笑笑,他和方泽都能打探出这事,计侯爷也能弹出来丝毫也不稀奇!

“不错。”丁睿直言不讳:“我以为侯爷会让贾氏解释这事,毕竟,这事有点儿太巧合了。可惜侯爷什么都没做!”在那段时间贾家暗中派人去宜州,而邵心萍刚好就出事,这不是一句巧合就能糊弄过去的,当然,如果被问的人一口咬定是巧合,也无人能够反驳。

“哼,”计侯爷讥讽一笑,瞅了丁睿一眼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本侯不想打草惊蛇!”当时查到这事之后,他心中何尝不是既惊且怒,恨不得立刻质问贾丽君。但没有证据,贾丽君不承认他也没有办法,所以才咬了牙将这事吞在肚子里。

心中有了事,如骨鲠在喉,从此他看贾丽君的神色与从前便大不一样了。这一点相信贾丽君也有所察觉,只不过想不到原因何在罢了。

“我想也是。”丁睿笑了笑,说道:“所以,我想和侯爷合作。也许,我能够帮到侯爷,其实也是帮我自己,我答应过宝儿的!”丁睿一叹。

“你抓到那个贾三了?”计侯爷眼睛亮了亮,声音里透着紧张意外。

丁睿沉静如潭的眸子闪了闪,点头道:“正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前不久总算将那个贾三捉到了。”

计侯爷怔了怔,失笑道:“这么说你接近太子、接近贾家,就是为了这事?”一个得皇上赞赏不已、才华出众、堂堂的状元郎,只要入了翰林院,将来入阁封相的机会极大,他偏不走这条路,宁愿跟在太子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府丞,想必那时候就有了通过东宫打通贾府门路的主意。

丁睿避而不答,说道:“侯爷不想知道贾三说了什么吗?”

计侯爷淡淡哼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他要说的跟我心里想的八九不离十。他是贾家的逃奴,他的话不能用来指正贾家,他说什么也没用。”计侯爷抬眼瞅着丁睿,又道:“若非想到这一点,想必你也不会来找本侯了。”

丁睿由衷叹道:“侯爷英明!贾三当年逃走是因为掉了贴身的令牌,他惊惧贾家因此谋害其性命不得已而为之。我有个大胆的猜测,那令牌会不会混乱间被那被杀害的女子扯了下来攥在手中,只要找到那令牌,再加上贾三的话,足以佐证。”

计侯爷睁大了眼,不可思议瞪着丁睿,半响道:“不错,如果真是如此,贾家故意谋杀的罪名是脱不掉的。”贾府暗卫的令牌被被害人握在手中,贾府无论如何都摘不掉!

不等计侯爷说话,丁睿又道:“我手里恰好有一件宝儿留下的东西,凭这个,或许可以确定当年被害女子的真身。”丁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丝帕包着的东西,轻轻的揭开,一只被火烧过的葫芦耳坠顿时呈现眼前。

“这——”计侯爷一时莫名。

待听得丁睿说明来源,计侯爷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拍桌子朗声道:“好,就这么办!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本侯也不会放过!本侯不会让心萍和宝儿受这等不明不白的委屈!”

计侯爷心里顿时涌起滔天的恨意和不甘,邵心萍和宝儿虽然侥幸逃过了一劫,可那八条人命却无辜枉死,残酷的说,他们是邵心萍母女的替死鬼。一想到这个,计侯爷怎肯甘心?

“这个坠子就先放在本侯这里,你先回去吧!”计侯爷轻叹了一声。他本来很想问一些关于宝儿母女的往事,只是觉得双方的身份到底有点儿尴尬,待的久了难免引来种种不必要的猜忌。

丁睿却问:“不知侯爷打算何时动身?”

计侯爷沉吟片刻,说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十日之内,不,五六日之内便亲自去一趟宜州。”

“我想跟侯爷一起去。”丁睿见计侯爷迟疑的盯着自己,又道:“侯爷放心,贾三很安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不是我信不过侯爷,而是现在不宜移动他。他是唯一的证人,我不想冒半丁点儿险。”

不等丁睿说完计侯爷便抬手止住了他,温言微笑道:“本侯如何不知?这样很好,本侯相信你能安置好他。只是,你也去宜州,这合适吗?”计侯爷提醒道:“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荣昌公主的驸马爷。”

丁睿似早料到计侯爷会有这么一说,混不介意自失一笑,淡淡道:“侯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在成为公主的驸马爷之前我也有我过去的生活,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公主如果连这个都要介意,我也不必要解释。总之,宝儿的事,我一定要亲自参与。”

计侯爷一听便知荣昌公主肯定知道这件事,并且态度即便不是主动支持也是甚为平和的,他不禁有些佩服丁睿,遂点头笑道:“只要你觉得没问题,那便可以。但咱们不能同行,只能在宜州巧遇。”

“我明白。”丁睿心头一松,点了点头,拱手笑道:“叨扰侯爷半响,晚辈告辞。”

计侯爷微微一笑,内心莫名的突然起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他忍不住想:如果宝儿还在,如果这是他的女婿,那该多好!

没几日,丁睿何甄钰商量之后,又与方泽布置一番,随在计侯爷之后亦出了京,一路往宜州而去。

两人带着人来到当地人指点的那片乱坟荒地,放眼望去,四下里一片萋萋茫茫,到处尽是高高低低起伏的小丘陵,新坟老坟到处都是,重叠间错,草丛间到处散落着新新旧旧的幡纸,风一吹,便打着旋腾腾飞起,随后又挂落在草头灌木间,张扬着此处低沉悲凉的气氛。

丁睿见状不禁恻然,方泽来到此地,看到如此凄凉境况,心中岂能不恨?

“侯爷,咱们从何着手?”

计侯爷极目扫视,心里也有些茫然,他和丁睿的心头一下子都沉重起来:希望太渺茫了!

且别说能不能找到当初的尸首,便是找到了,也不一定是他们希望的结果。但已经来了,有了这个念头,总不能半途而废。

“将这一片先圈出一个方圆半里的范围来,一寸一寸的从头开始搜。经过火灾烧焦的尸身,与别的不太相同,他们问过仵作,即使经过这么多年,仍是能够辨认的出的。

东来吩咐一声,众人便忙了开来,计侯爷和丁睿站在一处丘陵上,看风吹得芒草翻滚着波浪一层一层的直涌到天边,萧索的意味越来越重,两人都在发怔,默然不语。

“侯爷,侯爷!”身后突然传来东来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沉思。

“怎么了?”计侯爷扭过头,不悦的蹙眉瞪着东来,一副倘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他好看的神情。

东来一指东北方:“禀侯爷,那边有几个人在修坟呢,要不要小的叫人赶他们走?”

计侯爷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说!”计侯爷朝东来所指的方向望了望,隐隐约约看到六七个人在忙活着,意兴阑珊的道:“跟他们招呼一声,别惊扰了他们,由他们去吧!”

阻人修坟,这是伤阴德的事,他怎么可能去做?身为武将,杀人过多,阴德本来就薄,再如此蛮横霸道,那是不给子孙后代活路了!

丁睿却是疑惑道:“这儿是乱坟岗子,什么人竟在此地修坟?”

若是找寻到了自家亲人的尸骸,不应该护送返乡、葬入祖坟才对吗?

计侯爷听毕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向丁睿道:“走,咱们看看去。”

那一行人见他们过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纷纷起身,几个工人站在一处,悄悄打量着他们,神情有些惶然。

计侯爷和丁睿虽然是寻常装束,但通身的气质不变,侯府下人诸如东来等更是毫不掩饰自身的优越感和气势,也难怪对方一见不由自主便局促了。

丁睿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除了小工和一位领头的,还有一位头花花白的老嬷嬷,心下不由暗暗诧异。

领头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干笑了笑,上前向两人拱手弯腰陪笑道:“两位爷好,在下姓裴,不知两位爷前来何事?”

丁睿笑了笑,温言道:“裴老爷不必担心,我们只是看见这边有人过来瞧瞧罢了,你们这是——在为家人修坟?”

领头的忙笑道:“裴老爷不敢当,在下不过是位管家。”裴管家望了望一旁圈起来的一片地,为难的笑了笑,显然不愿意多说。

大户人家谁没些个辛密?也许是不为大妇所容枉死的小妾,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既不愿意说,自己自然不能强人所难。

丁睿淡淡一笑,征询的望了计侯爷一眼。

计侯爷也是同样的意思,说道:“咱们走吧!”

“哎,两位爷慢走!”裴管家在背后送了一声。

随后东来上前,简单叮嘱了裴管家几声,裴管家同样怪异的瞟了他们几眼,一一答应了,回头继续指挥那几人干活。

第356章

“吴嬷嬷,你不会记错吧?”裴管家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儿不踏实,紧加了一句:“你老可得想仔细了,这可不是小事!这万一弄错了,连带我也要受罚的!”

老妇抬起枯瘦的脸,想了想,断然道:“不会错,就是这儿!”说着轻叹道:“这事我老婆子印象太深了,肯定错不了!”

裴管家瞧着她沉思片刻,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而吩咐几个小工仔细干活。

计侯爷和丁睿那边,圈出了大范围,又在这四方框内划分出无数小块地方,以此为单位,一点一点儿的搜寻。

如此过去了三天,进展却是极慢。如此下去,说是三两个月出结果那还是乐观了的!

“侯爷,不如您先回京吧,这儿有我和东来他们看着就好!”丁睿提议。

“放心,上京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起疑的。”计侯爷淡淡一笑。不是没有尾巴跟来,只是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中,他想让上京那边知道什么,他们便知道什么。

丁睿笑笑,便不再劝阻。

不料这日黄昏,方泽一身风尘带着两个随从从上京赶了来,丁睿一见吃了一惊,来不及问他为何,方泽便打断他:“先别问,跟我去见一个人。”

丁睿一怔,由着方泽拉了出去。

计侯爷目光微沉,若有所思。

方泽带着丁睿来到另一家客栈,见了人方知,竟是三日前在乱坟岗有过一面之缘的裴管家。

“大公子,您怎么也来了!”丁睿还在错愕中,裴管家一句话令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裴管家目光一转也看见了他,同样吃惊的瞪大了眼。

方泽没工夫理论他们之间有异的神色,一边进屋坐下一边说道:“我接到晴儿的信便立刻赶来了,她信中所言都是真的?”

裴管家一呆,忙点头道:“是,吴嬷嬷是这么说的!前些日子姑爷陪着小姐过来,没想到恰好在乱坟岗那儿碰上吴嬷嬷。这个吴嬷嬷,就是十多年前陪着那位夫人和小姐半夜里去看大夫的嬷嬷。她和那位夫人分开之后,说是心里一直不安,悄悄打听了夫人和小公子的葬身之处,每年得了闲都会来祭拜一回,只没想到今年这么巧,恰碰上小姐和姑爷——”

丁睿此时方听明白了两分,不由心头大震,吃惊的瞪着裴管家:“你是说那位老妇人?”

方泽不由得扭头瞪了丁睿一眼,虽然他也知道邵心萍母女无辜,可自己的母亲和幼弟枉做了替死鬼,心里不能没有一点儿介意。

裴管家虽不知丁睿的身份,但大公子带着他来显然是极熟悉的人,便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方泽皱眉道:“晴儿也是糊涂,既如此为何不扶枢回乡,反而就地修起了坟!”

裴管家苦笑道:“小姐是心里等不及,命奴才等先暂时修着,以后的事等大公子和老爷拿主意。”

迁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做法事,还要看好日子,还要在家乡那边看好地方做好准备,方晴既然知道了母亲幼弟埋骨之处,又岂肯任由放任等待着?

方泽吐了口气,望着丁睿。

这事丁睿哪儿好开口?向方泽道:“还是方兄拿主意吧!”

方泽道:“不能再等,老裴,让工人们都停下来;还有,赶紧买八副上好的棺才,明儿我要亲自验看!”

裴管家吓了一跳,白着脸道:“大公子您这是要——”

“就这么做,”方泽皱眉道:“随后我会找一家寺庙,暂时将母亲和弟弟的灵枢停放着。”

裴管家垂首答应自去办理。

这边丁睿向方泽道:“既然你也来了,还是同计侯爷也打个招呼吧!”

方泽扬了扬眉,压住心底的不快,勉强道:“也好!”细说起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计侯爷,方泽对他的怨念比对邵心萍更甚。

计侯爷听丁睿说完其中缘由,不禁又感叹了一阵,与方泽说了好些话,方泽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

入夜三人皆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想到世事无常,原本毫不相干的三人因为这同一件事联接到了一起。

丁睿心中的感慨比之他们二人又更深切些,如果他们知道郑宝儿就是甄钰,恐怕更要感慨世事无常,命运也无常了!

因为牵涉到十几年前的纵火谋杀案,计侯爷特意下了帖子到宜州衙门里,请知州派捕快和仵作一起去。

知州骤然接到计侯爷的名剌吓了一跳,也不敢委派他人,次日亲自带队,随计侯爷、丁睿等一起前往。

在众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八具埋藏了十多年的尸首终于重见天日,经仵作确定,再有那枚被火烧坏的耳坠佐证,方夫人的尸骸终于得以确定。

吴嬷嬷第一个忍不住,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压在她心头十几年的一个噩梦,压得她心里喘不过气来。不是她害的人,但亲身经历与道听途说完全是两种感觉,那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每每想起当初情形,除了侥幸更多的是后怕。如果那天没有跟着邵心萍出门,她也会同他们一样的下场!

计侯爷、丁睿、方泽三人仔仔细细的盯着看,没有在方夫人的尸骸上发现那枚腰牌,三个人无声交流一个眼神,心底不约而同失望。

“赶紧收殓了吧!”方泽丧气的叹道:“将那其余六人就地掩埋了,我母亲和幼弟,送到附近的寺庙去。”

工人们答应一声,在仵作的指挥下小心翼翼的忙活着。计侯爷等便往旁边站了站,各怀心思不说话。

知州大人忐忑的悄悄打量打量,小心的清了清嗓子,上前拱手陪笑道:“侯爷、两位大人,可还需要下官做什么?”

三人一起望向他,计侯爷的目光随后又瞧向方泽。方泽闷闷摆手,淡淡道:“暂时不必,多谢知州大人了!若将来有什么需要还请大人不要嫌麻烦!”

“不敢不敢!这是下官荣幸!”知州大人忙陪笑说道。

知州大人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心想这都叫什么事!这宜州果然不是个太平地方,隔了这么多年的事都被翻了出来,当年的父母官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当年的情形他压根半丁点儿也不知晓!若这几人迁怒给他,非来一句“彻查”逼着他,他还不如一头撞死!

“侯爷、大人,这儿发现一块腰牌!”蓦地有人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