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听了这等荒唐话,简直头疼。看来这位舅爷的猫腻不小啊!他道:“舅舅是总掌柜吧。”

刘大道:“是啊,府外的事,舅爷早已一手遮天了。”

高展明合上账本放到一旁,道:“我想见舅舅。”

刘大忙道:“恰好今日舅爷正在府里呢,爷一回来就查账,我都忘了这事了。他比爷早来一会儿,现应该还在夫人房里。”

“哦?”高展明挑眉。那可真是巧了。他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

高展明说做就做,立刻往唐雪住的院子走去。院子外面有两名婢女守着,见高展明来了,便向他行礼,要入内通报。高展明制止了她们,低声问道:“母亲和舅舅在里面谈话?”

婢女忙应道:“是。”

高展明道:“我有事要找舅舅,你们都下去吧,去弄两壶好茶来。”

那两名婢女不敢不听高展明的,行了礼便退下了。

高展明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里。屋外并没有其他仆从守着伺候,看来唐雪和那位舅爷正在说体己的私话,把人都支开了。高展明并没有立刻敲门进去,而是悄悄来到门外,偷听屋里的谈话。

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应当就是他的那位好舅舅了。只听那人道:“姐,你这府里是一日比一日衰败了。我今日来,外头的那些奴才见了我竟然不行礼,当做没见着一般走开了。可怜姐夫去的太早,留下你无依无靠。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其实是不把姐姐你放在眼里啊!真不敢想象我不在的时候,那些奴才究竟是怎么怠慢你这位主母的!”

唐雪道:“乾儿,如今这样的情势,我又能怎么办呢?”

唐乾道:“姐姐,你就是太软弱了,才被他们欺负了去。要我说,一两个小奴才,若是没人教唆,怎会有这样的胆子?定然是上头有人给他们撑腰呢!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们家管事的家丞刘大不是什么好东西,府上的奴才都是他调教的,奴才不知礼数,实则是他有意给姐姐你下马威啊!”

唐雪道:“他毕竟是从小伺候元青到大的,元青在世的时候,十分信任他,把府上的事都交给他打点,元青去世,丧葬事宜也都是他经办的。他管事都管了二十多年了,是府上的老人,我又能怎么为难他?”

唐乾道:“姐!你太善良,也太软弱了!就是因为你这般忍让他,才让他越来越有恃无恐!是,刘大是姐夫从高府里带来的,他是高家的人。这天下第一的高家,你为他们延下子嗣,他们却根本没把你们孤儿寡母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们挥金如土,叱咤风云,你们孤儿寡母却过着这般清贫的苦日子,你心里就没点怨恨?你都多久没有置办新的首饰了?”

唐雪只是叹气。

唐乾道:“姐姐,你别再犹豫了。姐夫一去,他们高家心里就再没有你们母子了。我们唐家落难的时候,安国公或是太后,无论谁动一根小指头也能救我们,可他们却眼睁睁看着唐家被撤去爵位,他们的狠心,难道你还看不明白?真正心疼你的,还是我们唐家人啊!这些年,要不是我替你打理府外的营生,只怕那点营生也早被人盘剥光了。就这样,刘大还三番四次为难我,暗示我给他送好处,不然就要造谣诋毁我私吞了外面的收益!这样的人,姐姐你怎么还能容他?!”

唐雪犹豫道:“可若是撤了他,府里的杂事,又该交由谁来打理?”

唐乾忙道:“姐姐放心,你和明儿的事,我一向都是最放在心上的。我早就想好了,我给你举荐一个人,是我的一个表侄,他去年娶了唐隆的女儿,因此也算是我们唐家的人。他自幼最善经营之事,一定能将你们母子的生活照料的妥妥帖帖。”

高展明在外面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养伤的一个月里,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曾经偷偷看过族谱。若是普通人家,族谱里往往只有父系一支。然而高家却不是寻常人家。高展明的父亲高元青是高家嫡子,身份极高,他迎娶的妻子是武安侯家的嫡女,高家极其看重姻亲的身世,因此府上也存了唐家的族谱。高展明记性极好,看了几遍就将父母双方的族谱背熟了,家中有哪些亲戚他心里都清楚的很。

他原先不贸然进去,而在屋外偷听,是因为他不清楚这位舅爷究竟是哪位舅舅,听到唐雪呼唤那人乾儿,他才知道这位好舅爷原来是唐乾。

唐乾是武安侯家的一个婢女所生,那婢女身份太低,无权抚养子嗣,因此唐乾出生后便被交由武安侯的正妻——也就是唐雪的亲生母亲抚养。因此唐乾虽然是唐雪同父异母的庶子,但因自小和唐雪一起长大,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由于高元青去世的太早,因此唐家虽然结了高家这门姻亲,但是没了女婿,这门亲戚就攀得不怎么牢了。高展明在民间的时候就听说过唐家的事,七八年前武安侯由于同一位逆臣走得较近,惹了圣怒,于是天子一怒之下削去了武安侯的爵位,唐家就此没落了。唐乾原本就是庶子,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武安侯倒台后,唐乾无处可去,便到姐姐这里来找差事,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唐雪对他的信任,最后竟然爬到了总掌柜的位置,把高展明家所有外业全数揽在手里。

高展明当年也是在商界摸爬滚打过的,刚才唐乾那些说辞,尽是些一面之词的虚话,说什么有奴才对他无理,却不说是哪个院子里的那个奴才;说刘大威胁他向他讨钱,时间地点也不说,全凭他一张嘴忽悠。更可怕的是,唐雪竟然对他的说辞照单全收!他的这位母亲,究竟软弱愚蠢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看来他们家会沦落到今日这样困窘的地步,高元青的早死是一部分原因,而唐雪的无能亦是极大的原因!

高展明再不能听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用力地叩了叩房门。他可一定要好好会一会他的这位好舅舅,看来翻身的第一步,就要从这位舅舅身上下手了!

第六章 谁拿他当傻子,他就一定会叫那人付出代价的!

原本唐乾忽悠姐姐忽悠的正在兴头上,眼见姐姐就要跳进他挖的坑里,这时候突然外面有人敲门,着实将唐乾吓了一大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唐乾警惕道:“谁在外面?!”

高展明道:“是我。”

唐乾和唐雪都是一惊,唐乾忙起身将房门打开,看见站在外面的高展明,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堆起笑脸道:“明儿,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外面的丫鬟怎么也不来通报一声?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唐乾原本还担心刘大安插了人在外面偷听他们谈话,那敲门声气势汹汹的,他差点以为是刘大来找他算账,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的好外甥。他一向对唐雪说,高展明是天之骄子,那些钱财营生的庸俗之事不该拿去打搅高展明,于是唐雪就从来不把那些事说给高展明听。高展明也不关心这些,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诗词书画,这个外甥实在太让他放心了。

唐雪亦吃惊道:“明儿,你不是在学里念书么,怎么又回来了?”

高展明不慌不忙走进屋中:“我身子不舒服,因此告了三天假回府。听说舅舅来了,我特来向母亲和舅舅请安。”说着像模像样就要行礼。

唐乾忙扶住他,笑道:“你身子不舒服,还行什么虚礼,快坐吧。”扭头又对唐雪抱怨道,“姐姐,你瞧明儿都让他们高家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前阵子不分好歹就是一顿棍棒加身,那高家的子弟,便是旁系庶出的,哪一个吃过这种苦?!敢情他们从来没将明儿当成是高家的人!”

唐雪心疼地握着高展明的手,听着唐乾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挑拨,连眼泪都快滚落下来,哽咽道:“明儿,你是不是又病了?”

高展明很平静:“我没事。只是学中有些烦心事,因此想回来住几天。”

唐乾又赶紧道:“是不是你的那些堂兄弟又欺负你?我就说……”

高展明打断道:“舅舅说的是极了,我在学中,一日不得安宁,我虽是高家嫡子嫡孙,只因父亲早逝,竟沦落到谁都可以欺凌的地步。”

唐乾一愣,没想到高展明竟然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因此愈发来了气势,慷慨激昂对唐雪道:“姐姐,你听见没有,他们高家的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谁是真正心疼你们的自家人,你心里可一定要弄明白啊!”

唐雪一句话不说,只顾着抹泪。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舅舅说的是。我如今也快十七了,我想着,宗学里的日子实在太苦,要不然,我便辞了,也省得受那些人欺负。以后我在家读书,家里的事,也好帮衬着些。”

唐乾听了高展明的话不由一惊,立刻否决道:“这怎么行!宗学不能不去啊!”当初高展明去宗学念书,也是他极力促成的。高展明这个外甥,性格古怪自闭,虽然他从前并不插手家中的钱财营生之事,但是他却并非和他母亲一样的软弱没主见的蠢货。他在宗学之中,好歹管不到家里的事,可他要是回来了,家中的事难免要做点主,那时候自己的掣肘可就大了。

高展明微微挑眉:“舅舅不也说,高家的都是良心狗肺,我在宗学里只能受人欺负吗?既如此,我还不如争口气,再不去碍他们的眼。”

唐雪听了这话,心疼极了,犹犹豫豫道:“明儿,若你当真熬不下去,那就……”

唐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迭声反对,道:“明儿,这就是你糊涂了!你在学中,好歹有饱学之士教你读书,你也能和你那些兄弟攀上关系,对你日后的前途都有大有裨益的。你如今是要吃些苦,可是目光得放长远着些,你刻苦读书,好好和你那些兄弟相处,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今日欺负你的那些人,明日都得跪在你跟前向你讨饶呢!”

唐乾见高展明不做声,又转向他姐姐唐雪道:“姐,你说是不是?高家人虽坏,可明儿好歹也是高家的血脉,高家到底不能弃他于不顾的。如能在安国公那里念书,和他的那些堂兄弟们朝夕相处,多少也有个情分,以后若能帮他在朝上谋个差事,你们母子这些年的苦日子就算是熬到头了。更何况,他在宗学中,平日一切用度都是安国公出资,为咱们省下不少花销,还能叫你多添两件首饰。明儿若是回来了,那些公子少爷定然不会来看他,时日久了,他们就愈发生疏了,以后若有一二小事想托人帮忙,这人情都托不上了!”

唐雪又犹豫了,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自己的弟弟,咬着唇半晌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高展明一脸心虚受教的模样,道:“舅舅说的是,方才是明儿糊涂了,竟然逞一时意气就说出那样的话,简直辜负母亲和舅舅的教诲。”

唐乾见高展明虚心认错,松了一口气,堆起笑道:“哪里的话。明儿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通。”他希望高展明在宗学中念书,除却不希望高展明插手家中的事之外,更是不希望姐姐和外甥彻底失去高家这个靠山。唐雪这里纵是有财可谋,却到底有限。如果高展明当真能够靠着高家入朝为官,自己作为高展明的舅舅,日后能图谋的利益更为可观。

高展明转向唐雪道:“娘,只是孩儿在学中当真受了不少委屈,学中的子弟都骂我是独孤贫,看不起我,孩儿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娘和舅舅能否指点孩儿一二?”

唐雪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唐乾,唐乾道:“明儿,不是舅舅说你,你的性子的确孤僻了些。若是咱家大富大贵,那些势利眼的小人自然会如蜂蝶一般扑上来,可如今咱家家业不如人,就只能先把面子搁一搁。他们不理你,你就主动凑上去,你好歹也是高家嫡系,正经出生,谁能不卖你这个面子?”

高展明连连点头:“舅舅批评的极是。对了,前日学中子弟告诉我,端午时我们众子弟要摆酒席聚会。那些人惯来铺张奢靡,我亦知家中的难处,因此我想辞了这事,可经方才舅舅一番教导,或许我不该拂了他们的面子?”

唐乾听了高展明这话,心知他是要钱了。然而方才那些话自己已经说出口,因此只好故作大方道:“正是。你若是担心钱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舅舅虽不富裕,手里到底还有些余钱,你需要多少,只管跟舅舅要,舅舅改明就去替你置办两件新衣服,让你风风光光地去。”

高展明道:“那好,我听舅舅的,我去便是。”

唐乾笑道:“乖孩子。”

高展明道:“舅舅家也有老小要看顾,明儿不能叫舅舅破费。我这就去找刘大,问问他公中还有多少余钱。不知舅舅明日可有空再来一趟,关于酒宴的事,我还有些要请教舅舅。”

唐乾忙道:“好,好。我明日午时有空,你想想有什么是舅舅能帮得上的,明日一并告诉舅舅,舅舅去替你操办。”

高展明笑道:“那就多谢舅舅。”

唐乾道:“客气什么,我是你亲舅舅,你的事,除了我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高展明起身道:“那明儿便先告辞了,这就去找刘大。刘大对高家的规矩,倒比明儿还清楚几分,怕是端午的宴席,明儿还有些事情要差使他。因此近日怕会时常招他过去,府上的事……”

唐雪忙道:“府上没什么要紧的事,你的事最要紧,你尽管用他便是。”

高展明点点头,便推门出去了。

现在到端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想来自己的糊涂母亲和精明舅舅暂时不会再打立刻换掉刘大的主意了。通过方才的一番谈话,他心里已确定唐乾身上的猫腻不小,而他之所以不立刻拆穿唐乾,而是与他虚与委蛇,则是因为他手中的底牌还不够,而唐雪则一心信任依赖唐乾,唐乾目前的根基很深,若是贸然出手,怕会打草惊蛇。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挖出唐乾的真面目,在自己软弱的母亲面前狠狠把她的好弟弟打出原型,彻底摧毁唐雪对唐乾的信任!

高展明一大清早就从宗学出来,闹腾了这许久,已经是午时了。他出了唐雪的院子,立刻去找刘大,刘大正心急地等着他。

一见高展明,刘大忙迎了上来,连珠炮似的问道:“爷,怎么样了,舅爷可曾为难你?他肯不肯交出账本?夫人呢?夫人是怎么说的?”

高展明摆了摆手,道:“你别急,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我有件事要托你办,把我们家的田地铺子所在的地址全部抄给我,包括那些已被盘出去的。”

刘大一愣,问道:“爷什么时候要?”

高展明道:“现在立刻就去!我时间不多,学里只给了我三天假,我今天下午就要出府,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去办这事够不够?”

刘大立刻道:“够!奴才现在就去办!”

高展明道:“我做的事,跟你说的话,让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只能找几个可以信任的帮我办事,我怕风声传出去,反而打草惊蛇了。”

刘大听了这话,不禁一愣。高展明这么说,也就是说高展明是全然信任他的了!他立刻挺直了胸膛,拍着胸脯道:“爷您只管放心!有什么事,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奴才也一定替您办成了!”

高展明笑道:“废话就不要说了,快些去吧,越早弄出来越好。再给我弄点银票,面额要大,再拿几锭沉的金银来。还有,差人给我备马,要府上最好的马,没有的话就让人去安国公府借。”

刘大二话不说,立刻跑着走了。

高展明回到自己房里,吩咐引鹤:“你去帮我找件像样的衣服来,料子要又好又贵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但也不能太夸张,是上街时候穿的,不能穿着像去赴宴。你自己也换身干净体面的衣服来。”

引鹤领了命,也立刻就去了。

刘大的办事效率果然不差,只过了半个时辰,他就亲自把所有府外的营生抄成一张单子给高展明送来了,同时还带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三五锭银子。

引鹤已经替高展明换好了衣服,高展明匆匆将单子浏览一番,问道:“马备好了?”

刘大道:“备好了,是去年太后赐的白蹄乌,又漂亮,跑得又快。”

高展明将那张单子收进怀里,带着引鹤就要出门,刘大问道:“爷,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高展明道:“你找几个身手好的,可以信任的人,暗中保护我就行,不必露面。”

刘大道:“奴才这就去办!”

不一会儿,刘大就找了几个武仆来。

高展明带着引鹤出门,白蹄乌已在府外等着了,马鞍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想是刘大知道高展明下身的伤还没有痊愈,唯恐他骑马不便,特意准备的。高展明因刘大的细心,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由引鹤扶着上马,意气奋发地出府去了。

高展明此番出行,主要是考察他们家所有外业营生的规模,弄清大致的收益情况。刘大拿来的账本上虽然有收益的钱数,但是因为没有细账,所以生意的规模和经营的主业他都弄不清楚。唐乾既然大权独揽,还不肯把细账交出来,说明报上来的帐一定有问题,恐怕他私吞了不少。

高展明过去在民间的时候,家里也是行商的,他读书之余还要帮忙看顾家中的生意,因此对经济一事十分了解。唐乾报上来的收益,年入过千两的铺子都寥寥无几,这是绝对有问题的。就说香料生意,自从圣上削减关税之后,西域香料在民间开始流行,买入的成本也大大降低,高展明在吴郡做香料买卖这两年赚的利润比前些年翻了一番,而听刘大说,三四年前兴隆香铺一年的进账还有一千多两,怎么到了这两年,不增反减了?高家在京城,按说生意的规模不可能比刘家小,而且京中富豪大户极多,香料的需求亦是极大的,高家与这些名门贵族又都有牵扯,生意上更该照顾才是,一年的进账却只有八百两,怕是唐乾打这桩买卖的主意已经很久了,先是把收入“压低”,再忽悠唐雪“卖”了这桩生意!

还有田地的租金也大有问题。高家是有记录田地的亩数和每年收取的租金的,京郊田地的租金竟然比吴郡郊区的田地租金还要低?简直是拿人当傻子哄了!

——可惜,当家主母唐雪当真是个傻子,还真的被小人哄了去。只是如今的高展明已不是原先那个不知世事的高家公子爷了。谁拿他当傻子,他就一定会叫那人付出代价的!

第七章 暗访

高展明用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按照刘大所给的单子上写的地址,跑了不少铺子。

他过去在吴郡没少和官僚、富商的子弟打交道,又在宗学里呆了几天,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是个什么做派他早已烂熟于心,模仿起来亦是惟妙惟肖。他本就生得细皮嫩肉,又穿着打扮十分富贵,因此他一进店里,那些掌柜伙计就拿他当成贵客,对他有问必答。

高展明装作是来买货的,进店铺以后先逛一圈,暗暗把店铺的规模和店中出售的货物都记在心上,再装作看不上眼的模样,问那些在他身旁殷勤伺候着的掌柜店里还有些什么藏货。掌柜们不疑有他,纷纷把店里最好的货物拿出来供他赏看。他又装作不喜欢,贬低那些宝贝,掌柜们往往为了证明自己的货物,就会说出这些宝贝卖的如何畅销,这一个月已卖了多少件,又或是京中哪户富贵人家前些天才从他们这里订了货。

高展明套够了话,不买东西也就走了。那些掌柜伙计不敢给他脸色,还殷勤地将他送出店门。

就这样,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高展明已把他们家主要的几家外业都摸清楚了。他本来就是经商的,对于物价十分清楚,再结合每家店铺的地段和客流,心里对于这些铺子的盈亏数字就能估计出个大概来。虽不精确,但至少能有个大致的范围。

正如他所料,公中账簿上记载的收入和他约莫估计出的盈余简直是天差地别。即便扣除佣工和掌柜的分成,他们家的外业收入应该也是笔庞大的数字。毕竟高家的身份放在那里,高元青是高家嫡子,去世前身份异常高贵,分得的家业也十分可观,别说他只留下了唐雪和高展明一对孤儿寡母,便是他留下十几个姬妾和孩子,他的家产也足以能够养活这些人过一辈子才是,若不是小人从中作梗,他们家又怎会落败到如此境地?

高展明游荡了几个时辰,到黄昏之时,终于来到了那间兴隆香铺外。

引鹤牵着马停下,道:“爷,就是这里了。”

高展明在外面扫了眼店铺,又抬头望了眼铺子的招牌。香铺开了三扇门迎客,可见铺子的规模之大。上面一块硕大的招牌,兴隆香铺四个字是鎏金的,异常富丽堂皇。店铺虽然四个月前易了主,却没有改名字,想是为了留住过去的客人。

高展明方才在城中转悠的时候,也见过其他香铺。另有一家恒源香铺的规模亦是极大的,装点似乎比这兴隆香铺还更奢靡些,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可以与之竞争者了。

就冲着这一点,高展明就能肯定,兴隆香铺绝对不是什么经营不善而不得不盘出去的生意!

高展明从马上跳下来,理了理衣袍,掏出两颗金锭子在手里把玩,纨绔之气尽显:“爷进去看看!”

引鹤将马牵到一旁等着,高展明器宇轩昂地踏进了兴隆香铺的大门。

在高展明方才视察过的几家商铺里,兴隆香铺可说是铺面最大的一家了。一进屋,一股混杂的浓郁的香气涌进鼻腔中。七八个架子上陈列着各色各样的香料,可谓琳琅满目。然而高展明进屋第一件事却不是打量这些香料,而是寻找着店铺掌柜的身影。——铺子里只有五六个伙计,掌柜并不在堂里。

高展明只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打量起这些香料来。

高展明虽是这些铺子的主家,不过他毕竟是高家人,身份高贵,从前是不屑于与这些商贾往来的,所有外业都是唐乾经办的,他们就只需等着唐乾将银子送上来便是。所以铺子里的伙计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富贵公子伺候。

这家香铺里的香料品种十分齐全,并按昂贵程度分架排列。

高展明只是看,并不说话,他每走到一个架子前,店铺的伙计便殷勤地向他介绍起这些香料的种类:“客官,您想要原香还是配置好的香料?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原香有丁香、沉香、栈香、檀香、麝香等,调配的香料有梅妃香、百合香、开元香……”

高展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里什么都有?”

那伙计面有得色:“当然。咱兴隆香铺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香铺。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认准咱兴隆香铺的名号呢!”他余光瞥见高展明腰间佩戴了一个香囊,忙道,“哟,客官,您的香囊不就是在咱家铺子里买的吗!”

高展明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侧的香囊,故作不明所以:“这都是奴才买的,我不清楚。你说兴隆香铺是京中最有名的?那恒源香铺呢?我们家似乎有不少香是从那家进的。”

那伙计听见恒源香铺的名字,脸上不由得一僵,但旋即又赔起笑来:“客官,我们兴隆香铺是几十年的老店,那恒源香铺只开了几年,轻浮得很,不过是声势上造了些噱头罢了。无论是声誉还是货源,他们又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高展明嗤笑一声,道:“我这些时日总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因此出来逛逛,想买几味醒神的香料。若是你们这里的香好,我们府上的香从此便从你家进了。”

那伙计眼睛一亮,忙将高展明引到一处柜子前,取了一个香囊递给他,殷勤道:“客官,你闻闻这个。这是水沉香,用檀香、龙脑、麝香和马牙硝经过上好的清茶浸泡后制成的,香气虽淡,提神醒脑的功用可是一流的!”

高展明凑到鼻下嗅了嗅,果然神清气爽。他不动声色,故作不屑,道:“当真有这么神?我闻着怎么没什么感觉,你可不要拿些俗物来坑爷,爷是个识货的人!”

那伙计急了,压低了声音道:“爷,您可别看不起,这水沉香来头大着呢!你看朝上那些大官,每日清早天不亮就要入宫面圣,人还没从睡梦里清醒,岂不要误事?所以那些大官们就从我们这里进了些水沉香,每天上朝前拿香把自己熏一熏,马上就清醒了,到了朝上还能妙语如珠地给皇上献策呢!”

高展明不禁挑眉:“当真?这么说京中的官员都从你们这里买香?”

那伙计笑得讳莫如深。

高展明心中默默盘算。香料生意里,民间百姓买的散香的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种生意,最好的客源就是那些达官贵人。这些贵人们府宅极大,每年少说要烧掉千百斤香料,利润极是可观。因此这伙计才如此巴结着自己。

高展明又挑了几味香,都作出不满意的样子,问那伙计:“你们这里除了架子上的,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

伙计问道:“爷想要什么?”

高展明倨傲道:“这些平头百姓都可以挑选的东西,爷我看不上!”这话就是说要见识他们的藏货了。

那伙计打量高展明浑身贵气,犹豫片刻,陪笑道:“爷,您跟我到这边来。”

那伙计将高展明引入内室,道:“爷,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那伙计便捧着一个盒子回来了。他当着高展明的面取下盒盖子,之间盒子中有几个隔室,每个格室里装有不同的香料,但分量极少,可见香料之贵重。高展明曾做过香料的生意,因此不需那伙计介绍,他也将这些香料认了出来:上好的番红花、龙涎香、白木香……全是些比金子更贵重的香料!

高展明故作不识货的样子,问道:“这些香很好?”

伙计道:“都是最好的!”

高展明随手就要捻一些香料,那伙计十分紧张地护着香料盒子:“客官,你凑过来闻闻就是了,别用手碰,损一点都是大价钱啊!”

高展明嗤了一声,问他:“瞧你这德行,多少银子,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你这些香卖的可好?”

那伙计赔笑道:“爷,这些香比金子还贵,可没多少人消受的起啊。这些宝贝只有几家人从咱们这买,那都是鼎鼎厉害的人!”

高展明不服气地问道:“有多厉害?”

那伙计故作神秘地四周张望,见无人偷听,才竖起一个大拇指,压低了声音道:“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安国公!他府上所有的香可都是从咱们这里进的!”

高展明掏了掏耳朵,仿佛对安国公这个大名不甚在意,问道:“安国公有什么了不起!他每年从你这里买多少龙涎香?多少番红花?”

那伙计警惕地打量着他:“爷问这个做什么?”

高展明道:“他买多少,我也买多少!”

那伙计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似乎是在耻笑高展明的不自量力。但他也不敢明着说,只道:“爷说笑了,您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高展明勃然大怒:“怎么,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买不起?!”

那伙计忙道:“爷说哪里的话!小人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啊。”

高展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这狗奴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的爷!去,去把你们铺子里的账簿拿来,我倒要看看姓高的到底从你们这里买了多少香!给我看账本,狗日的别想唬你的爷!”

那伙计想不到高展明进了里间会突然发作,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真真是欲哭无泪。他怎可能将账本拿出来给高展明看,又不敢得罪这位主子,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他,没想到高展明半点道理也不讲,他不把账本交出来,就吵闹不休。

两人僵持不下,高展明骂道:“狗奴才,爷不想听你吠,去把你们掌柜的给爷叫过来!”

伙计道:“爷,我们掌柜的今日不在店里,您有什么就跟我说。只是这账本小的实在无权拿出来给您看啊!”

高展明听了这话,猛地发作,用力将桌上的香料盒扫到地上,名贵的香料立刻洒了一地!

那伙计吓傻了,大叫一声,扑到地上心疼地想拾起那些名贵的香料。高展明将他推开,用力在香料上擦了几脚,把那些宝贝踩得稀巴烂。

那伙计终于大怒:“你!你这忘八!你究竟想干什么?”

高展明趾高气昂地指着自己道:“你可知道爷是谁?爷是礼部尚书韩海的亲侄儿!你这狗奴才敢怠慢爷,我让你们这家破香铺在京城里再也开不下去!”

那伙计怒笑道:“礼部尚书韩海算个什么东西?咱家大掌柜可是高家的亲戚!你这是太岁头上动土,你就等着瞧吧!”

高展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啐道:“高家的亲戚?真是吹牛不打草稿!高家哪个亲戚?该不是你胡扯的吧!你以为爷是吓大的?”

那伙计不甘示弱:“咱大掌柜是高家舅爷的亲侄子!”

高展明心中狂喜!果然,和他猜的一样!这位高家的好舅爷可不就是唐乾吗!他把唐雪骗得团团转,唬得她把兴隆香铺这棵摇钱树以五百两银子的贱价盘给了自己的侄儿,其实最后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中!他真是狗胆包天,仗着唐雪信任他不会查他,连香铺的名字都不改,只怕背地里还打着唐雪和高展明的名头骗生意赚钱呢!真是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

高展明假装有些害怕,却梗着脖子道:“什么舅爷的亲侄子,这么远的亲戚也敢攀,好不要脸!只怕高家人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爷今日就是砸了你的铺子,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边说边撩开门帘向外走。

那伙计也有所忌惮,不敢对高展明如何,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骂骂咧咧的。高展明就这样一路大摇大摆出了香铺,引鹤正在外面牵马候着,高展明对他眨了眨眼,引鹤立刻扶他上马,牵着马离开了兴隆香铺。

过了一段路,高展明让引鹤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然后把刘大派来暗中跟着他的武仆招出来,嘱咐道:“你们两个,立刻去查我刚才去的那间兴隆香铺如今的掌柜是谁,平日最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什么东西。查得越详细越好,但一定要快,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明天中午之前查出来回禀我!做成此事,我必有重赏!”

那两名武仆得了令,立刻就去了。

高展明回到府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匆匆换下衣服,便去找唐雪。

唐雪正在房里用膳,见高展明来了,吃了一惊,忙叫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明儿,吃过了没有?陪娘一起吃点吧。”

高展明对一旁服侍的婢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唐雪有些糊涂地看着高展明,但并没有出言反对。

待众人都退下后,高展明转脸对唐雪笑道:“明儿很久没有跟娘一起吃过饭了。这顿饭,就让明儿服侍娘吃吧。”

高展明心里知道这些大户人家,身份越高的,规矩就越多。每个主子的饮食、日程安排都不同,虽说是住在一个府邸里的亲母子,可府邸那么大,两处来回要好些时候,见一面都不容易。高展明又常年住在宗学里,每日晨昏定省都免去了,怕是母子俩平日一起吃顿饭也要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就因为这样,他们母子间的感情多少就生疏了,唐雪有什么事,不找自己的亲生儿子商量,却全都听她那位庶弟的。

高展明伺候唐雪吃完了一顿饭,唐雪握着高展明的手来到烛火明亮处,爱怜地打量着他:“明儿,让娘好好看看,娘都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了。”

高展明反握住唐雪的手,道:“娘,明儿已经长大了,再过几个月,明儿就快十七岁了。”

唐雪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是啊,我的好孩子,一转眼,你都长那么大了。”

高展明道:“娘,孩儿是男子汉了,已经能够挑起担子,照顾娘了。”

唐雪连连点头:“哎,哎。”目光慈爱的看着高展明,却没有动容。她并没有将高展明说的话放在心上,高展明在她心里还只是个孩子罢了。

高展明道:“家里的情况,明儿心里都清楚。因此这些年在宗学里念书,明儿也学了一些算写看帐的本事,想重振家业。”

唐雪不悦道:“你学那些做什么?你只需学好治国会略,让你那几位叔叔伯伯对你刮目相看,日后能在朝中谋份差事就够了。商贾是下等的奴才做的,没的让人带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