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若难得露出那么无奈的表情:“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不是。”

高展明道:“你当日跟我说的,心里装的东西越少,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我算是明白这句话了。得长官如此,是我三生有幸。别觉得我在讽刺你,我是说真的。我不像李都督那么爱开玩笑。”

高展明绕开李景若,准备向外走,李景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表情是严肃的:“我不爱开玩笑。我跟你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高展明叹了口气。如果几天前听到这句话,他会做什么反应,他还真的想不出。可是现在听到这句话……还算了吧。

高展明抽出自己的胳膊,冷淡地走了出去。

留下李景若一个人在房中,苦笑道:“这下可不好办了……”

没过几天,一行人就顺利地回到了嘉州府。就如同李景若对王七许诺的那样,他张贴公文说明大年三十作乱的叛军已经全部伏诛,此事就此终结,任何人不得再以此生事,违令者通造反罪论处。嘉州府的守军们一时松了口气,又心有余悸,乖得不能再乖,谁也不敢再提及此事了。

李景若还在高展明的府上赖着不走,高展明派引鹤去问他几时才回都督府,自己这尊小庙里装不下他这尊大菩萨。李景若对着引鹤装出一副伤情的模样,坚定不移地表示自己无意与夫人分居。高展明没回应他,过了一天让下人给他送去了一本账簿,上面记载着嘉州府的房价、水费、粮食钱等花销账目。

送账本来的奴才战战兢兢地打量着李景若的脸色:“都、都督大人,高、高大人说……说……”

李景若勾着嘴角笑了:“说什么?”

那下人被他阴森森的笑容吓得打了个寒颤,欲哭无泪:“说……都督大人租住在府上已经半年,请都督大人缴纳房租……如果都督大人还打算住下去,房钱每月一结……”

李景若一字一顿道:“租、住?你觉得。本都督住在这里,是租住?”

那下人两股战战:“都是,都是高大人说的,奴才只是个传话的……”

李景若深吸了一口气,把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最后记得数目是三十七两银子。李景若磨了磨牙,拿起笔蘸了墨贴上一项,往账本上加了三两银子,名目写的是“观赏费”,又往总数上改了几笔,成了四十两银子。

然后李景若把账本丢回传话的那人身上,翘着二郎腿道:“回去把账本交给高大人吧。如今天气暖了,狐裘大衣不必买了,四十两银子我正巧不知该怎么花呢。”

那下人莫名其妙,但李景若让他走,他立刻松了口气,捧着账本走了。

没过多久,高展明亲自找上门来了。

李景若打开门,瞧见是高展明,绽出一脸笑容,风度翩翩地侧身让开一条路:“夫人今日终于有空来看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高展明走进房里,径自找个处位置坐下。

李景若到他对面坐下。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叹了出来:“耀然,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景若舔了舔嘴唇:“你……应当已明白了。”

高展明摇了摇头,道:“又是叫我自己明白。这是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吗?有什么话,绝不直说,你想要什么,就等着别人亲自给你送上门来?果然是皇族出来的大少爷,心思比别人深得多。”

李景若微微皱了下眉头,旋即舒展开:“你是想听我亲口说?”

高展明抬手:“免了。”他本想先把撇清关系的话说明白,可临了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景若叹了口气,手指甲轻轻刮搔着桌沿:“我若说一见钟情,你肯信吗?”

高展明蹙眉。他和李景若第一次相见是前年端午高华崇的龙舟上,的确李景若一见他就显得对他颇有兴趣,从船上作诗的时候开始,到后来的聚会、香山上做赋,每每都有意拿话捧他。不过李景若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李景若是个心思沉的,他的出身就够人多看两眼,他又与那些纨绔子弟表现的格格不入,李景若有心试探他,也是情理之中的。就打到了嘉州府之后,李景若那些小心思才渐渐露了出来,一步步朝他靠近,先是拿话逗他,后来又让他习惯了夫人的称呼的,再后来又弄出个四十两银子的赌注……他们两个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半年,若说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以李景若那个性子,他当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更何况,他说什么一见钟情!

李景若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深了,我又没有三头六臂,也就是个七情六欲缠身的凡人,还不许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么?”

高展明听他居然把这样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简直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道:“李都督,你只想要个能给你办事的人,不必兜那么大个圈子。你是个明主,能人自然愿意跟着你。我也需要个知人善任的长官能给我施展抱负的机会,我们两个人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你有话大可明说,用不着弄出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来。”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想过了。襄城永王,是个不错的靠山,假若能攀上这根高枝,日后不管是高家继续稳霸朝堂还是赵家上位,只要李姓还是皇族,就没有人敢轻易动襄城永王。如果李景若赏识他,给他在襄城历练的机会,无疑是个好去处。

李景若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失笑摇头:“你竟是这样以为的……罢了罢了,我承认,你有些话说的不错,我做了一些事,不过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现在,我也给你个机会,让你看看,我够不够资格睡在你的床边!”

高展明:“……”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李景若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放下二郎腿,直起身子,笑咪咪地凑上前:“你只管放手去做。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想要的,就自己来拿!”

第七十六章 创业

因为李景若的事,高展明颇有些生气。他不想再把精力浪费在跟李景若勾心斗角上,恰巧朝廷给嘉州的拨款也到了,于是高展明便放开手脚,打算大干一番。

虽然蝗虫的灾害控制住了,但是嘉州府毕竟有两年饱受蝗灾的侵害,民间穷困,物资匮乏,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民养生。

高展明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这些事情上。

高展明第一件着手操办的事情是开了学堂、孤儿堂和医疗堂。

由于之前的饥荒,很多人家养不起新生的孩子,便将婴幼儿丢弃街头。一两年的时间里,嘉州府多了很多弃婴,官府不能眼睁睁看着被抛弃的孩童饿死,就命官吏和富户收养,但是许多官吏养不起被抛弃的婴儿,富户也未必肯收,高展明就主张开办了孤儿堂,集中收养父母双亡或被抛弃的婴幼儿,若有那无子的百姓想要收养,在官府进行登记和确保之后才可将孩子领走。这些弃婴孤儿被养大后需学艺或做几年徭役为官府抵债,之后便可获得干净出身,若有那极有才干的,也可用其他方式抵除徭役。

医疗堂也是由官府出资,聘请民间医师,集中为百姓治病。因为灾荒,百姓困窘,生了病无钱治疗,很多人扛过了饥荒时期,却因为小伤小病未及时医治酿成大患而丢了性命。为了改善这种情况,高展明才着手创办了官医堂,召集民间有医术的大夫,只好能通过考核,在官医堂中给人治病,不仅可以获得酬劳,还设立了专门的官职给这些人,令他们提高地位。原本民间有很多赤脚医师,这些人里有有真才实学的,也有沽名钓誉骗钱的,而且价格十分混乱,老百姓不知哪些人是真正能治病救命的,往往花了银子还被庸医延误了良机害了性命。而官府中原本也有医疗机构,但是这些医师职位官僚和士兵看病,人手太少,百姓等闲也请不起。医疗堂一设置,大量民间医师涌入,经过考核,有真本事的留下,看病的价格也定了下来,而不是由赤脚医师们随意定价,老百姓也放心。

至于书院,官府出资聘请教书人员,民间凡是有参加徭役或是从军人员的人家可以获得一个免费入学读书的名额,如此一来,一些穷苦的百姓也有机会读书了。高展明若有闲暇的时间,就亲自去学府授课传道。为了能获得这些公益的名额,积极参加徭役军役,前几年一直令官府头痛的逃役之事也得到了解决。

这几项设施的建立,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过了春忙的季节,老百姓闲暇无事,新年的收成还要等上几个月,手中的积蓄又都已消耗完,很多穷苦人家吃饭都成了问题,官府不可能再凭空放粮,创办几处堂府,需要大量人手,于是老百姓们涌入学堂、孤儿所,既有活干,又可以领钱,民生大计暂时得到解决。

然而这一系列的举措都是大举措,需要官府的大力扶植和经费。高展明只是个县令,手中权力有限,刘汝康能帮的也很有限。但是李景若却鼎力相助,不仅在嘉州府推行了他的政策,在其他几个州府也创办了学堂、孤儿堂等处,甚至将嘉州府的利民措施以高展明的字命名,“君亮学府”“君亮医馆”的匾额在开办之后就挂了上去。

其余的医馆、学堂等处,为了减轻官府的压力,李景若放出公文请蜀地的富户们认捐,凡出钱捐造学府医馆的,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还可以得到通商的便利或是花钱捐出身,不少有钱的商户们为了提高出身或是打响名号,纷纷慷慨解囊认捐。

学府和孤儿堂创办之后,高展明又开始动脑筋提高民间的产量。他每日悬梁苦读《天工开物》和《齐民要术》等书籍,并请官府设立专项资金,广招民间高人,修炼水利、公路等便民措施,并开始初步实行他当年在京城中对高嫱所建议却没有得到采纳的几项措施。

当年高嫱不用他的政见,其实高展明也是能够理解的。高嫱身在那个位置,管的不是几百几千里的百姓,而是整个天下的人。她的目光太高却也太浅,她年纪已大,未必还有几年掌权,国家又内忧外患不断,赵家随时随地要将高家取而代之,皇帝又对她阴奉阳违,她便是有心力治理天下,也未必有时间能等见成效,因此她的第一要务是铲除赵家等反对派,维持高家的繁荣富贵,在此之后她才或许有闲情逸致去管管天下的百姓是饥是饱。

高展明是真心感谢高嫱能够将他外放到嘉州来。到了嘉州,暂时离开了权势争夺,他不必顾虑那么多,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事,更何况还有刘汝康和李景若的支持,他简直如鱼得水。

这天高展明视察完新造的水车回府,走进院子里,看见李景若正在看账本。

李景若看到高展明回来,晃了晃手里的账本,道:“夫人你可真会花钱。”

高展明走到他身边坐下,看了眼他手里的账本,最近几个月的花销的确太厉害了,李景若为了支持他,几乎把老本都拿出来了,去年遇上蝗灾的时候几州上缴的税收和租金还有一万两,怕是等到今年年末的时候,李景若分文赚不到,还要费神想法子怎么跟朝廷交代。

高展明看见李景若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这可都是百年大计。过了百年,李都督就能够名垂青史了。”

李景若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百年以后我都已不在了,史书上怎么写,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在夫人心里,我是这般图慕虚名之辈?”

高展明挑眉:“你可不是什么会做赔本买卖的人吧。你敢用我,其中利害,早就想清楚了。”

李景若啧啧叹气:“夫人你怎么越来越功利了,你这一番话说的为夫好生伤心。我卖命赚了这些钱,不就是为了可着夫人花的么。”

高展明好笑:“你卖命赚钱?什么时候?卖身吗?”

李景若挑眉:“我卖身,你买吗?”

得,话题又绕回去了。

高展明懒得搭理他,把账本丢回他身上,起身准备回屋。

“喂。”李景若颇是委屈。

高展明嘴角勾了勾,懒洋洋道:“多谢了!”他是真心感谢李景若的,李景若对他的纵容,他也是看在眼中的。可惜李景若虽是皇族子弟,也只是个都督,手里的权势还有限了些。若是皇帝能有李景若这般胸襟气度,那可真是……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景若在他身后叫住他:“你的这些举措和政令,也要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京里的那些人,未必还肯放你在嘉州逍遥三五年,你劳心劳力做这些,当真值得吗?”

高展明道:“你不是以我的名义命名了那些书院和医馆吗?”

李景若说的这些,他心里其实也都明白。如今他身在嘉州,不愿去想朝廷上的那些烦心事,可是不想,不代表不存在。等到他立下一些功绩,或是高赵两家的斗争更加厉害了,怕是高嫱就要召他回京了。他现在还是个县令,越权做了这些事,虽说是他的功劳,可是旁人未必知晓,最终领功的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们,比如李景若,比如刘汝康。这些也是他们肯大力扶持他的原因。但是李景若用他的名义命名书院和医馆,事情就不一样了。大字招牌挂在那里,几年几十年流传下去,最后谁也不会记得当年嘉州府的太守和蜀地的都督是什么人,却都知道自己是君亮书院出来的学徒,以后那些人若能入了士,也都要自称是高展明的门生。李景若对他的心意,他不能不领情。

高展明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做好眼前的才是最要紧的。”

李景若笑道:“我亦是这么想的。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眼下能抓住的,才是该抓的。夫人,你什么时候给我……”

没等他把暖床二字说出来,高展明箭步冲进了房间,用力把门关上了。

第七十七章 强吻

高展明要花钱,就也得挣钱,不然现有的银子花完了是小事,后续的银子接不上,做了一半的工程只能半途而废,那可就是大事了。

要怎么挣钱,可让高展明有些犯难了。他在京城的时候,能够自己开产业赚钱,还是因为他有高家的老本。从唐乾那里吐出来的一大笔银子为他提供了老本,还有高家这棵大树和高太后这个靠山给他的依仗,他自己再动点脑筋,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不愁赚不到银子。可这里是嘉州府,情况和京城里不太一样,而且他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给自己张罗银子,而是想法子给官府赚钱。

李景若虽然说到做到,让他放手去干,但是三不五时就拿着官府的账本在他面前装可怜。其实李都督倒不是心疼这些个银子,襄城及其属地那么富庶,蜀地给他进贡的银子对他而言也就是个添头,何况花的是官府的银子不是他自己的。他在高展明面前装装可怜,无非是日子过得太闲了,把逗弄高展明当成一个消遣,若能换点吃豆腐的机会,就算是赚了。

高展明心烦意乱之下,就上街去闲逛。

老百姓们在街上看见高展明,不想从前那么激动了,但还是都很友好地向高展明打招呼:“高大人好。”“高县令,这是要去哪儿啊?”“高大人,有空来我这里坐会儿呗。”

高展明一一礼貌地回应,然后逛到了市集。

此时正是正午,市集上不算太热闹,小商小贩们悠闲地聚在一起闲谈,还有人带了马吊牌来凑在摊子前玩牌。

高展明走进去,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高县令,来点鸡蛋?今早上家里的老母鸡刚下的!”

“高大人,送你点辣子?”

高展明笑道:“不用,我不缺什么,我就看看。”

高展明这次是带着心事来的,他在市集上每个摊子前都晃了一圈,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叹了口气,走了。

身后的小贩们纷纷议论。

“高大人这是怎么了?他什么都看了,却又什么都没买。”

“是啊,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我给他送点鸡蛋。”

“省了吧,高大人下过令了,谁也不准再给他送东西,要不然罪同贿赂呢!”

“唉,高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啊!可惜不喜欢姑娘,我家小妞相貌品行哪哪都好,要是有伺候高大人也算她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高展明出了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

很快,他就走到了一家票号门口。

票号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高展明抬头看了眼票行,匾额上写着一个杨字,看来这家票号是前嘉州府首富杨方的产业了。之所以说前首富,因为去年屯粮食的事情他在高展明手里狠狠吃了一个大亏,亏了半数身家,至今粮仓里还屯着很多粮食没有销完。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炒粮食亏了个底儿掉,但杨方依旧是嘉州府的富人,手下还有不少产业。这一年他想着法儿敛财,还是赚回来一些的。

高展明在票号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老翁。那老翁看见高展明,忙向高展明点头哈腰:“高大人!”

高展明看了眼他手里的单子,笑道:“你是来存钱的?”

“嗨!”那老翁连连摆手,“存钱?存什么钱,哪有余钱往票号里存呐!我是来借钱的!”

高展明微微蹙眉:“借钱?”

“啊,借钱。”那老头愁眉苦脸地说,“这不是前两年遭了灾,邻里亲戚都没银子了,种地要钱买种子,只好到票号来借钱。”

高展明问他:“从票号借钱,息钱几成?”

想是被高展明问到了痛处,那老头脸上的更苦了,竖起几个指头:“半年三成利,一年六成。”

高展明皱眉:这可算是高利了。

那老头道:“高大人,也不瞒你说,咱们小老百姓,也没啥别的活计,就靠种田弄点粮食,半年的收成,扣去租金和税收,就去了三四成。这借的钱还得换利钱。往年也就罢了,剩点盈余,好歹能糊口过日子,可前两年遭了蝗灾,地里颗粒无收,这利滚利的,债都还不上,要不是去年冬天官府放了些粮,我这一把老骨头就要跳岷江去了。”

高展明正想说什么,忽听背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不是高大人么?”

高展明回头一看,哟呵,可巧了,来的居然是杨方。

杨方平日里要是见到官僚,那都得赔笑讨好,毕竟他想发大财,还得靠着这些当官的们。可是看到高展明,他这新仇旧恨就往上涌。前阵子高展明和李景若创办了许多书院和孤儿所,找富商认捐,就曾派人来找过他。他知道这主意是高展明拿的,就死也不肯掏钱,非但如此,还不准那些个跟自己生意上有往来的商户掏钱,最后逼得官府不得不掏了多更的银子。

因此他看着高展明,怎么也挤不出个恭维的笑容来,只能皮笑肉不笑:“高大人光临寒店,正是四壁生辉啊!不知高大人有何贵干?”

高展明上下打量他,他这一身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油光满面,看来家底还殷厚得很。那老头见了杨方,似乎有些害怕,攥着票号里拿来的借据小步往后退,转身就想走,杨方眼尖地看见了他,高声道:“哟,这不是王老头么?你是来还钱的?”

王老头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杨方点头哈腰地赔笑。

杨方走上前,拿过他手里的借据看了眼,皱眉:“你是来借钱的?”

王老头擦着汗赔笑:“是,是……”

杨方皱眉,转身对手下道:“进去查查,是谁批给他的借款。”

那手下得了命,走进票号去了。

杨方冷冷地对高展明道:“高大人,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招待了。高大人若是有什么事,请便。”

高展明狐疑地看看王老头,又看看杨方,拱手道:“先告辞。”

高展明走了,却没有走远,走开一条街,拐弯进了家茶馆,上了二楼,坐在能看见票号的窗口边上继续看。

过了一会儿,从票号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脸色忐忑惶恐,杨方对着他连骂带踹,那个可怜的人被踢翻在地却不敢支声,王老头在一旁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扒着杨方的裤子,也被杨方一脚踹开了。

高展明看得直皱眉,却忍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杨方的手下从王老头怀里抢走了什么东西,又把王老头手里的单子给撕了,一行人进了票号,剩下王老头一个人在原地抹眼泪。

高展明终于下楼了。

王老头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往回走,走过茶馆边上的时候,高展明把他拦了下来。

王老头吓了一跳,忙擦干眼泪:“高大人,你不是走了么?”

高展明把他拉到一条小巷子里,问:“刚才出了什么事?我都看到了。”

他这一问,王老头潸然泪下:“高大人……唉!”

高展明抽出一条丝巾,替王老头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你别急,慢慢说。”

王老头哽咽着说:“杨家的票号虽然往外借银子,但是有个规矩,家里有十亩地的才能借。我们家人少,大儿子参军去了,就剩我一把老骨头和小儿子能种地,就租了八亩田,多了也管不过来。票号里的小陆看我可怜,还是批了我的借款。我年初的时候就问杨家票号借了钱,原本收成到了,是能还上的,可是四月的时候老婆子突然生病去了,丧葬费用就花了不少,这钱就还不上了。今年秋收,我只能还出本钱,但家里租的田还得种,要买种子,牛车也要换了,所以我还得再借。今天不巧,碰上杨掌柜亲自来查账,知道小陆又批了我的借款,方才把小陆也给打了一顿,把借的银子又给拿回去了,不肯再让我贷了。”

嘉州府地处西南,这里的地一年两熟,春天种了一波,秋天收了,还能再种上新的。

王老头突然给高展明跪下,老泪纵横:“高大人,求你替我去给杨老板美言几句,只要能借我银子,到了明年,我一定能连本带利还上的!这要是没钱,今年的地都中不了,我们一家老小可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高展明忙扶着他道:“快起来。”

王老头不肯起来:“求求你了!”

高展明犯了难。王老头让他去求杨方,这事儿可不成,这是人家票号里订的规矩,他一句话要人家坏规矩,这算什么事?拿出官架子来压人,就更不成了。

高展明问道:“这全嘉州府,就杨家一家票号?你不能再管别家借?”

王老头道:“几家大票号都是杨家的,我家这个情况,换了其他票号也一样借不到钱。”

高展明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道:“成了成了,你也别求我,这事我肯定是办不成的,不过你别急,你先回去,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王老头一惊:“高大人你借我银子?”

高展明无奈:“总之你若信我,就先回去。我会想法子替你解决了。”

王老头听了高展明的保证,擦干了眼泪,千恩万谢,回去了。

高展明先去了一趟官府,找到王司曹,道:“你去给我查查,杨方家里,还有嘉州府的几家大户人家,平日做的都是什么营生。”

王司曹一惊:“杨方犯法了?”

高展明道:“那倒没有。总之你别问那么多,先替我去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嘉州府的情况。”

王司曹得了令,立刻着人去办了。

高展明从官府出来,便回府去了。

高展明进了自己府邸的大门,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李景若坐在院子里他都没瞧见,就顾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念念有词。

李景若看见高展明回来,居然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好笑,凝神听了听,高展明嘴里念叨的居然是:“银子……银子……银子……”

李景若被他逗笑了,跟在他身后,等他进了屋,跟了进去,把门关上,走上前轻轻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是想钱想疯了吧!”

高展明转身看着他。

李景若道:“你要是真这么缺钱,卖身换银也不是不行。”

高展明不屑地嗤笑,找了张椅子坐下:“你又要提那四十两银子?”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爷我就值四十两?你看我像是为了区区四十两就把自己给卖了的?”

李景若若有所思道:“你是嫌价低了?那你开个价?”

高展明撇嘴:“就怕你出不起。”

李景若不语,只拿一双眼滴溜溜瞅着他瞧。

高展明道:“得了,少拿我消遣,我跟你说,我想出了几个赚钱的法子,你要听听么?”

李景若虽然油滑了些,可正经事却是从来不耽误的,高展明这么一说,他就搬了张凳子过来在高展明身边坐下。

高展明理了理思路,道:“现在是官府缺钱,官府的收入来源主要就是民间的税收,想要充盈官府,就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提高民间的生产力,每年粮食的产量上去了,按比例抽税,官府的收入自然也就上去了。这第二条,生产力上不去,老百姓只能种出那么些稻谷,官府要多收钱,就是四个字——与民争利。”

李景若点头:“不错。如今你建造水利设施,设立农政专署官员,修建道路,就是为了这第一条。事成之后,就能提高每亩地的产量,减少人力,加快物资运输。”之前高展明和李景若出游了半个月,考察了蜀地的不少蜀地。蜀地风景美,多山多水,但是对于百姓而言,这些未必是好处。山势险峻,路就难走,路难走,地方难以与外界交流沟通,除非土肥水美,能够自给自足,不然就要难免要落得贫困的境地。因此修路也是高展明和李景若急于要办的大计之一,只是官府实在拿不出更多银子了,朝廷也不可能给太多资助,此事只能暂且押后,等赚够了钱再说。

高展明道:“是,可是此一条,见效太慢。就说我造水车,没有一年半载都造不成,又要调用无数工匠。造完之后,水车投入使用,兴许过个一两年两三年才能看出成效来。至于要收回本,又得花上七八年也未定。”

李景若温声道:“这是大计,自然急不来。”

高展明道:“我现在造车造路需要很多钱,不能不急。”

李景若挑眉:“所以你在想,怎么与民争利?”

高展明颔首:“对。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加税。不过蜀地刚刚经历了蝗灾,现在是修生养息的时候,此时增加苛捐杂税,百姓恐有怨声,再弄出几桩造反的案子来,我们这些官员也不用当了。”

李景若饶有兴致地一只手托着腮,道:“那你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高展明道:“法子确实想了几个。不过嘛……”

李景若道:“不过要我帮你?所以你才跟我说?”

高展明故作景仰地向李景若抱拳:“李都督果然聪慧,无人能及!”

李景若圈起手指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得了吧,还学会花言巧语了。有话直说。”

高展明肃颜,道:“把话在说白点,与民争利,那就是抢钱。穷人家的钱不能抢,抢的名不正言不顺,会遭人诟病。但是咱们可以抢富人的。要抢富人的,名头可就多了去了。”

李景若用手指轻叩着桌面,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嗯,说来听听。”

高展明道:“譬如盐业,酒业,矿业,因为利润高,物资少,朝廷不允许私营,由天家专门指派人经营,每年赚的盆满钵满,成为国库收入的一大支柱。说白了,这也是与民争利,此事若是放开了让百姓去做,多少百姓能够因此发家?不过这也是必须之举,有了钱,政府才能做更多造福百姓之事。我想,在这嘉州府里找几件赚钱的营生,不许百姓私营,必须由官府操纵,如此一来,收入也就多了。不过如此一来,那些商贾自然会有意见,也顾不得他们了。”

李景若想了想,道:“趁着你开了医馆,可以讲行医……”

“这不成。”高展明打断:“这项举措原本是为民谋利来着,若是提价,老百姓生了病治不起,岂不是死路一条?何况行医能赚多少钱!”

“嗯。”李景若问道,“要说这嘉州府有什么全民都要用的,好像也只有马吊了。你打算让官府卖马吊牌吗?还是经营马吊馆?”

高展明:“……”

李景若哈哈大笑:“说正经的,那你有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