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还是没想到,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会精致奢华到这个地步!

她不由有些怔忡,自己这究竟是在哪里?她所认识的人里,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里,就根本没有这般豪富之人,更何况就算有,也不可能那般适时的救下她呀!

沈凉还在震惊着,帐子微动,悄悄探进了一张属于中老年妇人的脸,圆润而慈祥,衬着她身上牙黄色的比甲和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给人以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沈凉记得还在“梦魇”中时,曾听旁人唤过妇人‘文妈妈’,也知道之前一直经心照顾自己的人便有她,因对她有一种本能的亲近,乍一对上她的眼,便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文妈妈!”

文妈妈方才撩帐,原是为瞧沈凉睡得可还安稳,打算再过一会儿便叫她起来吃药的,不想方一撩开帐子,便对上了一双瞪大的眼睛,清澈而明亮,绝非之前病怏怏时的涣散无力可比。她不由一顿,随即便欢喜的叫了起来:“二奶奶,您醒了!”

“锦秀、半夏,快进来服侍!二奶奶醒了,二奶奶醒了!”文妈妈一边欢喜的叫着,一边已手脚麻溜的打起帐子,探身扶沈凉坐了起来,又不知从哪里抓了个大迎枕来放到她背后垫了,方含泪笑着一叠声的问道:“二奶奶渴不渴?饿不饿?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凉一时半会儿间却根本顾不上理会文妈妈,她的注意力,全被屋里其他的摆设,给吸引了去。

章三 还魂

但见屋内是个三进的格局,卧室、起居室并另一个隔间俱由花梨木嵌花鸟刺绣的屏风隔成,卧室与起居室之间的多宝格上摆着各色瓷器玉石木雕等,典雅古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泼墨山水画,几乎占了大半面墙,看着让人心情豁然开朗。案几上的青玉雕龙钮三足香炉内燃着幽幽甜香,丝丝透着清冽甘醇,香味也是自己所从未闻过的。

地上则铺着暗红色花开富贵的地衣,窗下还另设了一案,其上置着一架古琴,还放着文房四宝并一个天青色玛瑙釉的汝窑大花瓶,瓶中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月季。

整间屋子都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之气。

沈凉原以为自己躺了这么久的床及其上的被褥衾帐已经够精致奢华了,却没想到自己所处的屋子会更精致奢华,饶是她自负这几年因着做生意,经过见过的人事物也不少了,依然为眼前的情形惊了个目瞪口呆!

一旁文妈妈一连问了沈凉几个问题,都没等到她的回答,又等了半晌,见她仍是呆愣愣的,不由慌了神,二奶奶这是怎么了?既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反应,莫不是此番病得太久,落下毛病了?

一边探手抚上她额头的同时,一边已失声叫了起来:“二奶奶!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吓妈妈啊!”

彼时锦秀与另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穿着官绿色比甲的清秀丫鬟,名唤半夏的已经拥了进来,瞧得沈凉呆呆的,又闻得文妈妈的话,方才闻得沈凉醒来的欢喜立刻换作了慌张,文妈妈年老多知,都被二奶奶此刻的模样吓住了,可见二奶奶是真不好了…半夏年小一些,当即便吓得哭了起来,便是锦秀向来老成持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半夏突如其来的哭声,让正怔忡的沈凉回过了神来,方要开口说话,不经意却看见自己露在锦被外的双手,不由再次呆住了。

眼前这双手白皙细腻,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连指甲尖都明显经过细心的修整和精心的保养。圆润可爱的手腕上则一边戴着一环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另一边戴着一环白玉镯子…绝非她那双因多年种花,就算后来家境好了,不必她亲自动手种花了,却无论怎么保养,都再保养不回来了的遍布老茧和伤痕的手!

就算救她的人有通天的财富和本领,也不可能短期内就把她的一双手改造成眼下这副样子罢?除非是给她换一副身躯!

念头闪过,沈凉脑中不期然浮过之前她在梦魇中时那个森冷沙哑女声说的话‘从今日起,从此刻起,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了’,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同时涌上她的脑海,几乎等不及大脑发出指令,已脱口说道:“给我拿面镜子来!”

声音娇软甜糯,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无力,还带着几分江南吴侬细语的口音和腔调。也绝非是沈凉自己的声音。

方才那个浮过她脑海的荒谬念头便越发清晰了。

文妈妈与锦秀半夏等人正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得沈凉的声音,先都是一怔,随即便相继回过了神来,锦秀最敏捷,忙几步行至镜奁前取了一面靶镜过来递给沈凉,嘴里还急声问道:“二奶奶,您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沈凉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便专注的照起镜子来。

镜子中的人长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肌肤洁白细腻,一双大大的眼睛,两条纤长的眉,腮边还若隐若现漾着两只可爱的梨涡,就算才因大病了一场而容色憔悴,依然无损其美貌,是个不得多见,至少沈凉之前就从未见过的美人儿。

饶是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亲眼看见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时,沈凉的心跳还是一下子加快了许多,几乎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强迫自己没有抬起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

只因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在沈凉的认知里,历来都只存在于戏文并古今传奇角本里,谁能想到有一天会真个发生,且是发生在她自个儿身上?

若不是自己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已经睡得足够久,足够多,沈凉都要怀疑自己是眼睛花了,看错了!

然认清了这个事实是一回事,要让沈凉一时半会儿间接受此事,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因此她看起来又回到了之前呆愣愣的状态。

看在一旁文妈妈等人眼里,才放回去一半的心,便复又高高提了起来。

片刻,才由文妈妈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奶奶,您真没事儿吗?那您可还记得老奴是谁,可又还记得锦秀半夏是谁?”怎么看二奶奶的样子,竟像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一般?这可怎生是好,可怎生是好啊!

沈凉将文妈妈焦急的模样看在眼里,本能的觉得不忍,想也没想便忙强压下满心的惊涛巨浪,出言宽慰道:“妈妈放心,我真没事儿,只是病了这许久,脑子有些模糊,有些记不得以前的事了,妈妈若是没事,可否与我简略的说道说道…”这样说,应该不会露出破绽来罢?

希望文妈妈不要瞧出破绽才好,不然她别说弄清楚自己如今是谁,眼下又是什么处境,只怕还会被人当作妖物,请法师来捉拿打杀了也未可知。

不过,沈凉震惊之余,心里却同时浮上了几分庆幸和快意来,上天虽然没能让她如愿变成修罗厉鬼,至少让她借尸还魂重生活了下来,那么,那些害死她的坏人,就一个也休想跑掉,她一定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血债血偿!

听沈凉说自己竟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文妈妈不由神色大变,“二奶奶记不得以前的事了?那二奶奶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沈凉故作茫然的摇了摇头,沮丧道:“不记得了,就连妈妈,也是我之前半睡半醒时,听得有人这样叫你,所以才知道的…妈妈,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患了什么病,竟会在床上一躺便是这许久,且连之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妈妈快与我说道说道罢,我这心里委实慌张害怕得紧,也没个底儿,总要弄清楚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才好知道以后要怎么办啊!”

一席话,说得文妈妈即刻掉下泪来,随即便咬牙恨道:“都怪绿薇那个小娼妇,竟将二奶奶害成这样,若是老爷太太在天有灵瞧见了,还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又命半夏,“快去回了二爷,再请宋大夫来给二奶奶瞧瞧!”

待半夏应声而去后,才哽声与沈凉细细说道起她的身份和前情来。

章四 前情

让沈凉庆幸的是,文妈妈听完她那番‘病得太久,脑子有些模糊,记不得以前的事’的说辞后,并没有起疑,反而在打发了半夏去回那个什么‘二爷’,让即刻请大夫后,便坐到她床前的小杌子上,与她细细分说起她眼下的身份和她之所以病了这么久的前情来。——想来也是,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毕竟太过匪夷所思,常人无缘无故又怎么可能轻易想到那上面去?

如此一来,沈凉总算弄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身份和处境。

她赖以借尸还魂的这名女子名唤周珺琬,今年十八岁,江南人氏,其父曾做过江南辖下一个县府的县令,只可惜天不假年,天妒英才,竟于周珺琬十二岁那年,便年纪轻轻的因病去世了。更不幸的是,在周父去世后不久,周母也因悲伤过度,跟着去了。

留下周珺琬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又无所依傍,只得在奶娘文氏并几个老仆的护送下,来了京城投奔周父的一个远房堂姑母。

这周家姑老太太因当年嫁的是一名武将,那武将又颇有本事,运道也好,竟渐渐做到了正四品的一方总兵;待其去世,由其子袭了他的官职后,就更不得了了,先是因在地方上治兵有方,谪迁进京做了正三品的骁骑营指挥使,之后更是因蛮夷来犯时自动请缨,并一举击退蛮夷,立下赫赫战功,被今上破例封为了一等侯爵西宁侯。儿子封了侯爷,周姑老太太自然母凭子贵,也跟着一跃成为了一品诰命、西宁侯太夫人,成为其家乡人人称羡的对象。

难得的是,周太夫人富贵了却并不忘亲人,也不拿大,不但每年使人送财物回家乡去供养贫困的族人们,还丝毫不嫌弃周珺琬孤女的不祥身份,亦不因她是已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孙女儿便当上门打抽风的随意打发了,一见了她便立刻将她留下,养在自己身边,一应吃穿用度与自己的亲生孙女儿们并无二致不说,还在她十七岁时,也就是去年秋冬之际,不顾侯爷和侯爷夫人的反对,一力做主将她许给了侯府的二爷齐少游作二房奶奶,虽是偏房侧室,毕竟不比寻常妾室,将来若是齐少游有了本事,是可以在为正室嫡妻请封的同时,也为她请一个诰命的,倒也算是一个极不错的归宿。

而周珺琬身份虽比不上侯府的小姐们,也是出身,正经人家的嫡小姐,一开始自是不愿委屈作人小星的。

但一来她方进侯府认亲时,便已对齐少游一见倾心,偏以她的身份,又远不够格做齐少游的嫡妻,她若想一辈子待在他身边,便只能委屈作小;二来周太夫人说把她嫁给别人,自己也不放心,倒不如就娶进自家的好,也省得她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她操心,又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说自己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希望她能一直留在身边为她分忧。如此情与恩两厢里夹击之下,周珺琬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如何招架得住?虽明知侯爷夫人,亦即齐少游的亲生母亲齐夫人不甚待见自己,也明知周太夫人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在拿自己当筏子与儿媳斗法,还是半推半就应下了此事,于一个傍晚,乘一顶粉轿进门,做了齐少游的二房,并于五个月后,有了身孕。

齐少游却是早早便定了亲事的,其未过门的妻子乃宁夫人手帕交、国子监祭酒韩夫人的独生女儿,因比齐少游年小七岁,故要等到齐少游二十二岁,也就是周珺琬生下孩子一个月后,方能准备成亲事宜。

周珺琬说得好听是齐少游的二房奶奶,说穿了也不过一个妾而已,侯府上下不过碍于周太夫人的面子,所以唤她一声‘二奶奶’罢了,外人却是连有她这个人存在都不知道的,在齐少游嫡妻未进门、嫡子未出生之前,她的孩子怎么能降生到这世上?

未来的齐二少夫人出身书香世家,父亲又乃国子监祭酒,官虽不大,只得从三品,门生却遍布朝堂天下,最重要的是,韩大人只得韩小姐一个嫡女并一个养在韩夫人名下的庶子,将来他的这些人脉,还不是泰半只能由女婿齐少游来继承?

所以宁夫人绝不能让她本就厌恶至极的周珺琬顺利生下庶长子,来打自己中意的精心挑选的,为此甚至差点儿与周太夫人翻脸方定下了的未来儿媳妇的脸,也不能让此事走漏了一丝半点风声,以免坏了这门自己得来不易的婚事。

是以自一得知周珺琬有孕后,宁夫人的态度便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但对周珺琬嘘寒问暖,还叫人给孩子做了许多小衣服,又亲自去庙里为她母子求了平安符回来。

看在周珺琬眼里,一开始虽有所怀疑,想着自己肚子里好歹是宁夫人的亲生孙子,也是她第一个孙子,西宁侯府第四辈里第一个孩子,宁夫人就算再不待见她,总不至于连亲生孙子亦不心疼罢?便渐渐放松了警惕。

却不想,变故就在她放松警惕之后,发生了。

齐少游的一个通房丫头,名唤绿薇的,乃是宁夫人所给,开脸得比周珺琬进门还要早。她自持乃主母所给,又仗着自己生得好,颇得齐少游宠爱,满以为自己有望生下庶长子,母凭子贵作姨娘的,不想却被后进门的周珺琬抢了先,自是醋妒不忿至极,竟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给周珺琬的安胎药里加了红花,致使她吃下去后,很快便见了红,不但孩子未能保住,自己还九死一生,昏迷了这么久,差点儿就再醒不过来了!

“…幸得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总算醒了过来,不然老奴明儿去到地下,也没脸见老爷太太!”文妈妈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啜泣了起来。

沈凉则是被她一席长篇大套的话,说得满心愤怒兼伤心起来。

愤怒的是周太夫人明知儿媳妇不待见周珺琬,还硬要携恩诱哄她给齐家二爷做妾,分明就是不拿她的死活当回事儿;还有宁夫人,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她却能狠心借通房丫头之手杀害自己的亲孙子,真真是狠毒至极!

伤心的则是,文妈妈还以为周珺琬吉人自有天相,熬过了这一劫,殊不知她早已换过一个芯子,是真再醒不过来了!

章五 解劝

文妈妈啜泣了几声,不经意瞥见沈凉怒目圆睁,满脸的悲愤,显是恨毒了那些明里暗里谋害她们母子的人,惟恐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因不敢再哭,反而放低声音劝慰起她来:“小姐,妈妈知道这样的事放谁身上,都是会生气难过的,但只咱们如今人在屋檐下,又焉能不低头?况绿薇已经被打死了,死无对证,便是到了太夫人和侯爷面前,咱们也讨不了便宜去的…咱们在这个家可要待一辈子的,虽说有太夫人作靠山,说句不好听的,太夫人已经上了年纪,谁知道又能再活几年?再一个靠山二爷,终究是夫人的亲儿子,过几个月又要娶新二少夫人了,自古喜新厌旧便是男人的本性…”

说着见沈凉仍是满脸的悲愤,知道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也再顾不得上下尊卑有别了,一把抓了沈凉的手,便难得疾言厉色的说道:“您可不能钻牛角尖,白做傻事将自己填限进去,夫人正等着抓您的痛脚,到时候好打太夫人的脸呢,您可千万要沉住气,不能如了她的意!您还年轻,来日方长,总会寻下报仇雪恨机会的,还是赶紧养好了身子,赶在新二少夫人进门前,再怀个哥儿是正经,到时候太夫人定已回来了,夫人自然不敢再拿您怎么样,待平安生下哥儿后,不但您的终生有所依靠,老奴明儿去到地下,也不至于没脸见老爷太太了!”

这文妈妈乃是周珺琬自小到大的奶娘,原是个心内极有成算的,不然也不会蒙周父周母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她了。她又没个亲生儿女,便把一腔心血都倾注在了周珺琬身上,说句僭越的话,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了,如今见周珺琬出了这样的事,又岂有不难过心疼的?

只不过她更清楚以自己主仆那点微薄的力量,根本就不足以对抗,至少眼下不足以对抗身为侯府当家主母的宁夫人,更不要说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将心疼悲愤都先强自按下,反过来劝慰起沈凉来。

沈凉彼时的确悲愤欲绝,不止是因文妈妈那些话,更是因她想到了之前自己在昏迷中时,那个森冷沙哑女声说的话‘上天就是这样,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所以我们的血海深仇,只有靠我们自己来报!’、‘所以你不但要报属于你自己的那份血海深仇,还要为我报属于我的那份血海深仇,为我,更为我那可怜的甚至连看一眼这人间机会都没有的无辜孩儿,讨回应得的公道!’

不用说,那个女声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眼下这具身体的本尊周珺琬了。据文妈妈之前的说辞,周珺琬落胎身亡的时刻,与她被下毒烧死的时刻,正是同一时刻,这才给了她借她之身重生的机缘。周珺琬虽已死了,却显然跟她一样,带着满腔的怨毒和恨意,所以才会对她说了那样一席话,只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并未能像她这样,至少还能借尸还魂再活在这世上,还有亲手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机会罢了。

不过,她既已借她的身躯重生了,又蒙她所托,自然少不得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他们母子报仇雪恨,讨回一个应得的公道!

沈凉一边想着,一边缓和了脸色,斟酌着应答起文妈妈的话来,“妈妈放心,我虽恨不能啖那些害我们母子之人之肉,饮那些人之血,但我也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理。我不但不会做傻事,我还要好好的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亲眼看着那些害我们母子的人一个个遭报应!”

不但要让那些谋害周珺琬母子的人遭报应,也要让那些谋害她的人遭报应!

见沈凉缓和了脸色,说的话也条理分明,颇有成算,文妈妈总算松了一口气。小姐看着虽柔柔弱弱的,实则心却细,一旦决定了某件事,更是九头牛都不一定能拉回来,就譬如当初她坚持要嫁给二爷做二房,便是无论旁人怎么劝都劝不转,眼下她能这么快便想通,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又听得沈凉道:“但只我这会儿脑子仍模模糊糊的,府里好些人和事一时半会儿间都记不起了,妈妈不如再与我分说分说,一来指不定我听着听着,就想起来了,二来也省得在人前露了马脚?”

对西宁侯府的情况,沈凉其实并非是一无所知。

自前年开始,西宁侯府的所有花卉盆景便都是由她在供应了,虽然平日里与她打交道的只是侯府的管事,但交道打得久了,对侯府的情况她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她知道西宁侯齐亨是靠军功起家的,颇得皇上宠信,在武将中颇有威望;也知道齐夫人出身大家,其父曾做到江南总督,真正的封疆大吏,她本人更是乐善好施,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善人;还知道齐亨有三个儿子,但最为人广知的却是他的二儿子,据说后者不但生得貌比潘安,还才高八斗,乃是京城泰半未婚闺秀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夫婿,倒是他的大儿子和三儿子很是默默无闻。

原先沈凉不过拿这些事当茶余饭后的消遣,听过也就罢了,从未刻意放在心上过,毕竟侯府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她便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见侯府的贵人们一面。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沈凉,而是周珺琬了,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怕都要生活在侯府这一方天地里,若是不将侯府上下的情况都先摸清,明儿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命呜呼了,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子事!

——只看齐夫人宁氏连自己的亲生孙子都能下狠手毒害,就不难看出,她本人与传闻里那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是多么的不相符,窥一斑而知全豹,可以想象,侯府的人指不定都有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侯府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指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微事,她既然要在这里生活,还要被周珺琬母子,更为自己报仇,就一定要做到知己知彼,方有可能战而不殆!

文妈妈闻得沈凉这般说,又见她神色平静,越发放下心来,点头道:“小姐说得极是,老奴这就与您分说分说。”

她至今也未觉得自家小姐醒来前后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主要是沈凉的性子与周珺琬其实极像,只不过沈凉因长在市井,又做了这么几年的生意,要圆滑世故一些,周珺琬则要单纯淡泊一些罢了,倒是为沈凉省却了不少口舌。

奈何文妈妈还未及开口,就有婆子进来禀说大夫来了。

她只得暂且住了口,将幔帐给沈凉放下,又将她的手自幔帐里拿出来,拿一方锦帕盖了,方命那婆子请了大夫进来。

章六 燕窝

“…脉搏沉稳有力,气血也通畅不少,可见是缓过来了,待再过上三二日,便可将汤药停了,只饮食起居多注意些,好好调养十天半月的,便有望痊愈了。”

大夫的话不但让文妈妈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地,也让幔帐后的沈凉松了一口气,她可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肩负着自己和周珺瑶的两份大仇要报呢,再这样什么都不能做的在床上躺一段时间,她都要憋疯了,万幸只再躺至多半个月,她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送走大夫之后,文妈妈将幔帐重新挂好,对沈凉笑道:“才二奶奶也听见大夫的话了罢?恭喜二奶奶很快就可以痊愈了!”当着其余下人的面,文妈妈是绝不会称自家主子为‘小姐’,以授人话柄的。

听罢文妈妈的话,沈凉还没开口,锦秀半夏并另外两个丫鬟一名金铃,一名银铃的也都笑着屈膝齐声道:“恭喜二奶奶很快就可以痊愈了!”

沈凉笑了笑,道:“这阵子辛苦你们了。”

看向文妈妈,“我想每个人赏三月的月钱,妈妈说可好?”据文妈妈先前说来,她们主仆虽寄居西宁侯府,却并不是真不名一文,毕竟周家只得周珺琬一个女儿,周母在临去前将历年攒下的银子都给了她,再加上变卖房产田地的银子,倒也是不小的一笔,都由文妈妈亲自掌着,故沈凉才会当众才征求她的意见。

沈凉想的是,她如今身份低微而尴尬,很多事别说亲力亲为,只怕连房门都是轻易不好出的,毕竟还没听说过哪家的妾室姨娘是可以行动自如的,那也太不合规矩了,所以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设法将身边的人都收为己用。锦秀是从周家跟着周珺琬来侯府的,其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半夏与金铃银铃却是之后才跟她的,也不知其背后都有没有别的主子?她们又都是家生子,若是能让她们忠心于她,于她以后的复仇大业,无疑好处多多,因此她是绝不介意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施点小恩小惠与她们,以收买人心的。

她惟一担心的,就是文妈妈会不会不高兴她的这一举动?她毕竟不是真的周珺瑶,用起她的银子来,难免底气不足。

不想文妈妈心里却极赞成沈凉这一举动,因着她腹中胎儿落了之事,近来她们小院的日子已是大不如前,文妈妈可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还要去防着自家院子的人起外心或是主动求去,到时候谁知道会被塞进什么样的人来?还不如就眼前这几个呢,至少已经使惯了。

是以闻得沈凉的话后,立刻便笑道:“瞧二奶奶说的,您要赏大家,老奴难道还敢拦着不成?那岂不成大家的反叛了?”说着当先行礼谢了沈凉的赏。

余下面带紧张盯着她的众人见了,不由都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的也忙行礼谢了沈凉的赏,三个月的月钱呢,二奶奶平日里虽也时常有打赏,这么大方却还是头一遭,也不枉她们连日来尽心尽力的伺候了!

屋里的气氛也因此而变得欢快热烈起来,一扫连日来的低沉。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个穿丁香色褙子,梳圆髻,戴双股绞丝金钗,面相很是严肃的妇人领着一个端托盘的小丫鬟走了进来。

这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二爷齐少游的乳母,在齐夫人面前都极有体面,如今更是当着齐少游所居院子倚松院家的高嬷嬷。

只是这高嬷嬷因齐夫人的关系,素来待周珺琬都只有面子情儿,从不曾踏进她房门一步的,今日也不知是刮的什么风,竟将她给刮了来?

于是不止锦秀等一众丫鬟,连文妈妈都呆在了当场。

“咳咳咳…”还是高嬷嬷假意咳嗽了几声,方让众人相继回过了神来,文妈妈先就堆了满脸的笑,上前半步屈膝给高嬷嬷见礼道:“高嬷嬷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咱们屋里逛逛?”

“高嬷嬷安!”其余众人忙也纷纷给高嬷嬷见了礼。

高嬷嬷给文妈妈回了半礼,又冲众丫鬟点了点头,才行至沈凉床前,屈膝给她行了礼,淡笑道:“爷闻得二奶奶醒了,特意命大厨房熬了一碗上好的银丝官燕来二奶奶吃,说是最补气益血的,还请二奶奶趁热吃了罢!”说着自小丫鬟捧着的托盘里端过其上那个掐丝珐琅彩的瓷碗,双手奉到了沈凉面前。

齐少游命人熬燕窝来她吃?这么说来,他待她,不,应该说他待周珺琬还是有几分情分的了?沈凉有些怔忡,可既然如此,她病了这么久,怎么一次也没见他来瞧过她?要知道才被齐夫人狠心打落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且是第一个孩子,他难道就不心疼,就没想过因子及母来宽慰她一番?

不自觉将带着几分探询意味的目光投向了文妈妈。

文妈妈心里此刻也是千回百转。要知道之前二奶奶的孩子就是因为吃了大厨房给熬的安胎药,所以才会没的,之后她便再不敢让二奶奶随便吃大厨房送来的任何东西,都要她亲口尝过之后,才敢给二奶奶吃,可这会儿是当着高嬷嬷的面,且谁都知道那银丝官燕难得,她一个奴才,总不好灭过主子的次序,先尝上一口罢?

思忖间,又接触到沈凉投过来的探询目光,文妈妈心里一紧,只当她也是跟自己一样,害怕那燕窝里加了料…因想也没想便堆了满脸的笑,向高嬷嬷道:“小丫鬟才来回二奶奶的药好了,我正说要打发二奶奶吃呢,高嬷嬷要不就将这碗燕窝留下,待二奶奶吃了药后,我再打发二奶奶吃?”

高嬷嬷闻言,就微扯了下嘴角,暗自冷笑起来,果然主子奴才都一样,都是那么的上不得高台盘,也不想想,夫人若是真想拿她们怎么样,少说也有百十种法子,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的授人话柄?说来说去,还是怪她那个傻爷儿太多情心肠太软,也不看对方配是不配,偏人家还不领情呢!

清了清嗓子,便要刺沈凉几句。

不想沈凉却先笑吟吟的开了口:“还请嬷嬷回去代我谢过二爷的赏,就说待过几日身上大好了,再亲自给二爷请安谢恩去。”说完便接过高嬷嬷手里的瓷碗,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做生意几年下来最大的好处,便是学会了最大限度的察言观色,只看文妈妈眼里的忐忑和高嬷嬷眼里的不屑,沈凉已不难猜出二人心里此刻的想法。

她跟高嬷嬷的想法差不多,齐夫人身为高高在上的侯府当家主母,真要想拿她怎么样,绝对是易如反掌的事,又何须弄得像眼下这样人尽皆知?可见这碗燕窝没有加料,且真是齐少游吩咐让送来的,那她又何不做得好看一些,好叫齐少游知道后,心里舒坦一些呢?毕竟他是她的夫主,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靠山,她赖以报仇的有力筹码,可不能轻易得罪了!

眼见沈凉真吃起燕窝来,且面色平静,眉眼带笑,竟是丝毫没有再怀疑其有异,高嬷嬷倒难得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起来,不过很快便想明白她这定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因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老奴回去后一定把二奶奶的话带到!”便安静的瞧着她吃完了燕窝,然后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章七 融合

送走高嬷嬷后,沈凉漱了口,又与文妈妈闲话了几句,便觉得有些乏了,因命她暂且退下,打算躺下小憩一会儿。她虽清醒过来了,身子显然仍很虚弱,折腾了这一阵,委实有些撑不住了。

不想她才刚躺下,文妈妈与锦秀便满脸是笑联袂走了进来,行礼后锦秀先就迫不及待的道:“二奶奶,才我悄悄尾随高嬷嬷回去,见她果然是去小书房向爷复的命,可见方才那碗燕窝的确是爷吩咐让给二奶奶送来的,可见爷心里还是惦记着二奶奶的!”

文妈妈闻言,忙笑道:“二爷是个重情的,又与二奶奶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情分自然非寻常人可比,惦记二奶奶,原是意料中的事!二奶奶可要赶紧养好了身子,趁这会儿二少夫人…趁这会儿与二爷恩爱,再怀上一胎,早日生下个哥儿才是!”

本来她还担心方才那碗燕窝有问题,见沈凉竟当着高嬷嬷的面吃了,还担心得不行,不想却见她什么事都没有,心下已是庆幸不已,这会儿又证实了那燕窝的确是齐少游命高嬷嬷送来的,就更是喜幸了,是以会有此一说。沈凉心里却半点喜幸也无,有的只是讽刺和悲愤,只因之前高嬷嬷方说燕窝是齐少游命其送来的时,她心里曾涌上过一股陌生却强烈的恨意。

那恨意虽转瞬即逝,却比之她想起害死她的沈家人和崔之放时,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强烈得几乎快要炸裂她的胸腔,强烈得几乎快要将她的整颗心整个人都吞噬掉!

沈凉知道那恨意定是属于周珺琬的,她虽然不是周珺琬,却完全能感同身受。

诚然当初周珺琬答应嫁给齐少游作二房是周太夫人携恩撺掇诱哄的,但周珺琬又不是真一无所有的孤女,而是有不菲银子傍身的,果真要报恩,什么样的法子不行?但她却最终选择了给齐少游作妾,只怕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出于她真心心悦齐少游,所以才愿意委屈自己罢?

可齐少游是怎么对待她的?放任自己的亲娘通房害死了她腹中的孩子,还害死了她,正所谓“为母则强”,更何况又牵涉到她自己的性命,她又岂能不恨的?她恨死了他都不为过!

因只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乏了,想躺一会儿,你们且下去歇着罢!”便翻身朝里躺了,再无它话。

看在文妈妈与锦秀眼里,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尤其文妈妈,更是百感交集,差点儿就没忍住又掉下泪来。

当初小姐坚持要嫁给二爷作二房时,她便百般劝阻过,可小姐却跟吃了称砣铁了心一般,怎么也劝不转,小姐是主她是奴,小姐既已作了决定,她除了顺从,还能怎么样?万幸过门后,二爷因前几年的情分,但凡歇在内院,三日里便有两日是歇在小姐屋里的,与小姐很是恩爱,让小姐很快有了身孕,她悬着的那颗心,方算是落了一半回去,想着不管此番小姐是生下个哥儿还是姐儿,后半辈子总算是有所倚靠了!

谁曾想却又出了那样的事?明面上是绿薇出于醋妒不忿在小姐的安胎药里加了红花,她就不信人人都心知绿薇是出于夫人的授意二爷却瞧不出,可二爷除过叫小子去请了大夫来以外,什么都没做过,亦连期间来看小姐一次都不曾!

府里人人都说二爷多情心软,殊不知最多情的人其实才是最无情的,也难怪小姐会心冷,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只不过眼下木已成舟,她惟一能做的,便是劝小姐尽早想通,尽早走出来,不要因此而跟二爷生分了,不然时日一长,让二爷感受到小姐对他的怨,再不来小姐屋里,她们主仆在这个家便是真再无立足之地了!

上弦月弯弯如弓,静静的挂在蓝灰色的天空,远远的,缀着几颗星星,衬得本就万籁俱寂的夜越发的静。

沈凉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远远看着,似是睡熟了一般,但只要走得稍微近些,便会发现,她其实一直大睁着双眼,一直都是醒着的。

因为连日来睡得太多,更因为她心里那锥心蚀骨,一想到便会让她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的强烈恨意!

她下意识抱紧了双臂,似乎还能感觉到火焰燃烧在身上那炙热的犹如万箭穿身的痛感。她的怨,她的恨,都在那一把火点燃她本已痛得蜷缩成一团的身躯时,爆发到了极致,她血红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所有害她的人的身影。

真的是好恨,恨得只恨不能将那些人的肉一口一口都咬下来,让他们全部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沈凉不自觉咬紧了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漆黑的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渗人。

不知道多了多久,屋里总算恢复了宁静,渐渐连那随着恨意而散发的森冷气息也都消散了一般。

沈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天既然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机会,那她就定然不会辜负了上天这一番安排,定然要让那些害她的人全部血债血偿!

她无声的冷笑,沈添财、杜氏、沈冰,还有崔之放,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还活着罢?你们就等着接招罢,当日我受的痛苦,我一定会百倍千倍还给你们的!

还有宁夫人、周太夫人、齐少游,你们也等着罢,你们加诸于周珺琬身上的痛苦,我也一定会百倍千倍为她讨回来的。

只因从今日起,从此刻起,她便是周珺琬,肩负着两份血海深仇的周珺琬了!

章八 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