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在齐少游面前刻意讨好取巧,撒娇卖痴的一席话,还是文妈妈下午再四对她耳提面命的,说男人就吃这一套,让她不管如今心下愿不愿意,只为以后计,都必须得先将齐少游哄好了。可周珺琬说着说着,心头却是越来越酸痛,根本不需要伪装,泪水已是忍不住决了堤。

她知道这是属于真正周珺琬的感情,也不知她心里到底积压了多少对齐少游的爱恨委屈,以致她如今人都已逝去了,爱与恨却依然这般强烈!

此情此境看在齐少游眼里,心里的不悦总算散去了几分,他就说嘛,以周珺琬对他的恋慕,又怎么舍得将他拒之门外?原来是为他着想,怕委屈了他,这还差不多!

便缓和了脸色,又换上笑容,握了周珺琬的手,软声道:“你待我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也别难过了,只管安心将养身子,咱们都还年轻,孩子…也还会再有的,你的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顿了顿,才又道:“罢了,你既这般为我着想,我也不能拂了你的好意不是?今晚就歇在锦云房里罢,她是从你屋里出去的,更是你的陪嫁丫鬟,我抬举她,也算是给你作脸了!对了,我前儿个得了几颗珠子,通体雪白,倒是极难得的,明儿让人给你送来,你穿珠花戴!”

一副温柔体贴,处处为周珺琬着想的样子,却不知看在周珺琬眼里,却几欲作呕,只差一点点,便忍不住抽回了自己的手。眼前的人一看便知待她没有半分真心,不,应该说他待所有的女子都没有半分真心,不过是拿女子当玩意儿罢了,心情好时,便给个好脸子,逗弄一下,心情不好时,便立刻冷脸以对,受不得她们半点不顺着他不围着他,真不明白,真正的周珺琬到底恋上他哪一点?难道,就因为他的皮相吗?

还有脸说什么他抬举锦云,是在给她作脸,他难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他收了锦云,让她沦为了阖府的笑柄吗?说穿了,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色心,真是已无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比之崔之放尚且有过之而无及了,崔之放再怎么**熏心,也不会背着她收她的贴身丫鬟!

念头是一闪而过的,等周珺琬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时,才知道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下意识拿崔之放跟齐少游做起对比来,心里的不忿便一下子被悲哀所取代了。崔之放是不会**熏心的背着她收她的贴身丫鬟,他直接收她的亲生妹妹,还让她有了身孕!

几乎用尽全身的自制力,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已嵌进肉里,周珺琬才克制住了直接口出恶言,让齐少游滚出去,别再在她屋里碍她眼的冲动。

她还要为自己报仇,还要为周珺琬报仇,小不忍则乱大谋,说什么也不能现下便与齐少游翻脸!

只是还是好恨,真的好恨啊!

见周珺琬忽然面色苍白,摇摇欲坠,齐少游一惊,忙松了她的手,问道:“琬儿,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可千万别过了病气给他才好!

周珺琬已醒过神来,忙强挤出一抹笑意,蹙眉点头道:“忽然间觉得心口有些疼,也不知是怎么了?二爷还是快去锦云屋里歇着罢,您说得对,她是妾身的陪嫁丫鬟,您抬举她,便是在给妾身作脸,省得留在妾身这里,不慎过了病气!”

齐少游闻言,点头道:“既然身子不舒服,那你也早些歇着罢,我就先走了,省得留在这里,反让你受累。你好生将养身子,想什么吃的,便告诉高嬷嬷,她自会安排妥帖的。若是明儿起来后心口还疼,就打发人请了韩大夫再来瞧瞧,身子要紧,也省得我挂心!”

嘴上说着关心的话,脚下却半点不停,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已经走出了门外,就像是有谁在撵他似的。

看在周珺琬眼里,就忍不住冷笑起来,齐少游一听说她不舒服,便立刻避开了,是怕她过了病气给他罢?他待她到底有几分真心,由此可见一斑,可笑真正的周珺琬还为了他甘愿作妾,甚至因此而赔上了自己母子两条性命,真是有够可怜,也有够可悲!

“…二奶奶,您怎么能让二爷就这么走了呢?”周珺琬正自冷笑,文妈妈火烧火燎一般走了进来,“是不是您一言不慎,惹二爷生气了?您就该无论如何都将二爷留住了的,现在可好,白便宜锦云那个小贱人了!”

若是换作以往,周珺琬就算心下再不痛快,对上文妈妈时,也少不得会耐下几分性子,解答她的一切疑问,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敷衍,谁真心对她好,她还是知道的。

可这会子她却委实没那个心情,亦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因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身子不舒服,不想委屈二爷,所以请他去了锦云那里。好了,我累了,想睡了,妈妈也早些下去歇着罢!”

说完不待文妈妈有所反应,已走进了内室去。

余下文妈妈本还想跟进去再劝劝她的,想着她自作了齐少游二房以来所受的各种委屈,到底没有跟进去,只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章十四 请安

第二日一大早,周珺琬便起身了,待在外间榻上值夜的锦秀闻声进来瞧时,她已穿好衣衫,坐到镜奁前,在慢慢的梳着自己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了。锦秀不由有些惶恐,忙屈膝行了个礼,道:“二奶奶多早晚起身的?都怪奴婢睡觉太死,竟未听见二奶奶起身的声响,还请二奶奶恕罪!”二爷昨个儿夜里去了锦云屋里,就算是二奶奶请二爷去的,二奶奶心里也必定痛快不了,偏她竟忘记这一茬,还只当二奶奶会在与往日一样的时辰起来了!

周珺琬却半点看不出心情不好的样子,抬手命锦秀起来后,笑道:“我正打算叫你呢,可巧儿你就进来了。且让人打了热水来,快服侍我梳洗罢,待会儿还要去给夫人请安呢,可不能迟了!”

锦秀闻言,怔了一下,方有些结巴的道:“去给夫、夫人请安?二奶奶不是从不专一去给夫人请安,至多只在太夫人屋里见了夫人时,给夫人请个安也就完了的吗?”

她从不专一去给宁夫人请安,至多只在周太夫人屋里见了时请个安也就完了?

这下轮到周珺琬蹙眉发怔了。

她总算明白宁夫人为何会那般厌恶于她了。

别说她还只是齐少游的二房,根本算不得宁夫人真正的儿媳妇,且又不是宁夫人情愿娶进门的,就算她是宁夫人的亲生女儿,也不能这般不懂事,连晨昏定省这样为人子女本就该做的最基本的事儿都懒得做,直接把现成的把柄递到旁人手里罢?

更何况中间又还夹着一个周太夫人,周太夫人又与宁夫人向来面和心不合,她却眼里心里都只有周太夫人,没有宁夫人,瞧在宁夫人眼里,活脱脱就是一副仗着周太夫人之势,便不把她乃至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形象,宁夫人能喜欢起她来,才真是活见鬼了!

眼见周珺琬听了自己的话后,便一脸的阴晴不定,锦秀只当是自己哪里说错了,不由又惶恐起来,小心翼翼道:“二奶奶如今是不记得从前了。其实一开始时,二奶奶也当着太夫人的面儿,说过每日早晚要过去服侍夫人的,夫人却说二奶奶早晚服侍好太夫人,便是对她最大的孝顺了…”

当着周太夫人的面儿说早晚要过去给宁夫人请安,宁夫人一说不去,便真不去?周珺琬这回是连眉头都懒得再蹙一下了,第一次对真正的周珺琬生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来。

周珺琬啊周珺琬,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处境?就算有周太夫人撑腰,周太夫人又能再为你撑几年,又能待你有几分真心?又没有娘家人,名分上又差了一截儿,夫君还是个多情花心,喜新厌旧的。说句不好听的,她落到最后母子俱亡的地步,宁夫人固然要占很大一部分原因,但她自己也绝对是“功不可没”!

只是现下周珺琬却没有太多的时间捶胸顿足,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怜恨真正的周珺琬了,时辰已然不早,她若再耽搁一会儿,去请安就真是要迟了。她既已决定从今日起开始改变自己在府里的现状,以为将来计,那就必须要开一个好头!

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情绪都先压下,周珺琬先命锦秀打了热水来自己盥洗过,又命半夏给自己梳了头,戴了几样素淡却又不失雅致的钗簪,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便领着锦秀,走出她已住了一个多月,却头一次踏出其大门的院子。

西宁侯府堂堂一品侯府,当朝新贵,其府邸有多富丽奢华,自不必说。

但周珺琬却无遐细看,满眼满心里都是待会儿见了宁夫人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锦秀因知道她如今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遂跟在她身后不时小声的指引提点几句。

主仆二人且说且行,倒也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宁夫人所居的宜兰院。却在门口迎面碰上了被一大群人簇拥着的三名长相颇为相似的女子,看其装束,当是侯府的小姐们无疑。

周珺琬正暗自发愁该对这三名说是自己小姑子也说得过去,说是自己主子也说得过去的小姐们执何礼,她身后的锦秀已先屈膝福了下去,“奴婢给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请安!”

三人中看身量当是年纪最小,也最漂亮的那个则已笑嘻嘻的上前挽住了周珺琬的手臂,亲热的道:“二嫂子,你身子已经大好了?前阵子得知你病了,我便想上门瞧你,陪你说话儿的,偏姨娘怕我过了病气,不让我去,说是待二嫂子好了,有多少话儿说不得?因此我便没去,你不会怪我罢?”

又偏着头天真无邪的问,“二嫂子这会子是因何来宜兰院?敢是夫人寻你有事不成?”因偏着头,耳朵上的赤金镶翡翠水滴坠儿也随之在颊边颤悠悠的晃着,衬着髻间的南珠花箍,实在漂亮可爱得紧。

年纪最小,生得最好,戴的首饰虽简单,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火石电光中,周珺琬已确定女子便是侯府的四小姐齐涵芊无疑了,因忙笑道:“我已大好了,多谢四妹妹关心。”

不着痕迹的抽回自己的手臂,又笑着屈膝给另两名小姐见礼:“大妹妹、二妹妹这阵子身上可好?”

只是面上虽笑容不变,心里却早已是叫苦不迭。

原来这齐涵芊并非宁夫人所生,而是齐亨的爱妾冯姨娘所生。冯姨娘乃当年宁夫人有孕时,为周太夫人做主给齐亨纳进门的良妾,因生得貌美,行事又温柔稳重,向来颇得齐亨宠爱,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是歇在她屋里;又因生有侯府的三少爷齐少灏四姑娘齐涵芊,且服侍周太夫人很是周到,颇得周太夫人看重,是以在府里地位很不一般。

若只是这样,也还罢了,偏齐亨迟迟未立世子,齐少灏书又念得颇好,极得先生看重,也极得齐亨喜爱,如此一来,冯姨娘在府里便隐隐有了与宁夫人分庭抗争之势。

心思百转千回间,周珺琬简直恨不得找个无人的僻静角落,狠狠扇自己,不,应该说是狠狠扇真正的周珺琬两记耳光了。

且先撇开周太夫人不说,只说宁夫人与冯姨娘,就算那冯姨娘再得侯爷宠爱,妾是什么?说穿了也不过一奴婢尔,可看齐涵芊待她那个亲热劲儿,只怕就是傻子,也能瞧出她与冯姨娘母女交情匪浅!

白放着该去奉承讨好的正主儿不去奉承讨好,偏要去与正主儿的眼中钉肉中刺交好,换作周珺琬是宁夫人,只怕也难以做到不恨毒了她,宁夫人当初会授意绿薇给她的安胎药下药,也算是情有可原了!

章十五 宁夫人

见周珺琬主动给自己二人行礼问好,身着淡粉色绣彩蝶半袖衫的齐大小姐齐涵芝,和身着藕荷色绣银线荷花纹边衣衫的齐三小姐齐涵萍忙都屈膝还礼:“多谢二嫂子关心,妹妹们都还好!”

待起身后,齐涵芝又关切的补充了一句:“倒是二嫂子瞧着气色虽好,人却清减了不少,敢是身子尚未完全复原?”

只这一句话,周珺琬便已确认了二人的身份。齐涵芝虽是侯府长女,却因系庶出,生母又早逝,即使打小儿便养在宁夫人院里,依然鲜见骄矜之气,反而待阖府上下都十分和气,以致阖府上至周太夫人,下至众下人,待其口碑都不错;不比三小姐齐涵萍虽也是庶出,但因其生母祝姨娘还健在,且齐亨待其虽比不上待冯姨娘那般宠爱,一个月里也总有两三日是歇在她屋里的,故齐涵萍待人接物便不若齐涵芝那般圆滑周到,大多数时候都是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即刻带了出来。

就好比此时此刻,齐涵萍虽也给周珺琬行了礼,脸上的轻慢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尤其再一对比齐涵芝脸上的关切,孰优孰劣,高下立现。

但要周珺琬说,她却宁愿与齐涵萍这样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打交道,哪怕其跋扈嚣张,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愿与齐涵芝这样待谁都温柔大方,口碑极好的人打交道,正所谓“不叫的狗会咬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已不知不觉的被算计了呢?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进去给宁夫人请安。“多谢大妹妹关心,我身子已经大好了!”周珺琬笑着应了齐涵芝的话,因不想再耽搁时间,索性主动岔开了话题,“对了,几位妹妹也是来给夫人请安的罢?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们且快进去罢,省得让夫人她老人家久等了!”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齐涵芊先就忍不住失声叫道:“二嫂子竟是来给夫人请安的?”

齐涵芝与齐涵萍也是满脸的惊疑,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般。

假意感觉不到三人的意外,周珺琬点头笑道:“是啊,夫人是长辈,早晚给夫人请安,服侍夫人原便是我们作小辈的本分,以往是我不懂事,此番病了一场,倒是想通了好些事,以后少不得还要请三位妹妹多提点提点我,别嫌我愚鲁才好呢!”

心里却在暗叹,连齐涵芝闻得她是来给宁夫人请安的,都满脸的意外,可以想见她以往到底不通人情世故、不像话到了什么地步!

周珺琬说完,不再看三人是何反应,当先便往院里走去。后面齐涵芝姐妹三个见状,彼此对视了一眼,眼里虽或多或少仍有惊疑,到底没有再失态,也跟着走了进去。

周珺琬原本还以为宁夫人是个很威严很冷硬,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不然也做不出毒杀自己亲生孙子的事,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出乎周珺琬意料的是,真正的宁夫人看起来竟是个再娇柔不过,再美丽不过的妇人。

但见她约莫二十**岁的样子,肌肤晶莹,樱桃小口,身材高挑,穿着缃色缠枝半袖上衫,系着墨绿绫罗裙,梳着云髻,左侧斜插一枝珊瑚玉步摇,显得明艳动人,婀娜多姿…若不是齐涵芝姐妹三个一进来便对着其屈膝福了下去,又齐声说:“女儿们给母亲请安!”,周珺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认错了人了!

然周珺琬却知道,她绝对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认错人,只因眼睛或许会认错,心却一定不会认错。

深吸一口气,将拳头攥得死紧,周珺琬勉强压下胸腔内自见了宁夫人后,便数度欲冲出来的强烈恨意,上前对着其毕恭毕敬拜了下去:“珺琬给夫人请安,愿夫人玉体康健,万福金安!”

——她是觉得真正的周珺琬不通人情世故,宁夫人不喜欢她也算情有可原,可这并不能减少丝毫她对宁夫人的恨意,毕竟真正的周珺琬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可宁夫人却毫不犹豫便要了他们母子两条性命,只冲这一点,她便觉得自己即便即刻生吃了宁夫人,都不为过!

彼时宁夫人正与齐二小姐,亦即她亲生的女儿,也是西宁侯府惟一的嫡小姐齐涵芳说话儿,瞧得齐涵芝姐妹三个进来,并没什么特别,却在见到与她们一道进来的周珺琬时,也微微有些错愕,错愕之余,又闪过一抹憎恶,但转瞬即逝,已换上温和的笑容,向周珺琬抬了抬手:“琬儿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这里逛?身上可已大好了?起来罢!”

周珺琬却并不起来,仍然福身毕恭毕敬的道:“多谢夫人关心,珺琬已是大好了!珺琬以前不懂事,每常惹得夫人生气,但夫人都大人大量,从不跟我计较,仍然待我宛若亲生,家里的姐妹们又都是那样的和气,再一对比我自己以往的糊涂,实在令我无地自容得紧,也感激得紧,却又无以为报,惟有在以后的日子里,多多尽孝于夫人跟前儿,以报夫人的大恩大德!”

一席话,不但将宁夫人大大奉承了一回,还不着痕迹将四位小姐也都夸赞了一回,最重要的是,她决口没提及周太夫人,当下莫说齐涵芝姐妹几个听着心里舒坦,亦连宁夫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

惟有齐涵芳一脸的似笑非笑,“二嫂子病了这一场,倒比先明白多了,我说句不好听的,二嫂子这场病,还真真是病得好,若是能早些病,母亲和二哥哥只怕也能少好些气生呢!”

身为侯府惟一的嫡小姐,齐涵芳那通身的气派,自然是齐涵芝姐妹三个远远及不上的,虽只穿了身简简单单的浅粉梅兰竹纹印花褙子并月白罗裙,头上也只戴了一溜赤金含珠小凤簪,却因其背脊挺得笔直,顾盼间更是自然而然有几分寻常女子所不敢表露出来的骄傲,使得她虽与其一众姐妹生得有五分相似,却光彩照人得让人下意识便会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去,从而直接忽略了旁人。

周珺琬此刻便是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很难将目光自齐涵芳身上移开。

想了想,索性直直迎上她的目光,诚恳的道:“二妹妹说得极是,以往都是我糊涂,此番病了这一场,倒是想通了好些事,还请妹妹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多提点我,以便让我更好的孝顺夫人,服侍二爷,恪尽自己的本分!”

章十六 唇舌战

周珺琬此言一出,当下不止齐涵芳满脸遮掩不住的惊诧,亦连宁夫人眼里亦有讶色一闪而过。脸上笑容却是不变,声音也是一如方才的温和,还不乏欣慰:“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真比先时懂事多了,也稳重多了,只可惜太夫人这会子礼佛尚未归来,不然瞧你这般懂事稳重,还不定怎生高兴呢!”

周珺琬闻言,羞赧一笑,小声道:“都是太夫人和夫人教导有方,只看几位妹妹便知道,之前是珺琬不懂事,万幸醒悟得还不算晚,不然就真真是辜负了太夫人和夫人平日里煞费苦心的言传身教了。”

一席话,说得宁夫人禁不住再次目露异色,上下打量了周珺琬一通,方看向一旁的齐涵芳笑道:“你这丫头平日里虽笨嘴拙舍的,方才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你二嫂子此番虽病了一场,却比先时明白多了,分明还是这眼睛鼻子嘴,却分外讨人喜欢,竟称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顿了一顿,声音渐次低了下来:“只可惜我那孙子没福,不然明年今日,只怕他已会叫我‘祖母’了…”说着低下头,拿帕子拭起眼角来。

齐涵芳见了,忙上前挨着她坐了,小声嗔道:“娘,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您还提它做什么?没的白伤心坏了身子。”

下首齐涵芝忙也附和道:“是啊母亲,已是过去的事了,没的白为它伤心坏了您老人家的身体。”

宁夫人闻言,方收了泪,叹道:“我如何不知道已是过去的事了?不过白叹息一回罢了…”说着又抬手拭泪,趁机不露痕迹看了周珺琬一眼。

就见周珺琬也是满脸的哀戚,却也仅只低叹了一句:“原是我没福,倒带累得夫人也跟着伤心,都是我的不是!”便再无他话。

宁夫人看在眼里,不由就越发提高了警惕。

周珺琬的性子她还是约莫了解的,由来便是个直肠子,心里想什么,脸上便是什么,此番她遭逢了这样的算计,且不说她能不能瞧出背后的机锋,至少绿薇是她给的,乃是阖府上下皆知的,若是换作以往,当着她的面儿时,她就算再怎么费心遮掩,也多多少少总会表露出几分迁怒来。

可这会子,她却除了哀戚,再无其他情绪,嘴上也只说是自己没福,饶是她都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正所谓“事出反常即为妖”,这实在太奇怪了,由不得她不提高警惕,觉得她是有所图谋!

宁夫人正自忖度,下面末位坐着的齐涵芊忽然站了起来,上前半步对她福了一福,笑道:“女儿有一件事,要请母亲的示下!再过两个月,便是祖母她老人家六十大寿了,女儿很想送祖母一件自己亲手做的礼物聊表孝心的,偏一时间又想不到该做什么的好,母亲最是见多识广的,所以想求母亲为女儿拿个主意!”

说话间,趁宁夫人不注意时,飞快向周珺琬使了个眼色,解围的意图不言而喻。周珺琬只当没看到她的眼色一般,仍然半垂着头满脸的哀戚,心里却不知道是该感谢齐涵芊好,还是该说她帮倒忙的好了。宁夫人本就因周太夫人的缘故不待见她,冯姨娘又是后者做主抬进来的,是宁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为她解围的换作是齐涵芝或是齐涵萍,只怕都还要好些,偏是齐涵芊,偏又抬了周太夫人出来,这简直就是一次性将宁夫人的忌讳都犯齐活儿了,想也知道宁夫人心里这会儿不定怎生恨她!

果见宁夫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虽仍在笑,笑意却未及眼底,“谁不知道太夫人向来最疼四丫头你,时常说你是她老人家最贴心的小棉袄?想来只要是你送的东西,不拘是什么,她老人家都必定会喜之不尽的,你只管自个儿拿主意便是,何须多此一举问我呢?你说是不是啊琬儿?”

周珺琬就知道宁夫人不会轻易让自己应付过去,因此对她将话题复又绕回了自己身上倒也并不吃惊,勉强笑了笑,道:“太夫人喜欢女孩儿是人尽皆知的,连待我一个远房侄孙女儿,都向来疼爱有加,更何况几位妹妹都是她老人家嫡嫡亲的孙女儿?自然只有如夫人所说,不拘几位妹妹送什么,都喜之不尽,断没有不喜欢之理!”

说罢也不急着看宁夫人是何反应,照旧沉静的半垂着头。

门外忽然传了一个笑声:“怪道方才在门口时人人都说咱们二奶奶越发稳重有气度了,如今亲耳听罢二奶奶这番话,真真让人想不敬服都难!”

却是一个跟宁夫人年纪差不多,俏鼻樱唇,娥眉凤目,眉梢上挑,身姿窈窕,嘴角一颗美人痣尤其醒目,穿戴十分华美的美貌妇人走了进来。

美妇生得跟齐涵芊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她的嘴唇更丰满些,眼角眉梢也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妩媚和风情。就是这几分风情,让样貌与气派都比之宁夫人明显要次一等的她与后者站在一起时,也丝毫不显得逊色了。

周珺琬便知道美妇是谁了。齐涵萍的生母祝姨娘和齐亨的另一个妾温姨娘都早早来了正房请安,彼时正侍立在齐夫人身侧,眼前这个美妇,无疑正是齐亨最宠爱的那一个,亦即齐涵芊之生母冯姨娘了。

果然就见其上前,对着宁夫人款款福了下去:“妹妹给姐姐请安!今儿个来晚了,是妹妹的疏忽,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话虽说得谦恭,却不待宁夫人叫起,便自发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据周珺琬看来,也是怎么看怎么充满了轻慢与不以为然。

宁夫人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淡了,状似无意看了一旁侍立着的贴身大丫鬟碧螺一眼。

碧螺便笑着脆生生开了口:“冯姨娘来晚可不是常有的事吗?要是哪日来早了,那才真真是罕事一桩呢,要奴婢说,果真夫人要放在心上,只怕这会儿心早放不下了!”

一席话,说得冯姨娘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却也没开口说话,只看了一眼旁边的丫鬟流岚。

流岚便笑向碧螺道:“碧螺姐姐这话说得真真稀奇,侯爷昨儿个夜里宿在我们姨娘屋里,难道我们姨娘早上不用伺候侯爷梳洗用膳出门子的?太夫人可是一早就说过,侯爷头个儿夜里宿在谁屋里,谁第二日早上就不用立规矩,只一心伺候好侯爷即可的,如今是我们姨娘识大体懂规矩,一送罢侯爷便过来给夫人请安了,难道这也有错儿?”

章十七 表立场

碧螺被流岚这一席话堵得够呛,脸上的笑也再挂不住,毕竟她是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在众年轻主子们面前尚有几分体面,就更不必说在下人们面前的体面了,如何会将流岚一个姨娘身边的丫鬟放在眼里,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哼…”哼笑一声,便要拿话将流岚给堵回去。不妨却听得宁夫人冷冷咳嗽了一声,斥道:“够了,给我闭嘴!跟了我这么久,竟连最基本的规矩也没学会不成?你冯姨娘虽只是个姨娘,说穿了不过一奴婢尔,到底是正经抬进门来的贵妾,半个主子,比你一个丫鬟终究是要高出一截儿的,哪里轮得到你说她的嘴?还不快给她赔个不是!”

明面上是在斥责碧螺,矛头真正指向的是谁,却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冯姨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既是羞的,羞于自己因身份低微只能作妾,也是气的,气宁夫人竟当着满屋子小辈和下人的面,半点体面不给她留!

偏碧螺已换上甜甜的笑容,上前对着她深深福了下去,“才奴婢犯了糊涂,竟上下尊卑不分以致顶撞了姨娘,还请姨娘大人大量,切莫与奴婢一般见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姨娘’二字被她咬得既长且重。

冯姨娘的脸便越发红了,兜头便啐向流岚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顶撞夫人身边的姑娘们!即刻给我到外面去跪下,一直跪到碧螺姑娘消气儿为止,否则,就给我收拾好包袱滚出府去,我这个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啐得流岚一张脸红红白白的,含着泪委委屈屈的跑到外面去跪下后,冯姨娘方换回笑脸,对着宁夫人屈膝福了一福,赔笑道:“都是妹妹管教无方,纵得这些奴才们如此不守规矩,还请夫人恕罪!虽说太夫人心疼咱们这些做小辈的,开了恩不必咱们过来,但妹妹终究是夫人的奴婢,如何就能真恃宠而骄忘了规矩?”

顿了一顿,轻抚鬓角妩媚一笑,“况当真听了太夫人的话,那妹妹一个月里也来给夫人请不了几次安,妹妹心里也委实难安啊!”

这一次,轮到宁夫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了,只不过全是气的。这个贱人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她的丈夫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歇在她屋里不成?哼,果然是上不得高台盘的下流种子,也不想想,就算齐亨那个白眼狼夜夜都歇在你屋里,西宁侯夫人也只会是我!

见宁夫人板着脸一语不发,满屋子的人都忙低垂下了头去,大气不敢出,生恐一个不慎,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惟独齐涵芳满脸的恼怒不忿,双眼喷火一般钉向冯姨娘便要开口为母亲出一口恶气。

却未及开口,已被宁夫人一双厉目扫过来,里面的冷冽是她活了十五年所从未见过的,一时间不由吓住了,到嘴的骂冯姨娘的话也因此而咽了回去。

宁夫人想的是,齐涵芳是她惟一的女儿,堂堂西宁侯府惟一的嫡小姐,又才貌双全,将来就算是选进宫里作娘娘,也完全够格儿了,又怎能为冯姨娘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下流泼皮破落户儿,背上一个“干涉父亲房里事,欺辱父妾”的名声,甚至可能连大好的将来都赔上?那才真真是因小失大,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了!

因此才会抢在齐涵芳出声之前,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制止住了她。要收拾冯素斓那个贱人,自有她出手,实在犯不上脏了宝贝女儿的口和手!

看在冯姨娘眼里,眸底的得色便越发盛了,你再是正室夫人当家主母又如何,依然奈何不得我!

却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美目往四下里扫了一圈后,反倒看向周珺琬,笑嘻嘻的主动岔开了话题:“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跟二奶奶好生说过话儿了,正好我那里还有昨儿个侯爷赏下来的贡果金橘,不知二奶奶待会儿可有空去我那里坐坐?”

虽知道凡事最讲究的便是见好就收,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小小的挑衅了宁夫人一回,以致宁夫人看向周珺琬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许多。

周珺琬当然感受到了毫不掩饰落在自己头顶的锐利目光,本就因先前宁夫人提及那个孩子时所落的那几滴鳄鱼的眼泪而怒火中烧,悲愤欲绝,只不过一直强忍着不露端倪罢了,这会子再一感受到她的目光,差点儿就没忍住冲上前戳瞎了她的眼睛!

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好歹强忍住了,看向冯姨娘淡声道:“姨娘此言差矣,也有作儿子妻房的,平白无故往作老子的房里人屋里跑的道理?传了出去,没的白叫人笑话儿,还请姨娘以后都休要再提及此话儿,省得旁人笑话儿我和姨娘彼此不尊重!”

“你!”冯姨娘根本未料到周珺琬会忽然说出如此重话来,当即闹了一个大红脸,看向周珺琬的目光更是几欲喷出火来。

一旁齐涵芊亦是气了个脸红脖子粗,腾地一下站起来,便冷笑道:“二嫂子当知道,当二嫂子以书香官宦之家嫡小姐的身份自甘下贱给二哥哥作妾时,已早无尊重可言,如今木已成舟,二嫂子倒讲起尊重来,也不怕贻笑大方吗?”

小小年纪,说话倒怪有杀伤力!

周珺琬正是心情极度糟糕之际,且也已暗中打定主意,今儿个便要表明自己以后都要远着冯姨娘一派的立场了,自然不怕得罪了齐涵芊,因冷冷一笑,便要还嘴回去。

不想宁夫人已赶在她之前,冷冷开了口:“怎么四姑娘觉得你二嫂子这话说得不对吗,可我怎么觉得她这是知轻重识大体?倒是四姑娘你,有你这样对长嫂说话的吗?你可别忘了,你二嫂子是太夫人亲自做主许给你二哥哥的二房奶奶,远非寻常妾室可比,你说她不尊重,岂不是在说太夫人她老人家也不尊重?这一次念在你年少无知的份儿上,我也不重罚了,回去后只把《孝经》给我抄一百遍即可,若是再有下次,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短短几句话,便给齐涵芊扣上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且凭是冯姨娘再得齐亨宠爱,在这种正妻管教庶女的时刻,也是断没有她插嘴份儿的,毕竟从律法上来讲,齐涵芊可是宁夫人的女儿,而非她的。

只得眼睁睁看着齐涵芊白着脸红着眼圈,委委屈屈福下身去,领了宁夫人的惩罚还要谢恩:“女儿多谢母亲教诲,下次定然不会再犯!”

章十八 论形势

周珺琬扶着锦秀的手走在雕栏玉砌的回廊上,身侧跟着穿一身葱绿色上衫配柳黄色裙子,满面是笑的红绡,并另一个捧着红漆托盘,其上放着一座以绿翡翠为皮红宝石为瓢,雕琢成百子石榴玉雕的小丫鬟。红绡是宁夫人身边除过碧螺以外,另一个得用的贴身大丫鬟,人生得漂亮不说,待人还十分和气,不拘是对上众主子,还是对上众下人,都不笑不开口,十分讨人喜欢。

是以一路行来,迎面遇上的丫头媳妇婆子见了她莫不满脸是笑,行礼问好不绝,满口“姑娘”、“姐姐”的,叫得要多甜有多甜。

但当注意到她身侧的周珺琬时,饶是能混到二门以内领差使的众人就无一不是那人精儿,依然或多或少变了颜色。这二奶奶不是向来不得夫人的眼,无事时也几乎从不踏进夫人宜兰院一步的吗?怎么这会子却与夫人身边最得用的红绡姑娘有说有笑,十分要好的样子?还有那尊红宝石石榴玉雕,谁不知道是夫人心爱之物?可看眼下的情形,竟是赐给二奶奶了,难道这个家就要变天了?

当下心思都千回百转起来不提。

回至倚松院自己的小院,一番寒暄送走红绡后,周珺琬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文妈妈:“劳烦妈妈领着金铃银铃去将西厢房洒扫布置一番,明儿便让锦云搬回来,晚间去给夫人请安时,我自会将此事禀知她的!”

彼时文妈妈正满脸嫌恶的看着那座已摆在案上、价值不菲的石榴玉雕,想着方才红绡说的话‘夫人之所以将自己心爱之物赐给二奶奶,就是盼着二奶奶在二少夫人进门后,多为二少夫人分忧,多为齐家开枝散叶呢,二奶奶可别辜负了夫人这一番苦心’,若非顾忌金铃银铃还在外间,差点儿都要忍不住将其一把给砸碎了。闻及此言,自然越发的不高兴,张嘴便要劝周珺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