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周珺琬一脸的坚持,想必早已拿定了主意,未必就能听得进去她的劝,只得屈膝闷闷的应了:“是,老奴这就去安排!”自去到外间,领着金铃银铃下去忙活儿去了。

这里锦秀见四下无人了,方看向周珺琬小声说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周珺琬微微颔了颔首,方继续道:“方才在夫人屋里时,奶奶何以要正面与冯姨奶奶交恶?须知冯姨奶奶生有三爷和四小姐,更有侯爷十年如一日的宠爱,在太夫人面前也很是体面,亦连夫人也忌惮三分,先时更是帮衬过咱们不少…奶奶就算是当着夫人的面儿不好与冯姨奶奶太过亲热,也不至于那般不留情面罢?如今可好,连四小姐也一并得罪了,将来可怎么样呢?”

还有一句话锦秀没说,夫人因着太夫人的关系,是绝然不可能改变对二奶奶的态度,真喜欢上二奶奶的,不拘二奶奶如何小意儿讨好;偏冯姨娘在太夫人面前又极有体面,若是她在太夫人面上说了二奶奶这样那样的不是,饶是太夫人再喜欢二奶奶,假以时日,也会对二奶奶有所嫌隙的,到时候二奶奶岂不是两头都不讨好,两头都落空,日子只会比现下更艰难?

还不如就跟先时一样,只一心跟着太夫人呢!

周珺琬知道锦秀的未竟之意,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我们是哪房的人?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是谁?将来侯爷的爵位,又会由谁来承继?”

锦秀的意思她明白,就好比她作生意时一样,货许两家,想要左右逢源是绝对不行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要一早就鲜明立场,看准买定离手,才有胜算,不然到最后,便只能落到鸡飞蛋打一场空的下场!

“可是…”一连三个问题,问得锦秀既明白又不明白,“话虽如此,侯爷毕竟还未立世子,冯姨娘又受宠,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情形?万一将来…,府里岂非再无咱们的容身之地?”

周珺琬闻言,就嘲讽的勾起了唇角,“冯姨娘再得侯爷宠再得太夫人意又如何?立女立女,说句不好听的,将来就算真是三爷袭了爵,西宁侯太夫人也只会是夫人,这个家依然不会有冯姨娘坐的地方,更何况,太夫人终究是要去的,而侯爷又怎么敢冒着被人参奏‘宠妾灭妻’,更冒着得罪夫人娘家的危险,让三爷承继他的爵位?侯爷又不是没有嫡子,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呢,咱们若不趁早表明立场,紧跟夫人,将来才真会没有容身之地!”

说着半真半假的叹一口气,“再者,不紧跟夫人又能怎么样呢,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此番之事,我绝不能任其再发生第二次!”

不过说到袭爵一事,周珺琬倒是真不解,按说大爷齐少衍与二爷齐少游都是宁夫人所生,立谁作世子不是一样?就算齐少衍自幼体弱多病,不良于行,齐少游可是个仪表堂堂八面玲珑的人物,且也早已能独当一面了,宁夫人怎么就能一直忍着,不叫齐亨立了齐少游为世子呢?就算她能忍,她那强势的前江南总督父亲和现工部侍郎的兄长也能忍不成?看来冯姨娘的确有几分真本事,能将齐亨的心拢得死死的,她要不要暗地里帮她一把呢?

一席话,说得锦秀终于恍然大悟了,“我明白奶奶的意思了!咱们终究是二房的人,侯爷的爵位也终究只能落到不是大爷便是二爷的头上,太夫人更是终有一日会先走的,咱们若再与冯姨奶奶交好,就是摆明了在跟夫人作对,若是与冯姨奶奶交恶,便摆明了是在向夫人示好,也难怪夫人方才竟会将自己心爱之物赐给了奶奶,看来奶奶方才对冯姨奶奶的不留情面,正正合了夫人的心意呢!”

只是越说声音却越低,“只是也忒委屈奶奶了!”明明杀子仇人就近在咫尺,却不能报仇雪恨,反而要在其面前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这种滋味儿,真是光想着,都能让人窒息!

“委屈?”周珺琬定定看着自己手心里四个带血丝的月牙痕迹,——那是之前在宁夫人屋里听她提及那个孩子时,她为克制自己无意识掐出来的,现在才觉得火辣辣的疼,“我并不觉得!没有今日的苦,又怎来明日的甜?昔日勾践贵为一国之君尚能卧薪尝胆,终至报仇雪恨那一日,我受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比这更大的委屈她都受了,相形之下,在宁夫人面前伏低做小,还真算不得什么。

周珺琬说完,忽然抬高了声音吩咐锦秀:“去给我采些百合花来,我待会儿要做百合糕,整好赶在晚间去给夫人请安时,一并送过去,也给二爷留一些晚间来家后吃,若是夫人和二爷吃了都说好,明儿我还要多多的做了,给各房的主子们都送些去!”尤其是给大爷齐少衍送些去。

哼,宁氏,你杀我孩儿,那我就让你永远也别想再有孙子,凭你供再多的石榴玉雕,也别想再有!不但别想再有孙子,我还要将所有你在乎的,都通通毁掉,让你到头来什么都失去,让你生不如死!

章十九 心各异

将来请安的众人都打发了,待前来回事的众执事妈妈媳妇也都散去了,宁夫人方挥了挥手,令屋里伺候的丫鬟都退了出去,独留下了心腹陪房王大贵家的。却又足足出了一炷香的神,方喜怒莫辨的问王大贵家的道:“你说,那个狐媚子今儿个可是撞客着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王大贵家的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当着主母的面儿,就更是慎之又慎,琢磨了片刻,方斟酌道:“撞客不撞客的不好说,不过据老奴看来,是跟往日有些不大一样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宁夫人的眉头就蹙得越发紧了,“忽然就不掐尖要强争风吃醋、懂规矩知进退了不说,我有意提及那个孩子时,也不见她生气恼怒,借题发挥,反说是自己没福,还半点情面不给冯素斓那个贱人留,素日里她们可是走得极近的…这也太奇怪了,一个人就算要变,也不能忽喇喇全变了,根本跟换了个人似的罢?不然也不会有‘江山难改,本性难移’这一说了!”

一席话,说得王大贵家的也皱紧了眉头:“听夫人这么一说来,的确有些奇怪!不过老奴听说,当初她可是死个大半个,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的,指不定就是因为死过一次了,转了性情想通了,所以才换了个人似的呢?”

只要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人,就该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宁夫人听罢王大贵家的话,倒也释然了几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提那些个晦气的了!不过,她如今虽懂事了,你反倒更该注意着那边一些才是,事出反常即为妖,谁知道她是不是另有所图?我可不想到头来终日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再就是那个贱人那里,你也给我多注意一些,我就不信还真抓不到她的痛脚了!”

说着想到之前周珺琬半点情面不给冯姨娘留之事,不由拊掌快意的笑了起来:“我早想狠狠给那个贱人一个没脸,好叫她知道什么叫嫡庶尊卑有别,别以为仗着有侯爷的宠爱,就可以作威作福了!偏生一直未寻下机会,却没想到,今儿个竟是那个狐媚子为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我先还想着,怎么那碗药就没有连她一并药死了,以绝了我的后患呢?倒是没想到留着她还有今儿个这般好处!只可惜那个老不死的如今不在府里,不然让她知道她手下两员大将这般狗咬狗,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儿呢!”

王大贵家的笑着点头道:“今儿个之事的确痛快,不但给了那一位一个大大的没脸,亦连四小姐也一并闹了个没脸,只怕短时间内,她们是蹦跶不起来了!”说着微蹙眉头,话锋一转,“不过太夫人不日便要回来了,以她老人家一贯的偏心,夫人只怕讨不了好儿去…”

“她再偏心,总得讲个‘理’字罢?”宁夫人就冷笑起来,“我占着理呢,就算到了金銮殿,我也不怕她!更何况,这事儿可是她的人闹出来的,与我何干?我还巴不得她即日便回来,好看她得知此事后,会不会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却只能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呢!”说完,又忍不住拊掌大笑起来。宁夫人在这边快意不已,贞华院内冯姨娘可就没这么安乐了,黑着脸风风火火回到房中,门口一只半人高的红纹缠枝美人耸肩瓶就成了现成的出气筒,顷刻间被砸成了碎片。

但这并不能让冯姨娘消气,怒气冲冲的进屋后,又将桌上一套天青色玛瑙釉的汝窑茶具悉数扫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后,方赤红着眼睛坐到榻上,猛地拍了一下榻上的矮几,咬牙切齿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竟敢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给起我没脸来,枉我平日里拿她当自己人,还累四小姐被那个老娼妇责罚,一老一小两个贱人,看我饶得了你们哪一个!”

“姨娘仔细手疼!”她的另一个心腹丫鬟流霞见了,忙迎上前赔笑劝道,“姨娘千金之躯,就算再生气,也不能白拿自个儿的身体出气不是?”

说话间,已拿起冯姨娘方才拍桌子的那只手细看起来,见白皙的手心和手指都无恙,精心留就的两寸长的指甲也都无恙,方松了一口气,道:“万幸没伤着哪里,须知我们侯爷素来最爱的便是姨娘您这双手,若是伤着哪里了,侯爷还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好说歹说,到底说得冯姨娘神色和缓了几分,冷哼道:“他若真心疼我,就不该让那个老娼妇这般作践我,就该趁早立了你三爷为世子才是,也好叫我过几日舒心日子,省得是个人都能作践!”

说归说,却也知道这话儿只能当着自己的心腹说说而已,当着旁人,尤其是当着齐亨,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说的,不由有些颓然的靠在了大迎枕上,心不在焉的问道:“三爷呢?又在房里念书吗?”

流霞忙笑道:“本来是在房里念书的,姨娘才出门,侯爷那边就使了人来,问三爷在家作什么?说是让三爷收拾收拾,跟他出门去会会客人,为秋试作准备呢!”

“哦?知道是会的什么客,有谁作陪吗?”冯姨娘一下子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笑容满面的问道。

“听说是吏部的大人们和国子监的大人们,还有二爷也一并去了,我听传话的小子说,侯爷还请了几位交好的将军作陪,立意要为三爷谋得一个好前程呢!”流霞见问,便将自己打听得的事一桩桩都告诉了冯姨娘。

冯姨娘听了,心情总算好转了起来,暗自忖道,那个老娼妇虽有两个儿子,却一个是半残废,连勉强走几步路都要人扶着,以致至今都二十二三岁的人了,连房正经妻室都娶不上,一个则不甚得侯爷宠爱,每场见了不是横眉便是怒目,鲜少有给好脸色的时候。

不比她的灏儿,不但人长得好,书念得好,极得太夫人喜欢,亦连侯爷都几次私下里和她感叹,说自己虽有三个儿子,却只有她的灏儿最像年轻时的他…想着,禁不住慢慢笑了起来,侯爷至今未立世子,不正说明他心里一直犹疑不决吗?可见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呢!

章二十 百合糕

申时初刻,周珺琬带着捧了红漆托盘,其上放着一个精巧山水彩绘瓷盘的锦秀,再次去了宜兰院,给宁夫人请晚安。彼时宁夫人正与齐涵芝齐涵芳齐涵萍姐妹三个,并王大贵家的几个陪房在选绣品,榻上桌上几上都摆得满满的,有大红色鸳鸯戏水被面、湘色凤尾罗枕套、大红色花开牡丹褥面、五彩连波水纹百蝶软烟罗床帐,还有各色精美鲜亮的插屏,并香球铜钩之类的小物件。

一看便知道是打算布置屋子。

瞧得周珺琬进来,宁夫人神色倒还看不出什么异常,齐涵芝与几个丫鬟偷偷看向她的眼神却写满了同情,齐涵芳与齐涵萍的目光里则写满了不屑和幸灾乐祸。

周珺琬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便知道宁夫人必定是在为未来的二少夫人选东西布置新房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如常的上前屈膝给宁夫人见礼:“给夫人请安!”

宁夫人笑着抬了抬手:“起来罢,自家娘儿们,不必多礼!”有意无意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脸的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想了想,一指榻上的绣品,笑道:“才和你妹妹们挑了半日,也没挑出几件合心意的来,不如你帮着挑挑?明儿待你主母过门后,得知日常用着的东西都是你帮忙挑的,见你这般体贴懂事,还不定怎生高兴呢!”

一席明显别有深意的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周珺琬,整间屋子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却见周珺琬仍是神色不变,含笑看着宁夫人道:“能为夫人分忧,是珺琬的本分也是福分,但只珺琬见识浅,若是挑的东西不合夫人和二少夫人的心意,反倒不美,不如仍由夫人亲自来挑,我只在一旁帮忙看看,就当是夫人亲自领着我开了一回眼界,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心里却在冷笑,这位新二少夫人能不能顺利进门,尚属未知呢!

经过了早上之事后,对周珺琬现下会有这样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反应,宁夫人已不再感到吃惊,反而有种不出自己所料之感。

不出所料之余,又更多了几分戒备和不痛快,那种感觉,就像是蓄积了很久的力量,最终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别说伤人,连半点声息都无,真是让人好生扫兴与憋闷!

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挥手道:“罢了,才挑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今儿个就挑到这里,待明儿闲暇了再挑罢,横竖时间还早,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间的。”

王大贵家的听了,忙领着人将东西都轻手轻脚的撤了出去。

周珺琬趁机自锦秀手里端过那碟自己亲手做的百合糕,双手奉到宁夫人面前,笑道:“这是珺琬前几日闲来无事时,与丫头琢磨出的新点心,因做糕时需要加入一味百合花作引子,便顺势起了个名儿叫作‘百合糕’,夫人尝尝看可还能入口?若是觉得尚可,珺琬以后也好时常做了来孝敬夫人!”

当着满屋子小辈和下人的面,周珺琬话又说得这般漂亮,一贯“宽厚和善”的宁夫人自然不会驳了她的面子,点了点头:“难为你有这些孝心,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去做即可!”依言捻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却没想到,那点心竟意外的合口味,软甜可口却又不腻不说,难得的是粘却不粘牙,颇有咬劲,且还有一股子百合花的清香——当下便不自觉将草草应付应付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去,忍不住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嚼碎吞下后,方问周珺琬道:“这百合糕,可是用糯米做的?”

周珺琬忙笑道:“回夫人,正是用糯米做的。将糯米先煮熟,晒干后放进石槽里,不停歇的舂够三个时辰,再加入各色辅料,放到火上蒸一个时辰,便可得了。”

“倒是难为你了!”宁夫人点点头,拿帕子轻拭了下嘴角,才笑向下面的齐涵芝姐妹三个道:“你们姊妹也尝尝,不要辜负了你们二嫂子这般好手艺!”

齐涵芝姐妹三个便站起身来,自丫鬟捧着的瓷盘里,依次各捻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待吃完后,齐涵芝第一个便赞道:“二嫂子果然好手艺,这百合糕比起内造的点心,竟也不差什么了!”

便是齐涵芳和齐涵萍,嘴上虽未说什么,看向周珺琬的眼神也缓和了好些,看来也是觉得点心不错。

周珺琬忙赧颜笑道:“大妹妹实在谬赞了,我这点微末的手艺,如何敢比大内的御厨们?不过是凑巧合了夫人和妹妹们的胃口罢了。”

顿了顿,又道:“这点心配上明前的龙井,让茶的清香味和点心的清甜味合在一起,还要更香一些,是再好不过的了!”

早有伶俐的丫鬟立刻去沏了明前的龙井来,众人接过,就着又吃了一块那百合糕,果然齿颊生香,说不出的可口,便都或多或少露出了几分享受的表情来。

周珺琬看在眼里,忙又笑道:“若是夫人和妹妹们喜欢,那我以后便时常做了来孝敬夫人,款待妹妹们可好?”

宁夫人笑了笑,“你既有这份心,那我们以后可都有口福了,不过你也不要太累了,还是该以将养好身子,伺候好老二为要的!”

“谢夫人教诲,珺琬一定会好生伺候二爷,不叫夫人费心的!”周珺琬忙屈膝应了,估摸着宁夫人这里该摆饭了,便简短回了让锦云明日搬回自己院里之事,然后以要回去等着伺候齐少游为由,先行告辞了。

宁夫人也不留她,只命人摆了饭来,与齐涵芝姊妹一块儿吃毕,又让她们陪着自己打了一回叶子牌,命人送了她们回去后,方压低了声音与王大贵家的说道:“我冷眼看着,那个狐媚子竟真跟先时大不一样了,你让人千万多注意些,省得她兴风作浪生出事端来!”

王大贵家的忙应了,“夫人放心,我理会得的。”

宁夫人点点头,又问:“侯爷回府了吗?二爷呢?可有喝多?”

“这个…”王大贵家的见问,面露难色,片刻方吞吞吐吐的道,“已经回府了,二爷也已回了,爷儿俩都喝得有点多,二爷已经回了倚松院,至于侯爷、侯爷…”

“侯爷去了贞华院,是不是?”宁夫人不待王大贵家的把话说完,已冷笑着打断了她,“哼,果然是苍蝇只叮臭蛋!”

喝命王大贵家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叫人打水来我洗漱了好睡觉!跟了我这么些年,半点眼力价儿没有,真是蠢材一个!”

王大贵家的明知主子是迁怒,却也不敢为自己辩白一个字,忙屈膝低低应了一声:“是。”自下去安排去了,暂不细表。

章二十一 再对话

掌灯时分,齐少游裹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周珺碗忙指挥锦秀和半夏将其扶到了屋里,又命金铃去准备醒酒汤,她自己则接过银铃递上的热帕子,轻柔的给齐少游擦拭起脸手来。

齐少游微眯着眼睛歪在榻上,颇为享受她的服侍,待她收拾妥了,方拉了她的手,懒声问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每常出去应酬都是这样,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子,却十次里有九次都是空着肚子来家!”

因是出门应酬,他今日有意穿了件崭新的海蓝色刻丝八团锦缎长袍,颜色十分衬他,越发显得他面若冠玉,丰神俊朗,这会儿再一摆出这般慵懒的架势,就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球。

周珺琬不由有些晃神,但只是一瞬,已回过了神来,当下便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唾弃起自己来,不就是比别人略生得好些吗,可这并不能改变他是个唯我独尊、**熏心之人这一事实,也值得她看晃了神?那也太以貌取人了!

适逢金铃端了醒酒汤进来,周珺琬方顺势将尴尬掩饰了过去,接过醒酒汤奉到齐少游面前,笑道:“白日里闲来无事时,做了一样新点心,名唤‘百合糕’,送了些去给夫人和妹妹们品尝,吃了都说好,让我以后时常做。妾身想着二爷是出去应酬,一多半儿未能好生吃饭,因此特特给二爷留了一份,待二爷喝罢醒酒汤后,我便让人端上来二爷吃可好?”

齐少游方进得倚松院时,已听人说了周珺琬今日早晚都去了宜兰院给宁夫人请安之事,这会子再闻及她这般说,不由心情大悦,点头笑道:“既然母亲和妹妹们都说好,可见是真好,且快端上来我尝尝。”

周珺琬便忙吩咐锦秀端糕点去,又吩咐:“再沏一壶明前龙井来,那百合糕就是要就着明前龙井吃方更香甜。”

锦秀屈膝应了,很快便将糕点和茶都端了进来。

周珺琬先伺候齐少游喝了半盏醒酒汤,方捻了一块糕点送入他口中,随即略显紧张的问道:“怎么样?二爷吃着可也还好?”

齐少游将嘴里的糕点都尽数咽下后,方缓缓点头赞道:“这糕点倒是难得,甜而不腻,不像旁的点心,不甜罢,没味儿,太甜罢,又齁得慌,对了,你说叫什么来着?”

“因做糕时需要加入一味百合花作引子,妾身便顺势起了个诨名儿‘百合糕’,只图个简单好记,二爷可别笑话儿妾身俗才是。”周珺琬笑道,说着递上一盏明前龙井,“知道二爷向来只爱吃庐山云雾,不过偶尔吃吃别的茶也不错,权当是换换口味了。”

齐少游正是心情大好之际,吃什么茶其实无可无不可,遂接过她奉上的茶浅啜了一口,又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块糕点,直觉满口余香,不由越发心情好,不觉便将一盘糕点吃了大半,方停了口,起身向周珺琬道:“陪我去院里消消食,我们便早些歇了罢!”

周珺琬是想早些歇了,白日里又是应酬宁夫人等各色人等,又是忙着做糕点的,她早累了,早想歇下了,却并不想跟齐少游一起歇下。

索性把昨夜的理由又搬了出来,“爷难道忘记妾身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了之事?终究不吉利…说不得只能委屈爷再去锦云那里歇一晚了。妾身白日里已回过夫人,明儿一早便让锦云搬回来,夫人也已同意了,明晚上便再不用委屈爷两头跑了。”

齐少游闻言,先还有些不悦,微微拧起眉头道:“你就这么盼着我走?”转念想起她方才的体贴和往常与自己的恩爱,又觉得她嘴上虽说让自己走,心里必定是极为舍不得的,只不过形式所迫,所以只能劝他走罢了,便又松开了眉头,道:“罢了,横竖来日方长,你且好生将养着,我明儿再来瞧你!”

周珺琬忙屈膝应了,“那妾身明儿再做了百合糕,等爷回来吃!”然后好言好语的将他送出院门外,瞧着他走远了,方命值夜的婆子关好了门,折回了屋里去。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只有廊檐下的大红灯笼孤单却又热烈的绽放着,越发衬托出整个院子的安静沉寂。

周珺琬躺在床上,一如既往的大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

掐指一算,她变成周珺琬已经一个多月了,也就是说,作为沈凉时的她,已经死了足足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那么多人,可有谁发现了异常,亦或者有人发现了异常,却什么都不敢说?想想也是,连至亲的骨肉都做得出毒杀她的事了,旁的人只是帮着隐瞒一下真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经历了最初那锥心蚀骨,连想一下往事都能恨得她牙齿咯咯作响的阶段后,周珺琬的心情近来已平静了不少。

但这并不是说她就不恨沈家人和崔之放,抑或是她的恨意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在减少减轻了,事实上,她比之先前更要恨他们了,只不过因为知道一时半会儿间报不了仇,所以强自将恨意都压到了心底一个小角落,只待将来一寻下合适的契机,便将其尽数释放出来罢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陷入了迷糊之中。

然后,之前曾出现过一次的属于真正周珺琬的声音,竟再次出现了,“你今儿个白日为何不杀了那个老毒妇?她害死了我的孩子,还害死了我,你为何不杀了她!你为何不杀了她!”

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尖锐而疯狂,夹杂着强烈的恨意和怨气铺面而来,让周珺琬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明白你的心情,白日里我已感受到你的恨意了。你以为我能杀得了她?她屋里丫头婆子一大堆,你以为单凭我一己之力,就能杀得了她?况即便我真侥幸杀了她,我自己也活不了了,那我自己的血海深仇又该怎么办?所以,我不会杀她,不但不会杀她,还要让她好好儿的活着,让她活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所看重在乎的人和东西,一个个一件件都被毁掉,让她到头来一头所有,生不如死!”

对宁氏她是这样打算的,对沈家人和崔之放,亦是一样,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个声音就再没了言语。

一直到周珺琬以为她已经走了很久之后,她才又低低说了一句:“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章二十二 小算盘

同样的夜,贞华院内。西宁侯齐亨正在冯姨娘的精心伺候下,有滋有味儿的喝着小酒,吃着小菜。

他是个很高大的男人,脸部轮廓生得肖似齐少游,不,应该说是齐少游生得肖似他,父子两个都是一样的剑眉凤眸,琼鼻薄唇,惟一不同的是,齐亨看起来要老一些,却也更多了几分只属于成熟男人才有的饱经世故的魅力。

“…侯爷尝尝这个,是妾身特意吩咐厨房清炖的,只撒了点子枸杞,保证原汁原味儿,最是滋补人。”冯姨娘是早就用过晚饭的,是以这会子只坐在一旁,殷切的或是给齐亨斟酒,或是给他夹菜。

就着冯姨娘的手将一块炖得烂烂的老鳖肉含进口中,齐亨半眯起眼睛享受的嚼了几下,吞咽下去后,方睁开眼睛,拉了冯姨娘白嫩细滑的手,一边摩挲一边笑道:“白日里在外头吃了一日的酒,这会子正想清淡软烂的东西吃,果然还是你最体贴最了解我!”

“阖府就侯爷最疼妾身,妾身不心疼体贴侯爷,倒要心疼体贴别人去不成?自然只有加倍的待侯爷好,方能得报侯爷待妾身的深情厚谊一二!”冯姨娘媚眼如丝,声音更是甜软得能滴出蜜来。

齐亨自是受用不已,当下也顾不得吃酒吃菜了,手下微微使力一拉,便将冯姨娘拉到了自己腿上坐下,低声调笑道:“你既说要加倍对我好,那我可就等着了!”

冯姨娘已软绵绵靠在了他胸前,闻及此言,也不说话,只将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入他衣襟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起来,同时还伸出舌头,轻舔起他的喉结来。在她如此手口并用之下,齐亨如何还受得住?等不及情谈款叙,更等不及进屋吹灯,将她就近抱到榻上压住,便动作起来,一时间是丑态毕露,不堪入目。

所幸冯姨娘的两个心腹流岚流霞都是知机之人,早在上齐了酒菜,备好了热水之后,便领着其他人避回了各自的房间去,二人这番丑态方不至于被人瞧了去。

一时事毕,冯姨娘顾不得腰酸腿软,又精心服侍齐亨盥洗过,自己就着残水也洗了,两个人方躺到里间的床上,斯斯文文的说话儿。

“…妾身有件事,一直想讨侯爷的主意。”冯姨娘知道齐亨这会儿心情正好,原本是想把白日里宁夫人给她们母女没脸的事说与他知道的,想了想,就算她不说,齐亨终究还是会知道的,遂没有说这件事,而是将另一件压在自己心上已有段时日的心事试探着说了出来,“说来三爷今年已经十七,开了年便十八了,可终身大事却至今没个着落,他好些同窗别说成亲,好几个都有儿子了…”

一行说,一行还轻重适中的给齐亨揉起太阳穴来,“妾身每每想及此事,便委实好不焦心。妾身也知道长幼有别,因此先前一直不敢对侯爷提起此事,可如今不同了,待开了年咱们未来的二少夫人及笄后,二爷便要成亲了,妾身想着,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三爷的终身大事了?毕竟咱们这样人家,又不是那等寒门小户,三五日便可以将亲事定下,总要好生相看打探一番,再加上三书六礼,不说三年五年,一二年的准备时间,总要有的,若是再拖上一年半载的,岂不是要将三爷的终身给耽搁了?妾身也知道,这些事原是该由夫人这个主母拿主意,可夫人待妾身…,侯爷是知道的,妾身母子在府中的处境,侯爷也是知道的,还求侯爷为我们母子做主!”

说着,翻身坐起,就地跪在床上,用帕子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整好露出后颈间一段雪白的肌肤,在灯影下看来,端的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冯姨娘跟了齐亨十八年,知道他最爱的便是自己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只要她摆出这副样子,但凡她有所求,他就没有不应的,是以面上虽一副哀哀的模样,心里却是知道此番之事已是十拿九稳了的。

果然齐亨没叫她失望,拉了她靠在自己胸前,便保证道:“灏儿也是我的儿子,我又岂有不心疼的?我原想着等秋试后他中了举,再说亲亦不迟,如今听你这么说来,倒是可以从现下起便开始相看了,省得将来耽误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好叫他早些成了家,才好立业的!”

成了家,才好立业?一席话,说得冯姨娘是心花怒放,又巴巴的服侍了齐亨一回,才累极吹了灯。

次日一早,送罢齐亨早朝后,流岚流霞端着热水进来服侍冯姨娘梳洗。

瞧得凌乱的床铺,二婢禁不住都红了脸。流霞终究老成些,最重要的是,存了某件心事,因此十分关心齐少灏的亲事,服侍冯姨娘净面之时,便试探着问道:“侯爷可答应姨娘所求了?”

冯姨娘媚眼一挑,满脸的春情几乎要溢出来,自得道:“你多早晚见我开了口,侯爷有不允之事?”

流霞闻言,心里一喜,忙赔笑奉承道:“奴婢就知道有姨娘出马,事情再无不成的!”

流岚不甘示弱,忙也赔笑奉承道:“谁不知道咱们姨娘是侯爷心尖尖儿上的人?自然是姨娘说什么,便是什么,连宜兰院那位尚且要靠后…”

“你作死呢,这些话也是你随便说得的?”话没说完,已被冯姨娘没好气打断,“不小心传到那一位耳朵里,连我都保你不住!我知道你记恨她昨儿当众给你没脸,你可别忘了,连我尚且没好果子吃,更何况你一个奴才丫头?你最好把嘴巴给我管紧了,若是因此坏了我的好事,休怪我不念多年的主仆情分!”

虽说齐亨答应了要为齐少灏的婚事做主,冯姨娘却知道到时候必定少不了宁夫人的事,远的不说,只说去相看姑娘家,就得由宁夫人这个正室夫人出面,万一到时候她阳奉阴违,瞒天过海,让齐少游娶个外强中空,名不副实的媳妇进门,他们母子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毕竟事关自己命根子的终身和前程,冯姨娘就算平日里再要强再恨宁夫人,这会儿也不敢鲁莽行事,打定了主意这段时间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以免惹恼了宁夫人,误了齐少灏的一生,因此才会对流岚这般疾言厉色。

再说流岚自跟了冯姨娘以来,因嘴甜会来事儿,颇得她倚重,向来都是在府里横着走的,却没想到这两日竟接二连三的吃瘪,当下也不敢自辩,忙跪下给冯姨娘认了错儿,“姨娘恕罪,奴婢只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敢了!”待服侍冯姨娘用毕早饭,见她没有带自己出门的意思,反带了流霞出门去给宁夫人请安,只得自回房委屈去了不提。

章二十三 暗起疑

因夜间与真正的周珺琬对话失了寐,次日周珺琬一直睡到辰时天都大亮了方醒来,当下便急了,抱怨锦秀道:“怎么也不说早点叫醒我呢?误了去给夫人请安,可怎生是好?”昨个儿她好容易才踏出了第一步,可不想让宁夫人觉得她三日打鱼两日晒网,以致坏了大事。锦秀被抱怨,不敢多说什么,忙与半夏一道,麻溜儿的服侍她更衣梳洗停妥,又草草吃了早饭,便匆匆忙忙往宜兰院赶去。

行至院门,周珺琬忽然想起锦云今日要搬回来之事,忙又折回屋里吩咐文妈妈,“待会儿锦云要搬回来,妈妈领着人帮她收拾收拾,切忌不能给她脸子瞧,毕竟以后大家又是一个院子的人了,闹得太僵,二爷那里只怕也会不高兴!”

说完也顾不得理会文妈妈是何反应,扶了锦秀再次急匆匆的往外走去,浑然没注意到身后文妈妈看向她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周珺琬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在宜兰院大门口赶上了请安的大部队——齐涵芝、齐涵芳与齐涵萍姊妹三个,只不见齐涵芊,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还不算太晚!

“三位妹妹早安!”周珺琬忙笑着给三人打招呼。

许是因为昨日的百合糕合了姊妹三个的口味,许是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今儿个见了周珺琬,齐涵芝姊妹三人脸上的表情都还称得上和气。大家一同进得屋里,就见宁夫人正坐在镜台前,由祝姨娘和温姨娘陪着挑簪子戴,瞧得一众小辈进来,虽然脸上带着笑,但微微发青的眼睑,却泄露了她昨晚上没睡好这一事实。

想想也是,她昨儿个白日里才给了冯姨娘母女没脸,齐亨夜里便宿在了冯姨娘屋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啻于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没脸,就更不要说二人素日里那些过节了,这才真真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她能睡得着,才真是怪了!

大宅门里从来都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宁夫人是因何没有睡好,在场的众人自然都知道,甚至连周珺琬都有所耳闻,是以请安见礼毕后,众人都很识趣的没有提及齐亨或是冯姨娘半句,只有意捡些好听的话来奉承齐夫人,总算说得宁夫人的面色渐渐好了起来,屋里的气氛也因此渐渐松快起来。

就是在这样的松快气氛中,有小丫鬟进来战战兢兢的禀道:“回夫人,冯姨娘请安来了…”

宁夫人才好转了几分的脸色便立时又沉了下去,冷哼一声,道:“说与你冯姨娘,就说她昨儿个夜里伺候侯爷辛苦了,我这里就不劳她伺候了,让她回去歇着罢!”

这话一听就是负气之语,小丫鬟是既不敢应声,怕事后追究起来做了主子的替罪羊,又不敢出去如实说与冯姨娘,怕被冯姨娘迁怒吃排头,只得白着脸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盼望宁夫人能收回成命,好叫她免于做那被失火城门殃及的池鱼,瞧着端的是好不可怜。万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宁夫人断断舍不得破坏了她宽和大度的“佛爷”形象,只黑了一瞬的脸,已恢复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淡淡吩咐小丫鬟:“让她进来罢!”

小丫鬟方如蒙大赦般应了一声:“是!”飞快退出外间传话去了。

很快,便见满脸是笑的冯姨娘领着流霞走了进来,一进来便屈膝恭恭敬敬的给宁夫人见礼,“婢妾给夫人请安!”无论是笑容还是声音,都半点不见昨日那种充满了优越感和挑衅的滋味儿,且自称的还是‘婢妾’,而非那个让宁夫人深恶痛绝的称呼‘妹妹’。

当下不止满屋子其他人吃惊,亦连宁夫人眼里都飞快划过一抹诧异,忍不住暗忖道,这个贱人今儿个莫非是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