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却半点不带出来,只是淡淡道:“侯爷昨儿个夜里宿在你屋里,你要伺候侯爷梳洗用膳出门子,已是够累了,又何须过来我这里立规矩?横竖太夫人她老人家都是亲自发过话的,你且回去歇着罢!”

若是换作以往,被宁夫人这般当众挤兑,冯姨娘就算不会像昨儿个那样立时回敬回去,至少也是会指桑骂槐扳回一程的,可今儿个她却未听出宁夫人话里话外挤兑之意似的,仍然笑容不变的说道:“夫人言重了,一来婢妾屋里丫头婆子一大堆,哪里至于事事都要婢妾亲自动手?二来婢妾原便是夫人的奴婢,伺候夫人本是应当应分之事,又岂敢言累?”

话还是昨日那番话,但因换了一种语气,听起来便顺耳得多了。

而好话历来便是人人都爱听的,宁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当下虽做不到给冯姨娘笑脸,至少也没有再像方才那样,明明白白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不屑和冷漠。

冯姨娘本又是个再精乖不过会来事儿的,如何察觉不到宁夫人松动了?忙上前接替祝姨娘,轻轻给宁夫人打起扇来,一时间瞧着倒也一副妻妾一家欢其乐融融的样子。

直瞧得周珺琬叹服不已,一回到自己屋里,便忍不住与锦秀感叹道:“我昨儿个瞧着冯姨娘那般气焰,还只当她真不怕夫人呢,没想到变起脸来这样快,真正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文妈妈在一旁听了,虽没有亲去宜兰院,以她一贯的精明,却也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因插言道:“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西宁侯府的当家主母,又生有大爷二爷并二小姐一众嫡子女,冯姨娘再得侯爷宠爱,说穿了不过一妾室奴婢尔,又如何敢真要夫人的强?果真夫人发了狠,便是侯爷,也未必保得住她!再者说了,三爷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就算有侯爷做主,泰半事情仍得夫人说了算,冯姨娘但凡想三爷能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就必须得捧着夫人…”

说着猛地意识到周珺琬说得好听是齐少游的二房奶奶,说穿了也不过一‘妾室奴婢尔’,自己这番话虽说的是冯姨娘,却无意影射到了她,因忙屈膝急急赔礼道:“老奴不过是一时嘴快,冒撞了二奶奶,还请奶奶恕罪!”

早被周珺琬一把搀了起来,笑道:“妈妈自己也说了不过是一时嘴快罢了,又何罪之有?只下次注意些也就罢了。”

说完想起方才临走前宁夫人说的让她今儿个再做些百合糕送去,也顾不得再与文妈妈多说了,带着锦秀便自去了小厨房。

却不知道文妈妈看着她的背影,一张脸很快变得苍白如纸起来…

章二十四 送糕点

“…把这些糕点用食盒装了,除了给宜兰院送一份去以外,各房各院主子尤其是大爷那里,也都送一些去。大爷可是我们爷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旁人万难及上一二,明儿咱们若是有个什么事,大爷说一句话,比常人说十句百句都管用!”

周珺琬一边将才做好的百合糕并另几样点心装盘,一边吩咐旁边的锦秀。

她说一句,锦秀便应一句,末了微蹙眉头道:“旁的主子那里还好说,就只大爷那里…二奶奶可能已不记得了,大爷幼年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虽侥幸捡回了性命来,却自此不良于行,连勉强走几步路都要人扶着,日常行动只能依靠轮椅拐棍,也因此,大爷的脾气变得有些个…”

说着想起自己身为奴婢,不该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的,便有些犹豫,但一想到周珺琬的处境,又觉得让她知道得多了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于是又继续道:“也因此,大爷的脾气变得有些个古怪,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连对着太夫人侯爷和夫人也是那副腔调,太夫人和侯爷早几年对大爷的病还十分紧张,后见大爷一直不冷不热的,也就渐渐淡了下来。惟独夫人始终如一,时时不忘为大爷请医问药、关怀备至不说,还张罗着想为大爷娶一房贤惠的妻室,只可惜依然被大爷拒绝了,说什么自己不过‘废人一个’,且亦是有姊妹之人,将心比心,不想白误了人家姑娘的一生,惹得夫人伤心不已,仍没放弃给大爷娶妻,只可惜又高不成低不就,于是耽搁至了现在…平常大爷与二爷并几位姑娘都不甚亲近,奴婢就怕咱们送了点心去,大爷也未必领情…”

难怪西宁侯府爷们儿辈里广为人知的是齐少游这个嫡次子,而非齐少衍这个本该最尊贵最受人瞩目的嫡长子,原来是因为后者不良于行…周珺琬思忖着,蹙眉问锦秀道:“那大爷屋里如今是谁主事?”

若是跟他们倚松院一样,是爷们儿的奶嬷嬷主事,——后者们因为奶过哥儿,对主子大多忠心耿耿,且在主母面前尚有几分体面,吃穿用度又比主子们也不差什么,可就不好成事了!

“是绿意姑娘,跟之前咱们爷跟前儿的绿薇是一样的…”锦秀虽觉周珺琬问得奇,仍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只是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不该说的,忙有些讪讪的住了口,低垂下了头去,声若蚊蝇,“奶奶,我…”

周珺琬却是毫不在意,摆手打断了她,“没关系,都已是过去的事儿了!对了,那位绿意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好说话不好说?大爷待她又如何?”既是通房丫头,又主着整个墨竹院的事,这位绿意姑娘应该很得齐少衍喜爱和看重罢?若是能跟她搭上关系,她行起事来,势必容易得多!

锦秀正自悔失言,见周珺琬并不计较,暗自松了一口气,忙答道:“绿意倒是个极和气极好说话的人,大爷虽待她也淡淡的,却比旁人强上许多,也能听得进她几句劝,是以极得夫人看重,虽还未封姨娘,却早就领着姨娘的月例了。”

和气好说话、得齐少衍看重就好…周珺琬点点头,吩咐锦秀道:“你把糕点送去时,就交给那位绿意姑娘便是,记得嘴巴甜点,态度和软点,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见你这般和气,自然也会和气待你,把咱们送去的糕点收下。只要她把糕点收下,回与大爷知道此事,那咱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她对自己做的糕点还是有信心的,只看宁夫人等人吃前吃后的态度变化便知道,她相信只要绿意能将糕点送呈到齐少衍面前,只要齐少衍吃了第一块,以后就绝对再丢不开手!

打发锦秀出门后,周珺琬回到房间里。

就见一身家常衣衫,头上也只别了一枚梅花形簪子的锦云已侯在门口,一瞧得她回来,便忙迎上前屈膝见礼:“奴婢给二奶奶请安。”

周珺琬点点头,“屋子可都收拾停妥了?缺什么只管告诉文妈妈。”一行说,一行往屋里走去。

锦云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赔笑道:“屋子里色色东西都是齐全的,并不缺什么,多谢二奶奶关心。”

周珺琬再次点点头,往榻上坐了,接过她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方上下打量着她道:“你穿得也未免太素净了些,一来二爷瞧着未必喜欢,二来旁人瞧着也不像。”

命金铃,“拿了我最上面那个妆盒子来。”

金铃应声而去,很快捧了一个紫檀雕花的盒子回来,周珺琬接过打开,大略扫了一眼后,挑了一对绞丝麻花的细金镯子,一对足金的梅花耳钉,一支鎏金镶宝石粒的簪子并几枚戒指,又让金铃取了一批贡缎来,一并递与锦云,“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是我做主子的体面!”不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如何让齐少游一直保持新鲜感,一直宠着她呢?

锦云原本想接的,见一旁文妈妈一直黑着脸,便不敢再接了,赔笑道:“奴婢那里也有几样不值钱的东西,待会儿就回来换了,就不劳二奶奶破费了。”

周珺琬却是淡淡一笑,“哪有送人东西再拿回去的?且收着下去歇着罢!”

锦云便不敢再多说了,只得接了东西磕了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里文妈妈方撇嘴抱怨道:“似这等背主忘恩的狐媚子,不打出去已算是开天恩了,偏二奶奶还待她这般好,才那几样东西,再不济也得值几十两银子,即便是拿去扔了,也比赏给她强罢,也不知您是怎么想的!”

周珺琬自然不会把自己的真正用意告诉文妈妈,只是笑道:“她穿得那般素淡,让旁人瞧见了,还只当是我在薄待她呢,到头来没脸的还不是我?横竖我的首饰也多得戴不完,随意拿出几样不值钱的,便可以换一个好名声,更可以让二爷知道了喜欢喜欢,算起来还是我赚到了呢!”

一席话,说得文妈妈容色稍霁,只是很快又担忧道:“好,咱们且先不论此事。您身体都已复原了,怎么还一直将二爷往外推?您不趁现在二少夫人还没进门之前,将二爷的心抓牢,再趁机怀个哥儿,将来可怎么样呢?”

“妈妈难道不觉得,任何东西都是得来的越难,人才会越觉得珍贵,得来得越容易,则视若敝帚吗?”周珺琬犹豫了片刻,才想出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回答文妈妈,“这件事我自有主意,妈妈就别管了!”

只是看文妈妈的脸色,明显不满意她这个答案就是了,仍是一脸的担忧,不过,她也无意再多说,等到了那一天,文妈妈自然不会再担忧!

章二十五 夫妻间

锦秀去时提了满满一食盒的糕点,回来时也是一样,只不过里面的东西换成了各色茶叶或是果品,乃系各房各院回送的。“…这鸡头和凤仙桔是二姑娘和三姑娘回的,这茶叶是大姑娘回的,大姑娘还说,虽说我们屋里也有,毕竟是她的一番心意,让二奶奶别嫌弃。”锦秀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周珺琬大略扫了一眼,见那些东西的确都是她屋里有的,——有关这一点,宁夫人向来做得极好,凭是她多忌恨多不待见的人,在吃穿用度上,她都是一律不曾苛扣过,至少面子情儿是做齐活了的,不由就暗暗佩服起齐涵芝的八面玲珑会说话来,同样是回礼,她就是做得比齐涵芳齐涵萍更让人心里熨帖。

不过这会儿显然不是比较她们姊妹几个为人处事谁更高杆的时候,周珺琬眼下最关心的,还是墨竹院那边有没有收下她的糕点,“…绿意姑娘怎么说?可有见着大爷?”虽然心里也知道锦秀见到齐少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然听锦秀道:“奴婢去时,大爷正在小书房练字,是绿意姑娘见的奴婢,不但收了糕点,让奴婢回来多谢二奶奶,还留奴婢吃了茶,送了奴婢一个戒指呢!”说着摊开手心,将一枚绛纹石的戒指送到周珺琬面前给她看。

练字是假,根本不见闲杂人等是真罢?不过,收了糕点就好。周珺琬看了一眼锦秀送到面前的戒指,笑道:“既是给你的,你只好生收着便是,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

顿了一顿,状似无意的问道:“对了,府里如今管着四时时新花木盆景供应的,可还是陆炳两口子?”

“是啊,二奶奶怎会忽然想起问这个?”锦秀见问,下意识便答道,说完之后,才猛地意识道,“二奶奶,您想起以前的事了?”声音里满满都是惊喜,但下一瞬又沮丧起来,以前那些事实在谈不上美好,说句不好听的,她还真希望二奶奶一直想不起来,省得再伤心一次!

周珺琬自然不知道短短这么一瞬间,锦秀的心思已是千回百转,只是干笑了一声,道:“我没有想起以前的事,只是前儿个恍惚听谁白说过一句。主要是我想着每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几株花,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以陶冶陶冶情操,所以想着看能不能叫了陆炳家的来问问罢了。”

锦秀闻言,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二奶奶多早晚有空了,只管命人传了她来便是,她一月里也进不了几次二门,闻得二奶奶传她,不定怎生高兴呢!”

“嗯,我知道了,过几日再说罢。”周珺琬心里有了底,推说自己累了,想歇一会儿,让人不要来打扰,进房安安静静想自己的事去了。

齐亨今日回来得倒早,不过申时初刻,已进了二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贞华院,而是去了宁夫人的宜兰院。

不想就见冯姨娘正在齐夫人跟前儿立规矩,脸上虽一直带着笑,却好几次都忍不住偷偷揉了揉腰,显见得累得不轻。

齐亨原便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瞧得冯姨娘如此委曲求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手一挥,便吩咐众人:“都退下罢,让我和你们夫人自在说话儿!”

众人谁不是那识趣的?忙齐齐屈膝行了礼,便要鱼贯退出去。

不想齐亨的目光却在周珺琬身上略停了停,“听说你病了一场,身体可已大好了?”

病了一场?周珺琬暗自冷笑,她到底是生病,还是被人下药毒害以致卧床那么久,可以说在场就没一个人不是心知肚明的,齐亨这会儿却问起她的“病情”来,真是有够虚伪的,也不知道让外界那些一致推崇他义薄云天、胸襟广阔的人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想归想,面上却半点不敢表露出来,屈膝福了一福,笑道:“多谢侯爷关心,珺琬已是大好了!”

“嗯。”齐亨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太夫人过几日就该回来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有些事能够不让她烦心的,最好就不要让她烦心,明白吗?”

是在暗示她不要拿落胎之事去烦周太夫人吗?周珺琬再次冷笑起来,齐亨也未免太高估了她在周太夫人心目中的地位;或者也可以说他太低估宁夫人的本事了,宁夫人当初既然敢让她落胎,自然就不怕周太夫人事后追究,她除非是傻子,才会明知道对方是石头,自己是鸡蛋,却还要拿鸡蛋去碰石头!

因低眉顺眼的道:“珺琬谨遵侯爷教诲,绝不会让太夫人她老人家烦心的。”

齐亨闻言,脸上的满意之色便更甚了,点头挥手道:“嗯,退下罢!”

待周珺琬和屋里其余众人都退下后,方看向一旁的宁夫人道:“今儿个接到太夫人那边的信,说十八日一准儿到家,再下个月月初又是她老人家的六十大寿,你多受累张罗张罗,务必要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好叫她老人家喜欢喜欢。”

宁夫人一见齐亨摆出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便满心的不痛快,方才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他摆出这副样子也就罢了,这会儿就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了,他还摆这副样子给谁看呢?当她没看见他方才跟冯素斓那个贱人眉来眼去呢,他是在怪她让他的心尖尖儿立规矩不成?

语气便也十分冷硬:“侍奉婆婆,主持中馈原便是妾身的本分,当不起侯爷这般说!”

只是话一出口,便已然后悔了,须知男人都是要靠哄的,盼星星盼月亮的好容易将他给盼来了,难道再推出去便宜别人不成?偏一时间又找不到好台阶下,只得拉着脸半真半假的嗔道:“侯爷该吩咐的都已吩咐完了,是不是也该去了?只怕那一位也等急了,不过只在我这里立了一天的规矩,还是她自个儿主动来的,摆出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儿给谁看呢!”

其实单论相貌气度,宁夫人实在较之冯姨娘高出许多,只不过平日里总是自持为正房夫人,坐立起行皆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以致齐亨不喜罢了,这会子难得露出几分娇态来,便立刻平添了几分风情,让齐亨不觉动了心,最重要的是,想着还有齐少灏的事要说,因顺势拉了她的手,调笑道:“她是个什么人,如何能与夫人比?夫人要赶我走,我今儿个偏还不走了!”

宁夫人闻言,方转嗔为喜起来,一叠声的吩咐人准备酒菜去了。

章二十六 虚情假意

在宁夫人的亲自指挥下,下人们很快便备好了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酒菜,有干烧鱼翅、什锦蜂窝豆腐、罂鹅笼驴、无脂肥羊、腰果芹心…无一不是齐亨爱吃的,酒也是齐亨爱喝的成年梨花白。宁夫人心里高兴,待丫鬟们将碗箸盘碟摆好后,便将她们都屏退了,亲自动手给齐亨斟酒布菜,起先还微微有些拘束不自然,但陪着喝了两杯酒之后,也就渐渐放开了,一边吃喝,一边说些个儿女们的闲话,亲戚家的长短,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

齐亨正暗自想着要怎样才能自然而然将话题扯到齐少灏身上,见宁夫人反倒主动将话题说到了儿女们身上,正中下怀,因说道:“前儿个与伯钧吃酒时,他见了游儿,还说他好容易养大的宝贝女儿,说话间就要成别人家的人了,言谈间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呢,等开了年韩小姐及笄后,你记得多使了媒人上门去,将诚意做足,省得伯均和韩夫人心里不痛快!”

伯钧正是齐少游岳父、国子监祭酒韩成丰韩大人的表字。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难道还能不明白亲家的心情?”宁夫人闻言,笑道:“侯爷只管放心罢,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管保不会叫亲家老爷亲家夫人有一丝半点的不痛快!”

韩家这门亲事是她费了好大心计才为宝贝儿子求来的,就算齐亨不说,她也会办得体体面面,盛况空前的。齐亨就点了点头,十分满意的样子,“夫人办事向来妥帖,我又岂有不放心的,不过白说一句罢了。”

说着喝了杯酒,才状似无意的道:“对了,我记得开了年芝丫头就十六岁,芳丫头也十五了罢?女儿家毕竟不比男儿家,一来二去的,年纪就拖大了,待年纪拖大了,可就找不下好夫婿了,你虽舍不得她们,也该着手给她们相看人家了,以免误了孩子的终生!”

这话倒是正合了宁夫人的心事,她膝下就得齐涵芳一个亲生女儿,自来视若眼珠子,如今齐少游终身已定,她眼下最大的心事,便是女儿的终身了。至于齐涵芝,虽打小儿养在她膝下,到底只是庶女,嫁谁不是嫁?到时候不过一副妆奁的事,因此她倒不是很在意。

不过既然齐亨特意提到了她,宁夫人自然不会自打嘴巴,因说道:“不瞒侯爷,我近来也正为此事揪心。芳丫头还好,要到明年夏天才及笄,芝丫头却已是及笄了,且又是咱们家的长女,虽不是我生的,到底打小儿养在我跟前儿,与我亲生的也不差什么了,所以我一心想为她挑个好的。偏有那起子轻狂人家,做亲时先要打听姑娘是嫡出庶出,一闻得是庶出,便即刻寻由头推脱,殊不知咱们家芝丫头比他们家嫡出的还强百倍呢!”

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他们嫌弃我们,岂不知我嫌弃他们呢,量媒量媒,又不是只许他们挑我们!好在过阵子便是太夫人六十大寿,我是打定了主意到时候要将芝丫头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好叫那起子眼皮浅没造化的轻狂人亲眼瞧瞧,究竟他们为挑嫡庶错过了什么,再就是务必趁机为芝丫头挑一门好亲事,好叫她风风光光的出嫁,活打打那些人的嘴!”

对女儿们,齐亨其实向来都不甚看重,不过见宁夫人这般生气,少不得也要附和几句宽慰几句:“这样轻狂人,便是真做了亲,咱们女儿也万难有好日子过,早些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反倒是好事!你也别生气了,凭咱们女儿的人品才貌,还愁找不下好人家?你这个丈母早早晚晚都是要做的,你只安心罢!”

说得宁夫人转嗔为喜起来,道:“侯爷只管嘲笑我,难道您就不想做老丈人的?”

齐亨哈哈一笑,捋须道:“我自然也是想做的,我不但想做老丈人,还想做外祖父呢!”

顿了顿,话锋一转,“说到做外祖父,我也是四十几奔五十的人了,却至今连个孙子孙女儿也无,浑不知含饴弄孙是何滋味儿,好容易少游家的有了,偏又不慎没了,我这心里委实好不焦心,怕齐家的香火断在我手里,明儿去到地下,无颜见列祖列宗。你记得太夫人寿辰时,除过给芝丫头相看人家以外,也给老三相看相看媳妇,待老二老三都成了亲,有了喜信之后,我这辈子也就再无心事了!”

一席话,说得宁夫人犹如醍醐灌顶,当即便忍不住暗自冷笑起来。

她就说冯素斓那个贱人今儿个为何会那般精乖,又是自称‘婢妾’又是对她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又是任劳任怨立规矩的,还有齐亨这个白眼狼儿也是,今儿个既非初一又是十五,竟一回来便直接来了她屋里,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她!

不过心中冷笑归冷笑,面上却是半点不曾表露出来,只作一副委屈状,低声幽幽道:“我就说今儿个既非初一又非十五的,侯爷怎会一回来便来了我屋里?敢情是为了老三的亲事!其实侯爷您又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与我直说了岂不更好?我虽不得侯爷心意,自问待孩子们还是一碗水端平了的,旁的不说,只说大郎,旁人不知道他非我亲生,侯爷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侯爷几时见我薄待过他?我不是自夸,我待大郎比待我亲生的二郎尚要上心几分!再说老三,是,我是不待见冯姨娘,可老三终究是侯爷的亲生骨肉,也叫我一声‘母亲’,难道他不好了,我这个做嫡母的面上很有光吗?”

齐亨几时见宁夫人这般楚楚可怜过?一张保养得宜的脸红艳艳的,眼内水波盈盈,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与她早些年的高高在上和近几年的冷淡端庄都大相径庭,瞧着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致他不知不觉看住了。

而宁夫人见拿住了齐亨,心下不由得意,暗想别看王大贵家的只是下人一个,对男人的心理倒还把握得挺准,再三再四的劝她对上齐亨是要柔,她先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男人果真就吃这一套!

因越发委屈道:“告诉不得侯爷,我其实已经在为老三打问人家了,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准信儿,所以不曾回禀侯爷罢了,侯爷既信不过我,那我自此就不管老三的事了,但凭侯爷做主便是!”

慌得齐亨忙拉住她的手说了无数温言软语来哄她,又吐口说齐少灏的亲事便交由宁夫人一力操办后,方说得宁夫人转悲为喜起来,自以为得计,遂早早吹了灯。

却不知灯才一熄灭,齐亨便嘲讽的勾起了嘴角。

章二十七 露出马脚

不提这边齐亨与宁夫人小别胜新婚后是何等的恩爱,如今且说周珺琬离了宜兰院,回到自己的屋里后,不多一会儿,齐少游便回来了。周珺琬于是命人摆了酒馔来,与齐少游对坐了共食,又命人叫了锦云来,趁机把她已搬回自己院里的事回了齐少游,然后让她在一旁给齐少游添酒布菜。

锦云早间才被周珺琬说了穿戴得太过素净,瞧着不像,因此早已换过了一身银红色的妆花褙子,为讨好周珺琬,又有意戴了她赏的簪子和耳钉,还描了眉涂了胭脂,在灯光的映衬下,比之往常更添了几分娇美。

尤其再一对比对面素白着一张脸,衣衫和钗环都十分简单的周珺琬,就越发显得她唇红齿白,妩媚风流。

以致饭毕后,根本不用周珺琬再费心找借口推齐少游去锦云屋子歇息,他自己便先说道:“琬儿你身子还未大好,今儿个我便不闹你了,且去锦云房里歇一晚,你好生歇息,明儿一早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周珺琬有意叫锦云此时过来伺候,白日里又有意暗示她齐少游在时打扮得鲜亮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闻言自是正中下怀,面上却故意露出几分委屈和醋妒来,状似不甘的屈膝谢了齐少游的关心,然后送了他和锦云出房门外去,瞧得二人进了西厢房后,方折回了自己屋里。就见文妈妈正指挥金铃银铃将衾褥往靠窗的矮榻上铺,一瞧得她进来,便屈膝禀道:“过去这段时间以来,都是锦秀一个人值夜,老奴想着她小姑娘家家的贪睡,不比我老婆子觉轻,因此今晚让她回房去睡,由老奴来值夜,二奶奶说可好?”

要依周珺琬的本意,其实谁都不必值夜最好,也免得她哪天不小心说了什么梦话,以致露了马脚,但一想起之前她才一提及这个话头,便引来文妈妈和锦秀双双激烈的反对…只得笑着点头道:“自然是好的,只是要辛苦妈妈了。”

文妈妈笑道:“老奴不辛苦。说来自二奶奶大了以后,老奴便再没睡过奶奶屋里的矮榻,还怪想的呢!让老奴先服侍您卸妆罢?”

说着与周珺琬一道走到镜台前,服侍她拆卸起珠钗发髻来。

不多一会儿,锦秀与半夏端了热水进来,周珺琬先洗了,文妈妈也就着残水洗了一回,方各自躺下,任锦秀吹了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跟往常一样,周珺琬躺下后半晌都未能入睡。她也不敢翻身,惟恐惊动了榻上躺着的文妈妈,只得僵着身子保持同一个姿势,直至过了良久,估摸着文妈妈睡着了之后,方试探着换了个姿势,继续出神。

据白日里锦秀说来,西宁侯府如今掌管四时时新花木盆景供应的,还是她身为沈凉时,曾与之打交道打得颇多的陆管事陆炳夫妇两个,只是那两口子好似在府里不怎么体面的样子。但当初他们在与她谈生意时,可从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样子,看来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宰相门前七品官”,或者再难听一点“狗仗人势”?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下最关键的,是要如何收拢了他们,好为她所用! “你是谁?”

周珺琬正想得出神,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属于文妈妈的声音,心下不由猛地一咯噔,难道文妈妈是瞧出什么异常了?下意识便要拿话遮掩过去。

不想文妈妈已抢在她之前再次开了口:“你不是我家小姐!你不必否认,我知道你不是!我只想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家小姐又去了哪里?”

周珺琬遮掩的话便再说不出口了,也终于明白了文妈妈今儿个为何要代替锦秀值夜的真正用意,显然她早已瞧出了她的异样,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足够好。

不过想想也是,文妈妈是真正周珺琬的奶娘,打她出生起便跟着她了,彼此虽名为主仆,但实则情同母女,最重要的是,她们相处的时间比旁的任何人都要多都要长,文妈妈又岂能不了解她?只怕单凭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笑容,便已能瞧出异样来了罢?

因忙收了无论如何都要拿话遮掩过去,过了眼下这一关的心思,深吸一口气,让剧烈的心跳稍稍平息了一下后,方斟酌着与文妈妈说道起来:“妈妈说得没错儿,我的确不是你家小姐,不过,从我醒来的那一日起,我便已经拿自己当你家小姐了!”

当下便将自己真实的身份来历,如何被害然后借尸还魂到周珺琬身上醒来,又是如何在梦中得了她所托,自此拿自己当周珺琬,立誓要为她也为自己报仇雪恨等事…桩桩件件都告诉了文妈妈,末了咬牙阴声道:“沈家人和崔之放不顾骨肉之情夫妻之义毒杀我,宁氏不念祖孙之情毒杀你家小姐腹中胎儿,累她一尸两命,还有齐少游和周太夫人,他们一个从未真心待过她,一个对她只有利用,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一定会让他们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在周珺琬恨得牙齿咯吱作响的同时,文妈妈早已是泣不成声。

她原本还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觉得自家小姐还活着,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臆想。所以在瞧得周珺琬不再像往常那般提及齐少游便满脸的喜意反而一再的将他往外推时,在瞧得她竟主动去给宁夫人请安时,在瞧得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竟忽然会做糕点了时,在瞧得她待原本恨毒了的锦云一团和气时,在瞧得她不再喜爱吃往常爱吃的那些菜了时…一直都暗暗安慰自己,小姐不过是因为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所以才会稍稍转了性子的。

可饶是这样一再的安慰自己,文妈妈还是没办法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如今的周珺琬,就是她打小儿奶到大、比亲骨肉还要亲的小姐,除非是另一种可能…而她又实在做不到再若无其事的装不知道下去,只想尽快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于是方有了方才这一出。

章二十八 同仇敌忾

听得文妈妈泣不成声,周珺琬心里也很不好受,方才那刻骨的恨意,尽数化作了愧疚和心虚。毕竟是她侵占了真正周珺琬的身体,就算一开始非她所愿,乃是上天的安排,她侵占了周珺琬的身体毕竟是事实,在文妈妈看来,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入侵者。她侵占了周珺琬的身体,侵占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而把她挤到了一个未知的角落去,让她在对上一心疼爱周珺琬,把周珺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文妈妈时,又怎能不愧疚,怎能不心虚?

“妈妈,我…”她噏动了几次嘴唇,想说点什么来为自己开脱一下,也想宽慰文妈妈一下,却都只开了个头,便再说不下去,只得抿紧了唇,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安静的听文妈妈啜泣。

心里则做了决定,待文妈妈情绪平定下来以后,不管她的决定是什么,不管她是让她走,还是让她留,不管她要让她做什么,她都无条件的服从,——之前文妈妈没有确认她不是真正的周珺琬也就算了,她还可以自主支配周珺琬的身体、意志乃至一切,如今文妈妈既已知道了,她自然再没这个权利!

文妈妈哭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渐渐平定了下来。周珺琬在黑暗中听得她平定下来后,轻声开了口:“文妈妈,虽然一开始成为您家小姐非我所愿,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从沈凉变作了你家小姐,但我侵占了您家小姐的身体是事实,您是要请法师将我驱逐了也好,捉拿了也罢,我都绝无怨言。”

惟一可惜的,就是她答应了周珺琬为她报仇之事还没做到,她自己的血海深仇也还没得得报。不过没关系,就算她被文妈妈请法师驱逐了,她的魂魄也可以化身为厉鬼,一样可以让沈家人和崔之放血债血偿!

周珺琬等了半晌,才终于等到文妈妈哑声开了口,“我为什么要请了法师来驱逐捉拿沈姑娘?连我家小姐都在梦里托沈姑娘为她报仇雪恨,显然她是再回不来了,我就算驱逐了沈姑娘,又能怎么样,难道我家小姐就能活过来吗?”

带了几分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浓浓的悲愤和森森的恨意,“沈姑娘说得对,宁氏不念祖孙之情毒杀我家小姐腹中胎儿,害得她一尸两命,周氏待她只有利用,齐少游待她则半分真心和回护之情也无…他们都是害死我家小姐和小主子的凶手,我绝不会放过他们,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说着猛地冲到周珺琬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沈姑娘,既然我们小姐那般相信您,可见您一定有法子为她报仇雪恨,求您一定要为她报仇,让那些害的人都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当然,老奴也会从旁协助您的,‘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老奴不但会协助您为我家小姐报仇,也会协助您为您自己报仇!老奴在这里先给您磕头了!”一行说,一行磕头如捣蒜。文妈妈虽也像周珺琬初时那样,觉得借尸还魂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但她毕竟是有一定阅历的人,经过见过的事多,兼之连日来在对周珺琬的暗自观察之后,心里已大致有了底,是以闻得周珺琬承认了她的确不是她家小姐后,悲愤归悲愤,哭了一场后,却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且亦在权衡一番之后,很快做出了决定,那就是单凭她一己之力,是绝难为自家小姐报仇的,就算她豁出去性命不要,也不可能一次将宁夫人、周太夫人和齐少游都杀光。她家小姐死得那么惨,带着深深的怨和恨,连死后都不能安心的离去,若是不能让所有害她之人都血债血偿,那这个仇报来又有什么意义?

而这位沈姑娘一看就是个心内有主意有成算的,不像自家小姐,瞧着一副聪慧玲珑样儿,实则极其单纯;最重要的是,这位沈姑娘对齐少游那个薄情之人没有半分感情,自身又肩负着血海深仇,心肠冷硬,一心只想报仇,若是能与她联手,得她相助,何愁不能为自家小姐报仇雪恨!

文妈妈正是想通了这一层,才会跪到周珺琬面前,哀声恳求她的。

周珺琬原以为文妈妈闻得她不是她家小姐后,会很愤怒,会对她不假辞色,她甚至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想到,文妈妈不但没打算请法师来驱逐捉拿她,反而跪到她面前,求她为她家小姐报仇,还说要从旁协助她为自己报仇…周珺琬一时间不由有些个回不过神来。

还是在借着窗外廊檐下大红灯笼透进来的微弱光芒,瞧得文妈妈眼里的坚持和噬骨的恨意后,她才回过了神来,忙下床将文妈妈搀了起来,肃声道:“妈妈放心,就算您不说,我也会为你家小姐报仇的。我才不是说了吗,从我醒来的那一日起,我便已拿自己当您家小姐的,她的仇,自然也是我的仇了,您就是不说,我也定会为她报的!”

顿了一顿,“只不过妈妈也知道,以我们现如今的力量,要让所有害你家小姐之人都血债血偿,明显不可能,指不定还要将你们都白填限进去,到时候岂非得不偿失?老话尚且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的让那些害你家小姐之人尤其是宁氏,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看重所在乎的人和东西,一个个一件件的都被毁掉,让他们到头来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闻得周珺琬的想法与自己的不谋而合,大同小异,文妈妈自是赞同不已,忙急声问道:“沈姑娘是不是有计划了?有什么地方用得上老奴的,请沈姑娘只管吩咐,老奴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珺琬的确已经有周密的计划了,且连日来都正发愁自己无人可用,有些事情进展起来难免不顺利,如今见文妈妈愿意倾力相助,又岂有不乐意的?当下便附耳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与文妈妈说了一通,直至三更天都过了,主仆两个方各自回到床上,睡下了不提。

章二十九 争风吃醋

因知道齐亨昨儿个夜里歇在宁夫人屋里,故次日清晨去宜兰院请安时,周珺琬便有意去得比前几日晚些。却在半道上遇上了同样去请安的齐涵芝姊妹三个,显然她们也是跟她抱的一样的想法。

两拨人忙彼此见了礼,一道去了宜兰院,不妨却在门口瞧见冯姨娘早已侯在那里,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儿。便都或多或少有几分吃惊,当然,仅限于心里,就连在场众人里最没机心的齐涵萍都没将自己的吃惊太过表露出来。

相较于屋外众人的面不改色,屋内宁夫人可就没这么淡定了。

本来宁夫人正心情大好的亲手伺候齐亨更衣的,不想就有丫鬟进来屈膝禀道:“回侯爷、夫人,冯姨娘请安来了。”

不由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暗自冷哼道,夜夜宿在你屋里,难得上我这里儿来一遭,你却天不明就赶过来抢人,呸,什么东西,敢情真以为男人就是你一个人的了?还是果然生性下贱,才离开男人一晚上便睡不着了?

便要甩脸子给齐亨瞧,撵他走,只因在宁夫人看来,冯姨娘之所以敢这般嚣张,皆是他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