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一行很快便到了周太夫人的屋子门口,因见有丫鬟端着铜盆打里头出来,便知周太夫人已经起了,忙紧赶了几步走上去。

“二奶奶今儿个可真早,太夫人刚盥洗了,在梳头呢。”那端着铜盆的丫鬟见了周珺琬,便笑着屈膝给她打招呼,并不若萱瑞堂其他的丫头婆子一样,见了她便面露不屑,行礼问好也满是敷衍。

周珺琬认得后者是周太夫人跟前儿的二等丫鬟映画,在下人圈里口碑向来不错,亦连文妈妈都对其评价颇高,因也笑道:“姐姐岂不更早?我想着今儿个大家伙儿势必比昨日还要忙碌几分,便想趁这会子太夫人得闲儿,来给她老人家磕个头,不知道姐姐可否代为通传一声?”

映画将手里的铜盆递给廊下候着的小丫鬟,笑道:“二奶奶且稍等片刻,待奴婢进去瞧瞧。”说完便折回了屋里去。

片刻出来屈膝笑道:“太夫人这会子正欢喜,请二奶奶进去呢。”

“多谢姐姐提点。”周珺琬谢了映画,然后进了屋子。

就见身着大红刻丝立领通袖衫,头戴赤金点翠镶玉大抹额,耳上垂着两挂碧绿翡翠细线珠子的周太夫人正坐在镜前,就着一身桃红妆花衣衫,打扮得也是光彩照人的冯姨娘手里的盘子挑花儿戴,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只是在见到周珺琬进来后,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去了许多。

周珺琬心知周太夫人为何会一见到她就变脸,便也配合的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几步走到周太夫人跟前儿,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又说了好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吉利话儿,然后递上了自己抄写多日的佛经,“…太夫人的千秋好日子,琬儿也没什么好送的,便是有,只怕也入不得您老人家的眼,因此亲手抄写了十卷佛经,还请您老人家笑纳!”

周太夫人却仍一脸的似笑非笑,只示意身后侍立的如意接过周珺琬递上的佛经,又示意吉祥赏了她一对约莫八分的小金稞子,便转头自顾与冯姨娘说笑起来,再未正眼看过周珺琬一下,逐客的意图显而易见。

周珺琬脸上的委屈之色便更甚了,咬着下唇好几次都想说点什么的,但都因周太夫人正与冯姨娘说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有她插话儿的余地,只得屈膝冲周太夫人又福了一福,默默退了出去。

只是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得周太夫人轻蔑的声音传进耳里:“如意,把这几卷劳什子破佛经给我扔了,明明知道入不得我的眼,偏还送来,没的白扫了我的兴!”

“太夫人且息怒,今儿个可是您老人家大喜的日子,”冯姨娘如浸了蜜般甜的声音随即响起,“您又何须为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动气,白坏了兴致?依妾身说呀,就算要扔,好歹也等到过了今日再扔不迟啊!”

周太夫人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冷哼道:“好罢,就等过了今日再扔!”

两人的声音都不小,显然半点没有顾忌周珺琬还在,屋内屋外也还有众多伺候之人的意思。

周珺琬不待二人把话说完,已走出了屋外去,迎接她的,是廊下候着的众丫头婆子或轻蔑不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有几个特别大胆的还故意以她能够听得见的声音“窃窃私语”道:“太夫人明显已不待见她了,偏还成日价的来,还当自己是以前那个二奶奶呢,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是啊,若非今儿个是太夫人的好日子,只怕依然连门都进不了…”

“…太夫人待她恩重如山,她倒好,太夫人大喜的日子,就只送了几卷所谓亲手抄的佛经,也不知是真拿不出好东西来,还是舍不得?”

周珺琬的脸色就越发白一阵红一阵的,似未听见众人的议论一般,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萱瑞堂。

自然有人将整件事第一时间告知了王大贵家的。

彼时一身大红衣衫,盛装了的宁夫人正忙着招呼来道贺的众宾客们,本就被大家奉承得正是高兴之时,又闻得王大贵家的悄悄说了此事,不由越发的春风满面。

待得周太夫人妆扮停妥被簇拥着出来时,她又满面是笑的第一个迎了上去,殷勤的搀了周太夫人去上座坐下,还亲自捧了一盏热茶奉上。引得一众宾客都交口称赞她孝顺,又赞周太夫人‘好福气’、‘儿媳妇比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云云。

直把周太夫人气了个够呛,明明就是她过生辰,有她宁氏什么事儿?大出风头的倒成了她!

奈何当着满屋子宾客的面儿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强作出满脸的笑,与众人打起哈哈来。

章四十七 兵不血刃

众宾客说笑间,又有新的宾客陆陆续续抵达。宁夫人忙领着盛装的齐涵芝姊妹四个迎了上去,彼此厮见后,又忙着再次把四个女儿介绍给新抵达的夫人奶奶们,尤其着重介绍了齐涵芝,“这是咱们家大小姐,最是知书达理惹人疼的,又自来孝顺太夫人和我,真真应了那句老话儿‘女儿是娘最贴心的小棉袄’!”

众宾客便知道宁夫人这是有为女儿挑选婆家之意了,那些家里有适龄未婚儿子的,便着意打量起齐涵芝来。

但见她身穿五彩百蝶金枝绿叶刺绣半袖衫,海棠色抹胸,下系同色凤仙裙,头戴金丝八宝钗,耳上垂着碧玺坠子,端的是艳如丹阳,皎似皓月,难得的是行动间落落大方,半点不若旁的庶女那般缩手缩脚,上不得高台盘。

于是方才还有些嫌弃她出身的夫人奶奶们,便都暗暗转变了看法,有一两个热情的,更是拉着她的手,亲切的问起她年纪几何可曾读过什么书平日里都有些什么消遣等语来。

宁夫人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满意。她想的是,齐涵芝终归是养在她名下的,若是能为她找个好婆家,一来齐亨面前她好交差,毕竟她可是当着他的面儿打过包票的,二来也好让齐涵芝感激她,将来夫妻两个都为他们母子所用,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今日来的宾客可不比昨日来的都是京城一等一显赫人家的夫人奶奶,那些人家,都是她为宝贝女儿齐涵芳留的,齐涵芝能入得今日这些比昨日略逊一筹的宾客的眼,可谓是皆大欢喜。也有夫人奶奶拉着齐涵萍齐涵芊的手问长问短的,只是一打听得二人的姨娘都还在,便相继歇了心思,娶个庶女作嫡媳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好歹是侯府的正经小姐,嫡小姐她们不敢高攀,庶小姐难道也不敢求娶了?但让儿子或是兄弟多个姨娘岳母,可就万万不能忍受了,倒也可以为自家的庶子求娶,可关键也得侯府同意不是?

大家围着周太夫人说笑了一回,便到了开席的时间。

周太夫人自然坐了首席,陪坐的都是与她一辈的亲朋本家的老太太们,宁夫人则陪着今日来宾里身份最高的几位官太太坐了次席。

席间不知是谁先提起了齐家的三位爷,其中一位穿酒红撒金褙子的夫人因笑向宁夫人道:“夫人可真真是好福气,膝下三位爷都是绝顶聪明、斯文俊秀的青年才俊,二爷如今已经进了国子监念书,高中状元指日可待,听说三爷今年也打算下场去考一考,只怕前途无量呢!”

另一位穿大镶大滚团花刺绣玫瑰红衣裙的夫人也跟着凑趣,“可不是么,听说三爷才得七八岁时,已会作诗赋词了,如今大了更是越发能文能武,生得又好,我好几次都听我们老爷赞赏有加呢!”

这位夫人却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夫人,其夫薛大人虽只得从四品,连日日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薛夫人却是京城贵妇圈里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不为别的,只因她丈夫掌管着所有官员的升迁考核,实实在在是决定那些官员去留升降的关键人物,不然她也不能以从四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与那些比她品级高的夫人们同席了。“梁夫人和薛夫人实在谬赞了,不过都是亲戚们给脸,孩子们也都还算懂事,长辈们便这么夸将起来了罢了。”宁夫人面上笑得一脸的谦逊,心内却是冷笑不已,那个贱人生的小贱种也配称‘青年才俊’?呸,跟那个贱人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想娶一门有显赫家世的妻房来当助力,好要他们母子的强呢,也得看她答应不答应!

原来在座的几位,都是齐亨给齐少灏相中的未来岳母的人选,彼此都已透过口风儿,当然事先也已同宁夫人说过的,不然宁夫人也不会特意将这些人都聚拢在一起了。

齐亨原本还以为宁夫人多少会挑剔阻挠,至少也会心里不痛快的,毕竟这些人家比之齐少游的岳家多毫不逊色,焉有庶子媳妇比嫡子媳妇出身还高或是二者旗鼓相当的?不想宁夫人听罢他的话后,也一力赞妙,还说只等他一想好定谁家的姑娘,她便即刻请媒人上门去,务必要将齐少灏的亲事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倒弄得齐亨半信半疑又有几分惭愧起来,暗想宁氏出身大家,素来高傲,对待庶子庶女们也自来跟嫡子女一视同仁,鲜少于这些事上耍手段,自己此番莫不是真错怪了她?

却没想过,正室夫人与其所生的嫡子嫡女与姨娘庶子自古便是天敌,彼此间就好比乌眼鸡似的只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宁夫人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眼中钉肉中刺齐少灏娶一房显赫的妻室进门来要他们母子的强?

果然就听得宁夫人又笑道:“不过要说起我们家老三,不是我做母亲的自夸,那可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不但文采出众,武艺不凡,真正的能文能武,生得更是全随了他亲姨娘,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任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句‘好人才’呢!”

一席话,说得众夫人都越发动心起来。

齐少灏只是庶子一个不假,但架不住他受宠啊,且西宁侯府除了他也没别的未成亲的适龄儿子了,齐家大爷倒是嫡长子,却连走几步路都要人扶,常年浸在药罐子里,谁知道多早晚就一命呜呼了?她们金奴银婢养大的女儿,可舍不得送进齐家作寡妇!

更何况听说齐少灏的姨娘并非那起子不要脸的骚蹄子,而是明公正道抬进门的良家贵妾,在周太夫人跟前儿都极有体面的,将自家的嫡女嫁给他,倒也不算辱没了自家。

便都纷纷笑道:“既是如此,何不请了三爷进来我等瞧瞧,也好让我等一饱眼福?”

宁夫人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才抿嘴促狭一笑,道:“那孩子是个腼腆的,这一点倒是没随着他亲姨娘,只怕见了这等阵仗唬住了也未可知,夫人们待会儿可得斯文点子。”

王大贵家的也笑道:“说起咱们家侯爷当年在花灯会上与冯姨娘一眼定情之事,那可真是佳话一段,可见冯姨娘年轻时容貌必定是个拔尖儿的,性子必定也是极大方的,偏咱们三爷哪里都随了冯姨娘,就这大方的性子没随着。”

短短几句话,说得满桌子人的面面相觑,顿时都没了言语。

谁家规规矩矩的姑娘准她一个人跑出去看花灯?又是个什么样品行的年轻女子才会在花灯会上勾搭陌生男人,还私自定情?有这样一个姨娘,齐少灏的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可不能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

于是不待宁夫人再开口,便已你一言我一语的主动岔开了话题,决口不再提看齐少灏之事,就好像压根儿不曾有过这一回事似的。

章四十八 严防死守

齐亨自然不知道宁夫人主仆三言两语便将庶子的婚事搅了个一塌糊涂。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挑不出宁夫人丝毫的错处来,毕竟她可从头至尾都未说过冯姨娘和齐少灏一个字不是;他与冯姨娘当年是在花灯会上遇见彼此倾了心,然后回了周太夫人,使人上门去提亲也是事实,他就算想兴师问罪,总也得师出有名才是!

他只知道,之后他再使人去探那几家的口风儿时,竟发现他们都改变了态度,不是说家中的老太太已经给相中了谁谁,便是说女儿还小,还想多留几年,就跟约好了似的,弄得他是既生气又尴尬,却还无可奈何,只能忿忿的就此作罢,转而降低标准,使人探别的人家的口风儿去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周珺琬“逃也似”的离开了萱瑞堂,方回到倚松院自己的屋子,就见宁夫人身边的红绡已跟昨日一样,领着另两个二等丫鬟梧桐和芭蕉侯在她屋里了。

一瞧得周珺琬进来,红绡便忙领着二人上前屈膝行礼,笑道:“昨儿个蒙二奶奶相让,侥幸赢了二奶奶的钱,奴婢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梧桐和芭蕉两个蹄子又在一旁笑话儿奴婢,说奴婢昨儿个应了今儿个做东的,让奴婢不得食言。所以奴婢便将就昨儿个赢的钱,让厨房的柳嫂子斟酌着做了一桌席面,打算中午斗胆借二奶奶的地方请大家乐呵乐呵,未知二奶奶可否赏奴婢这个脸?”

借她的地方请大家乐呵乐呵是假,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以免她去外面乱晃,不慎被外人知道了她的存在才是真罢?周珺琬就暗自冷笑起来。她以为她之前去给宁夫人请安,禀告自己连日来身子都有些不适,恐早晚不能再按时去给长辈们请安时,已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也已心照不宣的与宁夫人达成了共识,好叫她只管放心。却没想到,宁夫人终究还是不放心,为此竟不惜在这最繁忙的几日里,将身边最得力的红绡使过来亲自守着她,也再次证明了她对韩家这门亲事看重到什么地步!

原来昨儿个红绡也是一早便来了周珺琬屋里,先是借口连日来帮着宁夫人打理琐事累得够呛,好容易如今万事俱备清闲些了,想借她的屋子躲个懒儿,问她可不可以?

红绡是宁夫人身边一等一的大丫鬟,连齐少游见了都要唤一声“姐姐”,给几分薄面的,周珺琬又岂敢当众驳她的颜面?更何况如今正是她取信于宁夫人的关键时期,尊重宁夫人身边的人,便是尊重宁夫人,她便是敢当众驳红绡的颜面,也定然不会那么做。

自是满口欢迎之辞,不但命锦秀上了好茶和细巧点心来,还亲自陪着红绡说了半日的话儿。谁知到了吃午饭时,红绡仍是不说要走的话儿,周珺琬只得笑着留她吃了饭,一边吃饭时,一边已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见红绡看她,便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的解释‘每日里这个时辰睡惯了的,还请姐姐莫要见笑’,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逐客之意。

奈何红绡也不知是真没听懂她的暗示,抑或是明明听懂了却故意装作不懂,愣是半点平日里的伶俐价儿都没有,又笑着提出想打叶子牌,还不由分说打发小丫鬟去宜兰院请了梧桐和芭蕉两个来作陪,一直到掌灯时分方大胜而归,还约好了今日吃这东道。

于是方有了方才这一出。

周珺琬昨日便不曾驳红绡的面子,今日自然更不可能,因笑言道:“红绡姐姐可是大忙人,平日里求还求不来你与我们一块儿乐呵呢,好容易今儿个有了机会,我又岂有不奉陪之说?只是我才去给老太太磕了头回来,还请姐姐容我进屋换件衣裳再出来陪姐姐不迟。”

红绡忙笑道:“扰了二奶奶清静,都是奴婢淘气,就让奴婢服侍二奶奶更衣罢。”笑容里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姐姐是客人,怎好劳烦姐姐?”周珺琬也忙笑道,却也知道红绡这是不放心她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因只用了平常换衣衫一半的时间,便换好一身家常衣衫出来了。

当下众人说笑了一回,厨房那边便送了席面过来,周珺琬也不拿架子,命大家都坐了,热热闹闹的吃喝至半下午,又与红绡几个抹了一回牌,至掌灯时分方散。

眼见红绡几个都走远了,趁着锦秀金铃几个洒扫屋子,规整桌椅的空档,周珺琬叫了文妈妈去内室说话儿,“今儿个前面都是什么情形?韩夫人可来了不曾?”

周珺琬曾不止一次设身处地的想,若是今日换作她处在韩夫人的立场,乍然得知了自己精心挑选的女婿并非唯一宝贝女儿的良人,她会怎么做?想来想去,她都觉得但凡韩夫人是真疼韩小姐,都不可能再将女儿嫁给齐少游,必定会即刻想办法退婚,然后为女儿另挑一门好亲事。

而要顺顺当当的退婚,且是在将对己方的伤害减小到最低的情况下退婚,那么就必须要让舆论都站到他们那一方,让世人都知道,是齐家不仁在先的,那就怪不得他们不义了!

所以,她推翻了自己之前韩家会顾忌彼此颜面,不会于周太夫人寿筵登门兴师问罪的结论,而是认为韩家恰恰会选在周太夫人的寿筵上将此事闹开,如此一来,齐家不管是想再继续瞒天过海,还是想息事宁人,都不太可能了!

这也是周珺琬何以会这般关心韩夫人来没来参见寿筵最主要的原因。

文妈妈见问,蹙了蹙眉,才摇头道:“韩夫人今儿个还是没有来。”言语神色间的沮丧和失望显而易见。

周珺琬看在眼里,心下不由也掠过一抹失望,但很快又振奋道:“妈妈不必失望,韩夫人没来,不正说明咱们的计划可能已经奏效了吗?”

虽则只有今日才是西宁侯府宴请众亲朋近枝的日子,但依照惯例,这样大喜日子,至亲和姻亲都该日日不落来捧场的,可韩夫人却接连两日都不曾露面,这本身已足以说明问题了,所以她们大可不必沮丧失望,很可能好戏就将在明日上演!

文妈妈一点即透,很快也振奋起来,点头道:“姑娘说得对,指不定韩夫人明日便登门兴师问罪了呢?”

心情一好,也有兴致八卦了,“对了,今儿个夫人可好生给冯姨娘和三爷母子挖了个大坑!”将自己打听来的前面的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周珺琬,末了笑道:“只怕冯姨娘知道后,只恨不能咬下夫人一块肉来呢,咱们且有好戏瞧了!”

周珺琬闻言,也勾唇笑了起来,有好戏瞧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宁夫人与冯姨娘鹬蚌相争,她这个渔翁便极有可能趁机得利了!

章四十九 主仆夜话

周珺琬与文妈妈说话儿时,宜兰院里宁夫人也正与王大贵家的并郭妈妈说话儿。虽则连日来累得人仰马翻,白日里又应酬了一整日的宾客,彼时宁夫人的精神却仍很好,“…白日里的事,你做得很好,我看这下还有谁会把女儿嫁给那个小贱种!呸,母子两个都是下流种子,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也妄想要我们母子的强,也不看自己配是不配!”

赞了王大贵家的一回,骂了冯姨娘母子一回,方命王大贵家的,“去我第一层镜奁里,自己挑一样东西罢!”

王大贵家的闻言,心下暗喜,夫人第一层镜奁里装的可都是赤金首饰,虽则比不得下面几层装的玉器宝石来得贵重,随便一件儿也能值百十两银子了。这也还罢了,最重要的是脸面,她的小女儿不日就要出嫁了,她正愁差一样有分量的压箱首饰呢,如今有了夫人赏的首饰,何愁女儿以后在夫家不横着走?

当下忙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谢了宁夫人的恩后,方喜滋滋挑首饰去了。

趁王大贵家的挑首饰的空档,宁夫人问起郭妈妈来:“那个小狐媚子今儿个可还安分?”

郭妈妈见问,忙禀道:“除过晨起去给太夫人磕头,离开了倚松院约莫半个时辰以外,一整日都待在自己屋里,连院门都不曾踏出过一步,红绡请夫人只管放心。”

“嗯。”宁夫人就满意的点了点头。

郭妈妈却皱眉犹豫了片刻,方小心翼翼道:“夫人白日里当着众宾客的面儿那样说冯姨娘,就算真能搅了三爷的婚事,就算冯姨娘不足为惧,可焉能保证不传到侯爷耳里去?毕竟…夫人是当着侯爷的面儿说过务必要将三爷的亲事办得风风光光的,若是因此而坏了夫妻情分,岂非得不偿失?”

“夫妻情分?”本是一席小意相劝的话儿,不妨却触动了宁夫人的伤心事,让她想起齐亨今夜又是歇在冯姨娘房中的,不由怒妒交加,当即便冷笑起来:“我和他之间,如今还有这个东西吗?他如今眼里心里只得那个贱人和贱人生的贱种,若非顾忌着御史台的御史们,若非顾忌着父亲和大哥,只怕早宠妾灭妻,让我给那个贱人让位,给游儿给那个贱种让位了,是他不念夫妻情分在先的,我还怕什么会坏了夫妻情分?他若真有本事,就休了我,扶正那个贱人,偏他又没那个本事,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再者说了,就算真传到他齐亨耳朵里去又怎么样,她从头至尾可曾说过那个贱人一句不是?王大贵家的又可曾说过一句假话?她们主仆不过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他齐亨就算要兴师问罪,也得师出有名才是,哼!

“可是侯爷总是夫人一辈子的倚靠,是要跟夫人共度余生的人,彼此若是闹得太僵…”郭妈妈忍不住又劝道。只是话没说完,已被宁夫人狰狞着脸恨声打断,“一辈子的倚靠,共度余生的人?呸,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把终生错托给了他这只白眼儿狼!我如今只恨不得他即刻就死,只待他一死,我便立刻将贱人母子扫地出门,将老不死的送去庄子上,再将那个瘸子也赶出去!这个家本来就是我们母子的,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些碍眼的人通通扫地出门,让他们全部流落街头,不得好死!”

无数次午夜梦回再难入眠时,她都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当年如果自己没有遇见齐亨,或是遇上了却没有被那时候的他迷惑,没有不管不顾的执意要嫁给他,是不是她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像今日这般人不像人,鬼不似鬼了?只可惜,这世间最不可能存在的,便是后悔药!

宁夫人话说得这般决绝,郭妈妈就讷讷的没了言语。

她跟王大贵家的一样,也是跟宁夫人几十年的老人了,对宁夫人与齐亨这二十几年一路走来都经历了些什么事自然是门儿清,对他们何以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也是门儿清,但也正是因为门儿清,所以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劝宁夫人了,于是只得低垂下了头去。

宁夫人犹沉浸在对齐亨的巨大恼怒和恨意当中,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在安静的屋子里,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但很快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了,却不肯给郭妈妈瞧见,因侧了头脸,将帕子抽出来悄悄擦拭眼睛。

彼时王大贵家的已挑好一对赤金的镯子出来了,满脸的喜色在见到宁夫人如此情形后,立刻吓到了爪哇国去,忙将镯子袖了,轻手轻脚绞了块热帕子,屈膝奉到了宁夫人面前。

宁夫人终究是个要强人,接过王大贵家的递上的帕子擦了几下,便已回复了常态,若非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任谁也看不出她才哭过了,“对了,使去韩府打听消息的人怎么说?”恨齐亨是一回事,却也知道短时间内他根本不可能死去,当务之急,还是得把眼前的困境应付过去。

这些外事历来都是郭妈妈在安排,闻言因回道:“听说是韩夫人病了,经不得风,所以不能登门道贺,可又不曾见请太医…”

说是病了,却又不曾见请太医,可见这“病”来得蹊跷…宁夫人不由沉下了脸来,这雅如也真是,都四十岁,快作外婆的人了,却仍这般拎不清,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自己不能亲自登门道贺,总也该使几个体面的管事妈妈来送个礼磕个头罢,却至今半点表示都没有,也就怪不得那个老不死的白日里会当众说她‘拿大’,没把西宁侯府这个亲家放在眼里了,害她也跟着面上无光,下不来台!

只是这门亲事终究是宁夫人费尽了心机才结成的,未免再横生枝节,如今少不得要再费心将事情圆过去,想了想,因吩咐郭妈妈道:“你明儿一早便收拾了,亲自去一趟韩府,看看韩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若是真病了也就罢了,若是没病,无论如何都得将她请上门,明白吗?”

郭妈妈也知兹事体大,忙屈膝郑重的应了:“夫人放心,老奴省得厉害关系,一定会将韩夫人请到的!”

章五十 暗中关注

同一片夜空下,墨竹院内。齐少衍正坐在院内一个八角亭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旁边是一个开满了荷花的池子。他穿着白色的宽袖锦袍,腰系银纹玉带,造型古朴的竹簪把发束起,衬着散在身上点点的月光和身后随风而动的荷叶荷花,竟似是画中人一般。

绿意则安静的侍立在一旁,齐少衍一直不说话,她便也一直不说话,只在觑见齐少衍杯中的茶少了时,飞快的上前去续满。

一直到一盘棋下完,齐少衍才一边往棋盒里捡着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开了口:“你说韩家的人明日,会不会登门兴师问罪?”

明日可就是太夫人寿筵的最后一日了。

绿意见问,思忖了片刻,才道:“以韩夫人对韩小姐的疼逾性命来看,韩夫人明日必定会登门!”

韩夫人当年嫁进韩家后,将近十年都未孕之事,是京城泰半人都知道的,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因难产差点儿致使一尸两命,母女俱亡,之后更是再不可能有孕之事也是人尽皆知的。

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韩夫人看得有多重,可想而知,一旦她得知自己精心为女儿挑选的未来夫婿竟在女儿过门之前,便有了一个二房奶奶,还差点儿生下庶长子,且这对母子的存在竟被瞒得铁桶一般,她之前竟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可以想象她会何等震怒,而人在震怒的情况下,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呢?别说退婚了,只怕让韩夫人杀人,她都十有八九做得出来!

齐少衍还在不紧不慢的往棋盒里捡着棋子,“若是韩夫人明日果真登了门,那我之前还真是小瞧了她小周氏!”

能在宁氏眼皮底下将陆炳一家收为己用,懂得利用柳叶桃米囊花马兜铃三样花木相生相克的药理让齐少游毫无自觉的逐渐变成“太监”,还能在老奸巨猾的周氏和宁氏之间左右逢源,将二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齐少游微蹙眉头,不自觉停止了捡棋子的动作,转而以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敲起棋盘来。这也是他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的动作。

据他所知,小周氏在来西宁侯府之前,虽然其父只是一介七品芝麻官,但因膝下只得她一个孩子,历来便千娇万宠,养得她很有些不谙世事。照理说来,一个四体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会懂得花木间相生相克之类知识的才是,除非她有悉心研究过,可据绿意打探来的信息,小周氏之前又分明不曾有过这方面的爱好或是特长;再就是陆炳一家可是西宁侯府的家生子,平日里顶老实谨慎的一家人,在府里极不起眼,跟小周氏就更是素无半分交情的,她到底是怎么想起收他们一家为己用,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她竟知道陆家跟东郊卖花儿崔举人家的交易,知道陆家在福兴票号存有银子在祥符县买有地,以此来逼陆家就的范?可她一个平日里连二门都出不去,身边人也指望不上的弱女子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样隐秘的事?就连他,不也是在对她起了几分好奇心后,顺藤摸瓜,才查出陆家这些事来的吗?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还有小周氏对待宁氏和周氏的态度,以往她可是凡事惟周氏马首是瞻,素不把宁氏放在眼里的,怎么会在落了胎病了一场后,态度便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呢?

这简直是太蹊跷太不可思议了!

齐少衍不由对周珺琬越发好奇起来,这种对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这般好奇的感觉,他活了二十五年,还真是第一次尝到。宁夫人又是将近一夜未眠,一直到天将明时,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清晨起来后,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好在宜兰院众下人早已是见惯不怪了,当下准备煮鸡蛋的准备煮鸡蛋,准备牛**花浴汤的准备牛**花浴汤,准备艳色首饰衣衫的准备艳色首饰衣衫,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让宁夫人恢复了白日在人前时的光鲜亮丽。

头绾金镶玉五凤戏珠嵌宝钗,耳垂琥珀银杏坠,身穿正红百子缂丝掐金衣,腰束五彩如意长穗绦,系翡翠八宝,腕上各戴一对儿金玉镯子,因怕金玉相撞,又在当中戴一个红珊瑚手圈,整个人显得珠光宝气的,十分耀眼…宁夫人对紫檩木雕花落地镜中自己的形象十分满意,这才是她身为堂堂总督小姐、一品诰命夫人、西宁侯府当家主母所应有的形象,冯素斓那个贱人连给她拾鞋都不配,她怎么可能输给她,怎么可以输给她?!

今日虽已是周太夫人寿筵的第三日,但其热闹喧嚣程度,却半点不输于前两日。

宁夫人还是跟前两日一样,春风满面,长袖善舞的活跃于众宾客之间,端的是出尽了风头,赚足了赞叹。

却也让上首的周太夫人气了个半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当着众人的面儿,似笑非笑的重提旧话,挤兑起宁夫人来:“怎么今儿个韩亲家夫人还是没来吗?也难怪亲家夫人不肯来,京城谁人不知韩家可是真真正正的,簪缨世家,自然瞧不上我这样一个乡下粗老婆子。只是韩夫人瞧不上我也就罢了,媳妇你可跟韩夫人是手帕交,打小儿一块长大的好姊妹,连惟一宝贝女儿都舍得给你做媳妇的,怎么韩夫人也不说给你几分颜面呢?”

一席明显带有情绪的话,说得众人的八卦之火顿时齐齐熊熊燃烧起来,怪道坊间都传西宁侯太夫人与西宁侯夫人婆媳之间有几分不和呢,照眼下的情形看来,这对婆媳岂止是有几分不和,根本就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宁夫人没想到周太夫人竟已糊涂到连面子情儿都不肯顾的地步了,当下又是恼怒又有几分不屑,面上却丝毫不表露出来,陪着笑向周太夫人解释道:“回母亲,韩亲家夫人并非是有意不来给您老人家贺寿的,儿媳听说韩夫人前阵子不慎染了风寒,至今尚未痊愈,只怕她是怕过了病气给您老人家,所以才没有来的…”

话没说完,就有丫鬟进来屈膝禀道:“回太夫人、夫人,国子监韩祭酒夫人到了!”

章五十一 韩夫人

“…回太夫人、夫人,国子监韩祭酒夫人到了!”

报信丫鬟的话,让宁夫人一直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地,一时间只觉如释重负,脸上笑容虽仍跟方才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看向周太夫人的目光却分明多了几分旁人所不懂的挑衅和不屑。周太夫人则是韩夫人不来她不高兴,韩夫人来她也不高兴,这会子又接收到宁夫人投过来的只有她们婆媳彼此才懂其个中意味的目光,不由越发不高兴,因冷声向那报信的丫鬟道:“客人来了只管接进来便是,难道还要我老婆子亲自去迎不成?”

这话说得宁夫人才好转了几分的心情复又糟糕起来,暗恨周太夫人实在是个糊涂愚蠢至极的,竟让这么多宾客白看笑话儿,岂不知一家人该争的时候可以争,该斗的时候可以斗,可该抱成团的时候,就得抱成团才是的道理?要不然,自家人先不尊重先闹将起来,又如何怨得旁人不把你当回事儿!

因装作没听见周太夫人的话,向四周的宾客团团行了个礼,道了声“容我暂时失陪”,便自顾领着人接了出去,从头至尾再没看周太夫人一眼。

很快韩夫人便被接了进来,她看起来比宁夫人年长个两三岁的样子,上着莲青攀枝纹织金通袖,下系豆绿曳地镂金裙,头戴赤金满池娇分心并南珠发箍,打扮得虽简单,却透着一股子清贵之气,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为这份贵气打了几分折扣,却也给她平添了几分亲和力。“妾身给太夫人请安,愿太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韩夫人一进来便给周太夫人行了大礼。

饶周太夫人再不待见宁夫人,再不喜欢与韩家的这门亲事,当着满屋子宾客的面儿,也不好不给韩夫人这个面子,因强挤出一抹笑意,道:“韩亲家夫人太客气了,老婆子实在当不得夫人如此大礼。”

待韩夫人起来后,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刺了她一句:“我先还以为夫人因出身书香世家,瞧不上我这个粗老婆子,不肯赏脸走这一遭呢,却原来是我误会了!”

韩夫人闻言,勉强笑了一下,才道:“太夫人说笑了,妾身是因前阵子不慎染了风寒,前两日还未大愈,怕过了病气给世伯母,所以才没登门给太夫人道贺的,好容易今儿个大好了些,便忙强撑着来了,还请太夫人见谅!”

周太夫人闻言,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韩夫人面色苍白,一脸的病容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只得请了她入座,又命丫鬟上茶果点心来。一时茶来,韩夫人接过浅啜了几口,又与周太夫人寒暄了几句,方状似无意的问道:“对了,今儿个怎么不见周小姐?我记得那孩子自来孝顺乖巧,最是惹人疼的,说来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还怪记挂她的,不知道太夫人可否请她出来一见?”

从方才在垂花门外接住韩夫人至今,宁夫人一直觉得有些怪异,但要让她说出具体怪异在哪里,她急忙之间又说不上来,于是只能将那份怪异感先强自压下,打算待事后闲了时再去细想。

此时此刻,伴随着韩夫人这一席话的说出口,宁夫人终于知道方才她何以会觉得那般怪异了,皆因韩夫人方才竟唤的她‘宁夫人’,而非像往常那样,唤的她的闺名‘凤仪’或是‘亲家’;唤周太夫人也不是唤的‘亲家太夫人’或是‘世伯母’,而是同别的客人一样,直接唤的‘太夫人’。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她怎么会忽然问起那个小狐媚子来?敢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可她明明将此事瞒得铁桶一般,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啊,敢是谁不慎或是有意走漏了风声?是老不死的,还是那个贱人?或是别的什么人?让她查出来,看她不活剐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