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走进院门,高嬷嬷便听到文妈妈断断续续的嘶哑哭声,“小姐,您且睁开眼睛瞧妈妈一眼啊…您不能死啊,您死了让老奴怎么办…您不能死啊…”还夹杂着锦秀等丫鬟“小姐,您不能死”、“二奶奶,您醒醒啊”之类的哭喊。

高嬷嬷心里一紧,知道周珺琬定已是不中用了,便没有再进去,而是转身自回了正院,暂不多表。

再说文妈妈先是求助高嬷嬷没有下文,又自去萱瑞堂求救无果哭着跑回来后,便知道周太夫人和宁夫人都是安了心要任自家小姐自生自灭了,虽则又气又急又恨又痛,却无可奈何,只得与锦秀等人一道,将早已昏迷不醒的周珺琬抬到榻上去,然后命人打了热水来,给她擦了脸,绞了热帕子来给她热敷额头。

做完这些事后,文妈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于是只能与丫鬟们一道,守着周珺琬干哭。

只是除过锦秀以外,丫鬟们又有几个对周珺琬是真个忠心,是真个为她伤心的?便是哭得看起来最伤心的锦云,也泰半是在为自己哭泣,哭泣自己即将没了靠山,哪怕这靠山其实并不可靠,有总比没有好,如今却说没就要没了,自己以后可怎么样?

因此哭了不多一会儿,便相继没了眼泪,只剩下干嚎。

文妈妈正是伤心欲绝之际,如何听得众人这假模假样的干嚎?当下便忍不住黑着脸将众人都给撵了,只留了锦秀一个在屋里伺候。

众丫鬟跟周珺琬的时日本就尚短,心里又各有自己的小九九,在她之前得脸时尚不真心拿她当主子,更何况如今她已死了一多半儿?被文妈妈这么一撵,虽则都哭哭啼啼的,却眨眼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且方一走出房门,便齐齐收了泪,如往常一般自回房睡觉去了,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哀戚?

周珺琬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面,她和崔之放都老了,坐在一个小院子里,头上是纷纷扬扬下落的桃花瓣,不远处则是正玩得开心的他们的儿孙们。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只是梦境,却依然幸福得落泪了。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为何两鬓忽染霜?可是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两鬓染霜又有什么好可怕!

只是她幸福的泪水还未及落下,沈冰楚楚可怜的脸忽然出现在了她眼前:“姐姐,我有了姐夫的孩子,求姐姐成全…我保证进门后绝不与姐姐掐尖要强,也一定不会跟姐姐争,凡事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随即是沈添财穷凶极恶的脸,“你今儿个是答应你妹妹进崔家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你就等着毒发身亡罢,休想老子给你解药!”

还有杜氏假惺惺的脸:“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妹妹与你可是流着一样血,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迎她进门,岂不比迎旁的女人强上一百倍?”

最后是四平满是悲悯的脸,“太太,您就应了老太爷罢,这也是老爷的意思…老爷说,自家亲姐妹,总比外人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段!”

这几张脸,张张面目可憎,张张无比恶心,它们交替狞笑着晃过周珺琬眼前,最后竟汇集成了一张脸,属于崔之放的脸!

周珺琬终于忍不住扑上前,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很快,她喉咙间便传来了腥甜的味道,然后,她便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呕…”

文妈妈正跪在窗前对着月神祈祷,求月神娘娘无论如何都要保佑周珺琬度过眼下这一劫,耳边忽然就传来一阵微弱的呕吐声。

文妈妈先是一怔,随即方反应过来这是周珺琬的声音,心里登时大喜,忙手脚并用的自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周珺琬榻前。

就见面色惨白如纸的周珺琬正半眯着双眼,无力的半趴在榻上干呕,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沿着她的唇角流下,虽不若之前她大口大口呕血时显得那样可怕,殷红的血迹斑斑点点洒在月白的中衣上,也依然够触目惊心就是了!

泪水就瞬间模糊了文妈妈的双眼。

她忙抬手胡乱拭去,倾身坐到周珺琬身侧,给她轻轻拍起背顺起气来,待她好些后,又拿帕子给她拭起嘴角的血迹来。

周珺琬干呕了一回,呕得她整个胸腔都痛了,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自己也仍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下不由一松,整个身体也随之一松,再支撑不住,无力的软在了榻上。

文妈妈见状,忙服侍她躺平,又给她盖好丝被捻好被角后,方吸一口气,哽声问道:“姑娘,您好些了?要不要喝水?”

周珺琬闭着眼睛无力的摇了摇头,方虚弱的问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太夫人和夫人那边都是什么情形?没有说要将我挪出去罢?”

文妈妈见她如此虚弱,怕她再说话费精神,忙将她人事不省时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与她说道了一遍,“…如今看来,太夫人和夫人当是暂时被我们糊弄了过去,都认为是对方下的手,都打定了主意要任姑娘自生自灭。怕就怕天亮以后,她们见姑娘还好好儿的,迟早会动疑…”

周珺琬就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身体仍很虚弱,眼神却晶亮,衬得她整个人总算有了一二分生气。

她断断续续,却笃定的道:“就算天亮后她们见我仍活着会动、动疑,我昨儿个夜里吐了那么、那么多血却是事实,高嬷嬷亲、亲眼看见的,她们即便得知了不是对方下的手,也不会想到会是我自己下的手,她们只会认为我必死无疑,之所以没死,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所以她们应当都不会再对我下手…也不会即刻将我挪出去,总要等到天黑以后,方会有所行动,才还掩人耳目,而一整日的时间,于我们来讲,已经足够了…”

白日里韩夫人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儿发难,她就不信那些客人里没有几个嘴长的,再有陆炳在背后推波助澜,只怕这会子该传的话已经传到韩大人耳朵里了。只要有韩大人出面干涉,短时间内她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忧,而她现下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个“短时间”,只要把这段时间撑过,她的复仇大计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所以周珺琬现在已不是很担心周太夫人和宁夫人会把她怎么样,她比较担心的,是那个暗地里帮助她的人到底是谁,又是敌还是友?他或她为什么会帮她?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原本周珺琬是不可能那么快便知道周太夫人已与宁夫人达成默契,要以她的命换一个自己所中意孙媳妇的,她和文妈妈虽不惜银子,也不可能什么消息都第一时间打探到,譬如周太夫人和宁夫人的心腹之人,便不是那么好收买的,而当主子们要商议要事时,贴身伺候的却只可能是心腹之人。

她知道此事的过程,说来有些戏剧甚至是匪夷所思,以致她这会子都还觉得如坠梦中,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当时她正和文妈妈悄悄猜测陆炳可有成功将她要他传的话传播开来,一个纸团子便裹着风声,不知道从哪里被弹进了她的内室里。

周珺琬先还以为是谁恶作剧,又有几分担心方才自己和文妈妈说的话是不是已被人偷听了去?便没有去拾那纸团子。

文妈妈则在愣了一瞬后,飞快的逐次检查起所有的窗户来,却发现窗外任意一个地方都没有人待过的迹象,根本瞧不出那个纸团是从哪个方向被弹进内室的。

主仆两个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还是周珺琬弯身拾起那个纸团,并试探着打开了它,然后,她便呆住了。

只因纸上赫然写着:“周宁共定取尔性命,如想活命,服下此药,以抢先机!”并附有小指头般大小、通体血红的一粒丸药。

以周珺琬的通透,自是立刻便想明白了周太夫人定是已与宁夫人就什么事情达成了共识,所以选择牺牲她,当下也顾不得去细想到底是谁在提醒自己帮助自己,亦顾不得去想吞下那丸药后会有什么后果了,仰头便要将其吞下。

却被文妈妈一把拉住了,白着脸颤声道:“谁知道这丸药是不是毒药?吃下去后又会怎么样?万一姑娘吃下去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姑娘您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啊,可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再三再四的求周珺琬从长计议,另想别的法子。

然除了釜底抽薪,先下手为强,让周太夫人和宁夫人认定自己已是活不成了,从而都不会再费力对自己下手以外,周珺琬又哪里还有更好的法子?让她自己来想,她连这个法子都未必能想到,这个法子险归险,总还有一线生机,若真等到周太夫人和宁夫人派人来,她才真是连哪怕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因此她到底还是将那丸药吞了下去,虽然她心里其实也很害怕,害怕这丸药是毒药,自己吞下去后,便再醒不过来了,害怕自己和真正周珺琬的大仇再不能得报。

可她别无它法,只能再一次选择赌,再一次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赌,赌上天终究还是长了眼睛,终究还是公平的!

然后,她便在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之后,大口大口的呕起血来,且根本没有要停止的趋势,以致她以为自己会连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最痛苦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埋怨起上天来,埋怨其是非不分,埋怨其好坏不明,一度以为自己此番是真死定了。那一刻,她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其实究竟有多怕死,怕自己死了,自己和真正周珺琬的冤屈便再没人会记得,怕看不到那些害她们的人后悔莫及,痛不欲生的脸!

万幸,她终究还是赌赢了,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暗中相助她的人究竟会是谁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可不认为如今的她在旁人眼里还有可取之处,值得其这般大费周章!

周珺琬暗自计议了一回,终因才大伤了元气,还未计议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便已然再支撑不住,陷入了昏睡当中。

梦里有风在不停地吹。风像是悲哀到了极点,因为它虽然在笑,那笑声听着却像是哭声,吹到后来,它似是无力再悲哀了,只间或叹息几声,到最后,连叹息声都没了,它只在空中木然的行走,冷冷的俯视沉默的大地…

章六十二 退亲

半夜,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好在不到天亮时,雨便停了,待天亮后,更是出起了太阳。微雨初晴,空气清新,鸟啼声声,给人以一种很舒服很惬意的感觉。

文妈妈原本正趴在周珺琬榻上打盹儿,却似被人忽然戳了一下般猛地清醒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倾身去探周珺琬的鼻息,探得她鼻息虽微弱,却还算均匀,人看起来睡得也还算安稳后,方出了一口长气。

只是周珺琬虽一息尚存,一张脸却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说句不好听的,瞧着比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饶文妈妈心知她已不会再有事,瞧着她这副模样依然会觉得触目惊心,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再醒来,更何况其他并不知道内情之人?

是以不论是高嬷嬷,还是其他众丫鬟,虽都在瞧得她仍活着时吃惊不小,却都没有动疑,只认为她这不过是回光返照,是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她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于是都懒得再多待,去回宁夫人话的去回话,找借口去躲懒的去躲懒,眨眼间便三三两两的散了个干净。

惟有锦云哭哭啼啼的不肯走,说要留下来‘服侍二奶奶走最后一程’,她原也是好心,想着终究主仆一场,如今周珺琬就要死了,她于情于理都该守在身边的。

不想却无意触了文妈妈的霉头,若非顾全大局,都要忍不住破口大骂锦云她才要死了,当即便黑着脸赶苍蝇蚊子一般,将锦云给赶了出去,勒令她没有她的话不准再踏进周珺琬的正房一步,当然,也是有防着锦云留在周珺琬身边时间一长,难免会动疑的意思。

将锦云赶走,又命锦秀守好房门后,文妈妈才拿丝帕浸了水,轻轻给周珺琬擦拭起干裂的嘴唇来。

文妈妈的丝帕才刚挨上周珺琬的嘴唇,她便蓦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冰寒如刀,透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防备,霎时给她整个人都笼上了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文妈妈的心猛地一颤,想起了周珺琬昨晚上吞下那颗红色丸药时的决绝与狠戾,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绝望,才能对自己也那么狠绝那么不留余地?就更不要说对别人了,那些害死她家小姐和小主子的恶人们,你们且等着血债血偿罢!

周珺琬睁开眼睛后,怔忡了一瞬,才看清面前的人是文妈妈,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下来,舒了一口长气后,方虚弱的问道:“妈妈,天亮了吗?什么时辰了?韩家的人来了吗?”

文妈妈听她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嘴唇更是因说话蠕动而干裂得越发的明显,顾不得回答她的话,先至桌前倒了一盅温水过来喂她喝毕后,方答道:“才辰时二刻。高嬷嬷才来过了,这会子只怕去回夫人的话了。我使了锦秀去前面盯着,一旦韩家来人,即刻回来禀报,她这会子还没回来,韩家的人应当不会这么早到。”

周珺琬就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那我再眯一会儿,锦秀回来时,记得叫醒我。”那丸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药性竟这样霸道,她这会子心口虽已不再疼痛,人却无力得很,只是想睡觉。

当然,她并不知道睡觉在某些时候,其实也是滋补将养身体最好的良药。

再说高嬷嬷离了周珺琬的小院,便径自去了宜兰院回宁夫人的话儿。

彼时宁夫人方起身,但青黑一片的眼圈和憔悴无光的脸色,却透露了她昨儿个夜里并未睡好这一事实。想想也是,先是被人莫名在背后捅了一刀,在京城的显贵圈子里丢尽了颜面,随即又被逼着要退了自己精心选定的儿媳妇,转而将挑选儿媳妇的大权双手奉到向来与自己不合的婆婆手里,换作是任何人,都会恼恨抑郁得彻夜难眠的,更何况宁夫人还向来要强惯了,说一不二惯了?

宜兰院众人都是伺候宁夫人多年的,自然都知道她此刻正处于怎样的火烧火燎当中,惟恐一个不慎,便做了现成的出气筒,是以进出间都格外的小心翼翼,以致偌大一个院子,竟是内外皆声息不闻。

高嬷嬷也是大气不敢出,只低头肃手侍立在一旁,静候宁夫人问话。

然宁夫人却像是魔怔了似的,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镜子里的她自己,别说开口说话,竟是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众伺候之人看在眼里,便越发的大气不敢出了。

良久,就在众人都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之时,齐少游进来了。

齐少游今日穿了件天青素色滚澜边的长袍,系同色腰带,其下一应玉佩荷包俱无,打扮得十分素净。他的眼下也有一圈不太明显的青影,显然昨儿夜里也没睡好。

但他毕竟是男人,心胸不若宁夫人那般狭窄,既已决定的事,轻易绝不会后悔,兼之睡了一夜,又想得更多更细了一些,因此反倒安慰宁夫人:“娘,您也别生气了,已成定局之事,岂是您生气便能改变的?没的白气坏了身子,还是想想待会儿韩家的媒人来了后,该怎么说罢!”

宁夫人一整夜都不曾合过眼,是越想此番之事便越生气,越想便越恨不能生吃了周太夫人,又岂是齐少游不痛不痒劝几句便能消气的?张口便又要骂周太夫人。

齐少游却在此时发现了侍立在一旁的高嬷嬷,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嬷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是…小周氏她…”说着,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迟疑和不忍之色,毕竟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更何况他与周珺琬做夫妻已大半年?

高嬷嬷等了这许久,总算等到开口的机会了,忙屈膝福了一福,毕恭毕敬的回道:“回二爷,小周氏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过看起来当是撑不住今天白天了…”

话音未落,已被宁夫人冷笑打断:“她倒是命大,都这会子了还没死,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老不死的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做件这样小事也拖拖拉拉的,一点都不干净利落!

“娘!”说得齐少游不由皱起了眉头,“她都已是快死的人了,您还说这些有的没的,有意思吗?还是让人快些摆了早饭来,吃了好去萱瑞堂见祖母和父亲是正经!”

见齐少游动了气,宁夫人不好再说,只得命人摆了早饭来,只是母子两个都没心情也没胃口,不过草草动了几筷子,便命人撤了,然后一道去了萱瑞堂。至于齐涵芝姊妹几个和几位姨娘,则早在王大贵家的和郭妈妈商量之后,分头使了人去传话,令她们今日不必过来请安了,省得宁夫人瞧见冯姨娘之流怒上加怒。

宁夫人与齐少游母子到得萱瑞堂时,齐亨早已到了,原来他昨夜就歇在萱瑞堂的厢房,离得近,因此到得最早。

只是与宁夫人的满脸憔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齐亨看起来精神却很是不错,甚至可以用红光满面来形容,显然昨儿个夜里睡得极好,这会子心情也很是不赖。

直瞧得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白眼儿狼齐亨,儿子出了这样的事,你还能该吃吃该睡睡,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你还配做父亲吗?便要说点什么来挤兑齐亨一回。

——宁夫人不知道的是,她其实误会齐亨了,齐亨就算再不待见她这个正妻,对齐少游这个儿子还是比较喜欢比较看重的,如今他被韩家退亲,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只不过齐亨是武将,多年来已养成了但凡心烦时便打一套拳的习惯,今日便正是如此,所以看起来面色稍显红润罢了。

宁夫人正要开口,不想齐少游已抢在她之前,上前恭恭敬敬的给周太夫人和齐亨见起礼来:“孙儿给祖母请安,给父亲请安!”

周太夫人点点头,“起来罢。自家娘儿们,不必多礼。”

宁夫人只得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也上前给周太夫人和齐亨见礼。却见周太夫人也跟齐亨一样,红光满面,气色极好的样子,半点不若他们母子一看便知没睡好,不由满心的不平,想了想,因不无坏心的向周太夫人道:“回母亲,晨起高家的来回儿媳,说昨儿个夜里小周氏不知害了什么病,这会子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怕是不好了,问儿媳可要将人挪出去,省得旁人过了病气。儿媳因想着小周氏不比旁人,不好比照府里其他老姨娘的例来,只是具体该怎么做,儿媳也没个章程,还请母亲示下!”

说话间,心里则在想,哼,才取了人性命已能这般若无其事吃睡自己的,老不死的心可真是有够狠的,且等着小狐媚子今儿个白日落了气,晚间便化作厉鬼找她去!

周太夫人也早已得知了周珺琬还尚存一息之事,跟宁夫人一样,第一反应便是埋怨宁夫人做事一点都不干净利落,这会子见宁夫人还好意思问她,便有几分没好气,因似笑非笑又将皮球给宁夫人踢了回去,“如今主持府里中馈的可是你,这些个小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又来请示我做什么?”哼,想让她来做这个现成的恶人,真是打得好算盘!

倒把宁夫人堵了个大窝脖,片刻方强挤出一抹笑意,道:“母亲吃过的盐,比儿媳吃过的米还多呢,儿媳这不是没经过这类事吗?少不得只能腆着脸,求母亲拿个主意了!”她能把皮球给她踢回来,她难道就不能给她踢回去?笑话!

心里再次冷哼,别以为你在鼻子里插棵葱便能装象了,人在做天在看,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却不知道周太夫人早已认定此事是她做的,想着周珺琬就算化作厉鬼回来索命,也只会找她宁氏而非找她,她充其量只是见死不救而已,且还是有苦衷,而并非故意的,又何惧之有?自然不会像她那样,一看便知因心虚而彻夜未眠。

不过宁氏也真有够可恶就是了,明明就是自己做下的恶事,还妄想拉她下水,她除非是傻子,才会让她如愿。

“咳咳咳!”周太夫人因清了清嗓子,便要再拿话把宁夫人给堵回去。

就有小丫鬟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屈膝禀道:“回太夫人、侯爷、夫人,国子监韩大人携夫人并礼部于大人的夫人于夫人到访!”

礼部于大人的夫人正是当初齐韩两家联姻时韩家的媒人。

只是不论是结亲还是退亲,按规矩习俗男女双方的父母都是不能同时在场的,彼此满意不满意或是有什么要求,都全靠媒人在中间走动张罗,故民间的习俗是亲事成了后,有“谢大媒”之说,由此可见媒人在其间起到的作用有多么大。

可小丫鬟方才却说不止于夫人来了,韩大人与韩夫人也一块儿来了!

在场的祖孙三代四个人不由面面相觑,都有些吃不准韩家这是要做什么了。

片刻,还是齐亨最先回过神来,吩咐小丫鬟:“即刻请去花厅好生奉茶伺候着,说本侯随后就到!”待打发了小丫鬟后,又威严的看一眼宁夫人,道:“既然韩夫人也来了,你且收拾收拾,即刻与我一道出去待客!”

想了想,又命齐少游,“你也一块儿去!不管怎么说,韩大人和韩夫人这些年待你终究不薄,你很该当面与他们磕个头,聊表谢意的!”韩大人如今还不到四十,已身居国子监祭酒之要位,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指不定会入阁拜相,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有些该做的面子情儿,还是要做到的。

彼时宁夫人犹沉浸在韩大人韩夫人与媒人一块儿来,莫不是事情还大有转机的喜幸当中,闻得齐亨的话,忙应道:“妾身不需要收拾,这就可以同侯爷一块儿去待客!”

齐亨看一眼宁夫人蜡黄的脸,眼里几不可见的闪过一抹嫌恶,随即便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们这便出去罢。”

转头看向周太夫人,拱手赔笑道:“母亲且稍事歇息片刻,儿子与他们母子待会儿再回来陪母亲说话儿。”

周太夫人点点头,却犹不放心,又再三再四嘱咐了齐亨几遍不可忘记昨儿夜里答应她的话,得了齐亨的肯定回答后,方放了他们离去。

齐亨夫妻父子三人到得花厅时,果见韩大人夫妇与于夫人已侯在哪里。

韩大人穿了件鸦青色团花长衫,目光明亮,身材挺拔,气宇轩昂,看上去非常的俊朗,只是他一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此刻却笑容不再,只剩下一片冷然,为他平添了几分威仪,让人此刻才幡然记起,眼前的人不止是一个书生,更是一个久居高位者。

再看韩夫人和于夫人,也是目不斜视,双双一脸的冷然。

三人面前的茶皆无动过的迹象。

宁夫人的心就忍不住猛地一“咯噔”,情知此事还有回寰的余地只能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了。

宁夫人发怔之际,齐亨已几步上前抱拳给韩大人见起礼来,“伯钧兄大驾光临,小弟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失礼!”

“西宁侯客气了,下官担当不起!”果然韩大人一开口便丝毫不留情面,“还请侯爷唤下官韩祭酒或是韩大人即可,下官的表字乃是给亲朋和熟近的人叫的,当不得侯爷也这般叫!”

真是当不得吗…齐亨脸上不由闪过一抹讪然,但随即便已又笑道:“既然韩大人这么坚持,那本侯恭敬不如从命!韩大人,请坐!”

又喝命一旁侍立的丫鬟:“还不快给客人上热茶!”

“是,侯爷…”丫鬟怯怯的答应着正要去,韩大人已冷然道:“下官今日来拜访侯爷,是为正事而非为吃茶而来,下官说完正事便会离开,侯爷不必客气!”

说完不容齐亨答话,又道:“下官今日前来,是为取回小女的庚帖,退掉小女与令公子的婚约,如今令公子的庚帖已经在这里了,还请侯爷也退回小女的庚帖!”

韩大人说话时,坐在韩夫人下首的于夫人已托起一张大红洒金的庚帖,送到了宁夫人面前。

宁夫人见事情已然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只得起身接回了齐少游的庚帖,只是终究不死心,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韩夫人道:“雅…韩夫人,齐韩两家素来交好,少游他也已经知道错了,事情难道真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韩夫人正眼不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应了一句:“我家老爷说话,岂有我插嘴的余地?齐夫人有话,不妨直接问我家老爷!”

宁夫人被刺得一窒,又接收到齐亨如影随形扫过来的警告目光,只得讪笑说了一句:“是我失礼了!”恨恨的低垂下了头去。

齐亨这才看向韩大人苦笑一声,道:“此番之事,原是我们理亏在先,韩大人有此决定,我无话可说,亦无颜请韩大人收回成命。我也不是护短,但此番之事,犬子少游的确无辜,想抱重孙子和孙子的是家母并我们老两口儿,想齐家香火后继有人的也是我们几个老的,韩大人也知道我家的情形,大犬子是那么个情形,小的那一个又终究于身份上差一截儿,我齐家的香火大计可说尽数系在少游这孩子身上,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母又业已那么大年纪…”

抿了抿唇,面露无奈之色,“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明日是什么情形?想早些看见第四代后人,也是人之常情…我身为人子,连老母亲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满足,那我又有何颜面存活于这世上?韩大人和夫人若要怪,就怪我罢,千万不要怪少游,他一心拿二位当亲生父母般尊敬爱戴,昨晚便是一夜通不曾合眼,说辜负了二位这么多年来的栽培和疼爱,真正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我如今是身为人子也难,身为人父也难,身为一家之主更难,还请二位千万体谅一二,我在这里,先给二位赔不是了!”

一边说,一边已站起身来,对着韩大人和韩夫人恭恭敬敬躬下了身去。

虽是齐家理亏在先,但齐侯爷可是堂堂一品侯爷,却为了儿子如此低声下气,大家也都是为人父母的…当下韩夫人和于夫人的神色都多少有几分松动起来,尤其是于夫人,她本来就觉得此番之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发展到退婚的地步,韩家也未免太宠女儿了些儿,试问真退了齐家这门亲,谁家还敢娶个这么娇惯的媳妇进去?又不是娶进门当菩萨供的!

便起了开口打圆场,好歹把事情圆过去的意思,毕竟老话还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呢!

奈何韩大人已抢在她之前开了口:“虽说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古语也有云‘人无信则不立’,侯爷既有心为令公子赔不是,那下官说不得也只能腆着脸生受了!”

哼,说得倒好听,‘原是我们理亏在先’,既知道自家理亏在先,何以又即刻搬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道理来?是在指责他们家既不能早些把女儿嫁过来为齐家传宗接代,就不该阻止别的女人为齐家传宗接代是吗?这是理亏认错的态度吗?当初两家定亲时,难道不知道他女儿年纪小,要等到齐少游二十二足岁后方能过门?既然知道这一点还坚持要求亲,那就应当信守承诺才是,一个连做人最基本的“信”都做不到的男人,他才不屑将女儿嫁与之!

齐亨打的主意正是以模棱两可的态度,将事情尽可能和气的揭过去,因此他不惜给韩大人和韩夫人行礼,就是想以哀兵之策既达到退亲的目的,又让两家不至于太伤和气。

却没想过他是长期混迹于官场的老油子,韩大人又岂是吃素的?对他这一套把戏,韩大人根本就不买账,韩大人只认对与错,不问隐情和缘由,所以齐亨对上他,注定只能吃瘪。

果然齐亨被韩大人噎得很是下不来台,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姿态都摆得这么低了,韩大人就算只出于面子情儿,多少也该谦虚几句,那他好歹也有了筏子下台的,却没想到韩大人竟直接摆出这副当仁不让的态度来,不由暗自气闷不已,只得喝骂齐少游:“孽子,还不上前给韩大人韩夫人磕头认错!”

早在齐亨躬下身去时,宁夫人与齐少游也已站到他身后,跟着躬下了身,这会子齐少游闻得齐亨的话,即刻便就地跪下,“咚咚咚”认认真真的给韩大人韩夫人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岳…韩大人,韩夫人,蒙您二老不弃,将掌珠许配于我,可我却辜负了您二老的看重和栽培,我也不敢奢求二老原谅,只求二老千万保重身体,他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定然万死不辞!”

终归是她眼看着长大,疼爱了多年的孩子,他又是晚辈,长辈有令,只有服从断没有推辞的道理…韩夫人妇道人家容易心软,见齐少游这般做作,不由又松动了一二分。却也知道今日若真对齐少游心软了,便是在对自己惟一的骨肉心狠,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无论如何再回不去了,看齐家的态度,也没有要挽回的意思,那她又何须心软?因此只是半垂着头一言不发,只任韩大人处理接下来的事。

韩大人当年本就因齐家是武将,且齐少游又是嫡次子,不愿结这门亲,奈何韩夫人喜欢,他又与韩夫人是少年夫妻,一路患难与共过来的,不想让韩夫人伤心,于是只能违心同意了这门亲事。好在之后见齐少游也不是那等不知眉高眼低,只知一味高乐的纨绔泼皮,反而颇喜读书,这才渐渐喜欢上了,却没想到,临到亲事就要成了前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当下便将多年来好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好感一下子散了个干干净净,如今看齐少游是怎么看怎么厌恶,又岂会因他随随便便磕几个头便心软?

当下也不叫齐少游起来,只是问齐亨:“如今该说的话都已说了,不知侯爷几时归还小女的庚帖?取了庚帖,下官等也好早些离开,省得叨扰侯爷!”

齐亨真是快被韩大人的油盐不进气死过去了,暗恨读书人果然迂腐认死理儿,却还不能表露出来,还得强忍着赔笑道:“韩大人稍安勿躁,本侯这就着人取去。”